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轉過一排垂柳,遠遠看見水邊一叢花樹映水而紅,燦若雲霞。0906s5kf1723g2435m67j86段譽“啊”的一聲低呼。
阿朱道:“怎麽啦?”段譽指著花樹道:“這是我們大理的山茶花啊,怎麽太湖之中,居然也種得有這種滇茶?”山茶花以雲南所產者最為有名,世間稱之為“滇茶”。阿朱道:“是麽?這莊子叫做曼陀山莊,種滿了山茶花。”段譽心道:“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個名字叫做曼陀羅花。此莊以曼陀為名,倒要看看有何名種。”
阿朱扳動木槳,小船直向山茶花樹駛去,到得岸邊,一眼望將出去,都是紅白繽紛的茶花,不見房屋。段譽生長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為異,心想:“此處山茶花雖多,似乎並無佳品,想來真正名種必是植於莊內。”
阿朱將船靠在岸旁,微笑道:“段公子,我們進去一會兒,立刻就出來。”攜著阿碧之手,正要躍上岸去,忽聽得花林中腳步細碎,走出一個青衣小環來。
那小環手中拿著一束花草,望見了阿朱、阿碧,快步奔近,臉上滿是歡喜之色,說道:“阿朱、阿碧,你們好大膽子,又偷到這兒來啦。夫人說:‘兩個小丫頭的臉上都用刀劃個十字,破了她們如花似玉的容貌。’”
阿朱笑道:“幽草阿姊,舅太太不在家麽?”那小環幽草向段譽瞧了兩眼,轉頭向阿朱、阿碧笑道:“夫人還說:‘兩個小蹄子還帶了陌生男人上曼陀山莊來,快把那人的兩條腿都給砍了!’”她話沒說完,已抿著嘴笑了起來。
阿碧拍拍心口,說道:“幽草阿姊,勿要嚇人捏(‘扌’為‘口’)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勿要給俚嚇,舅太太倘若在家,這丫頭膽敢這樣嘻皮笑臉麽?幽草妹子,舅太太到哪兒去啦?”幽草笑道:“呸!你幾歲?也配做我阿姊?你這小精靈,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輕輕歎了口氣,道:“阿朱、阿碧兩位妹子,好容易你們來到這裡,我真想留你們住一兩天。可是……”說著搖了搖頭。阿碧道:“我何嘗不是想多同你做一會兒伴?幽草阿姊,幾時你到我們莊上來,我三日三夜不困的陪你,阿好?”兩女說著躍上岸去。阿碧在幽草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幽草嗤的一笑,向段譽望了一眼。阿碧登時滿臉通紅。幽草一手拉著阿朱,一手拉著阿碧,笑道:“進屋去罷。”阿碧轉頭道:“段公子,請你在這兒等一歇,我們去去就來。”
段譽道:“好!”目送三個丫環手拉著手,親親熱熱的走入了花林。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無人,便在一株大樹後解了手。在小船旁坐了一會,無聊起來,心想:“且去瞧瞧這裡的曼陀羅花有何異種?”信步觀賞,只見花林中除山茶外更無別樣花卉,連最常見的牽牛花、月月紅、薔薇之類也是一朵都無。但所植山茶卻均平平無奇,唯一好處只是得個“多”字。走出數十丈後,只見山茶品種漸多,偶爾也有一兩本還算不錯,卻也栽種不得其法,心想:“這莊子枉自以‘曼陀’為名,卻把佳種山茶給遭蹋了。”
又想:“我得回去了,阿朱阿碧回來不見了我,只怕心中著急。”轉身沒行得幾步,暗叫一聲:“糟糕!”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所留神的只是茶花,忘了記憶路徑,眼見小路東一條、西一條,不知那一條才是來路,要回到小船停泊處卻有點兒難了,心想:“先走到水邊再說。”
可是越走越覺不對,眼中山茶都是先前沒見過的,正暗暗擔心,忽聽得左首林中有人說話,正是阿朱的聲音。段譽大喜,心想:“我且在這裡等她們一陣,待她們說完了話,就可一齊回去。”
只聽得阿朱說道:“公子身子很好,飯量也不錯。這兩個月中,他是在練丐幫的‘打狗棒法’,想來是要和丐幫中的人物較量較量。”段譽心想:“阿朱是在說慕容公子的事,我不該背後偷聽旁人的說話,該當走遠些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遠,否則她們說完了話我還不知道。”
便在此時,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一聲歎息。
霎時之間,段譽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顆心怦怦跳動,心想:“這一聲歎息如此好聽,世上怎能有這樣的聲音?”只聽得那聲音輕輕問道:“他這次出門,是到那裡去?”
