轉念又想:“可是,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出於一個大奸大惡之人的誣陷,我喬峰堂堂大丈夫,給人擺布得身敗名裂,萬劫不複,倘若激於一時之憤,就此一走了之,對丐幫從此不聞不問豈非枉自讓奸人陰謀得逞?嗯,總而言之,必得查究明白才是。”
心下盤算,第一步是趕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詢問自己的身世來歷,第二步是入少林寺叩見受業恩師玄苦大師,請他賜示真相,這兩人對自己素來愛護有加,決不致有所隱瞞。
籌算既定,心下便不煩惱。他從前是丐幫之主,行走江湖,當真是四海如家,此刻不但不能再到各處分舵食宿,而且為了免惹麻煩,反而處處避道而行,不與丐幫中的舊屬相見。隻行得兩天,身邊零錢花盡,隻得將那匹從西夏人處奪來的馬匹賣了,以作盤纏。
不一日,來到嵩山腳下,徑向少室山行去。這是他少年時所居之地,處處景物,皆是舊識。自從他出任丐幫幫主以來,以丐幫乃江湖上第一大幫,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丐幫幫主來到少林,種處儀節排場,驚動甚多,是以他從未回來,隻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師奉上衣食之敬、請安問好而已。這時重臨故土,想到自己身世大謎,一兩個時辰之內便可揭開,饒是他鎮靜沉隱,心下也不禁惴惴。
他舊居是在少室山之陽的一座山坡之旁。喬峰快步轉過山坡,只見菜園旁那株大棗樹下放著一頂草笠,一把茶壺。茶壺柄子已斷,喬峰認得是父親喬三槐之物,胸間陡然感到一陣暖意:“爹爹勤勉節儉,這把破茶壺已用了幾十年,仍不舍得丟掉。”
看到那株大刺樹時,又憶起兒時每逢刺熟,父親總是攜著他的小手,一同擊打棗子。紅熟的棗子飽脹皮裂,甜美多汁,自從離開故鄉之後,從未再嘗到過如此好吃的刺子。喬峰心想:“就算他們不是我親生的爹娘,但對我這番養育之恩,總是終身難報。不論我身世真相如何,我決不可改了稱呼。”
他走到那三間土屋之前,只見屋外一張竹席上曬滿了菜乾,一隻母雞帶領了一群小雞,正在草間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今晚娘定要殺雞做菜,款待她久未見面的兒子。”他大聲叫道:“爹!娘!孩兒回來了。”
叫了兩聲,不聞應聲,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聾了,聽不見了。”推開板門,跨了進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鋤頭,宛然與他離家時的模樣並無大異,卻不見人影。
喬峰又叫了兩聲:“爹!娘!”仍不聽得應聲,他微感詫異,自言自語:“都到那裡去啦!”探頭向臥房中一張,不禁大吃一驚,只見喬三槐夫婦二人都橫臥在地,動也不動。
喬峰急縱入內,先扶起母親,隻覺她呼吸已然斷絕,但身子尚有微溫,顯是死去還不到一個時辰,再抱起父親時,也是這般。喬峰又是驚慌,又是悲痛,抱著父親屍身走出屋門,在陽光下細細檢視,察覺他胸口脅骨根根斷絕,竟是被武學高手以極厲害的掌力擊斃,再看母親屍首,也一般無異。喬峰腦中混亂:“我爹娘是忠厚老實的農夫農婦,怎會引得武學高手向他們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
他在三間屋內,以及屋前、屋後、和屋頂上仔細察看,要查知凶手是何等樣人。但下手之人竟連腳印也不留下一個。喬峰滿臉都是眼淚,越想越悲,忍不住放聲大哭。
隻哭得片刻,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可惜,可惜,咱們來遲了一步。”喬峰倏地轉過身來,見是四個中年僧人,服飾打扮是少林寺中的。喬峰雖曾在少林派學藝,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師每日夜半方來他家中傳授,因此他對少林寺的僧人均不相識。他此時心中悲苦,雖見來了外人,一時也難以收淚。
一名高高的僧人滿臉怒容,大聲說道:“喬峰,你這人當真是豬狗不如。喬三槐夫婦就算不是你親生父母,十余年養育之恩,那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手殺害?”喬峰泣道:“在下適才歸家,見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凶手,替父母報仇,大師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同禽獸!你竟親手殺害義父義母,咱們隻恨相救來遲。姓喬的,你要到少室山來撒野,可還差著這麽一大截。”說著呼的一掌,便向喬峰胸口劈到。
喬峰正待閃避,只聽得背後風聲微動,情知有人從後偷襲,他不願這般不明不白的和這些少林僧人動手,左足一點,輕飄飄的躍出丈許,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了個空。
四名少林僧見他如此輕易避開,臉上均現驚異之色。那高大僧人罵道:“你武功雖強,卻又怎地?你想殺了義父義母滅口,隱瞞你的出身來歷,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種,此事早已轟傳武林,江湖上哪個不知,哪個不曉?你行此大逆之事,只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罵道:“你先殺馬大元,再殺喬三愧夫婦,哼哼,這醜事就能遮蓋得了麽?”
