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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靂薔薇》第1冊
楔子

 天會老?地會荒?

 花會殘?月會缺?

 海會枯?石會爛?

 每三個字以後,全是一個問號?但下面不同了,八個字以後,竟是一個驚歎號!

 “致愛純情不會磨滅!”

 這是什麽?這是一方墓碑!―――方形如令箭、高才尺許的小小墓碑―――方矗立在一座小巧玲戲、杯土二尺的小墳頭前的墓碑。

 墳前、墳後、墳左、墳右――也就是除了這方墓碑以外的小墳周圍,栽著七株薔薇花,是從哪裡覓來的奇異品種?七株七彩,人世罕聞,色呈紅、黃、藍、白、青、橙、紫。

 墳頭大小,其中埋的是人?不是!埋的是獸?也不是。隻是半朵花――半朵嵌在石匣之中、精工巧手所雕鑿的“紫玉薔薇”。

 休看輕這一座薔薇墳,它的聲名,幾乎遠蓋當世武林的八大門派。

 薔薇墳地在岷山金玉谷底,據傳說,凡屬武林兒女,隻要彼此真誠相愛,環境卻加阻隔,難圓夙願,便可設法雙雙同到薔薇墳前,獻上兩朵薔薇鮮花,低聲誦墳前碑文,即能獲得神奇願力,從此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終於鴛鴦夢遂,金玉盟諧,有情人得成眷屬。

 但成雙成對的青年男女,隻要一到蝸山回頭峰前,便會遭遇各種意想不到的障礙阻撓,極少有人能克服萬難,越回頭峰、度捫心壑,而進入金玉谷中,在薔薇墳前供奉鮮花、低誦經文,獲得使月終圓、使花終好、使人終合的神奇願力。

 為什麽?這是不是默默上蒼不容人輕易稱心如願?一定要在事前加以種種磨折,使經過刻苦奮鬥方始獲得的愛情果實,更香!更美!

 九十春光已逝,如今正是芙蕖紅沼、薛荔綠牆的初夏季節。

 夜,好靜,好沉,尤其好悶。

 驀然間,黑雲掩月,金蛇掣空,豆粒大的急驟雨點,籠罩了整座岷山。

 風狂得懾人!雨大得懾人!並在風狂雨大之中,不時震響著懾人的霹靂。

 第一章:花殘月缺倒轉銀河,斜鞭紫電,狂飆亂卷,天鼓頻撾,在這樣的風雨之下,岷山似乎被蒼天的震怒所驚,讓那沉重漆黑的夜幕,把它緊緊覆蓋,隻有震耳欲聾的橫空霹靂帶來的奇亮電光,才會偶然把蝸山所披的這件神秘外衣輕輕掀開一角。

 風狂吼,雨狂傾,電狂閃,雷狂嗚,在這樣的情景之下,這樣的濃夜之中,口頭峰後,捫心壑底,金王谷中,薔薇墳前,這亙古以來便少人跡的地方,居然有人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

 歎息之聲雖然輕微,但其中卻似含蘊著不知多麽沉重的愁苦、憂傷和怨毒之意?

 如此深夜,如此風雨,是誰在這象征著“至愛純情”的薔薇墳前,發出如此愁苦、憂傷的沉痛歎息?

 突然,又是一聲震天霹靂擊下,電光耀目疾閃,薔薇墳前竟孤獨地仁立著一個體態絕美的玄衫少女!

 風雨,濕透了她的單衣,卻掩不住她動人的豐姿和窈窕的體態。但電光過於短暫,而玄衫女子的臉上又自額間垂下一幅細紗,以致無法得見她的廬山面目。

 短暫的電光閃後,是一片短暫的沉默,跟著第二聲霹靂擊下,第二道電光閃起,玄衫女子動人的嬌軀竟起了一陣劇烈顫抖,銀牙微咬,蓮步輕移,往那代表神秘靈奇的薔薇墳前走近兩步,兩隻手掌,漸往胸前合什。

 這時,風聲轉弱,雨勢漸收,但薔薇墳後的沉沉暗影之中,卻發出一個蒼涼低沉的人聲說道,“來人止步,你有兩般規定未合,不準到薔薇墳前瞻拜訴願!”

 玄衫女子聞言,愕然卻步凝立,兩道炯炯的眼神,似乎透出面紗,注向薔薇墳後的沉沉暗影。

 暗影中的蒼涼人聲又複說道:“第一,你似乎未帶薔薇鮮花在墳前供獻?……”

 玄衫女子的嬌軀不禁又是一震,暗舒左掌,瞥眼偷窺,她掌中握著的一朵薔菠殘花,花瓣均已散亂零落,並枯萎得成了紫黑之色。

 蒼涼的人聲是在墳後發出,自然未曾注意到玄衫女子的這些細微動作,繼續以低沉的口音道:“第二,凡屬來這薔薇墳前訴願之人,必需是至愛純情、成雙成對的武林兒女,你獨身來此”

 話音未了,一連聲的悲淒苦笑,突然發自仁立薔薇墳前的玄衫女子口中,宛如空山鵑位、巫峽猿啼,令人聞之心酸。

 暗影中的蒼涼人聲,也被這玄衫女子苦笑得有些莫名其妙起來,訝然問道:“你如此苦笑,究竟是何用意?”

 玄衫女子突然自面紗之內垂落兩行珠淚,但立時借著整理鬢間亂發暗地拭去,反向薔薇墳後暗影中人冷冷問道:“你能不能代表這座薔薇墳與我答話?”

 暗影之中的蒼涼人聲咦了一聲,接口答道:“我是“薔薇使者”,守護薔薇墳,掌管‘薔薇訴願’,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怎會不能代表薔薇墳與你答話?”

 玄衫女子銀牙微挫,低低哼了一聲說道:“三年以前,我與我心上人,不辭千裡、歷盡艱苦地遠上岷山,越口頭峰,度捫心壑。穿金玉谷,來到這薔薇墳前,恭獻了兩朵薔薇鮮花,同聲低誦碑丈,祈求神奇願力,使我們之間排除萬難,得諧永好……”

 暗影中的蒼涼人聲聽到此處,插口說道:“守護薔藏墳的薔薇使者共有三人,每三年輪值一次,你上次來時,應在第二薔薇使者的值勤期間,我是第三薔薇使者……”

 玄衫女子不等對方話畢,又複說道:“誰知薔薇墳的神奇願力卻徒具虛名?我們未曾來此以前,彼此倒還誓海盟山,兩心如一。但來此祈求願力以後,心上人變作負心人,居然盟誓成虛,移情別戀,使我月缺花殘,碎心鑄恨!”

 暗影中的蒼涼人聲仿佛有些不信,發話問道:“你所說可是實情?怎麽月缺花殘……”

 玄衫女子又是一陣淒聲厲笑,打斷對方話題,伸手把自己臉上所覆的面紗,一揭而起。

 此時風雨已停,彤雲盡散,星月微光映照之下、只見這玄衫女子的年齡約莫二十二三,右半邊面頰如花似玉、嬌豔無倫,但左半邊面頰卻滿布紫黑疤痕、醜如鬼怪。

 玄衫女子重又松落面紗,幽幽長歎一聲,咬牙說道:“自稱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的‘薔薇使者’,我要向你請教,我被當年同在這薔薇墳前獻花訴願之人害成如此光景,是不是月缺花殘?是不是碎心鑄恨?故而今夜在疾雷閃電、狂風暴雨之下,重來薔薇墳前,就是要毀卻這座根本蠢蠢無靈的妖墳,免得再複害煞多少跋涉萬水千山、抱著滿懷希望來此獻花訴願的武林癡情兒女!”

 話完,雙掌當胸,合什一拜,一股奇強無比的勁氣罡鳳,便自照準薔薇墳頭,疾卷而出。

 玄衫女子內家真力所化的勁氣狂飆剛剛出手,薔薇墳後也複吹來一陣微風,但這陣微風雖然平淡無奇,卻似隱蘊著一種極其祥和的無比威力,未使玄衫女子感受絲毫震蕩,便將她所發的看來頗為凌厲的勁氣狂飆,輕輕化去。

 玄衫女子也是當今武林八大門派之中的一流好手,生平縱橫江湖,尚未見過如此神奇的武學。方自微愕卻步,薔薇墳後沉沉暗影中的子薔薇使者也詫然發話說道:“薔薇願力不會無靈,薔薇墳豈容輕毀?你方才所用的般禪掌已達九成火候,莫非是羅浮派掌門人冰心神尼的俗家師妹‘凌波玉女’柴無垢麽?”

 玄衫女子被“薔薇使者”從所施的“般禪掌”上一言道破身份,不由頗為欽服對方眼力之強,知識之廣。銀牙微咬,恨恨說道:“柴無垢癡情鑄恨,落得這般光景,不僅本身蒙垢,連羅浮派均覺貽羞,你還吹噓什麽薔薇願力?”

 話音了處,傷心怒火又騰,再度凝氣調元,覷定薔薇墳頭,欲待舉掌全力擊出。

 “薔薇使者”見狀,在暗影中沉聲發話說道:“柴無垢,你切莫恃技驕狂,自尋無趣;等我問完事實,倘若薔薇願力真個無靈,這座薔薇墳,由我召集三位薔薇使者,自行毀去就是!”

 “凌波玉女”柴無垢自“薔薇使者”以一陣祥和微風;在無形中化去自己做視江湖的“般禪掌力”一事之上,早看出對方武學神奇,高到不可思議地步。聞言遂收掌不發,揚聲答道:“你要問便問,柴無垢知無不言,言無不實。”

 “薔薇使者”問道:“三年前你與何人同到這薔薇墳前,獻花訴願?”

 柴無垢略一遲疑,低聲答道:“‘龍飛劍客’司徒畏。”

 “薔薇使者”詫然說道:“‘龍飛劍客’司徒畏是點蒼三劍之一,當代武林八大門派之中,互有嫌隙,點蒼、羅浮兩派,結怨尤深,你既是羅浮派掌門人冰心神尼的俗家師妹,怎會又與點蒼派主要人物中的‘龍飛劍客’司徒畏兩情相洽?”

 柴無垢憤然答道:“就因為司徒畏與我兩意相投,而羅浮、點蒼兩派又勢如水火,才不辭萬水千山,來這薔薇墳前,獻花訴願。司徒畏在金玉谷外摘了三朵薔薇鮮花,各持一朵,獻在墳前,另一朵則由司徒畏替我插在衣襟之上。”

 “薔薇使者”聽得低聲讚歎說道:“這段故事真夠美麗,足令人蕩氣回腸。”

 “凌波玉女”柴無垢銀牙微咬,舉袖拭去自黑紗面罩之內滾落腮邊的點點淚珠,恨聲說道:“你說得不錯,但美麗的背後是淒涼,蕩氣回腸的結果是不堪回首!司徒畏插在我衣襟上的那朵薔薇花,雖已萎殘變色,仍為我仔細珍藏,而我卻被他用‘紫焰神砂’把容顏毀到這般地步。”

 說完,情思難禁,嬌軀又是一陣劇烈抖顫,憤然拈起左掌中那朵已成紫黑色的薔薇殘花,一瓣一瓣地細細撕碎。

 雷雨雖歇,山風猶勁,“凌波玉女”柴無垢手中的薔菠碎瓣,一絲一絲地隨風飄揚,頰上則不斷滾落淚珠,弄得她那件為風雨所濕、剛剛略見回乾的玄色長衫胸前,又是一片模糊淚漬。

 “薔薇使者”也暫時默默無聲,薔薇墳前,形成一刹那的淒涼沉寂。

 “凌波玉女”柴無垢拋去手中最後一片薔薇碎瓣,目注薔薇墳後的沉沉暗影,冷然問道:“薔薇使者,我的話已講完,月缺難圓,花殘莫續!己身既然鑄恨,何必再貽害後人?這座薔薇墳,究竟是由你來毀?還是由我來毀?”

 “薔薇使者”聞言,又複沉默片刻,緩緩答道:“你三年以前、來此訴願,結果不但無靈,反而鑄恨,則這薔薇墳委實該毀。但你能不能把毀墳之舉,再複延緩三年?”

 柴無垢愕然問道:“你既認為應該毀墳,則何必要延緩三年作甚?”

 “薔薇使者”答道:“我想延緩三年時光,是要調查你與‘龍飛劍客,司徒畏這段情孽糾纏的詳細因果,倘若司徒畏當日與你在薔薇墳前訴願之時毫無別意,確系真情,中途負心,又無其他因素,則三年後此日,由我們薔薇三使者邀集武林八大門派掌門人,共毀此墳。否則,薔薇三使者一向願花常好,願月常圓,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誓以此項願力,為你與‘龍飛劍客’司徒畏排除萬難,務使缺月重圓,殘花再好,並希望你們能在這薔薇墳前締結良緣,把羅浮、點蒼兩派的積怨深仇,也因此而化成一團祥和之氣。”

 “薔薇使者”的這一番話。委實充滿悲天憫人的無邊願力,聽得那位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懷著滿腔激憤奇哀,盛怒而來的“凌波玉女”柴無垢、心頭魔障漸消,靈明漸朗,不由自主地跪在薔薇墳前,合掌當胸膜拜不已。

 “薔薇使者”知道這是柴無垢明心見性的表現,故而由她在墳前膜拜,隻是微歎一聲說道:“女孩兒家天美,你容貌被點蒼派獨門暗器“紫焰神砂”所毀,可能連羅浮山都不敢回,怕見你的掌門師姊。”

 “凌波玉女”柴無垢被“薔薇使者”道中胸懷,不由幽幽一歎,但“薔薇使者”又複說道:“故而我第一件事,便擬為你先複容貌。”

 柴無垢緩緩自薔薇墳前站起身形,搖頭苦笑說道:“點蒼派的“紫焰神砂”,向稱點蒼山步虛道觀鎮觀四寶之一,中含七種奇毒,厲害絕倫。據‘商山隱叟’賽韓康說,我雖然得他妙藥療治,死裡逃生,但左頰傷疤,卻非用東海‘千年芝液’及大雪山‘朱紅雪蓮’兩種武林聖藥配合調敷,否則無法複原。這兩種罕世靈藥,一種生長在素與我師姊冰心神尼不大和諧的雪山派掌門人‘冰魄神君’申屠亥所居的玄冰原中,另一種則在潛修東海、向不與世人往還的一缽神僧卓錫的釣鼇礁上,卻教我怎生……”

 “薔薇使者”聽到此處,哦了一聲,截斷柴無垢語音說道:“原來你受傷以後,曾經求治於當世醫道第一的賽韓康?他說得對,這兩樁靈藥委實珍貴,稀世難求。但大雪山‘冰魄神君’申屠亥與我尚有淵源,東海一缽神僧也或可打打交道,我既發願力,何辭東海西陲?你在今年的九九重陽,到商山天心坪的賽韓康居處,聽我好音便是!”

 “凌波玉女”柴無垢喜心翻倒,兼之感激無窮,望墳再拜,然後回身舉步,玄衫飄飄,刹那之間,便自隱入金王谷內。

 薔薇墳後的“薔薇使者”見柴無垢去後,微歎一聲,漸次自那沉沉暗影之中舉步走出。

 星光隱約,蟾彩依稀,就在剛見墳後飄起一角灰袍,尚未看出這位願花長好、願月長圓、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的“薔薇使者”的面目形相之時,突聽他咦了一聲,身形又複退隱入那沉沉暗影之中,訝然自語說道:“怎的又有人來?今夜我這薔薇使者的生意倒是蠻好。”

 果然,略過片刻,一條黑影自金玉谷中閃出,接連幾縱,便到達薔薇墳前,輕功身法,似較剛剛離去不久的“凌波玉女”柴無垢,稍稍遜色,但也算得是上乘路數,隻不過火候微差而已。

 來人向墳前緩步走出,危崖暗影,星月微光照耀之下,竟是一個約十六八歲,猿臂蜂腰,劍眉星目,相貌身材均極其英挺,青衫飄拂的俊美少年。他雙手捧著一朵紫色薔薇鮮花,恭恭敬敬地獻在墳前,但並未拜倒,隻是微一抱拳,便目注薔薇墳前那方形如令箭、高才尺許的小小墓碑,照著碑文,低聲誦道:“天會老?地會荒?花會殘?月會缺?……”

 低誦至此,墳後暗影中的“薔薇使者”便即發話說道:“少年人莫誦碑文,薔薇墳自今夜開始,暫時封鎖三年,在此期間,不賦薔薇願力!”

 青衣少年聞聲微愕,目光凝注墳後暗影間道:“尊駕何人?”

 “薔薇使者”答道:“我是掌管這薔薇墳一切事務的薔薇使者。”

 青衣少年聞言,一聲冷笑,繼續低誦著薔薇墳前的碑文道:“……海會枯?石會爛?至愛純情不會磨滅!”

 “薔薇使者”見這青衣少年根本漠視自己所說,不由詫然問道、“我已告知你,這薔薇墳在三年以內暫停賦予薔薇願力,你還誦那碑文作甚?”

 青衣少年冷冷反向“薔薇使者”問道:“這薔薇墳暫時封鎖之事,你可曾昭告武林?”

 “薔薇使者”想不到對方有此一問,隻得應聲答道:“不曾。”

 青衣少年又複問道:“你可曾在口頭峰上,捫心壑口,金玉谷中,懸牌相示?”

 “薔薇使者”默然不答,青衣少年道:“你一未昭告,二未懸牌,則我不辭千裡遠來,自然應有在薔薇墳前恭獻鮮花、低誦碑文的訴願之權。並且,除非你自認這座薔薇墳虛幻無靈,否則便應該如同傳說一般,賦予我薔薇願力。”

 “薔薇使者”居然被這神情高做、語利於刀的青衣少年辯得幾乎無語可答。微一沉吟,緩緩說道:“就算如此,你依然難獲薔薇願力,因為你與薔薇墳的規定未盡副合。”

 青衣少年訝然抬頭問道:一我已獻過鮮花,誦過碑文……”

 “薔薇使者”接口說道:“到這薔薇墳前訴願之人,一定要是互相至愛純情、成雙成對的武林兒女……”

 青衣少年不等“薔薇使者”說完,便即仰首長空,發出一陣縱聲狂笑。

 “薔薇使者”對這位少年人簡直有點頭痛,沉聲問道:“少年人,為何發笑?”

 青衣少年兩條劍眉往上一軒,目中閃射奇光,又複反向“薔薇使者”問道:“薔薇使者,你到底講不講理?”

 “薔薇使者”如今業已深知這位少年人物強做難纏,遂哼了一聲說道:“你又找到我什麽錯處?”

 青衣少年應聲說道:“我若已有與我情投意合、能夠雙雙相伴千裡長途的心上人兒,豈不早就誓海盟山、月圓花好?何必還眼巴巴的遠上岷山,來到這薔薇墳前訴願?”

 這幾句話,聽得那位“薔薇使者”既覺無法相駁,又覺有趣地失笑問道:“聽你這樣說法,大概雖已有了心上人兒,但隻是你愛人家,而人家卻並不愛你!”

 青衣少年俊臉微紅,搖頭說道:“我確實很喜歡她,但卻不知她喜歡不喜歡我,所以才跑到這薔薇墳前,祈求薔薇願力。”

 “薔薇使者”此時對這青衣少年的印象,已由強做難纏逐漸轉變成頗覺對方天真有趣,遂笑著問道:“你們二人相處多久,她叫什麽名字?是哪一派中弟子?”

 青衣少年聞言,雙頰竟自紅上加紅,搖頭答道:“我們共只見過一面,既不知道她姓甚名誰,也不知道她是哪一派中弟子。”

 “薔薇使者”聽得不禁連連苦笑,暗想今夜來這薔薇墳的一男一女,所需為助之事,委實過份離奇,隻怕非把自己這名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的薔菠使者,累得個心力交瘁不可。

 但越是離奇,也越發引起這位“薔薇使者”的興趣,遂繼續向青衣少年問道:“你既不知道她的姓名門派,總該把自己的姓名師承告訴我了!”