段譽聽得一聲歎息,已然心神震動,待聽到這兩句說話,更是全身熱血如沸,心中又酸又苦,說不出的羨慕和妒忌:“她問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對慕容公子這般關切,這般掛在心懷。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聽阿朱道:“公子出門之時,說是要到洛陽去會會丐幫中的好手,鄧大哥隨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
那女子悠悠的道:“丐幫‘打狗棒法’與‘降龍十八掌’兩大神技,是丐幫的不傳之秘。你們‘還施水閣’和我家‘琅擐(‘扌’為‘女’)玉洞’的藏譜拚湊起來,也隻一些殘缺不全的棒法、掌法。運功的心法卻全然沒有。你家公子可怎生練?”
阿朱道:“公子說道:這‘打狗棒法’的心法既是人創的,他為什麽就想不出?有了棒法,自己再想了心法加上去,那也不難。”
段譽心想:“慕容公子這話倒也有理,想來他人既聰明,又是十分有志氣。”
卻聽那女子又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就算能創得出,只怕也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旦夕之間,又怎辦得了?你們看到公子練棒法了麽?是不是有什麽為難窒滯之處?”阿朱道:“公子這路棒法使得很快,從頭至尾便如行雲流水一般……”那女子“啊”的一聲輕呼,道:“不好!他……他當真使得很快?”阿朱道:“是啊,有什麽不對麽?”那女子道:“自然不對。打狗棒法的心法我雖然不知,但從棒法中看來,有幾路定是越慢越好,有幾路卻要忽快忽慢,快中有慢,慢中有快,那是確然無疑的,他……他一味搶快,跟丐幫中高手動上了手,只怕……只怕……你們……可有法子能帶個信去給公子麽?”
阿朱隻“嗯”了一聲,道:“公子落腳在哪裡,我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這時候是不是已跟丐幫中的長老們會過面?公子臨走時說道,丐幫冤枉他害死了他們的馬副幫主,他到洛陽去,為的是分說這回事,倒也不是要跟丐幫中人動手,否則他和鄧大哥兩個,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就只怕說不明白,雙方言語失和……”
阿碧問道:“姑娘,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當真很不妥當麽?”那女子道:“自然不妥,還有什麽可說的?他……臨去之時,為什麽不來見我一趟?”說著輕輕頓足,顯得又煩躁,又關切,語音卻仍是嬌柔動聽。
段譽聽得大為奇怪,心想:“我在大理聽人說到‘姑蘇慕容’,無不既敬且畏。但聽這位姑娘說來,似乎慕容公子的武藝,尚須由她指點指點。難道這樣一個年輕女子,竟有這麽大的本領麽?”一時想得出神,腦袋突然在一根樹枝上一撞,禁不住“啊”的一聲,急忙掩口,已是不及。
那女子問道:“是誰?”
段譽知道飾掩不住,便即咳嗽一聲,在樹叢後說道:“在下段譽,觀賞貴莊玉茗,擅闖至此,伏乞恕罪。”
那女子低聲道:“阿朱,是你們同來的那位相公麽?”阿朱忙道:“是的。姑娘莫去理他,我們這就去了。”那女子道:“慢著,我要寫封書信,跟他說明白,要是不得已跟丐幫中人動手,千萬別使打狗棒法,隻用原來的武功便是,不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那也沒法子了。你們拿去設法交給他。”阿朱猶豫道:“這個……舅太太曾經說過……”
那女子道:“怎麽?你們只聽夫人的話,不聽我的話嗎?”言語中似乎微含怒氣。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讓舅太太得知,婢子自然遵命。何況這於公子有益。”那女子道:“你們隨我到房中去取信吧。”阿朱仍是遲疑,勉勉強強的應了聲:“是!”
