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煜整了整身上月白色竹葉紋的杭綢直裰,這才下了馬車。
抬頭看見黑漆燙金底的醉仙樓三個字,右角一個小小的印章,刻著“清溪散人”四個古隸,那是前任翰林院掌院學士林觀瀾的別號。
隨身的護衛走了過來,小聲地示下:“公子,要不要我跟著……”
“不用。”沒等護衛的話說完,何煜就打斷了他的話,“紀見明不是那樣的人。他要是想害我,多的是辦法,用不著找這樣一個人來人往的酒樓。”
“是。”護衛應聲退下,和其他幾個人一起幫著將馬車停放在了酒樓旁的廣場上。
何煜帶著貼身的小廝進了醉仙樓。
紀詠的隨從子息正在大廳裡等著何煜,見他進來,上前笑著行禮,請他上三樓:“我們少爺正在滄海閣等著何公子。”
滄海閣是醉仙樓最好的雅間,佔了整個醉仙樓的一層,想在那裡吃頓飯,沒有兩、三百兩銀子不能啟齒的,而且還要預定。
何煜輕笑。
這個紀見明,擺這麽大的排場,到底要幹什麽?
有人過來給何煜打招呼。
他也是這裡的常客。
何煜心不在焉地應酬著,想到那天寫春聯時,紀詠看竇昭的眼神。
炯炯亮,仿佛燃燒著一把火。
他心中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但很快,他就把這絲讓他覺得不安的情緒拋在了腦後。
娶為妻奔為妾。
姻緣之事,自然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何煜心中微安。含笑踏上了樓梯。
紀詠背著手站在窗扇大開的窗前,窗扇上鑲嵌的掐絲琺琅彩繪玻璃映襯著他一身青蓮色的細布直裰,越顯得身材高大挺拔。
說起來,這個紀見明也是個人物。
何煜在心裡嘀咕著。
紀詠已轉過身來。英俊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神色冷漠地朝著他打了聲招呼:“你來了!”
何煜淡淡地點了點頭,閑庭信步般瀟灑地走到了窗邊。“唰”地一聲打開了折扇,虛搖了兩下,然後笑著指了醉仙樓對面一間人頭攢動的鋪子,道:“紀兄是第幾次來醉仙樓?對面那家姚記炒貨的糖炒花生很不錯,來醉仙樓喝酒的人都要買上一包。醉仙樓怎麽做也不如人家的好吃,幾次想把人家的方子買過來也都沒能如願。京都的人都說,是醉仙樓成就這家姚記炒貨……”他語氣裡帶著本地人特有的優越感。想把紀詠的氣勢壓下去。
紀詠聞言嘴角一撇,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笑容,吩咐子上:“去,給何公子買包姚記炒貨的糖炒花生來。”
子上應聲而去。
紀詠轉身,揮拳打在了何煜的面門上。
何煜避之不及。“哎喲”一聲捂住了臉,趔趔趄趄地撞在了一旁的太師椅上,太師椅紋絲未動,茶幾上擺著的茶盅茶壺卻“叮啉哐啷”地落在了地上。何煜又“哎喲”一聲去扶被太師椅扶手頂得快要折斷了的腰,也顧不得臉了,大家這才現他滿臉是血,讓人看根本看不清楚傷在了哪裡。
早在紀詠揮拳的時候跟著何煜上樓的兩個小廝已大叫著“公子”朝紀詠撲過去,一旁突然竄出了七、八個大漢,不僅伸手就將何煜的小廝給製住了。而且還早有預謀地拿出兩塊白布將兩個小廝的嘴給堵了起來。
“私人恩怨,你們不許插手!”紀詠很不厚道地對兩個小廝喝道,揮拳又朝著何煜欺過去。
飛鷹走馬久了,何煜的身手也變得比較靈活,他一個翻身躲在了太師椅的後面,高聲地喊著自己的護衛。卻並沒有撕破了喉嚨喊“救命”之類的。
紀詠在心裡冷笑。
世家公子就有這點好,就是生死關頭還要顧著面子。
他追上去,抓起何煜的衣襟,朝著何煜的腹部就是一拳。
此時何煜已經反應過來了,剛才紀詠打在他臉上的那一拳讓他的鼻子巨痛,眼睛酸,視線有些模糊,紀詠抓著他的衣襟時,他本能地曲膝朝著紀詠的下身撞去。
兩人同時悶“哼”一聲,跌跌撞撞地倒在了地上,又不約而同地爬起來朝對方撲過去……扭打在了一起。
紀詠和何煜年紀相仿,一個奉行“君子動口不動手”,一個身嬌肉貴、錦衣玉食,打起架來倒也旗鼓相當,難分伯仲。
好在醉仙樓的客人都是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三樓打得叮啉轟隆,也沒人出來瞧熱鬧,最多有幾個奉了命的小廝在樓道口探頭探腦的。
等到何煜的護衛嘩啦啦闖進來的時候,兩人都已是強弩之末。
何煜的護衛要救主,紀詠的護衛早得了吩咐,不許有人插手,自然要攔,雙方劈裡啪啦地也打了起來。
緊跟著何煜護衛趕過來的大掌櫃一看,也不知道該拉誰好——兩人都是世家子弟,紀公子是舉人,是讀書人、斯文人,肯定不會是他先動手;何公子看上去有些紈絝,為人卻十分的豪爽,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再一看,雙方的護衛打得火熱,酒樓的保鏢想插手也插不進去。得,他索性吩咐二掌櫃的:“把門關了,他們叫我們,我們再進去。”
二掌櫃會意,親手關上了滄海閣的大門。
何煜見自己的人到了,心弦一松,推開紀詠,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這才開口說話:“他媽的紀詠,打人不打臉,你這王八蛋,竟然打老子的臉!”
