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這些日子都未曾與毓華打照面,一則是經此變故,毓華便不再來上學,二則是老太太的身子中毒的真相查明後,仿佛就像捅破了窗戶紙,再也強打不起那股精神氣來,這兩回月初月中的請安都已經免了,是以更難得見。
毓華在琉璃心目中,就如同一股埋藏在灰燼裡的火種,有掩罩時,她可以像飛雪一樣寧靜,當這層掩罩沒了,觸及到了她自身,那麽她就會像一座爆發的火山,隨時充滿了危險性。如果說余氏強勢的地方在於她手上的權力,那麽毓華強勢的地方不僅在於她有著同樣高貴的出身,還有著比余氏更為嚴謹的思維和聰明的頭腦。當初琉璃遲疑著動不動余氏時,也有著對毓華這麽一層顧忌,畢竟對於她來說,毓華才更像她心中認定的對手。不到有足夠把握的時候,她不想驚動她。
但是余氏先把琉璃給驚動了,那這盤棋的攻守動勢當然也要跟著變一變。
浣華跟淑華說了半日,見她在旁出神,不由拉了拉她衣袖道:“你想什麽呢?”
淑華團扇掩面,打趣道:“她呀,多半在回味《白蛇傳》呢。”
“《白蛇傳》?”
浣華素華一臉茫然。琉璃卻聽出味來,頓時有絲赧然。白蛇違背天道與凡人成親生子,被法海困在雷峰塔下,她的兒子為了救她,不停在雷峰塔外哭泣,終於把塔哭倒把她救了出來。淑華這意思是指毓華便是白蛇的兒子呢,可把余氏弄進“雷峰塔”的推手是她與蘇姨娘,這意思豈不是說她與蘇姨娘便成了那萬惡的法海?
她這麽想,毓華自然也會這麽想。
她往淑華瞥去,淑華居然也未回避,竟帶著兩分笑意,把扇子一搖一搖地望著她。
這個淑華,她這是提醒她呢。
從四房回來,老太太還在佛堂,青裳在旁相伴。琉璃見無事,便吩咐綠荷好生看著,且回倚壽園來。
蕊兒叮鈴當啷地捧茶進來侍候,她如今已經提為二等丫鬟,成了倚壽園的管事,腰上那叮鈴當啷的一串便是各處鑰匙。中饋大權雖然共同落入三位夫人手中,但正院裡的一應事務卻盡交由了琉璃掌管,故而如今但凡正院裡要添置點什麽,也還是得來問過她的意見。琉璃無暇顧著自己屋裡,便就乾脆交給蕊兒她們三個了。
琉璃接過茶,喝了一口,便就順手放在書案上。說道:“我記得前幾日錢長勝送了幾盆墨蘭來,你搬兩盆,讓海棠送給四姑娘玩兒去。”不管淑華向她示好的目的為何,這個情她是領了。這府裡頭幾個人的交情不是建立在利益之上?淑華從一開始拒絕她的生辰賀禮,到後來與她的和平共處,再到如今的示好,她都能理解。
蕊兒應下,又說道:“說到墨蘭,方才我送茶葉去老太太屋裡時,見郭先生來了,陪著老太太在屋裡賞蘭。這倒沒什麽,主要是先生居然跟老太太說,‘琉璃這孩子的姻緣我不便過多干涉,就看他二人有無緣份了’。我一聽這話,當時就覺得奇怪,從屏風往內悄悄看了眼,只見老太太神色很是愉悅的樣子,不知是什麽緣故。”
她攏手站在案旁,悄聲打量著琉璃。琉璃聽得此話,也不由得怔住。郭先生與老太太議論她的姻緣?莫不是老太太當真打算把她先定了親才能放心閉眼?可她還不十二歲,現如今訂親,不嫌太早了麽?!
無論上輩子這輩子,她見過的年輕男子十個指頭都數得出來,因為數目稀少,又因為自顧無暇,在這事上也就不存在有過什麽希翼和幻想,可是她約摸也清楚,像這種由各自家長作主盲婚啞嫁的事情她並不喜歡,雖不說全部由自己作主,也不說先見個面什麽的,可起碼得讓自己有個選擇的余地罷?
老太太找郭先生來說姻緣,該不是請她作媒什麽的?