段譽自從聽了那女子的一聲歎息之後,此後越聽越是著迷,聽得她便要離去,這一去之後,只怕從此不能再見,那實是畢生的憾事,拚著受人責怪冒昧,務當見她一面,當下鼓起勇氣說道:“阿碧姊姊,你在這裡陪我,成不成?”說著從樹叢後跨步出來。
那女子聽得他走了出來,驚噫一聲,背轉了身子。
段譽一轉過樹叢,只見一個身穿藕色紗衫的女郎,臉朝著花樹,身形苗條,長發披向背心,用一根銀色絲帶輕輕挽住。段譽望著她的背影,隻覺這女郎身旁似有煙霞輕籠,當真非塵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說道:“在下段譽,拜見姑娘。”
那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頓,嗔道:“阿朱、阿碧,都是你們鬧的,我不見外間不相乾的男人。”說著便向前行,幾個轉折,身形便在山茶花叢中冉冉隱沒。
阿碧微微一笑,向段譽道:“段公子,這位姑娘脾氣真大,咱們快些走吧。”阿朱也輕笑道:“多虧段公子來解圍,否則王姑娘非要我們傳信柬不可,我姊妹這兩條小命,就可有點兒危險了。”
段譽莽莽撞撞的闖將出來,被那女子數說了幾句,心下老大沒趣,隻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所及,只是見那女子人雖遠去,似乎倩影猶在眼前,心下一陣惆悵,呆呆的瞧著她背影隱沒處的花叢。
阿碧輕輕扯扯他的袖子,段譽兀自不覺。阿朱笑道:“段公子,咱們走吧!”段譽全身跳了起來,一定神,才道:“是,是。咱們真要走了吧?”見阿朱、阿碧當先而行,隻得跟在後面,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
三人相偕回入小船。阿朱和阿碧提槳劃了出來。段譽凝望岸上的茶花,心道:“我段譽若是無福,怎地讓我聽到這位姑娘的幾聲歎息、幾句言語?又讓我見到了她神仙般的體態?若說有福,怎麽連她的一面也見不到?”眼見山茶花叢漸遠,心下黯然。
突然之間,阿朱“啊”的一聲驚呼,說道:“舅太太……舅太太回來了。”
段譽回過頭來,只見湖面上一艘快船如飛駛來,轉眼間便已到了近處。快船船頭上彩色繽紛的繪滿了花朵,駛得更近些時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和阿碧站起身來,俯首低眉,神態極是恭敬。阿碧向段譽連打手勢,要他也站起來。段譽微笑搖頭,說道:“待主人出艙說話,我自當起身。男子漢大丈夫,也不必太過謙卑。”
只聽得快船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那一個男子膽敢擅到曼陀山莊來?豈不聞任何男子不請自來,均須斬斷雙腿麽?”那聲音極具威嚴,可也頗為清脆動聽。段譽朗聲道:“在下段譽,避難途經寶莊,並非有意擅闖,謹此謝過。”那女子道:“你姓段?”語音中微帶詫異。段譽道:“正是!”
那女子道:“哼,阿朱、阿碧,是你們這兩個小蹄子!慕容複這小子就是不學好,鬼鬼祟祟的專做歹事。”阿朱道:“啟稟舅太太,婢子是受敵人追逐,路過曼陀山莊。我家公子出門去了,此事與我家公子的確絕無乾系。”艙中女子冷笑道:“哼,花言巧語。別這麽快就走了,跟我來。”阿朱、阿碧齊聲應道:“是。”劃著小船跟在快船之後。其時離曼陀山莊不遠,片刻間兩船先後靠岸。
只聽得環佩叮咚,快船中一對對的走出許多青衣女子,都是婢女打扮,手中各執長劍,霎時間白刃如霜,劍光映照花氣,一直出來了九對女子。十八個女子排成兩列,執劍腰間,斜向上指,一齊站定後,船中走出一個女子。
段譽一見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噫,張口結舌,便如身在夢境,原來這女子身穿鵝黃綢衫,衣服裝飾,竟似極了大理無量山山洞中的玉像。不過這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四十歲不到年紀,洞中玉像卻是個十歲的少女。段譽一驚之下,再看那美婦的相貌時,見她比之洞中玉像,眉目口鼻均無這等美豔無倫,年紀固然不同,臉上也頗有風霜歲月的痕跡,但依稀有五六分相似。阿朱和阿碧見他向王夫人目不轉睛的呆看,實在無禮之極,心中都連珠價的叫苦,連打手勢,叫他別看,可是段譽一雙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臉上。
那女子向他斜睨一眼,冷冷的道:“此人如此無禮,待會先斬去他雙足,再挖了眼睛,割了舌頭。”一個婢女躬身應道:“是!”
段譽心中一沉:“真的將我殺了,那也不過如此。但要斬了我雙足,挖了眼睛,割了舌頭,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時,心中才真有恐懼之意,回頭向阿朱、阿碧望了一眼,只見她二人臉如死灰,呆若木雞。
王夫人上了岸後,艙中又走出兩個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條鐵煉,從艙中拖出兩個男人來。兩人都是雙手給反綁了,垂頭喪氣。一人面目清秀,似是富貴子弟,另一個段譽竟然認得,是無量劍派中一名弟子,記得他名字叫作唐光雄。段譽大奇:“此人本來在大理啊,怎地給王夫人擒到了江南來?”