喬峰雖聽得這兩個僧人如此醜詆辱罵,心中卻只有悲痛,殊無絲毫惱怒之意,他生平臨大事,決大疑,遭逢過不少為難之事,這時很能沉得住氣,抱拳行禮,說道:“請教四位大師法名如何稱呼?是少林寺的高僧麽?”
一個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氣最好,說道:“咱們都是少林弟子。唉,你義父、義母一生忠厚,卻落得如此慘報。喬峰,你們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喬峰心想:“他們既不肯宣露法名,多問也是無益。那高個子的和尚說道,他們相救來遲,當是得到了訊息而來救援,卻是誰去通風報信的?是誰預知我爹娘要遭遇凶險?”便道:“四位大師慈悲為懷,趕下山來救我爹娘,只可惜遲了一步……”
那高個兒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呼的一拳,又向喬峰擊到,喝道:“咱們遲了一步,才讓你行此忤逆之事,虧你還在自鳴得意,出言譏刺。”
喬峰明知他們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訊息後即來救援自己爹娘,實不願跟他們動手過招,但若不將他們製住,就永遠弄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今日事出無奈,多有得罪!”說著轉身如風,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頭拍去。那僧人喝道:“當真動手麽?”一句話剛說完,肩頭已被喬峰拍中,身子一軟,坐倒在地。
喬峰受業於少林派,於四僧武功家數爛熟於胸,接連出掌,將四名僧人一一拍倒,說道:“得罪了!請問四位師父,你們說相救來遲,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難?是誰將這音訊告知四位師父的?”
那高個兒僧人怒道:“你不過想查知報訊之人,又去施毒手加害。少林弟子,豈能屈於你契丹賤狗的逼供?你縱使毒刑,也休想從我口中套問出半個字來。”
喬峰心下暗想;“誤會越來越深,我不論問什麽話,他們都當是盤問口供。”伸手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幾下,解開四僧被封的穴道,說道:“若要殺人滅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是非真相,總盼將來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聽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殺人滅口,也未必有這麽容易!”