 青衣少年接口說道:“我叫夏天翔,你最好隻幫我的忙,不要多問其他。因為我師傅脾氣大怪,不許我隨便告訴人,反正我不是當今武當、峨嵋、少林、昆侖、祁連、雪山、點蒼、羅浮等八大門派之中任何一派的弟子。”

 “薔薇使者”聽了青衣少年夏天翔這種答話以後,隻得暗暗搖頭,蹙眉苦笑道:“你這種無頭無尾的忙,委實叫我太以難幫!那位姑娘在容貌身材,或是衣著兵刃方面,可有什麽特殊之處?”夏天翔想了一想,點頭笑道:“有,有,有,當日我在湖南九疑山麓,遠遠瞥見她騎的是一匹青驄寶馬,身穿墨色披風,所用兵刃,則因距離過遠,未曾看清,但不是跨虎籃,便是吳鉤劍!”

 “薔薇使者”嗯了一聲,略作尋思,夏天翔又複說道:“她那匹青驄馬委實跑得太快,等我趕到近前,早已鴻飛冥冥,留在地上的,隻是裂腦飛頭、洞胸剖腹的‘祁連四鬼’!”

 這未後數語,聽得“薔薇使者”微覺一驚,接口問道:“她單人匹馬,居然能殺卻武功並不太弱,並各懷毒技在身的‘祁連四鬼’?”

 夏天翔的俊臉之上,自然而然地現出一種佩服的神色答道:“殺得不但容易,而且極妙極快!我在九疑山腰遙見她被‘祁連四鬼,攔路邀鬥,但不等我把這區區百來丈路途趕到,‘祁連四鬼’便已名副其實!”

 “薔薇使者”聽到此處,暗付自己既已立意暫時封閉薔薇墳,親出岷山,查究“龍飛劍客”司徒畏與“凌波王女”柴無垢的一段情孽糾纏,則便中何妨索性管管夏天翔這樁一廂情願的片面相思,以試試薔薇願力是否無事不驗?

 主意既然打定,遂向夏天翔說道:“你這樁心事雖屬可笑,但聽來似出至誠,故而我破例賦與你三年之內不會再有的薔薇願力。”

 夏天翔聞言,俊臉上方自現出一片高興神色,“薔薇使者”又複說道:“但莽莽江湖,茫茫人海,要尋得你口中所說的那位姑娘,並化消有關的百劫乾難,護持你們地久天長,情投意合,委實大非易事。”

 夏天翔點頭接口說道:“我知道難,不難也不會千裡迢迢的前來此地。”

 “薔薇使者”說道:“你這樁心願的完成期限,定為三年,但自今夜開始,你就要照我所說的行事。”

 夏天翔點頭答道:“我要你幫忙,自然聽你指揮,但三年期滿,假如願力無靈,卻莫怪我要以一顆‘乾天霹靂’,把這座薔薇墳夷成平地。”

 “薔薇使者”聽夏天翔如此說法,不禁暗歎這座薔薇墳大概真將劫數臨頭,遂低哼一聲說道:“怪不得你說你不屬當代武林八大門派中人,原來竟是‘北溟神婆’皇甫翠的弟子,據我所知,皇甫翠的‘乾天霹靂’又名”死珠’,雖然威力奇強,號稱足可震山摧嶽,但為數卻僅三粒,你年輕氣盛,身懷此物,萬不能隨意濫發,致造無邊殺孽。”

 說到此處,突然揚聲問道:“薔薇願力若三年無靈,你便將用‘乾天霹靂’夷平薔薇墳,但假如願力有靈,又待怎說?”

 夏天翔想了一想,劍眉雙挑,正色答道:“你這句話問得有理!假如願力有靈,等你死後,我與那位姑娘便繼任薔薇使者,誓盡所能,使花長好、使月長圓、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這種答話,聽得“薔薇使者”高興異常,自薔薇墳後的沉沉暗影中,發出一陣充滿祥和意味的“哈哈”大笑。

 笑完,繼續說道:“如今我要你去做兩件事情,第一件是持我一片‘薔薇令’,到東海釣鼇礁拜謁一缽神憎,求他見賜兩滴千年芝液。第二件是趁著這一趟數千裡長途,順便尋覓一位蹤跡靡定的‘天涯酒俠’慕無憂,因此人江湖閱歷之豐,當世無二,尋得以後,他或許能指點出你在九疑山所見的那位姑娘的來龍去脈。”

 夏天翔含笑點頭,“薔薇使者”又在暗影之中向他拋過一物說道:“這片‘薔薇令’必須好好保存,不可遺失損壞。你求得千年芝液以後,不論是否尋獲‘天涯酒俠’慕無憂及那位姑娘的蹤跡,均要在本年九九重陽,趕到商山天心坪當代神醫賽韓康的居處,聽候我分派。”

 夏天翔伸手把“薔薇使者”拋來的“薔薇令”接住一看,原來是片紫玉所雕的薔薇花瓣。知道“薔薇使者”既然這等說法,此物必甚重要,遂仔仔細細地揣在懷中,向薔薇墳微一恭身施禮,回頭展開輕功,馳往金玉谷內。

 穿金玉谷,登捫心壑,越回頭峰,這一路所經景色均極清幽,夏天翔來時既因正值疾雷猛作,暴雨如傾,胸頭又有心事,以致無暇賞鑒。如今業已求得雖甚虛無縹緲,但頗足安心的薔薇願力,雷雨亦停,自然情懷曠遠,逸興遺飛,一面飄然舉步,一面眺覽這岷山夜景。

 時令雖屬初夏,但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颯颯涼風,依然吹得人滿襟寒意。

 夏天翔剛剛馳下回頭峰,眼前地勢,左邊是一排峭壁,右邊是片小小森林,突然聽得身後峭壁之間“刷刷刷”低微三響。

 “北溟神婆”皇甫翠武功之高,性情之怪,在當代武林之中極稱難纏,連八大門派的掌門人,均曾告誡派中弟子不許輕易與之結怨。故而夏天翔雖然僅得皇甫翠六七成傳授,一身功力,已非小可,入耳便知這三聲微響頗似劍風,遂身形略閃,一式“弱柳飄絲”,橫飛出八尺以外。

 足尖方始點地,身後“奪奪”連聲,夏天翔回頭看時,一株古松的巨乾之上,並排插著三柄長不逾尺的金色帶翅小劍。

 夏天翔年歲雖輕,對武林中主要門派的特殊兵刃暗器,卻頗有所聞,一見之下,愕然自語說道:“點蒼金翅劍,三柄連飛,來人莫非是‘點蒼三劍’中的第三劍‘龍飛劍客’司徒畏?”

 峭壁間一大盤藤蔓之後,凌空飛起一條黑影,用的是“神龍渡海”身法,夭矯輕捷,縱向松林,並低聲說道:“此處未離回頭峰,仍屬薔薇禁地,不便驚擾,我且在這片松林以外等你一會。”

 夏天翔冷笑一聲道:“堂堂‘點蒼三劍’居然也怕‘薔薇使者’?……”

 話猶未了,對方人影早已隱入松林。

 夏天翔因幼受“北溟神婆”皇甫翠的怪僻熏陶,性情自亦極為剛強高做,提氣飛身,跟蹤猛撲,不顧凶危地隨後也複搶進松林之內。

 這片松林深約半裡,夏天翔趕到林口,果見一位身材頗為英挺的黑衣蒙面之人,在微弱月光之下,肩插長劍,做然卓立。夏天翔雖然一向做不服人,但知“點蒼三劍”威震武林,極稱難惹,遂亦真氣微凝,功聚雙掌,一聲輕咳,緩步上前。

 黑衣蒙面之人一見夏天翔如此年輕,似出意外,但又詫異對方那等大邁邁的高做神情,淡笑一聲,發話問道:“朋友不避雷雨,深入岷山,並自回頭峰上走下,不知來意為何?是否到過薔薇墳左近?”

 夏天翔頗嫌對方神情托大,冷冷答道:“既上回頭峰,怎會不拜薔薇墳?既拜薔薇墳,自然是為了祈求薔薇願力。你這些話,豈非多問?”

 黑衣人被夏天翔頂撞得愕然無語,夏天翔咦了一聲,又複說道:“你這人怎的只會問人,不會答話?你適才以三柄帶翅金劍聯飛示威,是不是‘點蒼三劍’中的‘龍飛劍客’司徒畏?”

 黑衣人做然一笑,伸手肩頭拔劍,青芒冷射,一陣龍吟,夏天翔不禁微退半步,探手青衫襟底。

 誰知黑衣人拔劍在手,並非發招攻敵,隻用劍尖斜斜一挑,便把臉上的蒙面黑中挑得飄飛數尺以外。

 黑中覆蓋之內,是張年約三十一二,但英朗俊美的程度決不輸於夏天翔分毫的白淨面龐,而最引人注目的,則系在兩條斜飛入鬢的劍眉當中,生有一顆大如黃豆的原砂紅痣。

 這柄青芒閃爍的長劍,這顆雙眉之間的殊砂紅痞,以及這副英挺瀟灑的風神,正是在武林中曾獲盛譽的“龍飛劍客”司徒畏的模樣。

 夏天翔目光向這位“龍飛劍客”司徒畏上下微一打量,依舊以那種毫不買帳的高做神情,冷然說道:“你何苦如此張致?一個‘龍飛劍客’有什麽大了不起?就是你們點蒼派的掌門人,點蒼第一劍鐵冠道長在此,也未必就看在我的眼內。”

 司徒畏目閃精光,略注夏天翔,曬然不屑問道:“朋友年歲輕輕,出語甚狂,你究竟姓甚名誰,師承何人?是哪一派門下弟子?”

 夏天翔一陣狂笑,朗聲答道:“我叫夏天翔,不屬武林中任何門戶,也與你們點蒼一派素無恩仇。你如不信,無妨以那柄青芒劍賜教幾招,試試我的手法路數!”

 “龍飛劍客”司徒畏手中長劍徐徐入鞘,搖頭做笑說道:“‘點蒼三劍’不遇身份相若之人,向不出手……”

 話猶未了,夏天翔劍眉雙軒,沉聲叱道:“你有什麽身份?居然不知羞恥,靦顏自尊,你不鬥我,我來鬥你。”

 話完探手青衫襟底,嗆然微響,撤出一對鋸齒鋼圈,粗如人指,徑約半尺,除了森森鋸齒,隱蘊精芒,似頗銳利以外,其他毫無奇處?

 “龍飛劍客”司徒畏平生足跡幾遍江湖,卻居然認不出這對鋼圈的用法名稱,不由微吃一驚,傲氣稍抑,知道面前巍然卓立的青衣少年夏天翔,可能是哪位隱跡奇人的門下,必定大有來歷。

 眉峰微蹙之下,心頭一轉,搖手笑道:“夏朋友既然自稱與我點蒼一派素無恩仇,則彼此何必過手?司徒畏向你請教一事,可使得麽?”

 對方一換笑顏相向,卻弄得夏天翔手握一對獨門兵刃三絕鋼環,空自滿懷爭勝之心,而告無法進手,隻得皺眉答道:“你要問什麽?”

 “龍飛劍客”司徒畏索性換了一副和顏悅色,微笑問道:“夏朋友既已瞻拜薔薇墳,則必然經過捫心壑、金玉谷等處。請問你在這一路之間,可曾遇見羅浮派掌門人小心神尼的俗家師妹‘凌波玉女’柴無垢?”

 夏天翔搖頭答道:“進出薔薇墳雖隻有這一條路徑,但我卻不曾遇見你所說的‘凌波玉女’柴無垢!”

 司徒畏一面傾聽,一面目光凝注夏天翔,似在估計對方所言有無隱瞞,是否正確?

 夏天翔見狀,兩眼一翻,怒聲問道:“你難道不相信我所說的話麽?”

 司徒畏好似對夏天翔這等狂做的語氣深為不滿,但仍竭力忍耐,蹙眉搖手說道:“我並不是不相信你所說之後,但根據密報,這賤婢間關千裡,遠奔岷山。難道她竟不是來拜薔薇墳麽?”

 夏天翔咦了一聲說道:“‘凌波玉女’柴無垢人如其名,孤芳自賞,冷豔無雙,在武林之中聲名極好。你為何要對她暗地追蹤?以圖……”

 “龍飛劍客”司徒畏目光略瞥松林後方回頭峰的巍峨聳拔的暗影,好似回憶前塵,微歎一聲,緩緩說道:“三年前,我與柴無垢曾經攜手來此,同拜薔薇墳,恭獻鮮花;低誦碑文,祈求薔薇願力……”

 夏天翔不等司徒畏話完,便即接口問道:“你既然與她有過這樣一段感情,怎的適才語氣之中……”

 話方至此,松林中突然響起一片銀鈴似的嬌脆語音,“咯咯”笑道:“小兄弟,你也是剛拜完薔薇墳,難道就忘了墳前碑文所說的‘天會老?地會荒?花會殘?月會缺?’這幾句話,確實講得不錯,隻不過應該把否定語氣,改成肯定語氣而已。美人最重顏色,柴無垢既已‘花殘月缺’,司徒畏還和她談的什麽‘地老天荒’?何況……”

 說到此處,人已輕盈曼妙地緩步出林,是個妖豔無儔、年約二十四五的著粉紅衣裙的少婦。

 少婦走到“龍飛劍客”司徒畏身旁,兩道蕩逸無比、勾人魂魄的秋波,深深一注夏天翔,繼續笑道:“何況點蒼派與羅浮派結有宿怨深仇,誓不兩立,每隔七年,即約地決鬥,大動乾戈。司徒畏身為‘點蒼三劍’之一,縱然有意憐花,亦複無從釋怨!何況……”

 夏天翔看不慣這粉衣少婦的妖淫神色,由衷厭惡地哼了一聲,問道:“左一個何況右一個何況,你哪裡來的這多……”

 粉衣少婦瞟了“龍飛劍客”司徒畏一眼,風情萬種地截斷夏天翔的話頭說道:“何況,他如今業已有了我呢?”

 夏天翔越看粉衣少婦的這種情形越覺有氣,劍眉雙蹙,冷冷間道:“你是個什麽東西?”

 “龍飛劍客”司徒畏見夏天翔說話過份難聽,臉上神色業已微變,但那粉衣少婦卻仍毫不在意,喲了一聲,“咯咯”笑道:“小兄弟,你人倒長得英俊絕倫,令人喜愛,說話怎的這麽不客氣?我在武林之內的名頭,不會弱於‘凌波玉女’柴無垢,你有沒有聽說過祁連派中的‘桃花娘子’靳留香?”

 夏天翔不答所問,卻自目注“龍飛劍客”司徒畏,嘴角微撇,滿臉不屑之容,仰首長天,發出一陣縱聲狂笑。

 司徒畏明知夏天翔決無好話,但仍不得不皺眉問道:“夏朋友為何發笑?”

 夏天翔笑聲一收,俊目之中神光暴射,沉聲說道:“我未曾見你之前,以為‘龍飛劍客’司徒畏在點蒼派中名聲最好,定然是位頂天立地的豪傑英雄;誰知名過其實,依然是一名為所迷、甘與無恥同流合汙的江湖浪子。”

 這幾句話罵得太重,不但“龍飛劍客”司徒畏眉籠殺氣、面罩寒霜,就連那位仿佛臉皮極厚的“桃花娘子”靳留香,眼角眉梢,亦複隱含溫色。

 夏天翔又是一陣狂笑說道:“司徒畏,你何必裝出這副樣兒,夏天翔早存鬥鬥你們‘點蒼三劍’之心,你怎不拔劍?”

 司徒畏仍自矜持身份,冷然叱道:“要教訓你這種乳臭未乾、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兒,司徒畏還用拔劍?”

 夏天翔見對方不肯拔劍,遂把手中那對鋸齒鋼圈,覷準一株古松巨乾,凌空擲出。

 銳嘯劃空,精光電旋,“奪奪”連聲之下,鋼圈入木幾半,震得這株古松枝於狂搖,松針紛落,威勢竟比“龍飛劍客”司徒畏初現身時所發的那三柄金翅飛劍還要強勝不少。

 夏天翔擲去鋸齒鋼圈,雙掌一搓,做然叫道:“司徒畏,你不拔青芒劍,我也不用三絕鋼環,就赤手空拳地接你幾招點蒼秘學‘飛花掌’。”

 “龍飛劍客”司徒畏見這夏天翔年歲輕輕,見識極博,竟能隨口叫出點蒼派中的上乘秘學,不由不暗裡驚奇。但夏天翔知道他矜待身份,決不肯先行發招,竟自踏中宮,走洪門,一式“渴驥奔泉”,雙掌挾著勁風,直向司徒畏胸前擊到。

 司徒畏見夏天翔這種打法過份驕狂,根本就未把自己“點蒼三劍”的威名看在眼內,不由鬱怒難禁,冷哼一聲,足下微退半步,雙掌齊推,凝集了成真力,硬接對方來勢。

 這時那位“桃花娘子”靳留香卻退到一旁,口中低“三絕鋼環”四字,仿佛有所思索。

 夏天翔、司徒畏四掌一合,兩人同覺髒腑微震,趕緊互相卸勁飄身,心中各有所感。

 司徒畏更驚訝這位武功極好但做不講理的少年,究竟藝出何門?夏天翔則知道“點蒼三劍”果然名不虛傳,自己以十成勁力淬然出掌,未佔絲毫便宜,足見火候尚差,再不能強做硬拚,隻可倚仗師門秘傳神妙身法,與之一鬥。

 “龍飛劍客”司徒畏冷笑一聲,攻勢首先發動,他們點蒼派素以一套“回風舞柳劍”、一百零八手“飛花掌。及兒件奇絕兵刃暗器,與其他武林各派,爭勝江湖。如今司徒畏知戒之下,不敢小視夏天翔這位年輕對手,一出手用的便是這套變化無窮的點蒼秘學。

 掌名“飛花”,自極輕靈美妙之致,尤其是在這位身材英挺、貌相風流的“龍飛劍客”司徒畏施展之下,身形招式,份外矯捷飄逸無倫,流水橋邊,東風陌上,沉華共露,卷絮隨風,簡直把一天掌影,幻成了朵朵飛花,刹那之間,便將那心高氣做無比的小俠夏天翔,逼得險象環生,連連後退。

 夏天翔這才知道點蒼絕學,果然名不虛傳,遂狂笑一聲叫道:“點蒼‘飛花掌’,果然名不虛傳,但夏天翔立願會盡天下絕學,你最好再賜教幾手‘口風舞柳劍法,!”

 話音落處,身形往右一翻,接連三轉,足下也以一種極其奇妙而迅疾無濤的步法,進退回環,移形換位,居然在轉瞬之間,便即脫出了司徒畏的飄飄掌影之外。

 司徒畏在稱點蒼派中三大高手之一,竟又認不出夏天翔所用奇異身法的來歷名稱,但真火已被勾動,雙眉一挑,目射精光,點頭朗聲答道:“夏朋友一身藝業,果然不凡,司徒畏從命獻醜,請你接我幾招點蒼俗技‘回風舞柳劍法’。”

 話完,青芒電掣,一陣龍吟,夏天翔也做然長笑飄身,縱到那株古松之前,把自己適才脫手飛擲、深嵌樹乾的一對鋸齒鋼圈取回手中。

 就在這種劍拔彎張、雙方即將再度交手的緊要關頭,那位站在一旁、沉思甚久的“桃花娘子”靳留香,忽然嬌喝一聲:“且慢!”香風飄處,縱到兩人之間,以一雙水汪汪的目光略注夏天翔,“咯咯”蕩笑說道:“小兄弟,我看出你的師承來了!你是‘北溟神婆,皇甫翠的心愛弟子,在不久以前,偷了她一顆‘乾天霹靂’,私自遊俠江湖……”

 “北溟神婆皇甫翠”七字一入耳,已使“龍飛劍客”司徒畏眉頭深蹙,再聽得夏天翔竟有武林中最稱霸道的“乾天霹靂”在身,越發不願輕結強仇,但鬥意雖無,真火已平,那柄剛剛拔在手中的青芒劍,卻不好意思自行還鞘。

 夏天翔被“桃花娘子”靳留香叫破自己的來歷,並說出偷取師傅“乾天霹靂”,私行遊俠江湖之事,不禁臉上微紅,心頭暗詫,對方如何得知此訊?

