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朝陳大叔望去。
陳大叔表情躊躇。
別剛毅看著眼神微黯,又艱難地喊了聲“陳大叔”,語氣誠懇,帶著幾分乞求。
陳大叔聞言輕輕地歎了口氣,溫聲對竇昭道:“竇四小姐,這麽遠把您請過來,別館主是有要事和您商議。但他現在傷勢嚴重,說話很吃力,想委托我來和您說,不知您意下如何?”
竇昭有些驚訝。
在來的路上,她設想了很多種可能,早已打定主意,如果別剛毅的要求合理,看在別素蘭的份上,她再出手幫一把也無妨;如果別剛毅的主意不情理,不管別剛毅如何的哀求,她也不會含含糊糊應承下來的。
她只是沒有想到別剛毅會托付其他的人來和她說事。
可見別剛毅對這件陳大叔是如何的信任了!
她順著別剛毅喊了聲“陳大叔”,笑道,“您但說無妨。”
陳大叔面色微凝,對別氏姐妹道:“素心、素蘭,你們上街去買點菜,等會也好整桌酒席招待竇四小姐。”
竟是要支開兩姐妹。
別素心和別素蘭面面相覷,都在對面的眼裡看到濃濃的擔憂,但兩姐妹略一思索,還是順從地曲膝行禮,退了下去。
竇昭想了想,也遣了身邊服侍的。
陳大叔看著,眼底就流露出一絲暖意。
“不瞞竇四小姐,別館主的情形,很不好。”他輕聲地道,“而單傑這個人,心胸狹窄,傲慢自大。別氏父女雖然得您相助僥幸逃過了這一劫,以單傑的為人,肯定不會善始善終,還有下一次。別太太是家中的獨女,父母已逝。別館主雖然有個族弟。但已出五服,但此時別館主被陷入牢。別館主的族弟畏懼單傑之勢,素家二姐上門求助,別館主的族弟竟然閉門不見。”他說到這裡。語氣一頓,原來溫和的面容驟然一端,露出幾分與其年齡、氣質均不相符的義憤填膺來,“比我等這些比鄰而居之人還不如。實非可托之人!”
竇昭不由點頭。
陳大叔面色微緩,道:“別館主怕他去後別氏姐妹無人可依。又落入那單傑之手,”說著,他站了起來,神色恭敬地雙手抱拳朝著竇昭低頭彎腰行著禮,“還請竇四小姐仗義解難,收留別氏姐妹。”他直起身,目光炯炯地凝望著竇昭,好像要看到竇昭心底去般的炯然有神,“竇四小姐的大恩大德,別氏姐妹定當永記在心,終身不忘。”
竇昭半晌才回過神來。
她張大了嘴巴,望著這位被稱為別館主稱為“陳大叔”的老者久久無語。
這人是幹什麽的?
先說別館主的病情博取她的同情之心,然後憤怒地說起別館主的族弟的趨利冷淡,讓她氣憤之余生出和他同仇敵愾之心,再提出來將別氏姐妹托付給她,有了之前的同情和認同,她自然會欣然同意。
真是厲害啊!
竇昭忍不住仔細地打量他。
陳大叔卻是心神俱震,好不容易才強壓下了心底的激蕩,沒有露出異樣的表情來。
他一世飄零,知天命之年才在這三教九流出沒的東巷街定居下來。別剛毅為人坦蕩赤誠,豪爽開朗,見他孤身一人,不僅主動幫他解決不少難事,而且還常拉了他喝酒,說些市井趣事給他聽,家裡做了什麽好吃的,也會讓別氏姐妹給他送一份。他手無縛雞之力,無以回報,別剛毅出事後,只能幫著出出主意。
竇家的人他曾仔細打聽過。只知道這位西竇的嫡小姐在竇家地位特殊,和她接觸過的人都對她讚不絕口,他就知道她不簡單,這才指點別家二姐去找她,算著她不管欺世盜名為了聲譽,還是真正的溫柔敦厚的善良之輩,聽了別家二姐的遭遇十之都會幫忙。
她的確幫忙了。
別館主卻要把別氏姐妹托付給她。
他不同意。
別氏姐妹都是堅強柔韌而又心底純善的好孩子,怎能低眉順目地去服侍別人?
可若不托付給竇家小姐,又托付給誰呢?
又有誰能讓單傑打消禍害別家大姐的念頭呢?
除了竇家四小姐,以他們現在認識的那些人,還真找不出第二人。
他不得不考慮如果竇家四小姐拒絕……這才使了些手段,想讓別氏姐妹有個依托。
不曾想,這位竇四小姐年紀雖小,卻冰雪聰明,雖然對別家的遭遇心生憐憫,對單傑的行為憤然不滿,緊急關頭依舊淡定從容,冷靜自製。
北直隸的人都說北樓竇氏厚積薄,幾代經營,人才輩出。之前他還有些不以為然,現在見識了竇家五小姐行事,他才心服口服,不由泄氣地想:難怪他事事精明最後卻落得一事無成,別剛毅粗俗疏落卻朋友滿天下,遇難之時不乏朋友相助,就憑他這份識人的本領,自己就已遠遠不及的!