喬峰一抬頭,只見山坡旁站著十余名少林僧,手中均持兵器。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年紀,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鏟,鏟頭精鋼的月牙發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目光炯炯射人,一見便知內功深湛。喬峰雖然不懼,但知來人武功不弱,只要一交上手,若不殺傷數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雙手抱拳,說道:“喬峰無禮,謝過諸位大師。”突然間身子倒飛,背脊撞破板門,進了土屋。
這一下變故來得快極,眾僧齊聲驚呼,五六人同時搶上,剛到門邊,一股勁風從門中激射而出。這五六人各舉左掌,疾運內力擋格,蓬的一聲大響,塵土飛揚,被門內拍出的掌力逼得都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氣血翻湧,各人面面相覷,心下都十分明白:“喬峰這一掌力道雖猛,卻是尚有余力,第二掌再擊將過來,未必能夠擋住”。各人認定他是窮凶極惡之徒,隻道他要蓄力再發,沒想到他其實是掌下留情,不欲傷人。
眾僧蓄勢戒備,隔了半晌,為首的兩名僧人舉起方便鏟,同時使一招“雙龍入洞”,勢挾勁風,二僧身隨鏟進,並肩搶入了土屋。當當當雙鏟相交,織成一片光網,護住身子,卻見屋內空蕩蕩地,那裡有喬峰的人影?更奇的是,連喬三槐夫發的屍首也已影蹤不見。
那使方便鏟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職司臨管本派弟子行為的“持戒僧”與“守律僧”,平時行走江湖,查察門下弟子功過,本身武功固然甚強,見聞之廣更是人所不及。他二人見喬峰在這頃刻之間走得不知去向,已極為難能,竟能攜同喬三槐夫婦的屍首而去,更是不可思議了。眾僧在屋前屋後、炕頭灶邊,翻尋了個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追出二十余裡,那裡有喬峰的蹤跡?
誰也料不到喬峰挾了爹娘的屍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竄向一個人所難至、林木茂密的陡坡,將爹娘掩埋了,跪下來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響頭,心中暗祝:“爹,娘,是何人下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兒子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墳到剜心活祭。”
想起此次歸家,便隻遲得一步,不能再見爹娘一面,否則爹娘見到自己已長得如此雄健魁梧,一定好生歡喜,倘若三人能聚會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想到此處,忍不住泣不成聲。他自幼便硬氣,極少哭泣,今日實是傷心到了極處,悲憤到了極處,淚如泉湧,難以抑止。
突然間心念一轉,暗叫:“啊喲,不好,我的受業恩師玄苦大師別要又遭到凶險。”
陡然想明白了幾件事:“那凶手殺我爹娘,並非時刻如此湊巧,怡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個時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預謀,下手之後立即去通知少林寺的僧人,說我正在趕上少室山,要殺我爹娘滅口。那些少林僧俠義為懷,一心想救我爹娘,卻撞到了我。當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還有一位玄苦師父,須防那凶徒更下毒手,將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到玄苦大師或將因己之故而遭危難,不由得五內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飛奔。他明知寺中高手如雲,達摩堂中幾位老僧更是各具非同小可的絕技,自己只要一露面,眾僧群起而攻,脫身就非易事,是以盡揀荒僻的小徑急奔。荊棘雜草,將他一雙褲腳鉤得稀爛,小腿上鮮血淋漓,卻也隻好由如此。繞這小徑上山,路程遠了一大半,奔得一個多時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後。其時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憂,喜的是黑暗之中自己易於隱藏身形,憂的是凶手乘黑偷襲,不易發現他的蹤跡。
他近年來縱橫江湖,罕逢敵手,但這一次所遇之敵,武功固然諒必高強,而心計之工,謀算之毒,自己更從未遇過。少林寺雖是龍潭虎穴一般的所在,卻並未防備有人要來加害玄苦大師,倘若有人偷襲,只怕難免遭其暗算。喬峰何當不知自己處於嫌疑極重之地,倘若此刻玄苦大師已遭毒手,又未有人見到凶手的模樣,而自己若被人發見偷偷摸摸的潛入寺中,那當真百喙莫辯了。他此刻若要獨善其身,自是離開少林寺越遠越好,但一來並懷恩師玄苦大師的安危,二來想乘機捉拿真凶,替爹娘報仇,至於乾冒大險,卻也顧不得了。