 靳留香偏頭向司徒畏瞟了一眼,佯嗔說道:“你怎的還不收劍?我們與這位小兄弟萍水相逢,既未結一天二地之恨;更素無三江四海之仇,彼此比劃兩招,略為切磋,正好一笑而罷,難道真還要拿刀動劍的見真章麽?”

 “龍飛劍客”司徒畏趁機下台,微笑收劍,“桃花娘子”靳留香又轉向夏天翔說道:“小兄弟,不要驚疑,我是從你自稱的三絕鋼環之上,才猜出你的來歷,更曾聽說你師傅因不放心你獨闖江湖,又恐你不知厲害,濫用‘乾天霹靂’,還準備親下北溟神山,來找你呢!”

 話音到此略頓,換了一副蕩逸入骨的嬌媚神情,繼續向夏天翔連瞟幾眼,曼聲笑道:“至於我們今夜之事,既然誰也不曾吃虧,便誰也不必記在胸中。常言道得好:‘萍水相逢總是緣。’異日江湖再遇,或者是小兄弟路過點蒼山步虛道觀,祁連山烽雪岩頭,司徒畏及我靳留香,必有一番人情招待。”

 說完,轉對“龍飛劍客”司徒畏笑道:“柴無垢既然不曾來此,你又何必定欲尋她?不如把點蒼、祁連兩派聯名的柬帖,派人徑送羅浮,約請冰心神尼於明年立夏之日,到終南死谷一會!”

 司徒畏好像對這位“桃花娘子”靳留香迷戀頗深,百依百順,聞言之下,看了她一眼,微笑問道:“我們是否此刻就走,不到薔薇墳去祈求薔薇願力?”

 靳留香伸手往“龍飛劍客”司徒畏額問輕輕一點,蕩聲嬌笑答道:“我與你花前月下,早有深盟,地老天荒,此情不二。彼此既結同心,還祈求什麽薔薇願力?”

 話完,向夏天翔微笑點頭,便自攜手飄身,雙雙離去。”

 夏天翔目送這一雙男女轉過山阿,不由冷哼一聲說道:“憑你們這種無行敗德的蕩子,怎配玷汙那聖潔無邊的薔薇願力?”

 就在“龍飛劍客”司徒畏、“桃花娘子”靳留香雙雙攜手離去之際,回頭峰峭壁半腰的暗影之內,現出了那位“凌波玉女”柴無垢的窈窕身形,她花容慘變,咬碎銀牙,慘然垂淚地低聲一歎,便欲投身百丈幽谷。

 柴無垢為情牽恨,死意才萌,夏天翔自言自語那句“聖潔無邊的薔薇願力”,恰好隨著山風送到。

 這九個字宛如具有無邊佛力的禪唱梵音,在柴無垢已碎的芳心之上,給以莫大安撫,使她魔障潛消,靈明漸朗,轉身遙望薔薇墳方向,合掌低眉,喃喃默祝。

 夏天翔因趕來參拜薔薇墳之時,恰好與“凌波玉女”柴無垢互相錯過,“薔薇使者”也未對他明言,遂根本不知道柴無垢與“龍飛劍客”司徒畏之間的這場情恨糾纏。如今更未發現自己無意中一句“聖潔無邊的薔薇願力”,竟救了回頭峰峭壁之上幾乎附崖自盡之人,只顧興匆匆地展動輕功身法,馳出岷山,準備遵照“薔薇使者”的指示,遠赴東海鉤鼇礁,拜謁一缽神僧,求取兩滴千年芝液,並順便尋訪“天涯酒俠”慕無優,探聽自己於九疑山所見的那位騎青馬,穿玄衫,用一柄帶鉤劍形兵刃,獨斃“祁連四鬼”的姑娘姓名及蹤跡何在?

 夏天翔回憶前情,不禁茫然失笑,自己與那位姑娘僅屬匆匆一面,但她那種矯捷輕盈的絕世身手,及極端清麗高華的風采容光,卻始終深嵌心頭,魂牽夢縈,推排不去。這才使得自己根據江湖傳說,遠上岷山,祈求能夠使花長好、使月長圓、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的薔薇願力。

 如今這樁心事,將來是否如願?雖然還在未可知的虛無縹緲之中。不過卻已因此參與及得悉不少熱鬧情節,可以大開眼界,不致再像先前那等在江湖中盲目無聊地東闖西撞。

 但根據“桃花娘子”靳留香所說,師傅“北溟神婆”皇甫翠為了不放心自己,準備親下北溟神山相尋。則今後行蹤固宜隱秘,幾樁師門絕學及獨門兵刃暗器,除非迫不得已,更須避免顯露施為,免得被師傅聞風趕到,一把捉回北溟神山,又要苦度那種清閑歲月。

 “薔薇使者”曾經指示,一缽神僧所居的釣鼇礁,是在浙江三門海外的鵝冠山附近,夏天翔因向往三峽之奇,遂由廣元奔萬縣,準備到了奉節,在翟唐峽口買舟順流東下。

 一路之間,無事足述,但到了奉節以後,夏天翔覽盡白帝城、八陣圖等勝跡,欲待雇船之時,卻發現無船可雇。

 夏天翔無可奈何之下,隻得沿江漫步,看見一位白發漁人,手持兜網,站在江流最急之處,目光微注波中,舉網逆水一撈,便便住在巫山十二峰中的朝雲峰上?”

 宮楠呷了一口杯中的滬州大曲,微笑說道:“夏老弟說得不錯,‘北溟神婆’皇甫翠、‘天外情魔’仲孫聖、‘風塵狂客’厲清狂,號稱當代武林中的三大難纏人物。而仲孫聖的怪僻飄忽,尤為三人之最。但他素來行蹤無定,怎會長住巫山?朝雲峰中,隻是住著他一位半兼徒兒、半兼義女的‘巫山仙子’花如雪。”

 夏天翔被滬州大曲的醇香所誘,連盡三杯,含笑問道:“仲孫聖雖極難纏,但他門下弟子卻未見得有甚大了不得,‘巫山仙子’花如雪怎會弄得這奉節江邊無舟可乘?”

 宮楠見夏天翔酒量頗好,又在聽得“天外情魔”仲孫聖那大威名之後,依然毫無怯色,神采飛揚,知道這位少年人物,亦必大有來頭,遂應聲答道:“任憑花如雪何等難纏,也不致斷絕長江舟揖。隻是在每年五月十五、十六、十六三日。船家均避免行經巫山,招尋無謂煩惱而已。”

 夏夭翔一算日期,今夜果是五月十五,東天皓月,已將全圓,不由向老漁人宮楠舉杯含笑問道:“宮大哥請道其詳,倘若在這三日以內舟經巫山,有何無謂煩惱?”

 官楠笑道:“花如雪隱屠朝雲峰中,極少出世,唯獨每年五月月圓之日,卻必在江邊獨自賞月,遇有武林人物的舟船經過,往往無端挑釁。或是強邀交手,或是提出極其怪異的問題與人賭賽!去年的五月十六,‘武當七子’中的離塵子及‘少林俗家雙傑’中的‘鐵掌銀梭’駱九祥,乘舟路過巫山,巧遇花如雪,結果‘鐵掌銀梭,駱九祥敗在這位‘巫山仙子’的詭辣招術之下,離塵子亦為她的奇異問題所窘,雙雙羞憤難禁,躍入奔騰洶湧的急湍江流,同歸劫數。”

 夏天翔聽得劍眉雙剔,目射奇光,微一尋思,緩緩說道:“這花如雪必然傷心人別有懷抱,否則不會每年定期在江邊與武林人物作對。宮大哥如有膽量……”

 宮楠不等夏天翔話完,便即笑道:“夏老弟是否想要我陪你放舟巫山,一會花如雪?”

 夏天翔方一點頭,宮楠又複笑道:“宮楠別無所能,但操舟手法與水內功夫卻尚有幾分自信。現與老弟風萍偶聚,情性相投,何妨送你一程?遇得上花如雪時,便看老弟鬥鬥這位‘巫山仙子’,一開眼界。遇不上時,便送你出西陵峽口!”

 夏天翔聞言,不禁大喜,起身長揖稱謝,青衫大袖微拂,坐下大石,居然碎裂一角。官楠目光微瞥,“哈哈”笑道:“老弟不必暗中炫技,寬我心腸,你那風華器宇,及眉目問所含的高傲神色,在稍有江湖經驗之人眼內,一看便知絕非凡流!我們如今便往舍間,解纜放舟,明夜可到巫山,但花如雪一身武學或許較易對付,她那專門用來與人打賭的希奇古怪的問題,卻最是難纏,老弟務宜對此多注意呢!”

 夏天翔心中雖未以為然,但口頭卻唯唯稱是,老少二人,遂略為添備酒菜,共乘小舟,順流東下。

 第一章:海枯石爛

 萬裡長江,以三峽之行最險,也以三峽之景最稱奇秀。重岩疊蟑,遮天蔽日,江流本已奔騰澎湃,再為山勢所束,急湍怒濤,益發卷起無數飛花,一瀉千裡,更加上水狹礁多,舟行其間,委實驚險萬狀。但這位白發漁人宮楠卻隨意操舟,談笑自若,遇上風景絕佳之處,並能順著水勢使小舟略作回旋,與夏天翔指點眺覽。

 夏天翔素來膽大好奇,見宮捕操舟手法太高,竟要他選擇江流最急之處,衝波飛駛。並因宮楠曾自詡水上功力,忽然想起一位江湖中傳說歸隱已久的水路奇人,遂一面對景傾杯,一面向宮楠道:“宮大哥,你這‘宮楠’二字,如果加以顛倒,恰是‘南宮’,又有這好操舟手法,莫不是昔年嘯傲洞庭,被江湖稱為‘煙波釣叟’的南宮沛麽?”

 官楠聞時,初覺一愕,旋即“哈哈”笑道:“夏老弟真好眼力,不瞞你說,‘煙波釣叟’南宮沛是我兄長,業已故去多年,我叫南宮浩,但這姓名早已不用,你還是叫我宮大哥比較好。”

 夏天翔聽出這南宮浩化名的白發漁人宮楠的笑聲之中,隱寓悲愴,知道這等江湖豪俠,決不會無端隱姓埋名,其中必有傷心恨事,遂雙眉微挑,朗聲叫道:“南宮大哥,你既說與我風萍一聚,情性相投,怎的似有隱衷不肯說出?夏天翔……”

 南宮浩似乎勾動前塵,情懷激蕩,仰頭目注排青千尺的夾岸峭壁,略定心神,截斷夏天翔的話頭說道:“夏老弟,我知道你是個血性漢子,豪俠男兒,但南宮浩心中的隱事暫時不便道出。一年以後,江湖如再相逢,則當細傾肺腑,或許還要相求老弟,助我一臂之力!”

 夏天翔聽南宮浩這等說法,自亦不便追問,兩人遂在江濤洶湧之中,目送夾岸青山如飛倒退,指顧煙嵐,一瀉千裡。

 回環曲折,暮雨朝雲,不知不覺之間,舟到巫峽,一輪冰魄,已在青山缺處,偶可瞥見。

 南宮浩倒打船槳,略緩去勢,向夏天翔笑道:“如今翟唐峽業已過盡,前面的參天峭壁,便是巫山。倘若機緣湊巧,最多江流三轉,那位‘巫山仙子’花如雪便將出現!”

 話音方了,前路江流轉折之處,已有依稀可辨的淒迷婉約的歌聲傳來,聽出是:“年年玉鏡台,梅蕊宮妝困;今歲未還家,怕見江南信!酒從別後疏,淚向愁中盡,遙想楚雲深,人遠天涯近。”

 夏天翔聞聲笑道:“她唱的是宋人幽棲居士朱淑真的‘斷腸集’中的詞句,莫非這位‘天外情魔’仲孫聖的義女兼愛徒的‘巫山仙子’花如雪,真個被我一言道中,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不成?”

 說到此處,小舟順著湍急的江流業已轉過一重峰腳,只見左側千尋峭壁之下,遠遠站著一位白衣女子,似在臨風仁立,縞袂飄飄,抬頭凝望東天皓月,口中仍作淒歌,但歌詞已變,唱的是一首有名的祭文:“巫山一段雲,閬苑一堆雪,瑤台一枝花,峨嵋一輪月,嗚呼!雲散,雪消,花殘,月缺!”

 歌聲幽幽嫋嫋之下,突然有一線十來丈的金色奇光,自白衣女子袖中射出,破空橫飛,直墜江流之內。

 南宮浩見狀,眉頭略蹙,一面操舟度越急流,斜斜向那白衣女子所立之處駛去,一面向夏天翔說道:“花如雪一見來舟,便將‘金蛟長索’拋向江中,我們如不及時靠岸,她隻消潛運內力,一抖蚊索,使將舟覆人亡,決無幸理!”

 夏天翔聽到這“巫山仙子’:如此蠻橫,劍眉方自略軒,眼前金光疾閃,“奪”的一聲,又是一根帶有倒刺尖釘的奇形長索,釘在船頭之上。

 南宮浩“哈哈”一笑,索性收槳不用,由那“巫山仙子”單臂挽索,舟行如飛,刹那之間,便即傍岸。

 夏天翔卓立船頭,目光如電,早就看清這位“巫山仙子”花如雪年約二十七八,長得修短適中,纖(禾農)合度,但人雖極端秀美,神情卻仿佛隱含幽怨,眼角眉梢並微籠凶煞之氣。

 離岸尚有兩丈三四,夏天翔與南宮浩便飄然縱出舟中,“巫山仙子”花如雪一面把手中蛟索繞在岸邊突石之上,一面目光略注南官浩,發話問道:“老頭兒操舟手法既好,對於江流又熟,應該是這三峽上下之人,偏在禁期以內路經巫山,難道不知我花如雪所定的規例?”

 南官浩微微一笑,捋髯答道:“你那規例有什麽大了不得?不過因為昔年有人在五月十五至十六的三日之間,未曾到這江邊赴你之約,遂遷怒此時此地,自定規例,把凡屬年年在這段期間經過巫山的來往旅客,均當作心頭上既極痛恨,又極懸之人,加以報復而已。”

 “巫山仙子”花如雪似乎驚於對方深知自己底細,柳眉微揚,妙目中射出一股冷酷的光芒,緩緩說道:“你們既然知我定這規例的根由,莫非故意到此,怎不通名?”

 夏天翔看不慣花如雪的這副冷做神情,朗然接口答道:“我叫夏天翔,這位是我宮楠大哥,常言道得好:‘風月無今古,林泉孰主賓?’滔滔東去的萬裡長江,總不會是你私人所有?我有事東海,宮大哥送我直下西陵,雖然知道有你在途中作祟,也不過準備接幾招‘天外情魔’仲孫聖所傳的詭異武學,及答覆你幾個刁鑽古怪的問題而已,根本談不上有意無意!”

 花如雪靜聽夏天翔話完,目中反而煞光漸斂,做色稍除,換了一副笑容說道:“小兄弟,你好口才,好骨氣,居然不怕‘天外情魔’所傳的詭異武學,及我‘巫山仙子’花如雪刁鑽古怪的問題,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當今武林八大門派之中哪一門派的弟子?”

 夏天翔眼珠一動,揚眉答道:“我聽說你專門愛以各種刁鑽古怪的問題與人打賭,則我們何妨先賭一陣?我若答不出你所提的問題,便照實吐露師承,答得出時,你便先弄些酒肴之屬,來請我們吃吃,不要如此小氣。”

 “巫山仙子”花如雪又複深深打量夏天翔幾眼,點頭含笑說道:“你這位小兄弟實在是我數年來所遇人物中最妙之人!不管你對我所提的問題能否答覆,花如雪都應該略盡地主之誼。”

 說完,忽然仰首絕峰,發出一聲宛如鸞鳳的悠長清嘯!

 夏天翔知道花如雪這是招呼她手下使者準備酒食,遂拉著南宮浩就石而坐,靜待對方提出問題,加以答覆。

 花如雪嘯畢,一抬纖手,微掠雲鬟,並指著天邊皓月,向夏天翔微笑說道:“小兄弟,我們第一場賭得不大,所以我問得也不大難,這長空皓月,為什麽會有陰?有晴?有圓?有缺?”

 夏天翔大笑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又道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你這第一個問題,委實太……”

 話猶未了,月光下人影忽閃,自那百丈絕峰之上,飄落兩名綠衣侍女,豐中各提食盒,在石上擺設了五六樣精致酒菜,兩大壺美酒,及杯盤之後,然後向三人斂衽施禮,垂手侍立。

 “巫山仙子”花如雪一面親自持壺,替夏天翔、南宮浩斟酒,一面笑道:“小兄弟,你不要以為題目容易,要知道難的還在後面,我們第二場賭些什麽?”

 夏天翔見這位“巫山仙子”先替南宮浩斟酒,意態頗為從容,但持壺轉向自己之時,卻玉臂略顫、嬌靨微紅,似在暗聚功力?

 “天外情魔”仲孫聖,“風塵狂客”厲清狂與師傅“北溟神婆”皇甫翠一向齊名。這花如雪既是仲孫聖的義女而兼弟子,夏天翔自然不敢怠慢,遂暗凝師門絕學“乾天氣功”,貫注右臂,單掌擎杯,含笑相接。

 壺口杯沿才一搭上,夏天翔便覺對方真力太強,自己必難久持,不由臉上微紅,正待加功施為之際,花如雪內勁忽收,斟酒滿杯,盈盈一笑說道:“小兄弟,第一個問題,雖然算你答出了,但我也試出了你的來歷,你是‘北溟神婆’皇甫翠的弟子。”

 南宮浩聞言,不覺一驚,暗忖難怪夏天翔不怯“天外情魔’,仲孫聖的名頭,原來他竟是當世武林內三大難纏人物中“北溟神婆”皇甫翠的門下!

 夏天翔被人家看破來歷,隻得赧然點頭;向花如雪笑道:“第一陣賭約是你所提,這第二陣賭些什麽,應該由我決定!”

 花如雪笑道:“小兄弟,你這脾氣,真像你師傅一般倔強,不過她倔強得令人可怕,你卻倔強得令人可愛而已。花如雪因有誓言,在昔年違約之人未曾到此踐約以前,不離巫山,故而第二陣賭約,想訂為:我若得勝,你在三年以內,須代我找尋那違約之人,催他來此赴約。你若得勝,我便送你一樣頗有妙用之物!”

 夏天翔微笑點頭,“巫山仙子”花如雪依舊手指那輪皓月問道:“小兄弟,你方才說是‘月如無恨月長圓’,請問這輪清輝朗照人寰的光明皓月,怎會有恨?”

 夏天翔知道這種虛無縹緲的問題,根本沒有什麽正確答案,只看自己是否能投中對方心意而已,遂在微一尋思之後,緩緩答道:“我記得李商隱有兩句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蟾光桂影,高處清虛,碧海青天,離愁索莫,隻怕你這‘巫山仙子’,可能與嫦娥仙子所恨相同,情懷相若呢?”

 夏天翔這番答話,果然深深打動花如雪的心懷,驀地珠淚泉流,垂頭不語。

 南宮浩恐怕雙方弄僵,一聲輕咳,正待發話,那位“巫山仙子”花如雪已舉袖拭去頰上淚痕,自懷中取出一疊約莫方圓五寸的朱紅絲網,遞向夏天翔,淒然笑道:“小兄弟,第二陣又是我輸,這疊網兒,送與你吧。”

 夏天翔目光略注花如雪掌中的這疊朱紅絲網,不由神色微驚,一面伸手接過,一面皺眉問道:“這是不是又名‘情網’的‘紅雲蛛絲網’?”

 花如雪點頭說道:“你師傅與我師傅齊名,這‘紅雲蛛絲網’又與‘乾天霹靂’齊名,一屬至柔,一屬至剛,仗以行俠江湖、確有無窮妙用。”

 夏天翔喜出望外之下,收好那疊“紅雲蛛絲網”,向花如雪笑道:“做人處事,首重公平。適才在第一次賭約前,你曾經聲稱無論勝負,均一盡地主之誼。如今我卻在第二次賭約後,聲稱必於三年以內替你找那違約之人,催他來此踐約,聊當瓊瑤之報。”

 花如雪看了夏天翔一眼,方從妙目中射出兩股感慚交迸的光輝,夏天翔又複問道:“那違約之人,究竟是誰,你該告訴我了吧?”