只聽王夫人向唐光雄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賴不認?”唐光雄道:“我是雲南人,我家鄉在大宋境內,不屬大理國。”王夫人道:“你家鄉距大理國多遠?”唐光雄道:“四百多裡。”王夫人道:“不到五百裡,也就算是大理國人。去活埋在曼陀花下,當作肥料。”唐光雄大叫:“我到底犯了什麽事?你給說個明白,否則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只要是大理國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到蘇州來幹什麽?既然來到蘇州,怎地還是滿嘴大理口音,在酒樓上大聲嚷嚷的?你雖非大理國人,但與大理國鄰近,那就一般辦理。”
段譽心道:“啊哈,你明明衝著我來啦。我也不用你問,直截了當的自己承認便是。”大聲道:“我是大理國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動手。”王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報過名了,自稱叫作段譽,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沒這麽容易便死。”
她手一揮,一名婢女拉了唐光雄便走。唐光雄不知是被點了穴道,還是受了重傷,竟無半點抗禦之力,只是大叫:“天下沒這個規矩,大理國幾百萬人,你殺得完麽?”但見他被拉入了花林之中,漸行漸遠,呼聲漸輕。
王夫人略略側頭,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說道:“你怎麽說?”那男子突然雙膝一曲,跪倒在地,哀求道:“家父在京中為官,膝下唯有我一個獨子,但求夫人饒命。夫人有什麽吩咐,家父定必允可。”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親是朝中大官,我不知道麽?饒你性命,那也不難,你今日回去即刻將家中的結發妻子殺了,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結識的苗姑娘,須得三書六禮,一應俱全。成不成?”那公子道:“這個……要殺我妻子,實在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決計不能答允。這不是我……”王夫人道:“將他帶去活埋了!”那牽著他的婢女應道:“是!”拖了鐵煉便走。那公子嚇得渾身亂顫,說道:“我……我答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蘇州城裡,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妻子,和苗姑娘拜堂成親,這才回來。”小翠應道:“是!”拉著那公子,走向岸邊泊著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開恩。拙荊和你無怨無仇,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我……我又素來不認得你,從來……從來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已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女,既然花言巧語的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得娶她為妻不可。這種事我不聽見便罷,只要給我知道了,當然這麽辦理。你這事又不是第一樁,抱怨什麽?小翠,你說這是第幾樁了?”小翠道:“婢子在常熟、丹陽、無錫、嘉興等地,一共辦過七起,還有小蘭、小詩她們也辦過一些。”
那公子聽說慣例如此,隻一疊聲的叫苦。小翠扳動木槳,劃著小船自行去了。
段譽見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極,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想到的只是“豈有此理”四個字,不知不覺之間,便順口說了出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聲,道:“天下更加豈有此理的事兒,還多著呢。”
段譽又是失望,又是難過,那日在無量山石洞中見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何等仰慕,眼前這人形貌與玉像著實相似,言行舉止,卻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頭呆呆出神,只見四個婢女走入船艙,捧了四盆花出來。段譽一見,不由得精神一振。四盆都是山茶,更是頗為難得的名種。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鎮南王府中名種不可勝數,更是大理之最。段譽從小就看慣了,暇時聽府中十余名花匠談論講評,山茶的優劣習性自是爛熟於胸,那是不習而知,猶如農家子弟必辨菽麥、漁家子弟必識魚蝦一般。他在曼陀山莊中行走裡許,未見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覺“曼陀山莊”四字未免名不副實,此刻見到這四盆山茶,暗暗點頭,心道:“這才有點兒道理。”
只聽得王夫人道:“小茶,這四盆‘滿月’山茶,得來不易,須得好好照料。”那叫做小茶的婢女應道:“是!”段譽聽她這句話太也外行,嘿的一聲冷笑。王夫人又道:“湖中風大,這四盆花在船艙裡放了幾天,不見日光,快拿到日頭裡曬曬,多上些肥料。”小茶又應道:“是!”段譽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笑。
王夫人聽他笑得古怪,問道:“你笑什麽?”段譽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種山茶。如此佳品竟落在你的手中,當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之至。可惜,可惜,好生令人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難道你就懂了?”突然心念一動:“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說不定倒真懂得山茶花。”但兀自說得嘴硬:“本莊名叫曼陀山莊,莊內莊外都是曼陀羅花,你瞧長得何等茂盛爛漫?怎說我不懂山茶?”段譽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粗長。這四盆白茶卻是傾城之色,你這外行人要是能種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極愛茶花,不惜重資,到處去收購佳種,可是移植到曼陀山莊之後,竟沒一本名貴茶花能欣欣向榮,往往長得一年半載,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息。她常自為此煩惱,聽得段譽的話後,不怒反喜,走上兩步,問道:“我這四盆白花有什麽不同?要怎樣才能種好?”段譽道:“你如向我請教,當有請教的禮數,倘若威逼拷問,你先砍了我的雙腳,再問不遲。”
王夫人怒道:“要斬你雙腳,又有什麽難處?小詩,先去將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詩的婢女答應了一聲,挺劍上前。阿碧急道:“舅太太,勿來事格,你倘若傷仔俚,這人倔強之極,寧死也不肯說了。”王夫人原意本在嚇嚇段譽,左手一舉,小詩當即止步。
段譽笑道:“你砍下我的雙腳,去埋在這四本白茶之旁,當真是上佳的肥料,這些白茶就越開越大,說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極!妙極!”