他雖在少室山中住了十余年,卻從未進過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自更不知玄苦大師住於何處,心想:“但盼恩師安然無恙。我見了恩師之面,稟明經過,請他老人家小心提防,再叩問我的身世來歷,說不定恩師能猜到真凶是誰。”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數十,東一座,西一座,散在山坡之間。玄苦大師在寺中並不執掌職司,“玄”字輩的僧人少說也有二十余人,各人服色相同,黑暗中卻往哪裡找去?喬峰心下盤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帶我去見玄苦師父,見到之後,我再說明種種不得已之處,向他鄭重陪罪。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師重義,倘若以為我是要不利於玄苦大師,多半寧死不屈,決計不肯說出他的所在。嗯,我不妨去廚下找一個火工來帶路,可是這些人卻又未必知道我師父的所在。”
一時傍徨無計,每經過一處殿堂廂房,便俯耳窗外,盼能聽到什麽線索,他雖然長大魁偉,但身手矮捷,竄高伏低,直似靈貓,竟沒給人知覺。
一路如此聽去,行到一座小舍之旁,忽聽得窗內有人說道:“方丈有要事奉商,請師叔即到‘證道院’去。”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我立即便去。”喬峰心想:“方丈集人商議要事,或許我師父也會去。我且跟著此人上‘證道院’去。”只聽得“呀”的一聲,板門推開,出來兩個僧人,年老的一個向西,年少的匆匆向東,想是再去傳人。
喬峰心想,方丈請這老僧前去商議要事,此人行輩身份必高,少林寺不同別處寺院,凡行輩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緊隨其後,只是望著他的背影,遠遠跟隨,眼見他一徑向西,走進了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喬峰待他進屋帶上了門,才繞圈走到屋子後面,聽明白四周無人,方始伏到窗下。
他又是悲憤,又是恚怒,自忖:“喬峰行走江湖以來,對待武林中正派同道,哪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樣?今日卻迫得我這等偷偷摸摸,萬一行蹤敗露,喬某一世英名,這張臉卻往哪裡擱去?”隨即轉念:“當年師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藝,縱然大風大雨,亦從來不停一晚。這等重恩,我便粉身碎骨,亦當報答,何況小小羞辱?”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先後來了四人,過不多時,又來了兩人,窗紙上映出人影,共有十余人聚集。喬峰心想:“倘若他們商議的是少林派中機密要事,給我偷聽到了,我雖非有意,總是不妥。還是離得遠些為是。師父若在屋裡,這裡面高手如雲,任他多厲害的凶手也傷他不著,待得集議已畢,群僧分散,我再設法和師父相見。”
正想悄悄走開,忽聽得屋內十余個僧人一齊念起經來。喬峰不懂他們念的是什麽經文,但聽得出聲音莊嚴肅穆,有幾人的誦經聲中又頗有悲苦之意。這一段經文念得甚長,他漸覺不妥,尋思:“他們似乎是在做什麽法事,又或是參神研經,我師父或者不在此處。”側耳細聽,果然在群僧齊聲誦經的聲音之中,聽不出有玄苦大師那沉著厚實的嗓音在內。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會,只聽得誦經之聲止歇,一個威嚴的聲音說道:“玄苦師弟,你還有什麽話要說麽?”喬峰大喜:“師父果在此間,他老人家也是安好無恙,原來他適才沒一起念經。”
只聽得一個渾厚的聲音說起話來,喬峰聽得明白,正是他的受業師父玄苦大師,但聽他說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師給我取名為玄苦。佛祖所說七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小弟勉力脫此七苦,只能渡己,不能渡人,說來慚愧。這‘怨憎會’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所種,該當有此業報。眾位師兄、師弟見我償此宿業,該當為我歡喜才是”。喬峰聽他語音平靜,只是他所說的都是佛家言語,不明其意所指。
又聽那威嚴的聲音道:“玄悲師弟數月前命喪奸人之手,咱們全力追拿凶手,似違我佛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誅奸,是為普救世人,我輩學武,本意原為宏法,學我佛大慈大悲之心,解除眾生苦難……”喬峰心道:“這聲音威嚴之人,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師了。”只聽他繼續說道:“……除一魔頭,便是救無數世人。師弟,那人可是姑蘇慕容麽?”