 花如雪嬌靨之上一陣飛紅,竟似微帶羞赧地訥訥答道:“他……他……他就……就是以前住在東海釣鼇礁,如今業已雲遊天下、不知去向的一缽神僧:”

 這幾句答話,聽得夏天翔與南宮浩好不愕然。因為自“巫山仙子”花如雪的神情語氣之上,分明知道必系一樁情孽糾纏,誰會料到對方竟是名震八荒的佛門高手?

 尤其夏天翔更為關心,急聲問道:“你不是立誓在對方未曾來此踐約以前不離巫山?卻怎麽會知道一缽神僧業已離開釣鼇礁,雲遊天下?”

 花如雪臉上微現慚悔的神情,接口答道:“這是我去年今日,聽得武當離塵子及少林‘鐵掌銀梭’駱九祥所說,料無謬誤!”

 夏天翔聞言,不禁暗蹙雙眉,自忖一缽神僧既已雲遊天下,而自己奉“薔薇使者”所差的東海之行,究竟應否再去?

 正在付度之間,花如雪目中又複一射英光,向夏天翔說道:“小兄弟,承你之情,花如雪極為感激!我向來對人都是提出三項問題及過手十招!如今因你我師門頗有淵源,十招可免,不必過手,隻把最後一個問題問完,便送你們登舟,自己也回轉朝雲峰暮雨壑中,靜待一缽神僧踐約,不再在江邊向人尋釁了!”

 夏天翔知道這第三項賭約的題目,花如雪必然要讓自己來出,遂想了一想說道:“談到此處,我們之間根本無仇,暫時也不必爭勝。則這第三項賭約的題目,倒真煞是難出,不如以未來作賭,誰敗誰就須竭盡心力,幫助對方了卻一樁生平大願!”

 花如雪拊掌讚道:“小兄弟這樁題目出得大有意思,我不甘心三場發問,場場都敗,故要好好想個問題,難你一下。來來來,我先敬你與這位宮老人家一人一杯‘朝雲仙露’!”

 話完,舉杯邀客,夏天翔、南宮浩人口一嘗,這種“朝雲仙露”果然不僅香醇無比,並還名副其實,在連盡數杯以後,便使人有微覺栩栩飄飄的神仙之感。

 花如雪一面敬酒,一面口中微作沉吟,突然靈機觸發,目注坐下青石,向夏天翔笑道:“小兄弟,第三項問題來了。俗語雲‘海枯石爛’,請教‘海’要怎樣才枯?‘石’要怎樣才爛?”

 夏天翔皺眉笑道:“你這個問題,問得確夠刁鑽!我必須想個古怪答法,才好相配!”

 說完,擎杯沉思,久久不答。

 花如雪略候片刻,微笑說道:“小兄弟,不要過份逞強,你已連贏兩陣,難道還不知足?這最後一陣卻大概是我贏了?”

 夏天翔委實苦思未得,正待含笑認輸,突然看見一隻夜鳥衝天高飛,不由大喜叫道:“答案有了’是兩句我自己胡謅的詩,但保管叫它‘海枯石爛’!”

 話音到此略頓,然後滿面得意神色,朗聲吟道:“世間有鳥皆精衛,天下無人不女蝸!”

 南宮浩聽得“哈哈”笑道:“這真是妙問妙答(精衛填海,女蝸煉石等兩樁故事,幾乎盡人皆知?倘若‘有鳥皆精衛,無人不女蝸’,確實海必填枯、石將煉爛)”

 花如雪也感慨無已地長歎一聲說道:“小兄弟聰慧無倫,使我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徹底慘敗,花如雪心服口服!但方今武林各派,歧見日深,尤其對你師傅表面畏之甚深,暗裡恨之甚切。據我們這片刻傾談觀察所得,小兄弟靈性雖高,做性大強,故在江湖行走,難免險厄極多,艱危迭至,那面‘紅雲蛛絲網’,防身攻敵,妙用無窮,務須善為珍藏,不要輕易失去才好!”

 夏天翔謝過教益,便與南宮浩縱回舟中,花如雪金蚊長索一收,揮手示意,依舊編袂臨風地位立江邊,目送他們所乘的小舟,破浪乘流,順勢飛瀉。

 兩岸猿聲,一路清景,南宮浩把夏天翔送出三峽,到了宜昌,因自己尚有要事,遂與他互道珍重而別。

 夏天翔年輕喜事,並因與南宮浩相交頗稱投契,一旦分袂,也未免微覺黯然,信步走上一家酒樓,憑欄買醉。

 因夏天翔登樓之際,時已不早,樓中除他以外,隻有一位黃衫酒客猶在獨對杯盤,流連未去。

 此人虯髯如戟,相貌在威猛之中略帶瀟灑,尤其一對炯炯的眼神,開闔之間,隱蘊精芒,夏天翔與他目光微對,不覺一驚,暗想江湖中哪來這多異人,自己一路所經,已夠新鮮,難道在這宜昌酒樓,又有奇遇?

 越是好奇,目光便越是老向這位虯髯黃衫酒客看去,由他桌上業已堆起的不少空壺空碗,便可見此人酒量飯量均非等閑。夏天翔不禁心頭一動,想起“薔薇使者”曾經囑咐自己沿途尋訪一位江湖經驗極豐而行蹤無定的“天涯酒俠”慕無優,或可向其請教出自己與她匆匆一面便告懷難釋,騎青馬,著玄衫,使吳鉤劍或跨虎籃的姑娘的姓名宗派。

 此人酒量既好,相貌又如此不凡,會不會就是“天涯酒俠”慕無憂?被自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地,誤打誤撞,撞個正著。

 夏天翔越想越對,越看越像,竟忍耐不住,起身走過,見那虯髯黃衫酒客手邊放著一柄湘妃竹骨折扇,遂搭汕說道:“尊扇甚雅,能否見借一觀?”

 虯髯黃衫客怪眼一翻,向夏天翔說道:“少年人說話,越爽直越好,你想看扇子,便盡管拿去,這等文謅謅、酸溜溜的樣兒,多麽討厭!”

 夏天翔平素對人向不客氣,今天是因心中懷疑這位虯髯黃衫酒客可能就是“天涯酒俠”慕無憂,自己少時還有要事相求,所以才特別文文雅雅地客套兩句。誰知居然碰了這大一個釘子,遂沒好氣地取過那柄湘妃竹骨折扇,“刷”的展開,心想叫看就看,既然不識抬舉,自己又何必對牛彈琴,白費氣力?

 誰知折扇才一打開,夏天翔神色又變。

 原來扇上一面畫的是幾竿墨竹,蒼勁脫俗,筆意高絕,另一面則龍飛風舞地寫著辛棄疾的“西江月”道:“醉裡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隻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扇尾並鐫有一方朱紅小印,赫然正是“天涯酒俠”四字。

 夏天翔目注虯髯黃衫酒客,含笑問道:“老前輩就是‘天涯酒俠’慕無憂慕老前輩?”

 虯髯黃衫酒客搖頭答道:“我不是慕無優,慕無憂如今大概正在優到無可奈何,四面受敵之下。”

 夏天翔還以為對方故意推托,方自一指那顆朱紅小印,虯髯黃衫客又複瞪他一眼,冷冷說道:“小娃兒怎的如此羅嗦?這又不是我的印章,我的印章在幾竿墨竹那面。”

 夏天翔這才知道這扇上字跡,雖是“天涯酒俠”慕無憂所書,但另一面的墨竹,卻是這虯髯黃衫客所書。

 翻轉看時,果然也鈴有兩顆小小的印章,印文一朱一白,朱文字學鍾鼎,鐫的是“殷勤理舊狂”,白文則系小篆,辨出是“狂之又狂”四字。

 夏天翔弄不清楚這“殷勤理舊狂”及“狂之又狂”兩方小印,是何人印章,只因聽出“天涯酒俠”慕無憂似有險難,遂關懷頗切地問道:“在下夏天翔,請教慕無憂老前輩現在何處?”

 虯髯黃衫酒客哼了一聲答道:“慕無憂除了眼皮寬、肚皮大、能喝酒、愛說話以外,別無所長,你苦苦追問他的下落作甚?”

 夏天翔劍眉微挑,朗然答道:“在下一來想向幕無憂老前輩請教一樁小事,二來慕老前輩是位名聲極好的前輩江湖奇俠,既在四面受敵之下,理應設法略盡綿力,幫助他分優解愁。”

 虯髯黃衫酒客聞言,眼中突然射出兩道亮如閃電的炯炯奇光,略注夏天翔,“哈哈”一笑說道:“連我都在拈杯無計,你還能替他分憂解愁?”

 夏天翔聽出虯髯黃衫酒客的這兩句話不僅狂傲無倫,並對自己頗為輕視,不由揚眉答道:“江湖之大,宇宙之廣,未必除老前輩以外,便即無人。”

 虯髯黃衫酒客見他這等不服的神情,又是微微一曬,抬頭問道:“你知不知道當今武林中八大門派,以哪一門派最不好惹?”

 夏天翔毫不遲疑地應聲答道:“老前輩這話未免問得有些不通!”

 虯髯黃衫酒客眼中又射奇光,凝注夏天翔問道:“你這小娃兒倒蠻有意思,且說說看,我不通之處何在?”

 夏天翔傲性已動,冷笑一聲答道:“自負俠肝義膽,仗劍江湖之士,根本隻問事之情理曲直,不應顧及人之好惹難惹,不當為則婦孺不欺,當為則強梁不懼……”

 話猶未了,虯髯黃衫酒客突然狂笑說道:“小娃兒倒真狂得可愛,反把我教訓一頓!但你不知內情,且慢議論……”

 夏天翔也不等對方話完,便即接口問道:“慕無憂老前輩與人怎樣成仇?在何處有難?老前輩不妨明言!”

 虯髯黃衫酒客點頭笑道:“你若能飲盡我面前這一壺美酒,我便告知你慕無憂而今安在。”

 夏天翔見那一壺酒最多三杯,遂滿滿斟了一杯,擎在手中,一傾而盡。

 誰料這酒味之香,及酒性之烈,夏天翔居然前所未嘗,加上飲得過急,先前又複喝了不少,故僅一杯入腹,已覺蹙眉,但為了亟欲得知“天涯酒俠”慕無憂與人結仇遇難的這段事情,遂把這壺香烈的美酒,勉強飲盡。

 夏天翔第三杯酒入喉,腦際業已微眩,但他置杯就桌之際,卻不由目瞪口呆。原來那位虯髯黃衫酒客,竟然如鬼魅一般,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那柄湘妃竹骨折扇及一錠紋銀,留在桌上。

 這酒樓後窗便臨江岸,夏天翔微愕以後,探頭看時,果然瞥見那位虯髯黃衫酒客的身影,到了三十來丈以外的一叢樹木之間,並仿佛似對自己回身招手。

 夏天翔自私下北俱神山以來,尚未見過身法如此快捷的武林人物,驚佩萬分之下,知道那錠紋銀是對方留給店家,作為酒菜之資,遂順手取了湘妃竹骨折扇,也自穿窗而出,施展輕功,向那叢樹木暗影,如飛撲去。

 但等他趕到距離那叢樹木尚有十丈左右之際,卻瞥見那位虯髯黃衫酒客居然身形凌空縱出五六丈遠,落向江心,以絕頂輕功,飄飄然踏波而去,並有隱約吟聲,隨鳳送到。

 夏天翔見狀越發心驚對方功力之高,居然可與恩師“北溟神婆”皇甫翠仿佛?知道追已無及,隻得立在岸邊,愕然目送,並聽出虯髯黃衫酒客口內所吟的是唐人李義山的詩句:“重篩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明知對方吟誦此詩,必有深意,但一時哪裡推究得出?茫然片刻,驀地想起對方既是絕世高人,則答應自己隻要飲盡那一壺香烈美酒,便告知“天涯酒俠”慕無憂現在何處之語,似乎不會食言,何不到他縱身人江的岸邊一看,也許有所留語也說不定。

 夏天翔動身飄,十丈距離,展眼就到,果然不出所料,就在岸邊一塊大石之上,被人用金剛指之類神功,鐫出兩行龍飛鳳舞的字跡,寫的是:“明夜初更,荊門山仙人橋下!”

 鄂中勝景,夏天翔已有所聞,沿途又得南宮浩相告,知道荊門山就在宜昌東南的長江南岸,與北岸虎牙山隔江相對,山下水勢湍急,為長江絕險之處。

 時地均有,夏天翔心神一懈,酒意倏然上湧,再被涼爽的江風一拂,越發眼皮奇重,倦不能支,索性就在這塊虯髯黃衫酒客留字的巨石之上,倒頭大睡。

 這一覺睡得香甜酣穩之極,醒來已近次日中午,夏天翔略進飲食,便又複雇舟渡江,在夕陽才墜,下弦月初起東天之際,即已趕到荊門山絕頂的仙人橋下。

 誰知昨夜酒樓相逢的那位武功奇高的虯髯黃衫怪客,竟比夏天翔到得更早,正自獨對蒼茫,負手眺覽。

 夏天翔目睹人家幾度顯示神功,不由頗為欽佩,一揖到地,含笑說道:“老前輩神功絕世,果然曠代高人……”

 話猶未了,虯髯黃衫怪客已自看他一眼,搖頭笑道:“小娃兒不要前倨後恭,你的來歷甚怪,究竟是‘天外情魔’仲孫聖的弟子?還是“北溟神婆’皇甫翠的門下?”

 夏天翔被對方問得一愕,虯髯黃衫怪客又複笑道:“你身邊藏有‘乾天霹靂’及‘三絕鋼環’,應該是皇甫翠的弟子,但北溟門下,又怎會身懷‘天外情魔’仲孫聖心愛的至寶之一‘紅雲蛛絲網’?……”

 夏天翔聽到此處,恍然頓悟,自己昨夜醉臥江畔,全身業已被人家細搜一遍,倘若對方心存惡?不僅重寶盡失,性命還不是在糊裡湖塗之間便告斷送?看來這莽莽江湖,委實步步險峻、寸寸危機,必須時刻小心,絲毫不能懈怠。

 虯髯黃衫怪客繼續笑道:“你身邊除了有這兩樁門戶絕對不同的武林異寶以外,更令我驚奇的是,居然尚有比‘乾天霹靂’及‘紅雲蛛絲網’珍貴百倍之物。”

 夏天翔起初聽得深覺不解,但一轉間,恍然頓悟地微笑問道:“老前輩言中所指,是不是那片紫玉所雕的薔薇花瓣?”

 虯髯黃衫怪客眼中射出兩道奇異的光輝,一注夏天翔,緩緩點頭說道:“紫玉薔薇,乾天霹靂,紅雲蛛網,再加上我送你的那柄湘妃竹折扇,一人獲此四寶,機緣之好,簡直聞所未聞!縱然遇上當代武林八大門派的掌門人,也要對你恭恭敬敬,不敢有所驕妄!”

 夏天翔這才知道那柄湘妃竹折扇,對方竟已贈送自己!但“乾天霹靂”是本門做視武林的重寶,妙用素所深諸!“紅雲蛛絲網”的用法,亦經“巫山仙子”花如雪略加傳授。隻有這湘妃竹折扇及被虯髯黃衫怪客誇讚得價值更高的那片“紫王薔蔽”,怎樣用法,尚自毫無所知。

 疑詫驚喜交集之下,夏天翔先向對方稱謝,並正待請教來歷及“紫玉薔蔽”、湘妃竹折扇的用法之際,那位虯髯黃衫怪客,忽然略一凝神傾耳,向夏天翔急急說道:“‘峨嵋四秀’已來,慕無憂也立刻就到!我因故必須回避,你可藏在那兩株高大喬松的虯枝密葉之內,靜看熱鬧,等到慕無優陷入極端窘境、無法應付之際,你隨便打著‘北溟神婆’皇甫翠或”天外情魔’仲孫聖任何一人的門下旗號現身,說是聽得‘風塵狂客’厲清狂正西上峨嵋,要到坤靈道院之中,盜取峨嵋派傳宗異寶‘天玄劍譜’!或許仗此一語,便可為慕無憂解脫大難。”

 話到尾音,人已飄下仙人橋,夏天翔這時也聽出山下有衣襟帶風的“颯颯”之聲,遂如言縱身藏入那兩株背崖喬松上月光照射不到的虯枝密葉之中。

 凡屬武林人物,都對八大門派中出類拔萃的高手,莫不耳熟能詳。峨嵋派傳宗至此,陰盛陽衰,輩份及武學最強的,是師姊妹五人,由大師姊“玄玄仙姥”掌門,其余四人,或道或俗,有長有幼,但均功力絕高,又極合群,世稱“峨眉四秀”,在她們的“四象追魂劍陣”之下,委實罕有敵手。

 加上江湖中對於婦道人家總要禮讓三分,非有生死深仇,避免爭鬥,久而久之,“玄玄仙姥”及“峨嵋四秀”之名,居然變成八大門派中最難纏的人物。

 故而夏天翔聽說來人竟是“峨嵋四秀”,也自微覺蹙眉,靜氣屏息地隱身松間,打算細看這幾位聞名已久、尚未見面的巾幗奇人,怎樣向那“天涯酒俠”慕無憂尋仇作對?

 身方藏好,四條人影宛如雲飄電掣,輕輕翻上峰頭,清一色的玄衣背劍,兩道兩俗,但年齡相差大多,最老的是位白發道姑,雙鬢如銀,足有八十開外,最幼的是位十五六歲的清秀俗裝少女,其余一位是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一位是二十囚五花信年華的美豔玄衣少婦。

 四人均面罩嚴霜,尤以那玄衣少婦的神情最為悲憤淒苦。

 “峨嵋四秀”卓立峰頭,目光電掃四周,由那白發道姑發話說道:“三位師妹,慕無優尚未到來,少時我們莫再留情,各自盡力施為,不要讓這多言酒鬼,逃出‘四象追魂劍陣’之下!”

 那中年玄衣道姑仿佛火氣最大、性情最狂,眉頭雙挑,接口冷冷說道:“衛三弟被這酒鬼一語成殘,今夜自然最少也要砍下他一條右腿解恨,然後再去找那祁連妖婦算帳。但二師姊莫把慕無憂看得太高,憑他一人,在我‘亂披風劍法’之下,尚決難支持百招,哪裡用得著施展‘四象追魂劍陣’?”

 玄衣美婦聞言,眉梢略動,正欲發言,突有一陣豪朗的笑聲,遠遠傳至。

 自發道姑揮手說道:“不管少時怎樣收拾這可惡的酒鬼,我們且先佔了四象方位再說!”

 “峨嵋四秀”身形“刷”的一分,南北東西,傲然卓立。

 夏天翔從這幾句話中,業已聽出“天涯酒俠”慕無憂不知怎的會因一語使人成殘,而此人又與“峨嵋四秀”中的那位玄衣美婦關系極為密切,才導致今夜之會。

 但中年道姑所說的祁連妖婦,不知是否岷山所遇的“桃花娘子”靳留香,倘若這些人事均有關聯,豈非越發熱鬧有趣?

 想到此處,只見荊門絕頂,身形輕飄,一位青衫飄拂、意態悠閑、腰間懸著一隻朱紅葫蘆、儒生打扮、年約四十來歲的眉清目朗之人,眼光電掃東西南北冷然傲立的“峨嵋四秀”,抱拳周圍一揖,“哈哈”笑道:“慕無憂正在黃鶴樓頭買醉,突奉‘峨嵋四秀’的‘追魂劍令’相招,才趕到這荊門絕頂,不知可是為了貴派‘衝雲鶴’衛家琦被‘祁連雙煞’及‘桃花娘子’靳留香斷去一腿之事?”

 神情哀怨的玄衣美婦冷冰冰地發話問道:“慕無憂,江湖中是不是講究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天涯酒俠”慕無憂抱拳笑道:“盛秀芝姑娘……”

 這五字剛剛出口,卻被那位年齡最幼的俗裝少女截斷話頭說道:“慕無憂,你也算得上是當代武林中響當當的漢子,怎不知血債血還,難道非等我霍秀芸拔劍遞招,才肯切下一條右腿?”