琉璃胡思亂想半日,索性又抬頭道:“把剩下那墨蘭再搬兩盆出來,飯後讓月桂隨我送到梧桐院去。”
郭遐那日出面保她,她十分感激,因為心知這位著名的女師是絕不輕易干涉別人家務事的,此番破例出來,可想而知對她來說是多麽難得的舉動,一直拿不準如何謝她。這幾日終於有了主意,因想起她有可能認得外公,故而便用衍體精心抄錄了外公的一些詩結成集,讓蕊兒拿到外頭仔細裱好裝釘好了,準備送給她。
午間在安禧堂陪老太太用過午飯,又差了紅梅去大廚房給老太太燉湯,琉璃才回房拿了書本,領著月桂往梧桐院來。
如今學堂裡人越來越少,毓華久已不來,浣華與淑華也還沒到,還未到開堂時間,侍墨正在與任苒整理辯別珠玉的書籍,並未察覺她到來。琉璃見她們神情專注,便沒打擾她們,徑直往郭遐所處的西廂房書房而去。
西廂房外竟然站著個面生的小廝,見得她來也不打招呼。平日裡何蓯立何樸松他們也偶然會來求郭遐牽線辦點什麽事,故而這裡站著外人琉璃也不覺意外。她衝他看了眼,只見這廝年紀不大,身上衣料子倒是考究,也不知是哪房裡來的。
這廝眼睜睜看得她到了門外,忽然使勁咳嗽了兩聲。琉璃一邊讓月桂叩門一邊往他瞪來,等她將門叩響,報了姓名,郭遐才慢騰騰地開口讓她入內。
琉璃推門進內,見郭遐坐在書案後看書,案上擺著把茶壺,兩個翻開的杯子。琉璃恭謹地彎腰道了聲“先生”,而後把那兩盆墨蘭放在門檻旁地上。“前兒前院裡送來幾盆墨蘭,學生見侍養得很是討喜,不敢自己欣賞,特送來給先生薰薰屋子。”
郭遐看了眼,說道:“這蘭花,老太太已給了兩盆給我。”
琉璃笑道:“老太太的是老太太的,我送的是我送的,不一樣。”說著,她又從懷裡掏出那本裝訂好的詩集來,遞上去道:“先生對琉璃的愛護之心,琉璃無以言表,這裡是外公的一本詩集,現我親手抄錄下來裝訂好,特地送給先生。”
郭遐這才略有動容,接過那詩集翻了幾頁,目光裡似有氤氳。
“這詩集,甚好。你可還送過別人不曾?”
“不曾。”琉璃道,“這詩集不但未曾送過別人,更是連讓人看過都未曾有。”
郭遐看了半日,點了點頭,將它捧在手裡,眉目裡暗帶喜悅,語氣卻依舊淡淡地:“如此便好。這東西既是你外公的著作,只怕你輕易給了旁人看他也會不高興。”
琉璃點頭:“謹遵先生示下。”
如此一來,氣氛便不如先前那般嚴肅了,琉璃坐在書案對面,執壺給郭遐倒了杯茶,隨意道:“先生今日到過安禧堂?”
郭遐目光落在詩集上,嗯了聲。琉璃又道:“先生是去有事?”郭遐抬起頭來,眯眼看著她,“如何?”琉璃忙擺手:“沒事,沒事。”郭遐哼了聲,把詩集放了,直起腰來將她上下左右地打量。琉璃被看得忐忑,不由正襟危坐。
“我聽府裡傳說,淮寧侯府的小世子似乎相中了我們府裡某位姑娘,你聽說沒有?”
郭遐語氣依舊如往日一般淡淡。
琉璃愣住,不明白郭遐如何會與她說起這種小道傳言,更遑論這傳言還涉及閨儀,這可不像她的為人。可是這傳言針對的是毓華,莫不是今日老太太找她前去,乃是為著毓華而來,蕊兒聽錯了,所以才誤會成她?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自己的疑慮就顯得多余了。
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雖不明白她為何這麽問,但這麽想來,她心緒也就平定了。斟酌了一下說道:“先生曾教過我們,對於這些所謂的傳言,不得理會,更不得傳播,所以平日就算偶爾聽見了,也沒將之放在心上。先生這麽說起來,我才想起,好像是有這麽回事。”
郭遐看著她,拿起她斟的那杯茶,又道:“小世子來過咱們府上多次了,你對他有什麽看法?”
看法?琉璃再次愣了愣, 她僅見過他一面,而且還是在那麽尷尬的情況下,能對他有什麽看法?琉璃越覺郭遐有些奇怪,但這個涉及到閨訓,話不能亂說,因而硬著頭皮道:“不認識,沒見過,沒有看法。”
郭遐聞言未動,只是書架後卻傳來道異樣的響動。琉璃往後方看了眼,並看不出什麽異狀。郭遐道:“今日老太太找我,說你三姐毓華也到了該說親的年齡了,你嫡母如今照顧不了她,我覺著她跟小世子無論年齡家世都很匹配,你是她的妹妹,怎麽說也有幾分參考權,你覺得呢?”
琉璃扭過頭來,頓了片刻,而後道:“我覺得,挺好的。”
確實挺好。琉璃並不想過那種日夜絞盡腦汁與人爭鬥的日子,可是毓華留在府內遲早會做點什麽出來,與其為這個傷透腦筋,還不如把她嫁出去了事。她已經十五歲,不管把她嫁給誰,只要訂了親,她過不多久便要出嫁,那時候琉璃的顧忌也就少一層了。
所以,既然有個小世子在這個時候送上門來,說不定這樣的家世還能平複一些毓華心中的恨意,少生出些事,琉璃真心覺得蠻好的。r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