喬峰心道:“這事又牢纏到了姑蘇慕容氏身上。聽說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國境內遭人暗算,難道他們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
只聽玄苦大師說道:“方丈師兄,小弟不願讓師兄和眾位師兄弟為心,以致更增我的業報。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然回頭是岸,倘若執迷不悟,唉,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說了。”
方丈玄慈大師說道:“是!師弟大覺高見,做師兄的太過執著,頗落下乘了。”玄苦道:“小弟意欲靜坐片刻,默想仟悔。”玄慈道:“是,師弟多多保重。”
只聽得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高大瘦削的老僧當先緩緩走出。他行出丈許,後面魚貫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十八位僧人都又手合什,低頭默念,神情莊嚴。
待得眾僧遠去,屋內寂靜無聲,喬峰為這周遭的情境所懾,一時不敢現身叩門,忽聽得玄苦大師說道:“佳客遠來,何以徘徊不進?”
喬峰吃了一驚,自忖:“我屏息凝氣,旁人縱然和我相距咫尺,也未必能察覺我潛身於此。師父耳音如此,內功修為當真了得。”當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門口,說道:“師父安好,弟子喬峰叩見師父。”
玄苦輕輕“啊”了一聲,道:“是峰兒?我這時正在想念你,隻盼和你會見一面,快進來。”聲音之中,充滿了喜悅之意。
喬峰大喜,搶步而進,便即跪下叩頭,說道:“弟子平時少有侍奉,多勞師父掛念。師父清健,孩兒不勝之喜。”說著抬起頭來,仰目瞧向玄苦。
玄苦大師本來臉露微笑,油燈照映下見到喬峰的臉,突然間臉色大變、站起身來,顫聲道:“你……你……原來便是你,你便是喬峰,我……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好徒兒?”但見他臉上又是驚駭、又是痛苦、又混和著深深的憐憫和惋惜之意。
喬峰見師父瞬息間神情大異,心中驚訝之極,說道:“師父,孩兒便是喬峰。”
玄苦大師道:“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便不說話了。
喬峰不敢再問,靜待他有何教訓指示,那知等了良久,玄苦大師始終不言不語。喬峰再看他臉色時,只見他臉上肌肉僵硬不動,一副神氣和適才全然一模一樣,不禁嚇了一跳,伸手去摸他手掌,但覺頗有涼意,忙再探他鼻息,原來早已氣絕多時。這一下喬峰隻嚇得目瞪口呆,腦中一片混亂:“師父一見我,就此嚇死了?決計不會,我又有什麽可怕?多半他是早已受傷。”卻又不敢徑去檢視他的身子。
他定了定神,心意已決:’我若此刻悄然避去,豈是喬峰鐵錚錚好漢子的行徑?今日之事,縱有萬般凶險,也當查問個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聲叫道:“方丈大師,玄苦師父圓寂了,玄苦師父圓寂了。”這兩句呼聲遠遠傳送出去,山谷鳴響,闔寺俱聞。呼聲雖然雄渾,卻是極其悲苦。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歸各自居室,猛聽得喬峰的呼聲,一齊轉身,快步回到“證道院”來。只見一條長大漢子站在院門之旁,伸袖拭淚,眾僧均覺奇怪。玄慈合什問道:“施主何人?”他關心玄苦安危,不等喬峰回答,便搶步進屋,只見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眾僧一齊入內,垂首低頭,誦念經文。
喬峰最後進屋,跪地暗許心願:“師父,弟子報訊來遲,你已遭人毒手。弟子和那奸人的仇恨又深了一層。弟子縱然歷盡萬難,也要找到這奸人來碎屍萬段,為恩師報仇。”
玄慈方丈念經已畢,打量喬峰,問道:“施主是誰?適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嗎?”
喬峰道:“弟子喬峰,弟子見到師父圓寂,悲痛不勝,以致驚動方丈。”
玄慈聽到喬峰的名字,吃了一驚,身子一顫,臉上現出異樣神色,向他凝視半晌,才道:“施主你……你……你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
喬峰聽到他說“丐幫的前任幫主”這七個字,心想;“江湖上的訊息傳得好快,他既知我已不是丐幫幫主,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幫的原則:”說道:“正是。”
玄慈道:“施主何以夤夜闖入敝寺?又怎生見到玄苦師弟圓寂?”