 慕無優聞言不禁微愕,但立即揚眉笑道:“盛、霍兩位姑娘請不要誤會,你們如欲血債血還,應該前往祁連找那‘鐵面鬼王’佟巨、‘陰司笑判’吳榮及‘桃花娘子’靳留香,他們才是傷害‘衝雲鶴’衛家琦的主腦人物。”

 站在南面的中年道姑冷哼一聲說道:“佟巨、吳榮、靳留香是主腦人物,慕無優卻是罪魁禍首!若非你自詡淵博,說起靳留香天生尤物,精於偷元媚術,能使近她之人欲仙欲死,我衛三弟怎會好端端的跑到祁連山去斷送一條右腿!”

 “天涯酒俠”慕無憂也自冷然一笑,搖頭答道:“秀圓道姑,此事是慕無憂與友人屈指細數天下,認為其中幾名惡孽太重,務宜加以誅戮,免得貽害江湖子弟之際,‘衝雲鶴’衛家琦在一旁聞得,忽動淫,才遠上祁連,自招禍變……”

 話猶來了,“峨眉四秀”之中那位神情悲怨、風華頗美的盛秀芝,伸手肩頭,“鏗鏘”拔劍,戟指慕無憂咬牙叫道:“慕無憂休得血口噴人,我丈夫不是那等無行之輩,他遠上祁連是為了除害,不是貪淫,一條右腿既然斷送在你輕輕一語之中,你今夜若不自行斷腿還債,便趕緊亮出兵刃,接我一百招峨嵋劍法!”

 慕無憂江湖經驗極廣,自然深知“峨嵋四秀”驕縱狂做的性情,今夜之事,決難善了,遂軒眉狂笑說道:“百招峨嵋劍法未必便砍得下慕無憂的一條右腿,諸位若想如願,最好還是施展你們那倚多為勝的‘四象追魂劍法’!”

 盛秀芝聽得越發寒霜滿面,扭頭向那站在東面、年齡最大的白發道姑,厲聲叫道:“二師姊,小妹百招之內,砍不下慕無憂一條右腿,便由這荊門絕頂自躍長江,你與三師姊、小師妹等,隻防止這廝脫逃,千萬不可讓他譏笑我們倚多為勝、施展‘四象追魂陣法”,致弱峨嵋威望!”

 滿頭銀發的秀朗道姑知道“峨眉四秀”之中,單論劍法,要推小師妹霍秀芸最高,四師妹盛秀芝為次,百招之數,足能製眼對方,遂點頭探手,“嗆嗆”連鳴,“峨嵋四秀”全都拔劍出鞘,由盛秀芝橫劍當胸緩步進場,其余三人,則在外圍佔了三才方位。

 慕無憂眉頭雙蹙,調氣凝神,抱元守一。

 盛秀芝見狀,停步問道:“慕無優,你的兵刃何在?”

 慕無憂雙目霍然一張,神光四射地朗聲長笑答道:“慕無憂僅仗一身肝膽,遊俠天涯,身邊從來未曾帶過兵刃!”

 盛秀芝銀牙一咬,厲聲叱道:“不知天高地厚的酒鬼狂徒,你若赤手空拳,隻怕逃不出盛秀芝掌中長劍的百招半數!”

 招隨聲發,一出手就是峨嵋劍法絕學“千峰競秀”,一柄青鋼長劍,被內家真力所震,化成無數急旋的劍花,令人目眩神搖,斜空疾落。

 喬松頂上的夏天翔看得好不皺眉,暗想“峨嵋四秀”難怪名震武林,使得人人側目,所施的劍法,確實精妙無濤,大概除了那年齡最輕的少女之外,自己全非其敵。

 他這種想法恰恰相反,“峨嵋四秀”的劍法造詣與眾不同,是倒序而排,最年輕的霍秀芸,才是最強的高手。

 “天涯酒俠”慕無憂則深知自己恐非這劍術造詣極深的盛秀芝之敵,但事到臨頭,非拚不可,隻得施展生平最得意的一套“醉遊仙”身法,在對方如山劍影之中,避重就輕地騰挪閃展!

 夏天翔一看便知慕無憂雖然也是一身不俗的內家武學,但吃虧在素來不用兵刃,對方峨嵋劍術又複強得驚人,相形之下,支持不到廿招,便已險象橫生,危機屢現。

 如此情況,自己再不出面,慕無憂一世英名即將付諸流水,故而趕緊在青衫衣底取出那對獨門兵刃三絕鋼環,自高臨下,脫手飛擲!

 第二章:迭起風波

 銳嘯劃空,風生十步,尤其那一對三絕鋼環,被夏天翔真力所貫,嵌入石地時迸射的火光,使得“峨嵋四秀”及“天涯酒俠”慕無憂全都大吃一驚,仰頭向這突然而至的鋼環來處,凝神注視。

 夏天翔“哈哈”一笑,提氣自喬松頂端施展“神龍禦風”身法,翩然下降。但他這手輕功卻唬不住人家“峨嵋四秀”,只見那滿頭白發的秀朗道姑,曬然問道:“小娃兒何派門下?竟敢在‘峨嵋四秀’之前賣弄生事!”

 夏天翔確對“峨嵋四秀”心存怯俱,但卻依舊神色自若地做然笑道:“你們在此打架,本來不關我事,但四人用劍,一人空手,卻未免太不公平,令人看得生氣,我才把這一對兵刃,借與這位以喝酒成名的老前輩一用。至於何門何派?你們自負是峨嵋派中的一流高手,難道從我這對鐵圈兒上,還看不出名稱來歷麽?”

 這位摹然出現的年輕人物的風神器宇,連“天涯酒俠”慕無憂都覺暗暗稱奇,但他畢竟見識極博,目光微瞥深嵌石內的那對三絕鋼環,不由低低哦了一聲,業已看出這膽大出奇的青衫少年,乃是當世武林三大難纏人物中“北溟神婆”皇甫翠的門下。

 而“峨嵋四秀”因平素自視極高,除了其他各派掌門或出奇高手以外,幾乎目空一切,故而八道目光,空自齊注三絕鋼環,卻看不出絲毫來歷。那年歲最輕、劍法最好的霍秀芸,反而冷笑一聲說道:“一對自己打造的怪環兒,頂多鋼質稍純,其他有甚來歷?

 夏天翔星目一翻,炯炯精光注定霍秀芸,狂笑說道:“你自己見識太淺,眼界太窄,居然還敢輕視別人?要不要與我這對既無來歷又無名稱的鐵環兒鬥上百合?”

 霍秀芸柳眉雙揚,異常不屑地哼了一聲,說道:“憑你也配鬥我百招?隻怕不滿十招,不是洞腹穿胸,便是人頭落地!”

 夏天翔見她說得太狂,不由大怒說道:“慢說你這樣一個年輕丫頭,就是你們自以為了不起的‘四象追魂劍陣’,我也能一舉手間,將之毀滅!”

 霍秀丟聽得雙眉滿罩煞氣,並不住“嘿嘿”冷笑,劍光屢掣,似欲出手。

 “天涯酒俠”慕無憂因看出夏天翔來歷,生恐雙方萬一弄僵,各出辣手,則整個武林可能從此天翻地覆,鬧得血雨腥風,永無寧日,故而趕緊向霍秀薑搖手笑道:“霍姑娘,我與這位老弟素味生平,但卻知道他適才所說,不是虛語。”

 “峨嵋四秀”中排行第二的秀圓道姑接口說道:“慕無憂,你在武林中總算微有聲名之人,怎的也隨著那乳臭未乾的狂妄小兒,信口開河,亂發囈語?憑他能在一舉手間毀去我們的‘四象追魂劍陣’?”

 慕無憂這時的神情,越發鎮靜,自腰間取下酒葫蘆來,喝了兩口,目注秀圓道姑點頭說道:“可能,可能,我認為這位老弟極其可能在一舉手間毀去你們的‘四象追魂劍陣’!”

 霍秀芸氣得就指慕無憂怒道:“你說,你說,你若說不出他怎樣能毀我們的‘四象追魂劍陣’,就讓你同時嘗嘗‘四象追魂劍陣’中四劍分屍的滋味!”

 慕無優先把酒葫蘆遞與夏天翔,請他飲用,然後指著深嵌石內的那對三絕鋼環,微笑說道:“我從這對獨特兵刃三絕鋼環之上,認出這位老弟是‘北溟神婆’皇甫翠的門下!”

 夏天翔聞言,深佩“天涯酒俠”慕無憂果然見識極博,覺得向他請教心中渴在九疑山獨斬“祁連四鬼”,騎青馬、著玄色披風的姑娘之來歷下落,定必大有希望。

 “北溟神婆”皇甫翠的名頭,果然把不可一世的“峨嵋四秀”暫時鎮住。但那年輕氣盛的霍秀芸,因自己狂傲半天,覺得有些騎虎難下,在沉默片刻以後,又向慕無優揚眉說道,“他師傅‘北滇神婆’雖然聽說高明,但他卻不一定能有多少成就,何況即算皇甫神婆親自到此,也未見得能在一舉手間便毀得了我們‘峨嵋四秀’的‘四象追魂劍陣’!”

 “天涯酒俠”慕無優點頭笑道:“霍姑娘講得不錯,你們那‘四象追魂劍陣’變化巧妙,威力強大,並可借力歸元,生生不息,確實無論遇上多高的好手,均能最少鬥上個三兩百招!……”

 霍秀芸接口說道:“你見識確實極博,但既知‘四象追魂劍陣之妙’,何以還說可能會毀在對方一舉手之下?”

 慕無優覺得這幫年輕人物的好勝之心,委實太強,遂微歎一聲,目光略掃“峨嵋四秀”,發話問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乾天霹靂’?”

 這回是那年歲最大的秀朗道姑應聲答道:“‘乾天霹靂’是北溟神山的鎮山至寶,皇甫神婆決不會輕易交給這等年輕門下妄用造孽。”

 慕無憂搖頭笑道:“這位老弟既敢誇口,可能他身上便帶有這種威震武林的北溟至寶!”

 “峨嵋四秀”尚待發話,夏天翔卻自身畔取出一顆比人拳略小的墨色球狀之物,托在右掌之上。

 “峨嵋四秀”雖然依舊不大相信這枚毫不起眼的墨黑圓球,就是威震武林的“乾天霹靂”,但風聞此物又號“死珠’,威力直能摧山震嶽,血肉之軀,縱然功力再高,當之亦無生理。故而誰都對之懷疑,卻誰也不願以性命作為賭注,逼得夏天翔出手一試!

 夏天翔見對方均已噤若寒蟬,遂劍眉微軒,把那顆“乾天霹靂”極其謹慎地揣回懷內。

 霍秀芸看見夏天翔眉目間高做的神情,忍不住微咬銀牙,問道:“你叫作什麽名字?”

 夏天翔應聲答道:“我叫夏天翔,你是不是還想與我一鬥?”

 霍秀芸點頭道:“我認為‘北溟神婆’皇甫翠門下倒沒有什麽大了不得,但你敢不敢用這‘乾天霹靂’?”

 夏天翔笑說道:“‘乾天霹靂’何等威力,豈能妄用?隻要你們不倚多為勝,施展什麽‘四象追魂劍陣’,我便以這對三絕鋼環,鬥你百合!”話完,身形一飄,雙掌微蓄真力,便自石中把自己那對獨門兵刃三絕鋼環取回手內。

 鋼環才一人手,夏天翔忽然想起了虯髯黃衫怪客對自己所說之言,遂目注霍秀芸問道:“你們峨嵋山坤靈道院之中,是不是藏有一部武學奇書,‘天玄劍譜’?”

 這“天玄劍譜”是峨嵋傳宗秘籍,必須歷代掌門人方準學習譜中劍法,故而江湖中知者甚少。

 夏天翔一言出口,“峨嵋四秀”不禁神色齊驚,由秀朗道姑問道:“夏朋友,你怎會知道我們坤靈道院之中藏有武學秘籍‘天玄劍譜’?”

 夏天翔微笑答道:“我曾在宜昌城內巧遇‘風塵狂客’厲清狂……”

 話方至此,“峨嵋四秀”神色更驚,盛秀芝柳眉微蹙,向秀朗道姑問道:“二師姊,‘風塵狂客’厲清狂的蹤跡居然在宜昌出現,他會不會溯江而上?……”

 夏天翔也不等她話完,便即接口說道:“對對對,我聽得厲清狂對另一人說是他準備溯峽觀賞,西上峨嵋,到坤靈道院之中,設法弄取‘玄玄仙姥’的‘天玄劍譜’!”

 “峨嵋四秀”越聽臉色越變,生恐掌門師姊玄玄仙姥不知“風塵狂客”厲清狂暗起盜心,以致失去本派傳宗至寶“天玄劍譜”,或拚鬥強敵,勢力孤單。遂互一商議,由盛秀芝向慕無憂說道:“我們因峨嵋有事,今夜這段過節,便暫告結束;但異日有暇,還請慕朋友……”

 夏天翔“哈哈”一笑,截斷盛秀芝的話頭說道:“你們盡管放心,一年以內,我準定奉陪慕老前輩遊趟峨嵋。但我覺得你們‘峨嵋四秀’有點舍本逐未,欺孤怕眾……”

 霍秀薑聽到此處,柳眉雙挑,怒聲問道:“夏天翔,你如此說法,有何根據?”

 夏天翔冷哼一聲,繼續說道:“我方才聽說‘衝雲鶴’衛家琦的一條右腿,分明是斷在祁連雙煞‘鐵面鬼王’佟巨‘陰司笑判’吳榮及‘桃花娘子’靳留香手內。你們不先找他們報仇,反聯手欺凌向來獨行天下的慕老前輩,豈非顯然畏怯祁連派勢力?並不敢招惹祁連掌門人‘九首飛鵬’戚大招手中那枝重達一百五十斤的奇形鋼拐!”

 秀朗道姑聞言,單掌當胸,了一聲“無量佛”道:“夏天翔,你不要輕視峨嵋劍派,那祁連掌門人‘九首飛鵬’戚大招手中的一枝九鵬展翼鋼拐,不過在武林中小有聲名,其實並沒有什麽驚天動地之能,鬼神不測之妙。你們一年後來我坤靈道院時,‘峨嵋四秀’倘拿不出一條佟巨或是吳榮的右腿相示,慕無憂這段過節就算徹底了結,從此不提,一筆勾卻!”

 話完,道袍大袖微揮,“峨嵋四秀”一齊飄身,刹那之間,這荊門山絕頂的仙人橋上便靜寂異常,隻聽得遠遠傳來霍秀芸銀鈴似的語聲,傲然叫道:“夏天翔,一年以後來時,不要忘了和我在峨嵋金頂單獨一鬥!”

 慕無憂靜待霍秀芸的語音在夜空之中消失以後,用一種頗為感激的目光,看著夏天翔,搖頭歎道:“常言道:‘好男不與女鬥!’這‘峨嵋四秀’委實難纏。夏老弟是適逢其會,還是受人指使,特來助我脫此一難?你方才所說的‘風塵狂客’厲清狂西上峨嵋,欲盜‘天玄劍譜’一事,不像是真的呢!”

 夏天翔好生佩服這位“天涯酒俠”的見識之高,遂把宜昌酒肆巧遇虯髯黃衫怪客的情節,細述一遍,並向慕無憂探聽這位武學極高的奇人來歷,及是否還會現身相見?

 慕無憂聽完,失笑說道:“這位虯髯黃衫怪客是我生平唯一的酒友,也就是老弟剛才所說的‘風塵狂客’厲清狂。此人向來做事猶如天際神龍,變化萬端,不可捉摸。他這時真可能業已買舟西上,溯峽觀賞,遠遊峨嵋並一探坤靈道觀去了!”

 夏天翔聽得恍然大悟,原來所遇的虯髯黃衫怪客,就是當世三大難纏人物中,與師傅“北溟神婆”皇甫翠及“天外情魔”仲孫聖齊名的“風塵狂客”厲清狂,怪不得會有那高功力!

 但聽完以後,卻又不解,問道:“老前輩不是說他西上峨嵋,欲盜‘天玄劍譜’一事,不會是真的麽?”

 慕無憂微笑答道:“當時不會是真,但如今卻不會是假。因為厲清狂若不授意老弟如此說法,則‘峨嵋四秀’必不肯輕易放我過去。彼此破臉惡鬥之下,除非老弟拚舍至寶,甘造殺孽,施展‘乾天霹靂’,否則恐怕雖盡我們兩人之力,也難逃出她們的‘四象追魂劍陣’!”

 夏天翔因已見識過“峨嵋四秀”中盛秀芝劍法的威力,知道慕無憂此語不是虛言,遂含笑點頭,聽他繼續說道:“如今此圍既解,厲清狂因生平言出必踐,自然溯江西行。我料他是要搶在‘峨嵋四秀’未回坤靈道院以前,一會峨嵋派掌門人玄玄仙姥。”

 夏天翔哦了一聲,仍自懷疑問道:“以這位‘風塵狂客’厲清狂前輩之力,他若在此親自現身,嚇退‘峨嵋四秀’,豈不比較簡單?何必繞上這麽一個圈子,還要跑趟坤靈道院?”

 慕無憂微笑答道:“老弟有所不知,厲清狂如此作法,是為了避免與‘峨嵋四秀’中的霍秀芸見面。”

 夏天翔大詫問道:“霍秀芸不過是個黃毛丫頭,那位名滿乾坤的‘風塵狂客’厲老前輩卻避免與她見面作甚?”

 慕無憂神色之上仿佛有點感舊傷懷,緩緩答道:“這樁事的因因果果,是一段極富曲折的武林秘辛,但如今尚不到披露的時間,請老弟恕我暫難奉告。”

 夏天翔聽人家如此說法,自然不便追問,只見慕無憂舉起酒葫蘆喝了一口,微微笑道:“清風明月,煩熱全消,想不到這荊門山絕頂,非但景色甚佳,並還是個避暑的極好所在。老弟適才曾說找我有事相詢,不妨明講,慕無憂知無不言。我們坐對碧天萬裡,下臨滾滾長江,正好披襟挹爽,清談永夜!”

 夏天翔好容易誤打誤撞地才遇見這位萍蹤浪跡、居無定所的“天涯酒俠”慕無憂,但話到舌尖,卻又有點訥訥難於出口。

 慕無憂見他這等神情,微笑問道:“老弟器字英朗,豪快無倫,怎的似有難言之隱,你究竟是想問人還是問事?”

 夏天翔一老面皮,應聲答道:“我想問人。”

 慕無憂眉頭微蹙,緩緩說道:“塵海茫茫,乾坤莽莽,問人確實極難。老弟欲問之人,是男是女?有何特征?曾在何時何地,何種情況之下相逢?如今尋他何事?”

 慕無憂的這一連串“何”字,弄得夏天翔深蹙雙眉,隻得把湖南九疑山麓所見細說一遍,但對慕無憂最後一問“如今尋他何事”,卻避而不答。

 慕無憂靜靜聽完,又舉起酒葫蘆來喝了兩口,便即坐在石上,背倚長松,閉目思索。

 夏天翔不敢驚動,走到崖邊,俯視月光之下滔滔東去的萬裡長江,但心頭兀自有點不由自主地緊張忐忑。

 足足沉默了約莫兩三盞熱茶光陰,慕無憂起身向夏天翔叫道:“夏老弟,你這個問題,可能要把我難倒!”

 夏天翔聞言,不由大為失望。但那位“天涯酒俠”慕無憂,又向他寬慰笑道:“老弟不必發愁,且喝上兩口,我們互相研究研究!”

 夏天翔無奈之下,也隻得借酒消愁,但慕無憂偏又不讓他多喝,要過酒葫蘆,招呼夏天翔與自己並肩相坐,微笑說道:“我方才所說可能要被老弟難倒之意,並非想不出那位姑娘,而是居然想出了三位之多。不過其中卻無一能與老弟九疑山所遇之人完全相似!”

 夏天翔自絕望中又生出幾分希冀,急急問道:“慕老前輩,你且把你所想起的三人說出,我們推敲推敲,再加判斷!”