陳大叔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隨後心中凜然。
自己不會壞了別剛毅的事吧?
他頓時不安起來。
“竇四小姐,”他語氣雖然平常,心中卻很急切,“我們也知道,單家和竇家本是舊識,單傑之事本就不佔道理,單家不可能將這件事拿到台面上說,竇家乃是真定善,別館主求到竇家,竇家不知道別、單兩家的糾紛幫著做了保人,單家也不能說什麽,大家也都可以裝糊塗,單家顏面無損,單、竇兩家依舊可以你來我往,如同沒有生任何事的。可若是收留了別氏姐妹,這層窗戶紙就捅穿了,單家臉上不好看不說,只怕還會有人說竇家盛氣凌人,不把舊僚放在眼裡……”
既然知道,還提出這樣的要求!
竇昭微笑不語地望著陳大叔。
陳大叔臉色微紅,但隨即神色一整,肅然地道:“竇四小姐。您可知道你們竇家此時面臨的最大的危難和機會是什麽?”
竇昭一愣。
陳大叔道:“王又省是竇四小姐繼母的父親吧?”
他沒有說王行宜是她的外祖父,而是用了“繼母的父親”這個稱號。
竇昭眼睛微眯,閃過針芒般的雪光。
“自從他兩年前生擒了蒙古可汗圖木爾之後,聲望已達頂點,滿朝文武無人望其項背。讓他入閣的呼聲也越來越高。”陳大叔說著。背脊不由挺得筆直,手也背到了身後。臉上流露著胸有成竹的篤定,整個人都變得高大起來,“可你知道為什麽他一直不能如願以償?”他目光閃閃地問著竇昭。“因為朝中有竇五爺竇元吉!”
竇昭心如擂鼓。
她當然知道。
否則五伯父怎麽會伸手管王映雪的事。
五伯父和王行宜好比一個窩裡吃飯的兄弟。而曾貽芬就是端鍋的人。在沒有旁人的時候,他們可以各憑手段地搶肉吃,可如果有人想算計曾貽芬,他們就只能聯合起來一起對付外人。不然這鍋打端了,他們可能就全都沒有吃的了。
如果五伯父現王行宜犯了個錯誤。這個錯誤足以影響到曾貽芬,他可以選擇裝作不知道,一旦被現五伯父視而不見,後果卻是很嚴重的,有可能會被驅遂出去,有可能會生產成為沒飯吃的人。
可五伯父如果主動去幫王行宜彌補這個錯誤,五伯父將給人勇於承擔的印象,不僅會給曾貽芬留下好印象,還會得到同鍋吃飯之人的讚賞。
她知道,是因為事情生在自己的身上。
可陳大叔怎麽會知道的呢?
竇昭想到了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她聽到紀氏和王嬤嬤說體己話。
一字一句,抽絲剝繭,把隻到的支言片語還原成了事情的經過。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走一步,看三步吧?
她衣袖裡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看著陳大叔的目光熠熠生輝。
重活一世,她最缺的是什麽?
是個能幫她謀劃算計的人。
這個陳大叔,正是她想找的人。
一時間,竇昭心中充滿了鬥志。
她要把這個人收在麾下,為己所用。
陳大叔哪裡知道眼前這個小姑娘的心思,先抑後揚地想打動竇昭:“……手心手背都是肉,王行宜勢頭無二,曾怡芬若還是壓著,只會便宜了其他人,這只會損害曾氏的利益。而令伯父和王行宜相比,更圓滑老練,更適合拜相入閣,他缺的就是聲望!”說到這裡,他不由悵然歎感,神色委頓,“這就是命啊!憑你再強,再狠,你也只能束手就擒!”很快他又打起精神來,聲若洪鍾地道,“你們若是能收留別氏姐妹,定能得到真定州百姓的讚揚,對竇家的名聲、對竇五爺百利而無一害,竇四小姐何樂而不為?”
真能扯!
這世上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慘絕人寰的事生,難道竇家每解決一個竇家的名聲就能增加一點嗎?若是這樣,只怕不用你陳大叔開口,二太夫人早就親自動手了。
竇昭笑道:“先生怎樣稱呼?”
這是種正視的表現。
陳大叔心中一喜,面上卻不動聲色,凝聲道:“在下姓陳,名瀾,字曲水,號觀濤”
“觀濤先生,”竇昭笑道,“我聽說田氏代齊之後,大家都不敢自私鋪路建橋了,不知可有此事?”
這是個典故。
春秋時,齊侯姓薑,田氏為齊侯顯赫之姓,實行修公行賞,最後取代薑氏成為齊侯,薑氏因此而絕祀。從此歷代君王最忌諱那些高門大戶施恩於百姓。
陳曲水臉色微變,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望著竇昭表情多了幾分鄭重。
屋裡突然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