王夫人心中本就這樣想,但聽他語氣說的全是反語,一時倒說不出話來,怔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麽?我這四本白茶,有什麽名貴之處,你且說來聽聽。倘若說得對了,再禮待你不遲。”
段譽道:“王夫人,你說這四本白茶都叫做‘滿月’,壓根兒就錯了。你連花也不識,怎說得上懂花?其中一本叫作‘紅妝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臉’?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
段譽道:“你要請教在下,須得有禮才是。”
王夫人倒給他弄得沒有法子,但聽他說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個特別名字,倒也十分歡喜,微笑道:“好!小詩,吩咐廚房在‘雲錦樓’設宴,款待段公子。”小詩答應著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見段譽不但死裡逃生,王夫人反而待以上賓之禮,真是喜出望外。
先前押著唐光雄而去的那名婢女回報:“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紅霞樓’前的紅花旁了。”段譽心中一寒。只見王夫人漫不在乎的點點頭,說道:“段公子,請!”段譽道:“冒昧打擾,賢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賢光降,曼陀山莊蓬蓽生輝。”兩人客客氣氣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譽生死尚自系於一線。
王夫人陪著段譽穿過花林,過石橋,穿小徑,來到一座小樓之前。段譽見小樓簷下一塊匾額,寫著“雲錦樓”三個墨綠篆字,樓下前後左右種的都是茶花。但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過是三四流貨色,和這精致的樓閣亭榭相比,未免不襯。
王夫人卻甚有得意之色,說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這裡相比,只怕猶有不如。”段譽點頭道:“這種茶花,我們大理人確是不種的。”王夫人笑吟吟的道:“是麽?”段譽道:“大理就是尋常鄉下人,也懂得種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過不雅。”王夫人臉上變色,怒道:“你說什麽?你說我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這話未免……欺人太甚。”
段譽道:“夫人既不信,也隻好由得你。”指著樓前一株五色斑斕的茶花,說道:“這一株,想來你是當作至寶了,嗯,這花旁的玉欄乾,乃是真正的和闐美玉,很美,很美。”他嘖嘖稱賞花旁的欄乾,於花朵本身卻不置一詞,就如品評旁人書法,一味稱讚墨色烏黑、紙張名貴一般。
這株茶花有紅有白,有紫有黃,花色極是繁富華麗,王夫人向來視作珍品,這時見段譽頗有不屑之意,登時眉頭蹙起,眼中露出了殺氣。段譽道:“請問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麽名字?”王夫人氣忿忿的道:“我們也沒什麽特別名稱,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譽微笑道:“我們大理人倒有一個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聲,道:“這般難聽,多半是你捏造出來的。這株花富麗堂皇,那裡像個落第秀才了?”段譽道:“夫人你倒數一數看,這株花的花朵共有幾種顏色。”王夫人道:“我早數過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種。”段譽道:“一共是十七種顏色。大理有一種名種茶花,叫作‘十八學士’,那是天下的極品,一株上共開十八朵花,朵朵顏色不同,紅的就是全紅,紫的便是全紫,決無半分混雜。而且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處,開時齊開,謝時齊謝,夫人可曾見過?”王夫人怔怔的聽著,搖頭道:“天下竟有這種茶花!我聽也沒聽過。”
段譽道:“比之‘十八學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顏色的花生於一株,‘八仙過海’是八朵異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風塵三俠’是三朵,‘二喬’是一紅一白的兩朵。這些茶花必須純色,若是紅中夾白,白中帶紫,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頭,輕輕自言自語:“怎麽他從來不跟我說。”
段譽又道:“‘八仙過海’中必須有深紫和淡紅的花各一朵,那是鐵拐李和何仙姑,要是少了這兩種顏色,雖然是八色異花,也不能算‘八仙過海’,那叫做‘八寶妝’,也算是名種,但比‘八仙過海’差了一級。”王夫人道:“原來如此。”
段譽又道:“再說‘風塵三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須紫色者最大,那是虯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紅色者最嬌豔而最小,那是紅拂女。如果紅花大過了紫花、白花,便屬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數家珍”,這些各種茶花原是段譽家中的珍品,他說起來自是熟悉不過。王夫人聽得津津有味,歎道:“我連副品也沒見過,還說什麽正品。”
段譽指著那株五色花茶道:“這一種茶花,論顏色,比十八學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駁而不純,開起來或遲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它處處東施效顰,學那十八學士,卻總是不像,那不是個半瓶醋的酸丁麽?因此我們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這名字起得忒也削尖酸刻薄,多半是你們讀書人想出來的。”
到了這一步,王夫人於段譽之熟知茶花習性自是全然信服,當下引著他上得雲錦樓來。段譽見樓上陳設富麗,一幅中堂繪的是孔雀開屏,兩旁一副木聯,寫的是:“漆葉雲差密,茶花雪妒妍”。不久開上了酒筵,王夫人請段譽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這酒筵中的菜肴,與阿朱、阿碧所請者大大不同。朱碧雙環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見長,於尋常事物之中別具匠心。這雲錦樓的酒席卻注重豪華珍異,什麽熊掌、魚翅,無一不是名貴之極。但段譽自幼生長於帝王之家,什麽珍奇的菜肴沒吃過,反覺曼陀山莊的酒筵遠不如琴韻小築了。
酒過三巡,王夫人問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卻何以不習武功?”段譽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貴胄子弟,方始習武,似晚生這等尋常百姓,都是不會武功的。”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狽,決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沒的墮了伯父與父親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尋常百姓?”段譽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識得幾位姓段的皇室貴胄嗎?”段譽一口回絕:“全然不識。”