 慕無憂略作沉吟說道:“禦墨色披風,用劍,而能在一刹那問,獨誅‘祁連四鬼’的年輕姑娘,第一位便是你方才所見‘峨嵋四秀’之中,年歲最輕,要和你單獨一鬥的霍秀芸!”

 夏天翔搖頭說道:“當日九疑山麓,我雖未曾認清那位姑娘的面貌,但與霍秀芸卻不大相像!”

 慕無憂又複說道:“獨斬‘祁連四鬼’,需要相當身手,故而除了霍秀芸以外,普天下僅僅尚有兩位年輕姑娘具此本領,但不知是否用劍及愛著玄衣?”

 夏天翔問道:“老前輩請先說出這兩位姑娘的姓名,我們再加研判!”

 慕無憂蹙眉說道:“這兩位來頭均大,比‘峨嵋四秀’中的霍秀芸還要難纏,一位是昆侖派掌門人知非子的衣缽傳人鹿玉如,另一位則是‘天外情魔’仲孫聖的獨生愛女仲孫飛瓊。”

 夏天翔倒不對什麽昆侖派掌門人知非子及“天外情魔”仲孫聖的名頭感覺畏怯,反向慕無憂笑問道:“慕老前輩,這事應該容易判斷,她們這三位之中,哪位豢有一匹腳程極快的青色良駒用以代步?”

 慕無憂搖頭苦笑說道:“難就難在這裡,霍秀芸、鹿玉如、仲孫飛瓊三位姑娘,平素無一乘馬,而青色千裡良駒,武林中卻有兩匹!”

 夏天翔知道事情越來越複雜,隻得靜聽慕無優說道:“這兩匹青色寶馬,一匹就是祁連派掌門人‘九首飛鵬’戚大招所有,名為‘千裡菊花青’,另一匹則系當代神醫,‘商山隱叟’賽韓康的坐騎,名為‘青風驥’。”

 夏天翔聽完“天涯酒俠”慕無憂的話後,胸頭反更一片茫然,莫知所決。

 慕無憂含笑說道:“依我之見,老弟不如先找馬,後找人,若能探聽出‘九首飛鵬’戚大招或‘商山隱叟’賽韓康之中,誰曾將馬借與一位年輕姑娘騎往湖南,豈非便可知道此位姑娘的姓名來歷?”

 夏天翔對慕無憂這種說法頗為同意,並暗想自己恰好奉了“薔薇使者”之命,要在九九重陽趕到商山天心坪當代神醫賽韓康處,正可順便打聽。但根據“巫山仙子”花如雪所說,一缽神僧已離卻東海釣鼇礁,雲遊天下,卻無異又給了自己一個難題,就是怎樣才能尋到一缽神僧,用“薔薇令”求取兩滴千年芝液,趕到商山,去向“薔薇使者”交代。

 慕無憂見夏天翔聽完自己的話後,低頭思索良久,遂向他含笑問道:“老弟想得如何,我這先找馬再尋人之策,是否尚可應用?”

 夏天翔稱謝笑道:“老前輩的高明指教,怎會有差?我是在思索另一位武林奇人,行蹤縹緲,令人難尋的為難之事!”

 慕無憂笑道:“老弟大概身負重任,要尋的人真還不少。這一位武林奇人是誰?或許慕無憂得知蛛絲螞跡,可以相告!”

 夏天翔俊臉微紅,應聲說道:“我要我的是住在東海釣鼇礁的一缽神僧,但聽說他已雲遊……”

 慕無憂不等夏天翔話完,便即一陣“哈哈”大笑說道:“老弟運氣真好,又算問對了人,那一缽神僧的下落,大概除我以外,尚無人知道。”

 夏天翔大喜請教,慕無憂笑道:“老弟不知道當世武林八大門派之中,除了峨嵋、祁連為了‘衝雲鶴’衛家琦之事新近結仇,便數點蒼、羅浮兩派夙怨最重。”

 夏天翔點頭笑道:“我不但知道點蒼、羅浮兩派每隔七年必將約地決鬥,大動乾戈。而且這一次並由點蒼掌門人鐵冠道長、祁連掌門人‘九首飛鵬’戚大招,聯名函請羅浮掌門人冰心神尼,於明年立夏之日,率領羅浮派下人物,至終南死谷一會。”

 “天涯酒俠”慕無憂因不知夏天翔在岷山回頭峰前巧遇點蒼第三劍“龍飛劍客”司徒畏及祁連妖婦“桃花娘子”靳留香之事,故而聽他說得這般詳盡,未免微覺詫然,緩緩說道:“老弟說得一點不錯,但點蒼第一劍,也就是點蒼掌門人鐵冠道長,在邀請冰心神尼赴會終南死谷的柬帖之內,另外附了一封密柬,大意是說兩派每七年一鬥之余,教下弟子均不免死亡狼藉,彼此元氣大傷,不如由鐵冠道長及冰心神尼兩位掌門人,先期暗至終南死谷一會,誰也不許另約幫手,互盡一身所學相拚,以勝負了恩仇,或可避免兩派之間的大量流血。”

 夏天翔聽到此處,發話問道:“點蒼掌門人鐵冠道長的這種建議用意頗佳,冰心神尼是否接受?”

 慕無憂微歎一聲說道:“冰心神尼傲骨冰心,剛強無比,見了這封密柬,立即同意。但這樣一來:羅浮、點蒼兩派的掌門人,同進終南死谷,以後卻最多隻有一位生還,甚至雙雙埋憂遺恨!”

 夏天翔眉頭微蹙,默然不語,“天涯酒俠”慕無憂喝了兩口美酒,繼續說道:“鐵冠道長的這種打算,不知怎會事先泄漏?致被冰心神尼的方外好友一缽神僧得知。一缽神僧遂早離東海釣鼇礁,一面雲遊濟世,一面到期遠赴終南,準備仗他佛門的慈悲願力,為這一道一尼消除嗔名心,餌此劫數!”

 夏天翔把原原本本聽完,哦了一聲,向慕無優問道:“慕老前輩,鐵冠道長與冰心神尼訂於何時互至終南死谷相會?”

 慕無憂答道:“他們約定是八月初五,距今尚有兩個半月……”

 語音至此略頓,用一種異常關切的目光看著夏天翔,神色頗為鄭重地沉聲說道:“我雖將這項重大秘密告訴老弟,但老弟千萬最多在谷口徘徊,等待一缽神僧,卻不可貪看熱鬧,妄進終南死谷。須知這等秘密性的武林決鬥最忌人窺,尤其當事人又是堂堂兩派掌門,萬一遷怒之下,一舉手間……”

 夏天翔劍眉微挑,接口笑道:“老前輩是說鐵冠道長或冰心神尼一舉手間,夏天翔便將立成讖粉?”

 慕無憂知道自己措詞偶一失慎,業已激動夏天翔好勝不服之心,趕緊含笑說道:“老弟不要誤會,你身懷北溟絕技,又有武林異寶‘乾天霹靂’,即令鐵冠道長及冰心神尼位居一派掌門,也必另眼相看。慕無憂之意,是恐外人一加參與,他們羞怒之下,容易醞成更大、更難於收拾的奇災浩劫而已!”

 夏天翔起立向慕無憂恭身笑道:“老前輩不必如此煞費苦心。夏天翔也不會狂妄到敢對一派掌門有所不敬的地步。一席長談,天光已曙,老前輩何去何從?我們一年後尚須同上峨嵋,彼此是否應先約定怎樣見面?”

 慕無憂笑道:“我向來飄泊天涯,行蹤無定,本來大可奉陪老弟,但江漢之間尚有事未了,故隻好暫別,我們既上峨嵋,不如便定於明年此日,在峨嵋舍身岩下相會。老弟眉心帶煞,雙眼籠威,雖是絕代英才,卻微嫌鋒芒過露,故而今後神澤固長,可能災厄亦重。慕無憂略通風鑒,臨別贈言,尚望老弟不要怪我唐突才好。”

 夏天翔長揖稱謝,慕無憂微笑飄身,在曙色微微之下,隱跡於荊門絕頂的奇松怪石之中。

 自高瞰下,曉色膝隴中,奔騰澎湃的江景尤絕,夏天翔直看到輝輝日出,皎皎天開,方一面下山,一面啞然失笑,自己與“天涯酒俠”慕無憂一夜長談,只顧聽那些武林秘辛,卻忘了向他請教,“風塵狂客”厲清狂送自己的“湘妃竹扇”及那片“薔蔽令”,究竟有何用處?

 由此欲奔終南,方向是正北微西,並須穿越武當山,路途頗不在近。

 夏天翔因時間頗為充裕,在行經武當之前,遙望天柱峰巍峨的青影,不免心頭暗想,是否順便上峰一訪武當派中人物?

 武當派是當世八大門派中的大宗派,劍法、內功均有獨到之處,但近年似乎比較消沉,不大與其他門派爭名鬥勝。

 夏天翔心既動,轉身斜撲天柱峰,但剛剛轉過一角山坳,便聽得一聲頗為清宏的無量佛號,響自路邊小林之中,並自林內走出兩位青袍道士。

 夏天翔明知人家這聲佛號可能是為自己而發,但依然折扇輕搖,緩步登峰,嚴如未覺。

 右面一位比較年輕的青袍道士身形微閃,擋住去路,沉聲說道:“小施主請留貴步!”

 夏天翔見對方阻止自己登峰,不由劍眉微剔,手中湘妃竹折扇“刷”的一收,冷然問道:“道人何故阻路?”

 青袍道人應聲答道,“武當生變,奉本派掌教之渝,三元觀百日以內,謝絕外客!”

 夏天翔聞言心內暗驚,近來真是多事之秋,看情形武當派變故亦不在小,否則何至由掌教傳諭,將三元觀封觀百日?

 心頭雖是驚奇,口頭卻冷冷說道:“你們武當生變,至多不讓人進入三元觀隨喜,難道連天柱峰也禁人登臨眺覽不成?”

 那名攔路的青袍道人見夏天翔神情語氣過於冷做,也不禁眉梢微軒,臉上有點勃然變色。

 但另一位年齡較大的道人,此時也已走到近前,目光在夏天翔手中湘妃竹折扇之上一注,不由微驚,向同伴略施眼色,並對夏天翔微笑說道:“明人之前不說暗話,本派掌教因‘武當七子’連喪其三,遂傳諭召集本派所有高手,齊聚三元觀共商對策,並封觀百日,鍛煉神功,準備搜集證據,向下手挑釁之人興師問罪。故而小施主手持‘風塵狂客’厲清狂的湘妃竹折扇,必系大有來頭的武林一脈,平日確為我三元觀內的上客佳賓,如今事出非常,卻望見諒止步才好!”

 夏天翔見對方這等掬誠相告,自然改了笑顏說道:“既然貴派發生如此劇變,夏天翔自不會強人之難,且待他日有緣,再複登峰瞻仰三元寶殿。但‘武當七子’均系當世一流高手,怎會突然連喪其三?並從道長言中聽出,似連下手之人都尚未發覺……”

 說到此處,突然想起巫山所聞之事,但因對那“巫山仙子”花如雪印象不惡,故未明言,隻是裝作隨口問道:“這三位遇難的‘武當六子’之中,有無離塵子在內?”

 青袍道人恭身答道:“我離塵師叔是去年五月在巫峽自行投江,武當派不便對‘巫山仙子’花如雪報復,隻留他日向花如雪之師‘夭外情魔’仲孫聖要一交代便是。至於我滌塵、悟塵、浮塵三位師叔,卻均是在毫無防范之下,中了他人暗地施為的一種紫黑三棱毒刺,全身麻痹癱瘓,慢慢不治而死!”

 夏天翔暗想可惜“天涯酒俠”慕無憂未與自己同行,否則以他那等淵博已極的江湖見識,或許知道這種能令受傷人麻痹癱瘓、漸漸不治而死的紫黑三棱毒刺,是哪一派武林人物的獨門暗器。

 方想到此處,天柱峰頭突然傳下幾聲玉磐。

 那名年齡較長的青袍道人,聞聲以後向夏天翔稽首笑道:“貧道一凡奉三元觀玉磐相召,不能久陪,願夏小施主江湖行俠,無厄無災,多福多壽!”

 夏天翔深喜這一凡道人謙和有禮,遂也長揖笑道:“關於適才道長所說的‘武當七子’中,滌塵、悟塵、浮塵三子遇害一事,夏天翔江湖如有見聞,當飛赴天柱峰三元觀,報知貴派掌教。”

 話完,彼此含笑為別,夏天翔自然不便再複登峰,遂依舊直奔陝西終南,但心頭兀自暗地猜疑,武當派修真養性,與世無爭,何人對他們派中主要人物暗下毒手?豈非存心要把武林中攪得地覆天翻,要弄成一片腥風血雨?

 疑盤旋之下,夏天翔特意一路登臨,冀有所遇,但事不湊巧,無非徒費心力,山川歲月,兩兩如飛,不知不黨中,時已八月初三,也到了終南山內。

 夏天翔暗付既稱“死谷”,必在深山,遂窮幽極險而探,但連尋兩日有余,到八月初五的中午時分,猶自毫無所獲。不由急得他連連頓足搓掌,生恐誤了參謁一缽神僧,及瞻仰點蒼掌門人鐵冠道長與羅浮掌門人冰心神尼相互較功的這場絕頂精彩好戲,而暗悔一時粗心,未曾向“天涯酒俠”慕無憂問明路徑。

 目前形勢,東南北三面均系排雲峭壁,西面則是匹練垂天的三折飛瀑,夏天翔奔馳竟日,尋得心煩,遂欲到那瀑底潭邊,小休片刻,使頭腦略微清醒,再作計較!

 哪知到了潭邊,忽然發現怪事,瀑後居然有一方圓數尺、黑黝黝的深洞,而洞口左右兩側的山壁之上又複各自鐫有圖畫。

 左壁畫的是一枝垂柳,但柳梢斜揚,似乎微風吹拂?右壁敗畫的是兩隻合捧的人掌。

 垂柳,人掌,均非刀斧鑿出,分明是內家高手用神奇指力所鐫,夏天翔矚目之下、不禁心頭暗忖,這是否鐵冠道長及冰心神尼所為?難道終南死谷竟在那黝黑的深洞之內?

 不管是與不是,自己入洞一探,又有何妨?夏天翔頭打定,因恐這等深山古洞藏有惡毒蛇魯,遂先行把真氣調勻,貫聚雙掌,左前右後護住當胸,便自緩步往洞口走會。

 但才一邁步,耳中聽得低低一聲“阿彌陀佛”,夏天翔不禁大愕回身,因為這潭水四周,適才明明無人,加上自己耳力之靈,能辨十丈以內的金針落地,怎的會突然有佛號傳出?

 身後丈許以外的潭邊巨石之上,盤膝坐著一位灰袍憎人,但看去年齡最多僅有二十五六,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右手中卻托著一隻方圓六七寸的紫色玉缽。

 既有這隻玉缽作為表記,自然不問可知,石上憎人便是住在東海釣鱉礁的一缽神僧。夏天翔看清這位方外奇人的年齡面貌以後,恍然頓悟,怪不得“巫山仙子”花如雪會為這一缽神憎那等相思欲死。

 好容易在此相逢,似應取出“薔薇令”,向一缽神憎求取千年芝液,並替“巫山仙子”花如雪傳言,請他到朝雲峰下赴約。但夏天翔目光微轉,竟自略變初衷,裝出一副不認識這位佛門高手的佯兒,向一缽神憎長揖施禮問道:“在下夏天翔,這位大師法號怎樣稱呼?你方才那聲佛號,似乎阻我入洞,難道這洞中藏有什麽奇異蛇獸?”

 一缽神僧略舉手中玉缽,含笑說道:“貧憎向居東海,即以此缽為號。”

 夏天翔聞言改容,又複施一禮道:“原來大師竟是名震武林的佛門高手一缽神僧,晚輩夏天翔多有失敬……”

 一缽神僧擺手笑道:“我與武林各派均無淵源,故交往之間,向來一視同仁,不分尊卑長幼。你難道不認得那洞外左右山壁上所鐫的表記?”

 夏天翔又複看了那山壁上所鐫風揚垂柳及合捧人掌一眼,茫然搖頭,一缽神僧笑道:“垂柳代表‘回風舞柳劍法’,是點蒼派掌門人鐵冠道長的表記;合捧人手,則代表‘般禪掌力’,是羅浮派掌門人冰心神尼的表記。他們……”

 夏天翔一聽瞿然接口說道:“點蒼、羅浮兩派掌門人的表記既在洞外,則這黑洞之中,難道就是終南死谷?”

 “終南死谷”四字人耳,一體神僧盾頭略蹙,目中突射炯炯精光,籠注夏天翔,冷然問道:“你是哪一派弟子?怎會知道點蒼、羅浮兩派掌門約聚終南死谷?”

 夏天翔知道自己業已把話說漏,若再虛言,定然便會引起這位一缽神僧的懷疑,遂朗笑答道:“家師‘北溟神婆’,但有關這鐵冠道長與冰心神尼約聚終南死谷一事,卻是聽得‘天涯酒俠’慕無憂老前輩所說,才想趕來一開眼界。”

 一缽神憎搖頭歎道:“慕無憂沉溺杜康,慣喜多言,總有一天要在‘言多必失’四字之下,吃場大苦。”

 夏天翔聞言。心中不禁暗暗失笑,一缽神僧此語真靈,慕無憂業已為了多言賈禍,幾乎在荊門絕頂難逃“峨嵋四秀”的“四象追魂劍陣”。

 一缽神僧又道:“你師傅‘北溟神姿’皇甫翠雖然名滿天下,威震武林,但終南死谷之中的冰心神尼及鐵寇道長均為一派掌門。尤其是雙方秘密決鬥,最忌人窺,故而這種足以惹火傷身的熱鬧,你不看也罷!”

 夏天翔緩緩走到一缽神僧身前,方看出那隻方圓六七寸的紫色玉缽之中,居然還盛有紫色泥土,土裡並長著一株紫色的九葉異草。

 一面心中暗暗稱奇,一面含笑道:“大師叫我最好不看熱鬧,你自己卻由東海釣鼇礁趕來作甚?”

 一缽神僧被夏天翔問得微愕,但旋即含笑答道:“我是想盡我所能,為冰心神尼及鐵冠道長挽回這場極可能兩敗俱傷的悲慘劫數。”

 夏天翔雙眉微剔,接口問道:“大師抱著慈悲情懷,欲為雙方挽回浩劫,難道就不許夏天翔本著俠義肝膽,略盡綿力,分你幾分功德善果麽?”

 一缽神僧又被對方問住,不禁點頭笑道:“夏小施主俠肝義膽,慧心靈舌,倒是武林中極難見的少年英傑。好好好,貧僧願意與你協力完成這場功德!”

 夏天翔笑道:“大師大概來得極早,冰心神尼與鐵冠道長兩位掌門人何時人谷?”

 一缽神僧答道:“今日凌晨,這兩位掌門人便各在山壁上鐫完表記,同時進入終南死谷。”

 夏天翔聞言,不由深吃一驚問道:“清晨入谷,迄今已有不少時光,大師既欲為冰心神尼及鐵冠道長排難解紛,消災餌劫,怎的還不進入終南死谷?”

 神僧搖頭笑道:“你怎的把這兩位掌門人看得如此一錢不值?他們進入終南死谷以後,由掌法到兵刃,由兵刃到內功,至少也要耗上兩天到三天之久,才會筋疲力竭,互相作最後的拚命搏鬥!”

 夏天翔恍然頓悟,哦了一聲這,“大師要等羅浮掌門人冰心神尼及點蒼掌門人鐵冠道長一樁樁地比完各種功力,到了最後搏鬥之時,才進終南死谷。”

 一缽神僧看他一眼,含笑說道:“像冰心神尼及鐵冠道長這等一派掌門身份的武林人物,無不孤介自高,惜名如命,若不等他們筋疲力竭之際,誰能進得了這終南死谷?即或勉強偷偷進谷,隻要一被發現,定將被他們聯合譏嘲得灰頭土臉,甚至會被趕出谷外,”

 夏天翔聽完,知道一缽神僧所說,確是實情,不由滿面惋惜之色。

 一缽神僧見狀,詫然問道:“夏小施主,你滿面惋借神情,是為了何故?”。

 夏天翔劍眉微蹙,歎息一聲說道:“鐵冠道長號稱點蒼第一劍,七十二手‘回風舞柳劍法’,名震江湖。冰心神尼則系羅浮掌門,她那‘般禪掌力’及一柄金絲雲拂,更是我崇拜已久的武林絕學。這等罕見難逢的名家較技,卻無緣得睹,請教大師,是否令人惋惜之至?”