喬峰心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隻得道:“玄苦大師是弟子的受業恩師,但不知我恩師受了什麽傷,是何人下的毒手?”
玄慈方丈垂淚道:“玄苦師弟受人偷襲,胸間吃了人一掌重手,肋骨齊斷,五髒破碎,仗著內功深厚,這才支持到此刻。我們問他敵人是誰,他說並不相識,又問凶手形貌年歲。他卻說道佛家七苦‘怨憎會’乃是其中一苦,既遇上了冤家對頭,正好就此解脫,凶手的形貌,他決計不說。”
喬峰恍然而語:“原來適才眾僧已知師父身受重傷,念經誦佛,乃是送他西歸。”他含淚說道:“眾位高僧慈悲為念,不記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務須捉到這下手的凶人,千刀萬剮,替師父報仇。貴寺門禁森嚴,不知那凶人如何能闖得進來?”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主闖進少林,咱們沒能阻攔察覺,那凶手當然也能自來自去、如入無人之境了。”
喬峰躬身抱拳,說道:“弟子以事在緊迫,不及在山門外通報求見,多有失禮,還懇諸位師父見諒。弟子與少林派淵源極深,決不敢有絲毫輕忽冒犯之意。”他最後那兩句話意思是說,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我也連帶丟臉,心知自己闖入少林後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人知覺,這件事傳將出去,於少林派的顏面實是大有損傷。
正在這時,一個小沙彌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走進房來,向著玄苦的屍體道:“師父,請用藥。”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彌,在“藥王院”中煎好了一服療傷靈藥“九轉回春湯”,送來給師父服用。他見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已死。喬峰心中悲苦,哽咽道:“師父他……”
那小沙彌轉頭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聲驚呼:“是你!你……又來了!”嗆啷一聲,藥碗失手掉在地上,瓷片藥汁,四散飛濺。那小沙彌向後躍開兩步,靠在牆上,尖聲道:“是他,打傷師父的便是他!”
他這麽一叫,眾人無不大驚。喬峰更是惶恐,大聲道:“你說什麽?”那小沙彌不過十二三歲年紀,見了喬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後,拉住他的衣袖,叫道:“方丈,方丈!”玄慈道:“青松,不用害怕,你說好了,你說是他打了師父?”小沙彌青松道:“是的,他用手掌打師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見的。師父,師父,你打還他啊。”直到此刻,他死自未知玄苦已死。
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細些,別認錯了人。”青松道:“我瞧得清清楚楚的,他身穿灰布直綴,方臉蛋,眉毛這般上翹,大口大耳朵,正是他,師父,你打他,你打他。”
喬峰一股涼意從背脊上直瀉下來,心道:“是了,那凶手正是裝扮作我的模樣,以嫁禍於我。師父聽到我回來,本極歡喜,但一見到我臉,見我和傷他的凶手一般形貌,這才說道:‘原來便是你,你便是喬峰,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好徒兒。’師父和我十余年不見,我自孩童變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再想玄苦大師臨死之前連說的那三個“好”字,當真心如刀割:“師父中人重手,卻不知敵人是誰,待得見到了我,認出我和凶手的形貌相似,心中大悲,一慟而死。師父身受重傷,本已垂危,自是不會細想:倘若當真是我下手害他,何以第二次又來相見。”
