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華沒有等到意料中的好戲,白費了一下午,散場時臉色有些不爽,故意往琉璃蒲團上踩去。琉璃隻當沒看見,小孩子的幼稚把戲,暫時可以不必理會。 大約府裡人都沒打算她在這裡長住,管家讓她住在南邊小跨院兒裡,說是來往方便。可巧就是白日裡琉璃來過的院子,靠東有間無人住的耳房,臨時換了床煙霞色蚊帳,添了兩件擺器,便住進來了。
飯是在各自房裡吃,琉璃的飯有人送過來,尚書府上夥食倒是不差,雖是素齋,也是色香味俱全。琉璃暗地裡依舊拿銀釧兒試過,才有滋有味吃起來。
院子裡住的都是婆子丫鬟,如今有的去了當值,余下的正倚著門廊磕瓜子兒。也有人壓低聲音往這邊望過來,透著興奮與好奇。
琉璃攀著簾子正看,翠瑩端著一銅盆水走進來,道:“姑娘淨面罷。”琉璃站在窗邊盯著她看,她越發把臉低下去,不敢抬頭。顯然是擔心今兒那番話究竟有否被自己聽到,怕她告狀。
琉璃也不點破,自己上前卷了袖子,俯身潑了點水,添了點胰子,細細洗淨。十月的天已經十分乾燥,翠瑩遞上香脂,她拿指尖挑了黃豆大一顆,化開抹勻。
翠瑩將燭火挑了挑,垂手站在簾帳側。這屋裡四壁空蕩,沒有書也沒有筆,琉璃不知道做些什麽好,兩個人一坐一站杵著也不像個事兒,想起夜裡原本好似還有一場經會,便道:“夜裡不用頌佛麽?”
翠瑩忙道:“原是有的,隻是高僧先前示下,夜裡經會取消。”
琉璃哦了一聲。記得原本該是連日帶夜頌了三日,三日裡老夫人日漸見好,府上四位夫人倒累倒了三個。
卻也證明這位永信大師確實有些本事,想起經會上他那銳利的一瞥,琉璃都不由得心驚,那麽今夜取消頌經,會不會也有什麽玄機?
翠瑩道:“姑娘睡罷。”
琉璃站起來,“今日有幾句經文我尚且未解,深恐耽誤老夫人福體,我去佛堂請教請教。”
翠瑩忙道:“姑娘孝心可鑒,隻是老太爺怕也在,仔細責怪。”
琉璃道:“我記得路,不必你出面,我去就是。”
翠瑩這才松了口氣,趕緊從她包袱裡找了件藕絲琶琶襟上裳給她披上。
天色也還早,曲廊下都掛著燈,也不斷有婆子來去。到了佛堂前,人倒少了,只剩木魚聲聲聲入耳。
大門虛掩著,琉璃打門縫裡望去,佛案旁幢幡下閉目坐著一老僧,正是永信,對面是烏木簪束發的何老太爺,也在頌經。
遠處似有人來,琉璃從柱後閃過,穿過夾道繞到後門。
後門牆壁與佛案之間有幢幡相隔。佛案兩側的人影落在幡上,像皮影戲裡的人物。
牆壁上掛著的神像以及四處點著的燭火使得整個佛室有股陰森之感。何老太爺忽然歎了口氣,將經文放上案台,吟道:“此福德,勝前福德。此福德,不知後福德。”
永信亦停了木魚,續了柱香,緩緩道:“無相有相,有相無相,施主何苦糾結不休。”
“事關我何府興衰,如何能休?”
何老太爺微微上揚了語調,接而拈須站起,踱了幾圈,才又歎道:“大師不知,我如今有一事心憂。聖上英武擅戰,近年來為抗胡虜,國庫頗有些虧空,此番胡虜再次擾境,老朽等曾極力主和,無奈聖上仍聽取中書省羅士信之言,發兵北疆。也是我等眼拙,不料如今邊關由祈元帥率領,竟一掃數年鬱恨,
屢屢大捷,等大軍班師回朝,我等日子必然難過。” 永信聽畢,唱了聲法號,“施主既有預見,何不激流勇退,明哲保身?”
何老太爺搖頭道:“老朽如今是騎虎難下。”卻也不加說明。
琉璃回憶了一下,記得這一年邊關確是大勝,十萬大軍於翌年八月還朝,祈元帥被封鎮國大將軍,享正一品,賜爵位,風光無兩。連帶長子祈允祥及次子祈允靖也連升兩級,一個入了詹事府任詹事,一個仍在軍中任將軍。但是何府貌似並沒有大的風波,隻除了何老太爺告了一個月病假後,居然真的染了惡疾,於次年死了。另外,二姑娘閔華在老太爺臨終前兩個月出嫁,原本侍候閔華的琉璃便被三小姐毓華要了去。
至於何老太爺騎的是什麽虎,究竟為了什麽而不肯引退,琉璃逐磨不透。
“世間之事,最難是取舍,施主廣施恩德,必定吉人自有天相。老衲出家之人,不參紅塵俗事。”
永信說完,又低眉敲起了木魚。
何老太爺默了默,隨即一歎,踱出了門去。
琉璃直起身子,想這個和尚神通廣大,若是點撥一二,何尚書最後不那麽快死也未定,出家人倒是修得一手好鐵石心腸。
既然來了,她也沒打算那麽快走。從門縫裡擠進去,走到大門處把門關嚴了,然後走回原先何老太爺站過的地方。永信居然一直連眼都沒睜,她隻好咳嗽了兩聲。他還是繼續念念有詞。
琉璃無法,隻得上前兩步:“有相無相,無相有相,大師,生死有相,還是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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