王夫人出神半晌,轉過話題,說道:“適才得聞公子暢說茶花品種,令我茅塞頓開。我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蘇州城中花兒匠說叫做滿月,公子卻說其一叫作‘紅妝素裹’,另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不知如何分別,願聞其詳。”
段譽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隱隱黑斑的,才叫作‘滿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兩個橄欖核兒黑斑的,卻叫作‘眼兒媚’。”王夫人喜道:“這名字取得好。”
段譽又道:“白瓣而灑紅斑的,叫作‘紅妝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綠暈、一絲紅條的,叫作‘抓破美人臉’,但如紅絲多了,卻又不是‘抓破美人臉’了,那叫作‘倚欄嬌’。夫人請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總不會自己梳裝時粗魯弄損,也不會給人抓破,只有調弄鸚鵡之時,給鳥兒抓破一條血絲,卻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這抹綠暈,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綠毛鸚哥。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與人打架,還有什麽美之可言?”
王夫人本來聽得不住點頭,甚是歡喜,突然間臉色一沉,喝道:“大膽,你是譏刺於我麽?”
段譽吃了一驚,忙道:“不敢!不知什麽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聽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種種鬼話,前來辱我?誰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有什麽好了?”段譽一怔,說道:“晚生所言,僅以常理猜度,會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莊的。”不料這話在王夫人聽來仍是大為刺耳,厲聲道:“你說我不端莊嗎?”
段譽道:“端莊不端莊,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殺妻另娶,這種行徑,自非端人所為。”他說到後來,心頭也有氣了,不再有何顧忌。
王夫人左手輕揮,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齊走上兩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押著這人下去,命他澆灌茶花。”四名婢女齊聲應道:“是!”
王夫人道:“段譽,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該死之極。現下死罪暫且寄下了,罰你在莊前莊後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來這四盆白花,務須小心在意。我跟你說,這四盆白花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隻手,死了兩株,砍去雙手,四株齊死,你便四肢齊斷。”段譽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種活之後,你再給我培養其他的名種茶花。什麽十八學士、十三太保、八仙過海、七仙女、風塵三俠、二喬這些名種,每一種我都要幾本。倘若辦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珠。”
段譽大聲抗辯:“這些名種,便在大理也屬罕見,在江南如何能輕易得到?每一種都有幾本,那還說得上什麽名貴?你乘早將我殺了是正經。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受這個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煩了,在我面前,膽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來,兩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五人拖拖拉拉的一齊下樓。這四名婢女都會武功,段譽在她們挾製之下,絲毫抗禦不得,心中只是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將他擁到一處花圃,一婢將一柄鋤頭塞在他手中,一婢取過一隻澆花的木桶,說道:“你聽夫人吩咐,乖乖的種花,還可活得性命。你這般衝撞夫人,不立刻活埋了你,算你是天大的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種花澆花之外,莊子中可不許亂闖亂走,你若闖進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該死,誰也沒法救你。”四婢十分鄭重的囑咐一陣,這才離去。段譽呆在當地,當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國中,他位份僅次於伯父保定帝和父親鎮南王,將來父親繼承皇位,他便是儲君皇太子,豈知給人擒來到江南,要燒要殺,要砍去手足、挖了雙眼,那還不算,這會兒卻被人逼著做起花匠來。雖然他生性隨和,在大理皇宮和王府之中,也時時瞧著花匠修花剪草,鋤地施肥,和他們談談話話,但在王子心中,自當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潑快樂,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喪得一會,不久便高興起來。自己譬解:“我在無量山玉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為師。這位王夫人和那神姊姊相貌好像,只不過年紀大些,我便當她是我師伯,有何不可?師長有命,弟子服其勞,本來應該的。何況蒔花原是文人韻事,總比動力掄槍的學武高雅得多了。至於比之給鳩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燒死,更是在這兒種花快活千倍萬倍。只可惜這些茶花品種太差,要大理王子來親手服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殺雞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嗎?有何種花大才?”
又想:“在曼陀山莊多耽些時候,總有機緣能見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一面,這叫做‘段譽種花,焉知非福!’”