忽聽得人聲喧嘩,一群人快步奔來,到得“證道院”外止步不進。兩名僧人躬著身子,恭恭敬敬的進來,正是在少室山腳下和喬峰交過手的持戒、守律二僧。那持戒僧隻說得一聲:“稟告方丈……”便已見到喬峰,臉上露出驚詫憤怒的神色,不知他何以竟在此處。其余眾僧也都橫眉怒目,狠狠的瞪著喬峰。
玄慈方丈神色莊嚴,緩緩的道:“施主雖已不在丐幫,終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今日駕臨敝寺,出手擊死玄苦師弟,不知所為何來,還盼指教。”
喬峰長歎一聲,對著玄苦的屍身拜伏在地,說道:“師父,你臨死之時,還道是弟子下手害你,以致飲恨而歿,弟子雖萬萬不敢冒犯師父,但奸人所以加害,正是因弟子而起。弟子今日一死以謝恩師,殊不足惜,但從此師父的大仇便不得報了。弟子有犯少林尊嚴,師父恕罪。”猛地呼呼兩聲,吐出兩口長氣。堂中兩盞油燈應聲而滅,登時黑漆一團。
喬峰出言禱祝之時,心下已盤算好了脫身之策。他一吹滅油燈,左手揮掌擊在守律僧的背心,這一掌全是陰柔之力,不傷他內髒,但將他一個肥大的身軀拍得穿堂破門而出。
黑暗中群僧聽得風聲,都道喬峰出門逃走,各自使出擒拿手法,抓向守律僧身上。眾僧都是一般的心思,不願下重手將喬峰打死,要擒住了詳加盤問,他害死玄苦大師,到底所為何來。這十余位高僧均是少林寺第一流好手。少林寺第一流好手,自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好手。各人擒拿手法並不相同,卻各有獨到之處。一時之間,擒龍手、鷹爪手、虎抓功、金剛指、握石掌……各種各式少林派最高明的擒拿手法,都抓在守律僧身上。眾高僧武功也真了得、黑暗中單聽風聲,出手不差厘毫。那守律僧這一下可吃足了苦頭,霎時之間,周身要穴著了諸般擒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懸,作聲不得,這等經歷,只怕自古以來從未有人受過。
這些高僧閱歷既深,應變的手段自也了得,當時更有人飛身上屋,守住屋頂。證道院的各處通道和前門後門,片刻間便有高手僧人佔住要處。別說喬峰是條長大漢子,他便是化身為狸貓老鼠,只怕也難以逃脫。
小沙彌青松取過火刀火石,點燃了堂中油燈,眾僧立即發覺是抓錯了守律僧。
達摩院首座玄難大師傳下號令,全寺僧眾各守原地,不得亂動。群僧均想,喬峰膽子再大,也決不敢孤身闖進少林寺這龍潭虎穴來殺人,必定另有強援,多半乘亂另有圖謀,可不能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證道院中的十余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領的一乾僧眾,則在證道院鄰近各處細搜,幾乎每一塊石頭都翻了轉來,每一片草叢都有人用棍棒拍打。這麽一來,眾位大和尚雖說慈悲為懷,有好生之德,但蛤蟆、地鼠、蚱蜢、螞蟻,卻也誤傷了不少。
忙碌了一個多時辰,只差著沒將土地挖翻,卻那裡找得著喬峰?各人都是嘖嘖連聲,稱奇道怪,偶爾不免口出幾句辱罵之言,佛家十戒雖戒“惡語”,那也顧不得了。當下將玄苦大師的法體移入“舍利院”中火化,將守律僧送到“藥王院”去用藥治傷。群僧垂頭喪氣,相對默然,都覺這一次的臉實在丟得厲害。少林寺高手如雲,以這十余位高僧的武功聲望,每一個在武林中都叫得出響當當的字號,竟讓喬峰赤手空拳,獨來獨往,別說殺傷擒拿,連他如何逃走,竟也摸不著半點頭腦。
原來喬峰料到變故一起,群僧定然四處追尋,但於適才聚集的室中,卻決計不會著意,是以將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後,身子一縮,悄沒聲的鑽到了玄苦大師生前所睡的床下,十指插入床板,身子緊貼床板。雖然也有人曾向床底匆匆一瞥,卻看不到他。待得玄苦大師的法體移出,執事僧將證道院的板門帶上,更沒人進來了。