紀詠也打累了且達到了目的,不再追打何煜,和何煜一樣坐在了地上,喘著氣道:“你能打別人的臉,我就不能打你的臉?”
“我他媽的打誰的臉了?”何煜胡亂擦著臉上的血,忿忿不平地道。“你不要含血噴人!”
“我含血噴人?”紀詠剛剛因打了何煜兩拳而平複的心情立刻又激動起來,“竇家四小姐和魏家都已經有婚約了,你卻從中插一腳,弄得人家竇四小姐現在裡外不是人。被人指指點點的,差點就抹了脖子!”
竇家四小姐抹脖子?
這不可能!
何煜直覺得這樣認為,可見紀詠言之鑿鑿。他畢竟和竇昭不過只是見了幾面,又有些不敢肯定起來。
紀詠見狀趁勝追擊:“你不就是想找個靠山嗎?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你就不能有出息點?要靠著個女人和你哥哥們鬥……”
何煜刹時羞得耳朵都紅了,強辯道:“你胡說什麽?竇家四小姐人很好的……”
“那是,”紀詠鄙夷地道,“國子監門前兩株古柏也不錯,你怎麽不搬回家去?”
“你……”何煜惱羞成怒。“竇家的事什麽時候輪到你紀家幫著出頭啊?”
“我可不像你,除了是何閣老的兒子就沒有其他什麽身份了。”紀詠傲然地道,“我是宜興紀見明。紀家關我什麽事?我想過問一下就過問一下,我不想過問,他們也就是個路人。”
真是狂妄!
何煜張口結舌。卻不知道怎地,突然對紀詠起了結交之意。
他喃喃地道:“我要是想靠女人,多的是,犯不著一定是竇家的四小姐,我沒有為難她的意思……那魏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紀詠見何煜言辭誠懇,知道他服了軟,口氣也就和緩下來:“我也知道,我不是過氣氣你罷了。那魏家的確不是什麽好東西,破破爛爛的。竇昭要是嫁過去了,只怕先就要做牛做馬地幫他們家填補虧空,比起你們家來是天壤之別。可問題是竇昭一心惦記著亡母的遺命,你總不能妄顧她的意願吧?”說著,他長歎了口氣,悵然地道。“她幼年失母,戰戰兢兢地在繼母手下討生活,還要看東府那些長輩的眼色,已經很不容易了,你再這麽一鬧騰,你想想,她還能有個好啊!不說別的,就是那些內宅婦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給淹死。”
何煜低了頭,半晌無語。
他是舍不得放棄竇昭吧?
紀詠看著,在心裡把何煜罵了一千遍,心頭的無名之火這才略減,道:“你倒是說句話啊!現在魏家決定既不把信物還給竇家也不交給你們何家,價高者得……你是不是還嫌鬧得不夠熱鬧啊?到時候你爹覺得劃不來,拍拍屁股走人了,竇昭怎麽辦?她做了什麽?不就是他爹做了你爹的門生,就惹了個瘟神不能脫身了……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啊!大不了我以後幫你對付你的幾個哥哥好了……”
何煜一咬牙,問紀詠:“要是我退出來,竇家四小姐就會嫁給魏廷瑜嗎?”語氣裡猶帶幾分不甘,沒有詢問紀詠會怎樣幫他對付哥哥,隻想知道竇昭的將來。
紀詠沒來由心的裡一陣不舒服,道:“她自然是嫁給魏廷瑜啦!難道還會嫁給別人嗎?”
“好!”何煜大聲地道, “這件事我認了!”倒也乾脆利落,頗有男兒的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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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陳曲水已回到了真定,他站在竇昭花房裡,望著眼前一株含苞欲放的牡丹花有些擔憂地道:“如果魏家來求親,難道小姐真的要答應這門親事嗎?”
竇昭用噴壺洗了洗山蘭細長的葉子,答非所問地道:“我讓您給濟寧侯送的藥材,他們收下了嗎?”
“收下了。”陳曲水道,“不過我看那濟寧侯的樣子……好像很平常似的……”
竇昭臨行前讓他帶了兩株三十年的人參送給濟寧侯,他以為這兩株人參大有深意,結果濟寧侯不過是笑著道謝讓人收了起來。他還以為濟寧侯沒有意會到竇昭的用意,特意提了幾句,反而讓濟寧侯露出幾分不屑。
“帶到了就行了。”竇昭放下了噴壺,漫不經心地道,“至於用不用得上,那就是他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