一想到禍福,便拔了一把草,心下默禱:“且看我幾時能見到那位姑娘的面。”將這把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的卜算,一卜之下,得了個艮上艮下的“艮”卦,心道:“‘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這卦可靈得很哪,雖然不見,終究無咎。”
再卜一次,得了個兌上坎下的“困”卦,暗暗叫苦:“‘困於株木,入於幽谷,三歲不覿。’三年都見不到,真乃困之極矣。”轉念又想:“三年見不到,第四年便見到了。來日方長,何困之有?”
佔卜不利,不敢再卜了,口中哼著小曲,負了鋤頭,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叫我種活那四盆白茶。這四盆花確是名種,須得找個十分優雅的處所種了起來,方得相襯。”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景物,突然之間,哈哈哈的大聲笑了出來,心道:“王夫人對茶茶一竅不通,偏偏要在這裡種茶花,居然又稱這莊子為曼陀山莊,卻全不知茶花喜陰不喜陽,種在陽光烈照之處,縱然不死,也難盛放,再大大的施上濃肥,什麽名種都給她坑死了,可惜,可惜!好笑,好笑!”
他避開陽光,隻往樹蔭深處行去,轉過一座小山,只聽得溪水淙淙,左首一排綠竹,四下裡甚是幽靜。該地在山丘之陰,日光照射不到,王夫人隻道不宜種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無。段譽大喜,說道:“這裡最妙不過。”
回到原地,將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綠竹叢旁,打碎瓷盆,連著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他雖從未親手種過,但自來看得多了,依樣葫蘆,居然做得極是妥貼。不到半個時辰,四株白茶已種在綠竹之畔,左首一株“抓破美人臉”,右首是“紅妝素裹”和“滿月”,那一株“眼兒媚”則斜斜的種在小溪旁一塊大石之後,自言自語:“此所謂‘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國歷來將花比作美人,蒔花之道,也如裝扮美人一般。段譽出身皇家,幼詩詩書,於這等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
他伸手溪中,洗淨了雙手泥汙,架起了腳坐在大石上,對那株“眼兒媚”正面瞧瞧,側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聽得腳步細碎,有兩個女子走了過來。只聽得一人說道:“這裡最是幽靜,沒人來的……”
語音入耳,段譽心頭怦的一跳,分明是日間所見那身穿藕色紗衫的少女所說。段譽屏氣凝息,半點聲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說過不見不相乾的男子,我段譽自是個不相乾的男子了。我只要聽她說幾句話,聽幾句她仙樂一般的聲音,也已是無窮之福,千萬不能讓她知道了。”他的頭本來斜斜側頭,這時竟然不敢回正,就讓腦袋這麽側著,生恐頭頸骨中發出一絲半毫輕響,驚動了她。
只聽那少女繼續說道:“小茗,你聽到什麽……什麽關於他的消息?”段譽不由得心中一酸,那少女口中的那個“他”,自然決不會是我段譽,而是慕容公子。從王夫人言下聽來,那慕容公子似乎單名一個“複”字。那少女的詢問之中顯是滿腔關切,滿懷柔情。段譽不自禁既感羨慕,亦複自傷。只聽小茗囁嚅半晌,似是不便直說。
那少女道:“你跟我說啊!我總不忘了你的好處便是。”小茗道:“我怕……怕夫人責怪。”那少女道:“你這傻丫頭,你跟我說了,我怎麽會對夫人說?”小茗道:“夫人倘若問你呢?”那少女道:“我自然也不說。”
小茗又遲疑了半晌,說道:“表少爺是到少林寺去了。”那少女道:“去了少林寺?阿朱、阿碧她們怎地說他去了洛陽丐幫?”
段譽心道:“怎麽是表少爺?嗯,那慕容公子是她的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親,青梅竹馬,那個……那個……”
小茗道:“夫人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爺,說道得知丐幫的頭腦都來到了江南,要向表少爺大興問什麽之師的。公冶二爺又說接到表少爺的書信,他到了洛陽,找不到那些叫化頭兒,就上嵩山少林寺去。”那少女道:“他去少林寺幹什麽?”小茗道:“公冶二爺說,表少爺信中言道,他在洛陽聽到信息,少林寺有一個老和尚在大理死了,他們竟又冤枉是‘姑蘇慕容’殺的。表少爺很生氣,好在少栗寺離洛陽不遠,他就要去跟廟裡的和尚說個明白。”
那少女道:“倘若說不明白,可不是要動手嗎?夫人既得到了訊息,怎地反而回來,不趕去幫表少爺的忙?”小茗道:“這個……婢子就不知道了。想來,夫人不喜歡表少爺。”那少憤憤的道:“哼,就算不喜歡,終究是自己人。姑蘇慕容氏在外面丟了人,咱們王家就很有光采麽?”小茗不敢接口。
那少女在綠竹叢旁走來走去,忽然間看到段譽所種的三株白茶,又見到地下的碎瓷盆,“咦”的一聲,問道:“是誰在這裡種茶花?”