 一缽神憎目光對夏天翔上下微一打量,忽然問道:“你師傅有沒有教過你‘縮骨神功’?”

 夏天翔雖覺一缽神僧問得有些突然,但知必有深意,故而臉上微紅地應聲答道:“我師傅教是教過,但我因悄悄偷下北溟神山,功行未竟,大概隻練到八成左右。”

 一缽神憎微笑說道:“‘北溟神婆’皇甫翠的嫡傳心法,必然異於常流,你能把‘縮骨神功’練到八成,或許已夠應用。”

 話音至此略頓,夏天翔正待請教要自己施展“縮骨神功”何故之際,一缽神僧又複手指那黝黑的洞穴笑道:“你方才說得對,好容易才遇上這一場冰心神尼及鐵冠道長這等絕世武學名家、一派宗主,互相毫不藏私地拚命惡鬥,若不一飽眼福,未免太虛此行……”

 夏天翔聽出一缽神僧語意,高興得接口問道:“大師許我進入終南死谷悄悄一開眼界?”

 一缽神僧點頭說道:“但我要你必須保持‘悄悄’二字,須知在這兩位掌門人的耳中,塵沙落地,宛若驚雷,故而千萬不可接近到十丈以內,否則不但誤人,並將誤已。”

 夏天翔點頭領命,方待縱身,一缽神僧又複叫道:“你入洞以後,必須通過四層石壁,才到達終南死谷。但第四層石壁,你既難以通過,更不可通過,隻準隔著這層石壁,屏息靜氣地遙加觀看!”

 夏天翔的腦海中早已幻想冰心神尼與鐵冠道長,在終南死谷以內打得如火如荼的精彩景象,聞言一面點頭,一面縱身,兩個起落,便自進入那黝黑的深洞之內。

 四五轉折過後,洞中便達毫無光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程度,並有一層石壁堵住去路。

 夏天翔伸手捫壁,果然發現離地四尺來高之處,有一尺許小洞,遂施展“縮骨神功”穿越而過。

 第二層石壁上的洞穴更小,方圓盈尺,等到第三層時,壁上洞穴僅比一缽神僧手中那隻玉缽略大少許,夏天翔運足功力,方始勉強鑽過。

 此處因第四層石壁之外便是終南死谷,故而稍有光亮。但所謂光亮,隻是洞頂上五六寸方圓的一圇淡光,顯然這層石壁上的洞穴,隻有五六寸大小,並系自上斜行向下,光影才會映照在洞頂之上,但由於光影太淡,洞中其他景色,仍非目力所能見。

 夏天翔雙手拊壁,施展“壁虎遊牆”功力,上升丈許,方始找到洞口,果然壁外那終南死谷地勢較低,這洞穴方向,確是斜行往下。

 終南死谷,名不虛傳。夏天翔雖因洞穴大小及方向關系,不能多窺谷中景色。但目光觸處,已見白骨成堆,而白骨堆中,卻相距六七尺遠,對坐著一位相貌極為英秀的中年白衣女尼,及一位看不清面貌,僅從那花白須發之上,估計出約莫六十來歲的黃袍道士。

 這一尼一道,全是閉國靜坐,不發片言,但雙方的緞衣及道袍之上,均微起波紋,看出似乎是在全身抖顫。

 夏天翔不由大失所望,暗想這兩位羅浮派及點蒼派的掌門人,哪裡像是比較武功?簡直好似互相在忍受一種莫大痛苦。

 誰知夏天翔在黝黑的古洞之內,隔著第四層石壁,注視終南死谷之時,卻又有兩道極為凶毒、狠辣、詭譎的目光,就在他身旁數尺以外,向他暗中獰視。

 可惜夏天翔絕想不到洞中另外有人,也未曾回頭與此人目光相對。否則他可能會發現這兩道目光好熟,進而精密研判,看破奸徒們的陰辣心思,便足防止以後的多少不幸之事發生,及挽口幾乎血染整個武林的奇災浩劫。

 暗影中潛伏之人幾度抬手,想對夏天翔有所不利,均不知由於何種顧慮,終告忍耐未發。而夏天翔也看出終南死谷中的羅浮掌門人冰心神尼及點蒼掌門人鐵冠道長,確似雙雙身受重傷,性命危殆,而決定趕緊回報一缽神僧,請示究應如何處理。

 一缽神憎也決未想到終南死谷之中會有這種突然劇變,見夏天翔入洞不久便即退出,並滿面驚惶的神色,不由詫然叫道:“夏小施主,你怎的回來這快?是不是發出聲息驚動他們,吃了什麽苦頭?……”

 話猶未了,夏天翔已自苦笑答道:“大師快去看看,我倒未吃昔頭,隻怕那兩位掌門人,苦頭吃得不小。”

 一缽神憎哪裡知道其中曲折?猶自含笑問道:“是鐵冠道長吃了冰心神尼‘般禪掌力’的苦頭?還是冰心神尼在人家七十二式‘回風舞柳劍,下……”

 夏天翔感覺事機緊迫,遂一把抓住一缽神憎,同往那黝黑的古洞中縱進,邊行邊自把適才所見詳加敘述。

 一缽神僧聽得仍自將信將疑,但等他到達第四層石壁,由穴中窺察終南死谷以後,方知夏天翔所言,絲毫不謬。

 第三章:終南死谷

 夏天翔在這段途程之中,見第三層石壁的洞穴那等狹小,一缽神僧依然手把玉缽,毫無難色的一鑽而過,不由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雖得師傅“北溟神婆”皇甫翠真傳,但功力火候方面畢竟尚差,要想與這乾出奇高手共爭一日之長,必須刻苦用功,加倍努力。

 心頭警惕之下,見一缽神僧默視著對坐在終南死谷白骨堆中的冰心神尼及鐵冠道長,似乎束手無策?遂低聲說道:“大師何不用佛門‘獅子吼’或‘天龍禪唱’神功,試試可能將這兩位仿佛已人昏迷狀態的掌門人加以喚醒?”

 一缽神僧覺得夏天翔所言大可一試,遂神功微凝,先以極其柔和但最能啟發人靈智的“天龍禪唱”笑著叫道:“冰心神尼及鐵冠道長,二位怎的齊到這終南死谷之中?真真雅興不淺!”

 終南死谷之內白骨堆中對坐的冰心神尼,及鐵冠道長聞聲之下,先是鐵冠道長似乎微微一驚,冰心神尼也眼皮連動,但終於無力睜開,身上仿佛顫動得越發劇烈。

 這時洞內暗影中所潛伏之人,早自秘道中悄然退去。

 一缽神僧見“天龍禪唱”仍不能對二人奏效,遂提氣運用佛家“獅子吼”神功,大聲叫道:“二位道友,怎的這等癡迷?貧僧一缽在此!”

 語音宛如百萬天鼓齊鳴,震得終南死谷及這古洞之中,嗡嗡不已。

 這回那位羅浮掌門人冰心神尼,勉強自喉間迸出一絲微弱語音,斷斷續續他說道:“終南死……死……谷之……外,有……人暗……算。我……我……與點……點蒼掌……掌門……人鐵冠道……長,交……手未……久……便……自同……中……劇毒……”

 一缽神憎聞言,不由更出意外地驚歎一聲,夏天翔如今因已無顧忌,遂晃著火折,略察洞內形勢,向一缽神憎說道:“大師是否想把這第四層石壁毀去,我給它一顆‘乾天霹靂’好麽?”

 一缽神僧搖頭苦笑說道:“你師門的‘乾天霹靂’,雖然威力足能震嶽推山,但若在此處施為,不僅終南死谷中的冰心神尼及鐵冠道長必然同遭粉身碎骨,連你我也將活埋洞內……”

 說到此處,突然面色一整,雙目中射出炯炯神光凝注夏天翔,一舉手中那隻六七寸方圓的紫色玉缽,語音異常鄭重地緩緩說道:“貧僧自入空門,以‘一缽’為號以來,手中從未離過此缽。今日為了要施救這受人暗算,顯見即將奄化的羅浮、點蒼兩派掌門人,不得不一破慣例,煩夏小施主代托此缽,就在這洞穴口際聽我招呼,千萬不可使缽中所植那株九葉異草,觸及任何金屬之物!”

 夏天翔見這位佛門奇人神色如此鄭重,遂恭恭敬敬地接過那隻紫色玉缽,托在掌上,目送“一缽神僧”施展上乘“縮骨神功”,自那奇小的洞穴之中,慢慢進入白骨如山的終南死谷之內。

 一缽神僧鑽出小洞,躍下終南死谷,首先對那些堆積如山的猙獰白骨,合掌低眉,了一聲“阿彌陀佛”。

 這時位居羅浮、點蒼兩派掌門人、功力極為深厚的冰心神尼及鐵冠道長,竟連坐都坐不住了,雙雙跌倒白骨堆中,全身抽搐,顯見最多再複支持片刻,便將永絕人寰,泉台埋恨。

 一缽神僧口中又是一聲“阿彌陀佛”,右手拇、中二指凌空連彈,以佛門“彈指生花”的絕頂神功,暫時截斷這兩位掌門人的全身血脈。

 然後急忙縱回洞穴下方,向夏天翔叫道:“夏小施主,你趕緊用手在我那玉缽中所植的九葉異草上摘下頂端一葉,與我使用!”

 夏天翔如言施為,只見那葉斷之處,溢出半點乳白汁液,頓時散發一股清絕奇芬,使人聞之神智安寧、心胸一爽。

 這種異草的汁液竟然如此清芬,夏天翔忽然想到“薔薇使者”之命,不由暗自猜測,難道這就是所謂武林聖藥千年芝液?

 一缽神僧接得夏天翔凌空拋落的那片草葉以後,立即一撕兩半,分別喂入冰心神尼及鐵冠道長口中,並在二人身上凌空寸許之處,雙掌往複虛摩,仿佛費力已極,光頭之上,汗落如雨。

 夏天翔看得分明,知道一缽神僧因男女有別,隻得大費真力,凌空按摩,使那片草葉早生神效。

 但一缽神憎是冰心神尼的方外至友,如今卻對她生死強仇鐵冠道長照樣無分先後厚薄地一般施救,這種佛門子弟的博愛仁心及公平舉措,看得夏天翔好不欽佩!

 片刻之後,一缽神僧出了一口長氣,微笑收手,夏天翔知道已大功告成,這當世武林八大門派中,羅浮派及點蒼派的兩位掌門人,即將解毒醒轉。

 果然又過片刻,冰心神尼與鐵冠道長便雙雙面帶煞氣地翻身躍起,兩人並同時把手一伸,掌中各自托著一很大小式樣完全相似、長約寸許的奇形紫黑毒刺。

 點蒼掌門人鐵冠道長翻覆一看那根紫黑毒刺,仔細揣入懷中,向一缽神憎稽首為禮,謝了救命之德,然後對羅浮掌門人冰心神尼說道:“我們今日之會,既遭好人暗算,自然作罷。但貧道想與大師商議,可否把羅浮、點蒼兩派所約定的明年立夏一戰,略為延緩?”

 冰心神尼冷冷笑道:“既已定期,延緩作甚?”

 鐵冠道長雙目一張,神光四射,厲聲笑道:“冰心大師,你不要會錯了意,‘點蒼三劍’及派中弟子豈是怕事之人?我不過想先查出這暗中對我們用毒刺暗算的無恥鼠輩,加以剪除,然後再舉行點蒼、羅浮兩派間的門戶之鬥而已!”

 夏天翔聽到此處,忽然想起“武當七子”之中,滌塵、悟塵、浮塵三子遇害之事,正與目前情況有些類似。只可惜距離太遠,無法看清冰心神尼及鐵冠道長掌中所托紫黑毒刺是否三棱形狀?

 心中正在起疑,又聽得羅浮掌門人冰心神尼答道:“你這種說法我倒同意,我們各自設法對此人搜查蛛絲螞跡,等得手以後,再行互定會期便了!”

 鐵冠道長說道:“一言為定,貧道心急查緝這暗箭傷人的無恥鼠輩,我且先行告別!”

 話完,向一缽神僧又複稽首為禮,便即飛身向這小洞之中,施展“縮骨神功”鑽出。

 夏天翔本想避開,但一轉問,卻又毫不隱藏地托缽卓立。

 鐵冠道長鑽過這重石壁,突見夏天翔,不由愕然舉手,似欲凝勁待擊?

 夏天翔向這位點蒼第一劍,也是點蒼派掌門人鐵冠道長,微微一笑,略舉手中玉缽。

 鐵冠道長見了這隻紫色玉缽,方知夏天翔是一缽神僧的同路之人,遂頓足飄身,向第三層石壁的洞中鑽去。

 這時終南死谷之中,羅浮派掌門人冰心神尼與佛門奇俠一缽神僧,居然四目相對,半晌無語。

 夏天翔見狀,不同好生詫異?也自屏息靜氣,不也驚動。

 對立終南死谷白骨堆中的兩位奇人,默然久久以後,冰心神尼微歎一聲,向一缽神僧問道:“你不在東海好好坐關,又跑到終南來管這場閑事作甚?”

 一缽神僧微笑道:“我若不自萬裡遠來,又恰好遇上皇甫翠門下的一位小友,巧窺谷內景象,你豈不要與點蒼掌門人鐵冠道長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冰心神尼秀眉一軒答道:“我與鐵冠道人倘若同時盡命終南死谷之內,或許可為羅浮、點蒼兩派,消除不解之恨。”

 一缽神僧搖頭大笑說道:“你這種想法簡直錯誤已極。萬一今日羅浮、點蒼兩派掌門人同自陳屍終南死谷,又是受人暗算,武林之內,勢必掀起無限風波,豈不成了‘我入地獄,眾生亦入地獄’?”

 冰心神尼被一缽神僧駁得無話可答,遂突然提氣縱身,向石壁小洞之中一鑽而進。

 一缽神僧含笑聲叫道:“許久未曾相見,你怎的匆匆便去?”

 冰心神尼一面運用“縮骨神功”在洞內蛇行,一面高聲答道:“你東海坐關,好不容易才禪功大進,不要又動塵心。等我查出這毒刺的來源,及與點蒼派會戰以後,再邀你到羅浮香雪海中快聚十日”

 語音說到未了,人已穿洞而出,但瞥見手托紫色玉缽的夏天翔後,這位羅浮掌門人居然面色微紅,緇衣大袖展處,便自毫不停留地鑽入第三層石壁洞內。

 夏天翔看得好不驚疑?暗想“巫山仙子”花如雪那等癡戀一缽神僧,如今這位羅浮派掌門人冰心神尼又好似與他交情不淺?則一缽神僧哪裡像是戒行卓絕的佛門高人,簡直無殊衣香鬢影、到處留情的風流種子。

 他正在驚疑參半之際,一缽神僧已在夏天翔身後笑道:“夏小施主想些什麽?你雖藝出名家,武功頗具火候,但有些佛門妙諦,卻非你這等年齡,及入世太淺、經驗不夠之人,所能領會參透!”

 夏天翔臉上微紅,將手中所托紫色玉缽交還一缽神憎,雙雙施展“縮骨神功”,穿洞而出,等經過三層石壁,到了黝黑的深洞以外的水潭附近,方向一缽神僧含笑問道:“大師方才可曾看清那兩根暗算冰心神尼及鐵冠道長的紫黑毒刺是否三棱形狀?”

 一缽神僧愕然目注夏天翔點頭問道:“你怎會猜出那根紫黑色毒刺體作三棱?”

 夏天翔聽得紫黑毒刺果是三棱,知道武林中又潛伏了一股險惡暗潮,如果任其演變,不加製止,定然將變成不可收拾的無限風波,遂憬然答道:“大師可知‘武當七子’中的滌塵、悟塵、浮塵三子,也遭人暗算,業已死在這種三棱紫黑毒刺之下?”

 一缽神僧聽說“武當七子”之中,已有三位被這三棱紫黑毒刺害死,不由驚然動容,向夏天翔探問究竟。

 夏天翔遂把武當山玉柱峰下一凡道人之言,盡己所知,對一缽神僧轉述一遍。

 一缽神僧靜靜聽完,目光又複凝注那通往終南死谷的黝黑洞口。

 這時洞口兩旁石壁之上,所鐫代表羅浮冰心神尼的合捧人掌及代表點蒼鐵冠道長的風揚垂柳的表記,已由兩位掌門人在出洞之時,各自毀去。

 一缽神僧神色凝重地沉思片刻以後,皺眉說道:“這使用三棱紫黑毒刺之人,連向武當、羅浮、點蒼三派中主要人物暗下毒手,其動機已極可疑,尤其今日之事,更令人有點詫然莫解。”

 夏天翔愕然問故,一缽神僧緩緩說道:“我來得極早,是在昨夜初更便即藏身此間,一直等到今日凌晨,點蒼掌門人鐵冠道長與羅浮掌門人冰心神尼,才雙雙趕到,鐫好表記,同時進入終南死谷。除此以外,根本未見旁人入洞,則對他們暗算主人,從何而來?難道有人具此深謀,事先又複知曉冰心神尼與鐵冠道長要在此間約鬥,特地費盡心機,在這洞內鑿有其他秘道,事後並能從容退走?”

 夏天翔也覺疑不可解,一缽神僧便向他揮手笑道,“小施主江湖行俠,無妨對這樁極具陰謀,並頗饒趣味之事,多多注意,倘能湊巧揭穿暗中弄鬼之人的真實面目及險惡心機,可替武林中消弭一場奇災浩劫,功德無量。貧僧也要為‘武當七子’遇害一節,走趟天柱峰三元觀,訪謁武當掌教,一詢究竟!”

 說完,剛待回身,夏天翔含笑叫道,“大師暫留貴步,我們是在此巧遇,否則夏天翔還有事要去東海拜謁!”

 一缽神僧哦了一聲,訝然問道:“我還以為我與小施主是風萍偶聚,誰知你本來就要尋我?但北溟門下,與我向無……”

 夏天翔含笑接口說道:“夏天翔要想拜謁大師,共計有兩事,但均與我師門無關!”

 一缽神僧聽他要找自己,並有兩事之多,未免參詳不透地目注夏天翔,微笑問道:“夏小施主,貧憎雖修佛法,難解禪機,你要到東海找我,究有何事?盡管明說。”

 夏天翔目光往一缽神僧手中那隻紫色玉缽之上連看幾眼,含笑說道:“第一件事,是向大師求取兩滴千年芝液。”

 一缽神僧聞言頗出意外,看了夏天翔一眼,略為凝思,緩緩說道:“我缽中所植這株千年芝草,共隻九葉,每葉均能起死回生,芝液則更具靈效。除了今日在這終南死谷之中,為救冰心神尼及鐵冠道長摘下一葉以外,生平極為珍惜,從未用過。但我與小施主似有前緣,你既需要,貧僧奉贈一滴,無論何等重傷奇毒,均已足夠法解!”

 夏天翔早已知道千年芝液是罕世難求的武林聖藥,自己與一缽神僧萍水相逢,尚未打出“薔薇使者”旗號及取出那片“薔薇令”,便肯贈送一滴芝液,這種人情委實太以可感,遂趕緊含笑稱謝說道:“夏天翔本身幸無奇厄飛災,怎敢向大師妄求武林聖藥?我隻是受了另一位老前輩所差,代他跑越東海而已!”

 一缽神僧眼內突射奇光問道:“何人如此倚老賣老?叫你漫漫萬裡的去往東海,難道他能吃準我非允所請不成?”

 夏天翔應聲答道:“這位老前輩的姓名來歷,我一概不知,甚至連年貌均所不識!”

 一缽神僧微笑說道:“夏小施主,你這禪機怎的越打越深?姓名、來歷、年貌,均所不知,你如何受他差遣?”