喬峰橫臥床底,耳聽得群僧擾攘了半夜,人聲漸息,尋思:“等到天明,脫身可又不易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從床底悄悄鑽將出來,輕推板門,閃身躲在樹後。
心想此刻人聲雖止,但少林眾高僧豈能就此罷休,放松戒備?證道院是在少林寺的極西之處,只須更向西行,即入叢山。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縱然遇上,也決計攔截他不住。但他雅不俗與少林僧眾動手,隻盼日後擒到真凶,帶入寺來,說明原委。今日多與一僧動手,多勝一人,便是多結一個無謂的冤家,倘若自己失手傷人殺人,更加不堪設想。自己在寺西失蹤,群僧看守最嚴的,必是寺西的途徑,反是穿寺而過,從東方離寺。
當下矮著身子,在樹木遮掩下悄步而行,橫越過四座院舍,躲在一株菩提樹之後,忽見對面樹後伏著兩僧。那兩名僧人絲毫不動,黑暗中絕難發覺,只是他眼光尖利,見到一僧手中所持戒刀上的閃光,心道:“好險!我剛才倘若走得稍快,行藏非敗露不可。”在樹後守了一會,那兩名僧人始終不動,這一個“守株待兔”之策倒也十分厲害,自己只要一動,便給二僧發見,可是又不能長期僵持,始終不動。
他略一沉吟,拾起一塊小石子,伸指彈出,這一下勁道使得甚巧,初緩後急,石子飛出時無甚聲音,到得七八丈外,破空之聲方厲,擊在一株大樹上,拍的一響,發出異聲。那二僧矮著身子,疾向那大樹撲去。
喬峰待二僧越過自己,縱身躍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子,月光下瞧得明白,一塊匾額上寫著“菩提院”三字。他知那二僧不見異狀,定然去而複回,當下便不停留,直趨後院,穿過菩提院前堂,斜身奔入後殿。
一瞥眼間,只見一條大漢的人影迅捷異常的在身後一閃而過,身法之快,直是罕見。
喬峰吃了一驚:“好身手,這人是誰?”回掌護身,回過頭來,不由得啞然失笑,只見對面也是一條大漢單掌斜立,護住面門,含胸拔背,氣凝如嶽,原來後殿的佛像之前安著一座屏風,屏風上裝著一面極大的銅鏡,擦得晶光淨亮,鏡中將自己的人影照了出來,銅鏡上鐫著四句經偈,佛像前點著幾盞油燈,昏黃的燈光之下,依稀看到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喬峰一笑回首,正要舉步,猛然間心頭似視什麽東西猛力一撞,登時呆了,他隻知在這一霎時間,想起了一件異常重要的事情。然而是什麽事,卻模模糊糊的捉摸不住。
怔立片刻,無意中回頭又向銅鏡瞧了一眼,見到了自己的背影,猛地省悟:“我不久之前曾見過我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麽地方?我又從來沒見過這般大的銅鏡,怎能如此清晰的見到我自己背影?”正自出神,忽聽得院外腳步聲響,有數人走了進來。
百忙中無處藏身,見殿上並列著三尊佛像,當即竄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像身後。聽腳步聲共是六人,排成兩列,並肩來到後殿,各自坐在一個蒲團之上。喬峰從佛像後窺看,見六人都是中年僧人,心想:“我此刻竄向後殿,這六僧如均武功平平,那便不致發見,但只要其中有一人內功深湛,耳目聰明,就能知覺。且靜候片刻再說。”忽聽得右首一僧道:“師兄,這菩提院中空蕩蕩地,有什麽經書?師父為什麽叫咱們來看守?說什麽防敵人偷盜?”左首一僧微微一笑,道:“這是菩提院的密秘,多說無益。”右首的僧人道:“哼,我瞧你也未必知道。”左首的僧人受激不過,說道:“我怎不知道?‘一夢如是’……”他說了這半句話,驀地驚覺,突然住口。右首的僧人問道:“什麽叫做‘一夢如是’?”坐在第二個蒲團上的僧人道:“止清師弟,你平時從來不多嘴多舌,怎地今天問個不休?你要知道菩提院的密秘,去問你自己師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