段譽更不怠慢,從大石後一閃而出,長揖到地,說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此種植茶花,衝撞了小姐。”他雖深深作揖,眼睛卻仍是直視,深怕小姐說一句“我不見不相乾的男子”,就此轉身而去,又昏過了見面的良機。
他一見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聲響,但覺眼前昏昏沉沉,雙膝一軟,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強自撐住,幾乎便要磕下頭去,口中卻終於叫了出來:“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譽拜見師父。”
眼前這少女的相貌,便和無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無異。那王夫人已然和玉像頗為相似了,畢竟年紀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豔,但眼前這少女除了服飾相異之外,臉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膚色、身材、手足,竟然沒一處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復活。他在夢魂之中,已不知幾千百遍的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親見,真不知身在何處,是人間還是天上?
那少女還道他是個瘋子,輕呼一聲,向後退了兩步,驚道:“你……你……”
段譽站起身來,他目光一直瞪視著那少女,這時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終於發覺,眼前少女與那洞中玉像畢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豔靈動,頗有勾魂攝魄之態,眼前少女卻端莊中帶有稚氣,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這少女更加活些,說道:“自那日在石洞之中,拜見神仙姊姊的仙范,已然自慶福緣非淺,不意今日更親眼見到姊姊容顏。世間真有仙子,當非虛語也!”
那少女向小茗道:“他說什麽?他……他是誰?”小茗道:“他就是阿朱、阿碧帶來的那個書呆子。他說會種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說八道。”那少女問段譽道:“書呆子,剛才我和她說的話,你都聽見了麽?”
段譽笑道:“小生姓段名譽,大理國人氏,非書呆子也。神仙姊姊和這位小茗姊姊的言語,我無意之中都聽到了,不過兩位大可放心,小生決不泄漏片言隻語,擔保小茗姊姊決計不會受夫人責怪便是。”
那少女臉色一沉,道:“誰跟你姊姊妹妹的亂叫?你還不認是書呆子,你幾時又見過我了?”段譽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卻叫什麽?”那少女道:“我姓王,你叫我王姑娘就是。”
段譽搖頭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萬萬,如姑娘這般天仙人物,如何也隻稱一聲‘王姑娘’”可是叫你作什麽呢?那倒為難得緊了。你稱作王仙子嗎?似乎太俗氣。叫你曼陀公主罷?大宋、大理、遼國、吐番、西夏,哪一國沒有公主?哪一個能跟你相比?”
那少女聽他口中念念有詞,越覺得他呆氣十足,不過聽他這般傾倒備至、失魂落魄的稱讚自己美貌,終究也有點歡喜,微笑道:“總算你運氣好,我媽沒將你的兩隻腳砍了。”
段譽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的容貌,只是性情特別了些,動不動就殺人,未免和這神仙體態不稱……”
那少女秀眉微蹙,道:“你趕緊去種茶花吧,別在這裡嘮嘮叨叨的,我們還有要緊話要說呢?”神態間便當他是個尋常花匠一般。
段譽卻也不以為忤,隻盼能多和她說一會話,能多瞧上她幾眼,心想:“要引得她心甘情願的和我說話,只有跟她談論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是什麽事也不會放在心上的。”便道:“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鬥,寺中高僧好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大都精通七十二般絕技。這次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陸涼州身戒寺中人毒手而死,眾和尚認定是‘姑蘇慕容’下的手。慕容公子孤身犯險,可大大不妥。”
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段譽不敢直視她臉色,心下暗道:“她為了慕容複這小子而關心掛懷,我見了她的臉色,說不定會氣得流下淚來。”但見到她藕色綢衫的下擺輕輕顫動,聽到她比洞簫還要柔和的聲調問道:“少林寺的和尚為什麽冤枉‘姑功慕容’?你可知道麽?你……你快跟我說。”
段譽聽她這般低語央求,心腸一軟,立時便想將所知說了出來,轉念又想:“我所知其實頗為有限,只不過玄悲大師身中‘韋陀杵”而死,大家說‘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天下就隻‘姑蘇慕容’一家,這些情由,三言兩語便說完了。我隻一說完,她便又催我去種茶花,再要尋什麽話題來跟她談談說說,那可不容易了。我得短話長說,小題大做,每天隻說這麽一小點兒,東拉西扯,不著邊際,有多長就拖多長,叫她日日來尋我說話,只要尋我不著,那就心癢難搔。”於是咳嗽一聲,說道:“我自己是不會武功的,什麽‘金雞獨立’、‘黑虎偷心’,最容易的招式也不會一招。但我家裡有一個朋友,姓朱,名叫朱丹臣,外號叫作‘筆硯生’,你別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和我一樣,隻道也是個書呆子,嘿,他的武功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見他把扇子一放攏,倒了轉來,噗的一聲,扇子柄在一條大漢的肩膀上這麽一點,那條大漢便縮成了團,好似一堆爛泥那樣,動也不會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