 夏天翔苦笑答道:“這件事說來確實有點令人可笑,但當時我卻隻覺得那位老前輩有種不可抗拒的神奇魔力,能夠使人唯命是從。”

 一缽神僧越聽越覺好奇地問道:“夏小施主你在何處遇見此人?”

 夏天翔答道:“四川岷山的回頭峰後,捫心壑底,金玉谷內,薔薇墳前!”

 一缽神僧失聲叫道:“如此說來,夏小施主是‘薔蔽使者’所遣的使者?”

 夏天翔這時方把那片紫玉薔薇花瓣取出,恭恭敬敬地遞與一缽神僧過目,並微笑說道:“大師猜得不錯,夏天翔奉了薔薇墳守墳使者之命,以這片‘薔薇令’為信,向大師求取兩滴千年芝液。”

 一缽神僧對夏天翔緊盯兩眼,先交還那片“薔薇令”,但夏天翔目光極銳,突然發現這片“薔薇令”的玉質、色澤,竟與一缽神僧手中那隻玉缽,幾乎完全一樣!

 兩者是否另有淵源?抑或偶然巧合?這種觀在夏天翔心頭一幻即逝。因一“缽神僧交還“薔薇令”後,隨手自懷中取出一隻極小玉瓶,並用指甲輕輕劃破紫色玉缽之內的千年芝草,盛了兩滴芝液,塞好瓶塞,神色頗為鄭重地向夏天翔遞過。

 夏天翔恭身雙手相接,仔仔細細地揣到懷中,一缽神僧含笑道:“夏小施主,你說找我共有兩事,第一件我已遵囑照辦,第二件又是什麽?是奉他人所差,還是你自己之事?”

 夏天翔微笑答道:“大師這口卻完全猜錯,第二件既非受人所差,又與夏天翔無關,反而是大師本身之事。”

 這位空門怪俠一缽神僧,真被夏天翔東一句西一句地弄得如墜五裡霧中,訝然問道:“小施主說是為我自己之事,要到東海找我?”

 夏天翔點頭含笑,反向一缽神僧道:“江湖人物講究不輕然諾,遵約守信,佛門弟子是否對此……”

 一缽神僧不等夏天翔活完,便即了一聲“阿彌陀佛”,搖頭笑道:“佛門弟子更應該不打謊話,一諾千金。小施主言中之意,難道我有什麽背信違約……”

 夏天翔也不等一缽神憎話完,立行接口笑道:“以大師這等道德身份,怎會對人背信違約?但或許有所厭惡避忌,才故意不加理會?”

 一缽神僧又了一聲佛號說道:“夏小施主此語未免過份看輕佛家,三寶弟子欲以慈悲願力,普度眾生,愛仇敵同骨肉,履刀山若蓮花,怎會有所厭惡避忌?你如知曉我有何偶然遺忘之約,便請坦白相告,貧僧當立即往踐,並感激不盡!”

 夏天翔暗笑這位一缽神僧已被自己層層駁入,用話套住,遂正色說道:“大師,你記不記得昔年五月十五至十六日間的巫峽江邊朝雲峰下之約?”

 一缽神僧大出意外地摹然一驚,抬頭仰視長天,似在思索當年往事,口中並哺哺低聲問道:“夏小施主認識‘天外情魔’仲孫聖的義女而兼愛徒,住在巫山朝雲峰暮雨壑中的‘巫山仙子’花如雪?”

 夏天翔搖頭答道:“花如雪與我毫無交情,但大師倘不踐此約,每年五月十五至十六三日之間,巫峽江心,卻不知要平添多少無辜冤魂!”

 一缽神僧聞言,愕然不解,夏天翔遂把自己在巫峽所遇所經,略加敘述。

 一缽神僧靜靜聽完,向夏天翔單掌為禮,深深一打問訊,僧袍飄處,霍然轉身,刹那之間,便如流水行雲般,走得無蹤無影。

 夏天翔雖不知一缽神僧何往,及是否會去巫山踐約?但一來千年芝液業已求得,二來也已替“巫山仙子”花如雪把話帶到,自然感覺一片輕松,準備離開終南,直奔商山夭心坪當代神醫賽韓康之處,看看“薔薇使者”尚有何差遣?及打聽打聽賽韓康的寶馬“青風驥”,曾否借人騎往湖南?以便尋訪深嵌心頭的那位姑娘的姓名來歷。

 自從“天涯酒俠”慕無憂,在荊門山絕頂,判斷那位禦墨色披風、用劍,而能在一刹那間獨誅“祁連四鬼”的年輕姑娘,定然不出“峨嵋四秀”中的霍秀芸、昆侖派掌門知非子的衣缽傳人鹿玉如、“天外情魔”仲孫聖的獨生愛女仲孫飛瓊等三者之內,並替他定下先尋馬、再尋人的計劃以後,夏天翔遂決定如言照做,但若在兩匹青色寶馬身上依舊無所獲得,則何妨設法一晤鹿玉如及仲孫飛瓊,總可認出哪一位是湖南九疑山匆匆巧遇,竟使自己旦夕相思、無法排遣的絕代佳人,武林俠女。

 夏天翔情思滿腹,癡癡迷迷,一面眺覽雲煙,一面隨意舉步,但尚未離卻終南,又遇到一樁奇事。

 兩峰夾立,一徑通人,苔碧泉青,雲迷霧籠,當地景色在險峻之中,頗帶清幽,夏天翔正心中暗讚終南風物,博大精深,不愧有“關中第一名山”之稱,突然目光略注前方,倏地止步。

 原來兩三丈外,大堆怪石之中,一塊較為平坦的青石之上,高高盤踞一物,在霧影輕籠下,看出是條徑約七寸、蟠成一座塔狀的青色巨蟒。

 這類巨蟒,夏天翔見過頗多,本來無甚足奇,但目前情況不同,巨蟒全身抖顫,好似正在忍耐什麽莫大痛苦?並自那張閉得緊緊的大嘴之中,流下一滴一滴的紫黑鮮血,有時來上一兩聲忍不住的淒厲慘哼,更令人聽得毛發皆豎。

 夏天翔知道這條青蟒可能無毒,但徑約七寸,長度最少也在兩丈以上。如此巨物,自然力大無窮,連獅虎犀豹等獸,均遠非其敵,怎會變成這副慘狀?究竟是被人所製,還是被物所克?

 “薔薇使者”是要他在九九重陽趕到商山天心坪當代神醫賽韓康處,千年芝液既得,不必再去東海,時間方面,自然盡有余裕。夏天翔既見這條青蟒的怪狀,遂索性躍上峭壁,坐在離地數丈的一塊藤蔓之間,靜看究竟。

 這時青色巨蟒口中不住連聲慘哼,周身皮鱗,也自尾際逐漸向上,一陣陣地急遽顫抖。

 夏天翔正看得又覺驚心,又覺有趣之際,忽然聽得谷口方面,似有些微異響。

 偏頭望去,因目光為峭壁所遮,未曾看出是何物生響,但轉面再對那條青蟒看時,夏天翔不禁怎舌稱奇,眼前呈現出一種前所未見的怪異景象。

 青蟒全身逐漸往上的劇烈抖顫,業已抖到頸部,本來緊閉的血盆巨口,亦複大張,但咽喉之間,卻仿佛有一點小小的紅白相襯的晴影,不住晃動。

 夏天翔心頭猜疑:“難道這點紅白相襯的暗影是條罕見的蛇蟲,如今要自青蟒腹中,慢饅爬出?”

 猶未了,青蟒力竭聲嘶,發出生命即將終絕的最後一聲淒厲怒啼,全身宛如長虹電射般,凌空竄起四五丈高。

 竄得雖高,落得也快,等青蟒氣息全無的陳屍亂石堆中之際,果然自它口中,慢慢一拱一拱,鑽出一條長未四尺、細如人指,但頭上卻長著一簇血紅雞冠、全身雪也似白的錐頭奇蛇。

 這條全身雪白的雞冠錐頭奇蛇才自青蟒腹中拱出,夏天翔耳內突聞低微人語聲息,遂趕緊凝神傾耳,隻聽得峭壁遮斷之處,有人說道:“潘師妹,‘雪甲雞冠’業已出現,我去把它捉來,這次奉命所采的藥物,便告一樣不缺的了。”

 夏天翔聞言,才知道這條奇蛇,名叫“雪甲雞冠”,壁後來人,似欲擒去合藥,但此蛇形狀凶毒異常,倒看他怎麽下手擒捉,長點見識。

 這時另一個女子口音向先前那人間道:“趙師兄,‘雪甲雞冠’全身各處刀劍難傷,毒力之強,更無與倫比,你準備怎麽下手?用‘天絲罩’還是用‘天荊毒刺’?”

 先前發話那人答道:“這種天生異物,誠如師妹所說,毒力太強。即令被‘天絲罩’罩住以後,一樣令人無法下手,仍需費事。還不如用‘天荊毒刺’,以毒攻毒,把它製住,比較來得乾脆。”

 那條奇形怪蛇“雪甲雞冠”,自聞人聲以後,早就把顆鋼錐似的三角尖頭,昂起老高,並瞪著一對精光閃爍的炯炯凶睛,注視著峭壁。

 夏天翔聽對方兩次提到“天荊毒刺”,不由心頭一動,暗想既然這條“雪甲雞冠”奇蛇周身刀劍難入,而對方仍欲用“天荊毒刺”,以毒攻毒相製,則無疑這種暗器的毒力,比蛇更強,並能無堅不摧,專破內家護身真氣之屬。自己倒要好好留神細察這“天荊毒刺”,是否即系終南死谷中,有人待以暗算羅浮掌門人冰心神尼、點蒼掌門人鐵冠道長的色呈紫黑、體作三棱之物?及壁後來人,是哪一門派中的采藥弟子?

 剛剛想到此處,石後來人業已發動,三道銀色精光,破空電閃,帶著一片銳嘯之聲,直向那條“雪甲雞冠”襲去。

 夏天翔見對方所發暗器,色作亮銀,方失笑自己疑心太大,所料不確。但目光注處,卻又不禁眉頭暗蹙。

 原來那條名叫“雪甲雞冠”的奇形怪蛇,居然氣派極大,見那三道銀光襲到,竟連閃都不閃,一任暗器打中它那細才如指的身軀,如擊敗革,往外激撞出數尺遠近,砰然自落。

 三道銀光落在草中,夏天翔始看出是專破“十三太保橫練”等硬功、極為霸道的暗器“白虎亮銀錐”,心頭未免驚奇交進。

 驚的是以“白虎亮銀錐”這等霸道的外門暗器,居然傷不得“雪甲雞冠”絲毫?則自己今後江湖行道,倘若再複巧遇此類罕見的奇異蛇蟲,委實必須慎重對付,萬不能恃技輕視,致遭不測。

 奇的是仿佛記得這種“白虎亮銀錐”,是昆侖派專用暗器,但昆侖在當世武林的八大門派之中,最稱高蹈自隱,與人無爭,則那對武當、羅浮、點蒼三派主要人物屢施暗襲的三棱紫黑毒刺,應該絕不會在昆侖門下的手中出現。

 夏天翔驚奇之未已,峭壁後來人卻發出一聲龍吟長嘯。

 那條“雪甲雞冠”既是天生毒物,自然凶戾無倫,早就覷定峭壁之間,蓄勢待發。對方再一長嘯勾引,遂“叭”的一聲怒啼,身軀微一屈伸,宛如銀虹電掣般,便自向嘯聲發處,凌空穿去。

 “雪甲雞冠”奇蛇竄起當空,壁後又發出三縷紫黑暗光,打的是它頭上鮮紅雞冠及七寸要害。

 蛇蟲之屬,縱然天賦凶毒,也敵不過人類巧思。“雪甲雞冠”恃著鱗甲奇堅,連對那三枚“白虎亮銀錐”都不加躲避,自然更不會怯於這三縷毫不起眼的紫黑暗光,故而依舊照直前穿,未加理會。

 但誰知這三縷紫黑暗光就是所謂“天荊毒刺”比那“白虎亮銀錐”厲害何止十倍?隻聽“雪甲雞冠”一聲極難聽的怒啼起處,身軀凌空跌落,頭上雞冠及七寸要害之上,帶著三根長約寸許的三棱紫黑毒刺,微一翻滾,便即全身急顫,竟與夏天翔所見冰心神尼與鐵冠道長在終南死谷之中的情狀,頗為相似。

 夏天翔見對方所用的“天荊毒刺”果是色呈紫黑,體作三棱,不由心頭越發凜然,遂屏息靜氣地欲看對方究竟是否自己意料中的昆侖門下?

 “雪甲雞冠”一陣急這顫抖以後,漸漸不動,峭壁間嵯峨怪石叢內,遂轉出一男一女,年齡均在三十左右,全作道裝,男的英挺瀟灑,女的俊俏風流,相互神情並極為親密。

 男的走到如今業已不動的“雪甲雞冠”身前三尺之處,低頭略一探視,便向女的含笑說道:“潘師妹,我們這種獨門暗器‘天荊刺’的威力之強,大概可與‘北溟神婆’皇甫翠的‘乾天霹靂’,並稱雙絕。”

 女的微笑點頭,自腰間解下一隻玄色皮羹,用樹枝把那條“雪甲雞冠”奇蛇,連著三根“天荊毒刺”,挑進皮囊之內,便自雙雙飄然離去。

 夏天翔略一思索,等他們轉過峭壁走出數丈以後,突然現身趕出,高聲叫道:“昆侖門下,暫且留步慢走!”

 那道裝男女聞言愕然停步,目光一注夏天翔,雙雙飄身縱口,由那道人發話說道:“貧道趙鈺及師妹潘莎,奉命雲遊采藥,與朋友素昧生平,不知怎會知我是昆侖門下?出聲相呼,有何見教?”

 夏天翔聽對方業已自承果是昆侖弟子,遂決心尋釁,以便一探究竟,遂做然冷笑連聲說道:“草地上現有三枚‘白虎亮銀錐’,我怎會不知道你們是昆侖門下?”

 那名叫趙任的道裝之人,發現夏天翔神情極為冷傲,頗似有意尋釁,遂哦了一聲,微笑問道:“朋友怎樣稱呼,有何見教?你眼力見識之博,使貧道好生欽佩!”

 夏天翔把兩隻大眼一翻,依舊冷冷地答道:“我叫夏天翔,為了那條‘雪甲雞冠’奇蛇,已在此守候多日,卻被你們撿了便宜……”

 話猶未了,那名叫潘莎的道裝女子便即咦一聲,詫然接口問道:“這雪甲雞冠奇蛇隻有一樁用處,並且非以生在我們昆侖絕頂的一樣稀世難逢的藥物相互配製,方具靈效,你守候多日,卻有何用?”

 夏天翔未曾料到對方有此一同,不禁弄得有些張口結舌。

 潘莎見他這等神憎,知道是信口胡言,有意搗蛋,遂冷笑一聲,索性再加以挖苦道:“何況那‘雪甲雞冠’天性絕毒,皮骨如鋼,憑你能捉得住麽?”

 這最後一語,激得夏天翔傲性大發,雙眼神光電射,覷定潘莎,冷然答道:“我守候這‘雪甲雞冠’之故,便是愛它一身雪白的蛇皮。如今蛇已死去,無法再鬥,我便鬥鬥你這捉蛇之人,不也一樣?”

 潘莎的一雙妙目之中也射出炯炯精光,冷然一注夏天翔,自鼻中哼了半聲,意似不屑地曬然說道:“昆侖門下,向來淡於名利,與世無爭,但你既想鬥,便與你鬥鬥何妨?軟硬輕功,掌劍內力,由你挑選,我就用這條‘雪甲雞冠’奇蛇作賭,你卻以何物,作為賭注?”

 夏天翔聽潘莎所說“昆侖門下,向來淡於名利,與世無爭”之語,不由暗想這才叫“菩薩面孔,蛇蠍心腸”,你們昆侖派與人無忤,與世無爭,“武當七子”中滌塵、悟塵、浮塵三子,及點蒼鐵冠道長、羅浮冰心神尼,卻怎樣身中色呈紫黑、體作三棱的“天荊毒刺”?

 對方既以那條“雪甲雞冠”奇蛇作賭,自己一時卻尋不出適當物件,遂取出“風塵狂客”厲清狂贈送自己的那柄湘妃竹折扇,凌空拋向趙鈺,狂笑叫道:“趙朋友,你識不識貨?我與你師妹賭鬥一場兵刃,便以這柄扇兒及那條‘雪甲雞冠’奇蛇作為諸注。”

 話完,探手襟底,“嗆嘟嘟”一陣清越龍吟,把自己那對獨門兵刃三絕鋼環,撤在手中。

 潘莎正想發話相譏對方,一柄折扇,能值幾何?但忽見師兄趙鈺目注扇上字畫,滿面驚訝神情,遂暫時忍話未發。

 趙鈺並未看出扇上書有墨竹一面所鈴朱文“殷勤理舊狂”及白文“狂之又狂”的小印,是號稱當世武林三大難纏人物之一“風塵狂客”厲清狂所用的閑章。但看出那幾竿墨竹,畫得蒼勁脫俗,筆意高絕,另一面題字的“夭涯酒俠”慕無憂又屬知名,遂認為不必因此小事,無謂結仇,向夏天翔含笑叫道:“夏朋友不必與我潘師妹一般見識,你喜愛‘雪甲雞冠’的一身雪白蛇皮,我們卻隻要它頂端那鮮紅的雞冠,彼此所需,並無衝突,不過目前暫難分配而已。夏朋友若肯相讓,他日你西陲遊俠之際,何妨在駕昆侖,趙鈺定將這蛇皮精工製好,敬以相贈。”

 夏天翔聞言暗詫,這兩名昆侖弟子,怎的並不似自己意料中那等陰惡凶毒?但自己現身尋釁之意,本來不在什麽“雪甲雞冠”之皮,隻是為了探查有關“天荊毒刺”的秘密,並製造日後遠上昆侖,訪謁昆侖派掌門知非子衣缽傳人鹿玉如姑娘的借口,故而自然想取勝這場賭注,贏得那條上有三枚“天荊毒刺”的“雪甲雞冠”奇蛇,以作他日向武當、羅浮、點蒼等派,揭破昆侖派陰毒面目之無上鐵證。

 心中如此想法,故在聽完趙鈺的話後,也換了一副比較和藹的神情,微笑答道:“趙朋友請放寬心,一條蛇兒本來無足希罕,夏天翔生平好武,愛訪高人,隻是想借機在令師妹手下討教幾招昆侖絕學而已。”

 潘莎因自己與師兄趙鈺均是昆侖門下有數的人物,故起初頗為輕視夏天翔, 但等對方撤下那對三絕鋼環以後,看出這兵刃打造特殊,威力定然不俗,遂也伸手肩頭,亮出一柄奇形兵刃。她這一亮兵刃,卻更使夏天翔目光發直,心頭反覆疑思,驚詫交集。

 原來潘莎自肩頭所撤下的這柄奇形兵刃,似劍非劍,似鉤非鉤,厚脊薄鋒,長約三尺,幾乎全作劍形,但在近劍尖處,卻多了一技看來極為銳利的三棱倒刺。

 夏天翔驚愕失神之故,並非為了怯懼對方有甚精妙招術,隻是想起昔日九疑山腰,遙望心頭渴欲相尋的那位玄衣少女,獨誅“祁連四鬼”之時,仿佛用的就是這種奇形兵刃。

 潘莎見對方目光凝注自己手中的兵刃,著在深思,不由冷笑一聲,曬然說道:“你口口聲聲說要領教昆侖絕學,難道連我手中這柄昆侖刺都認不得麽?”

 夏天翔手內三絕鋼環交叉略錯,發出一片清越龍吟,抬頭軒眉,目注潘莎,做然答道:“兵刃稱謂可以隨意命名,有甚希罕?我委實不識你那昆侖刺,難道你就認識我這對三絕鋼環?”

 潘莎聽得三絕鋼環之名,雖覺有點耳熟,但仍不大在意,昆侖刺橫護當胸,目光籠住夏天翔,便自宛如流水行雲地向右活開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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