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知己,何須言語?菜肴品到此處,懂得的人自然一句話不用說,不懂得的說的再多也是枉然。
千言萬語,對牽掛的人不過是希望他吃飽穿暖這樣的最簡單企盼,希望他能照顧好自己。
菜肴的千滋百味,固然濃烈刺激,可最溫暖。最好吃的其實只是普通的油鹽味,正如生命中的酸甜苦澀辛辣,再諸彩紛呈。跌宕起伏,最終希望的也不過是牽著手看細水長流的平淡幸福。
於安瞪大了眼睛,皇上竟然笑了。
劉弗陵含笑對公主道謝,“廚師很好,菜肴很好吃,多謝阿姊。”
孟玨心中莫名地不安起來。
公主看著皇上,忽覺酸楚,心中微動,未經深思就問道:“皇弟喜歡就好,可想召見雅廚竹公子?其實竹公子……”
孟玨不小心將酒碰倒,“咣當”一聲,酒壺落地的大響阻止了公主就要出口的話。
孟玨忙離席跪下請罪。
劉弗陵讓他起身,孟玨再三謝恩後才退回座位,丁外人已在桌下拽了好幾下公主的衣袖。
公主立即反應過來,如今皇上還未和上官皇后圓房,若給皇上舉薦女子,萬一獲寵,定會得罪上官桀和霍光。霍光撇開不說,她和上官桀卻是一向交好,目前的局面,犯不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公主忙笑著命歌女再奏一曲子,又傳了舞女來獻舞,盡力避開先前的話題。
劉弗陵吃了一碗粥後,對公主說:“重賞雅廚。”公主忙應是。
於安細聲說:“皇上若喜歡雅廚做的菜,不如把他召入宮中做禦廚,日日給皇上做菜。”
劉弗陵沉吟不語。
孟玨。公主。丁外人的心都立即懸了起來,丁外人更是恨得想殺了於安這個要壞了他富貴的人。
半晌後,劉弗陵低垂著眼睛說:“這個人要的東西,朕給不了他。讓他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菜方是真心欣賞他。”
孟玨心中震動,一時說不出是什麽感覺,這個皇上給了他太多意外。
劉弗陵少年登基,一無實權,漢武帝留給他的又是一個爛攤子。面對著權欲重城府深的霍光。貪婪狠辣的上官桀。好功重權的桑弘羊。和對皇位虎視耽耽的燕王,他卻能維持著巧妙的均衡,艱難小心地推行著改革。
孟玨早料到劉弗陵不一般,可真見到真人,他還是意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幾個天子不是把擁有視作理所當然?
雲歌受了重賞,心中很是吃驚,難道有人品懂了她的菜?轉念一想,心中的驚訝又全部沒了。
這些長安城的皇親貴胄們,山珍海味早就吃膩味了,專喜歡新鮮,也許是猜謎吃菜的樣式讓他們覺得新奇了。她早料到,宮女雖拿了她的謎面,但肯定不管吃的人說對說錯,宮女都會說對,讓對方歡喜。
她今日做這些菜,只是被許平君的話語觸動,只是膩味了做違心之菜,一時任性為自己而做,做過了,心情釋放出來,也就行了。既然不能給當年的那個人吃,那麽誰吃就都無所謂了。
如果知音能那麽容易遇見,也不會世間千年,隻一曲《高山流水》,伯牙也不會為了子期離世,悲而裂琴,從此終身再不彈琴。
雲歌和許平君向公主府的總管告辭,沿著小路出來,遠遠地就看見公主府的正門口,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
許平君忙探著腦袋仔細瞅,想看看究竟什麽人這麽大排場。
華蓋馬車的簾子正緩緩落下,雲歌只看見一截黑色金織袍袖。
看馬車已經去遠,許平君歎了口氣,“能讓公主恭送到府門口?不知道是什麽人?可惜沒有看到。”
雲歌抿了抿嘴說:“應該是皇帝。我好像記得二哥和我說過漢朝以黑色和金色為貴,黑底金繡應該是龍袍的顏色。”
許平君叫了聲“我的老娘呀!”,立即跪下來磕頭。
雲歌嘻嘻笑起來,“果然是天子腳下長大的人。可惜人已經走了,你這個忠心耿耿的大漢子民就省了這個頭吧!”強拽起許平君,兩人又是笑又是鬧地從角門出了公主府。
看到靜站在路旁的孟玨,雲歌的笑聲一下卡在了喉嚨裡。
冬日陽光下,孟玨一身長袍,隨意而立,氣宇脫,意態風流。
許平君瞟了眼雲歌,又瞟了眼孟玨,低聲說:“我有事情先走一步。”
雲歌跟在許平君身後也想走,孟玨叫住了她,“雲歌,我有話和你說。”
雲歌只能停下,“你說。”
“如果公主再傳你做菜,想辦法推掉,我已經和丁外人說過,他會替你周旋。”
眼前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眼前,可她卻總覺得像隔著大霧,似近實遠。
雲歌輕點了下頭,“多謝。你今日也在公主府嗎?你吃了我做的菜嗎?好吃嗎?”
正是冬日午後,淡金的陽光恰恰照著雲歌。雲歌的臉微仰,專注地凝視著孟玨,漆黑的眼睛中有燃燒的希冀,她的人也如一個小小的太陽。
孟玨心中一蕩,定了定神,方微笑著說:“吃了,很好吃。”
“怎麽個好法?”
“化詩入菜,菜色美麗,滋味可口。”
“可口?怎麽個可口法?”
“雲歌,你做的菜很好吃,再說就是拾人牙慧了。”
“可是我想聽你說。”
“濃淡得宜,口味獨特,可謂增之一分則厚,減之一分則輕。”
孟玨看雲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表情似有幾分落寞傷心,他卻覺得自己的話說得並無不妥之處,不禁問道:“雲歌,你怎麽了?”
雲歌先是失望,可又覺不對,慢慢琢磨過來後,失望散去,隻覺震驚。深吸了口氣,掩去一切情緒,笑著搖搖頭,“沒什麽。孟玨,你有事嗎?若沒事送我回家好嗎?你回長安這麽久,卻還沒有和我們聚過呢!我們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那個……”雲歌掃了眼四周,“那個爛王爺也該離開長安了吧?”
孟玨還未答應,雲歌已經自作主張地拽著他的胳膊向前走。
孟玨想抽脫胳膊,身體卻違背了他的意志,任由雲歌拽著。
一路上,雲歌都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任何事情到她眼睛中,再經由她描繪出來,都成了生命中的笑聲。
* * *
“孟公子。”
寶馬香車, 雲鬢花顏,紅酥手將東珠簾輕挑,霍成君從車上盈盈而下。
孟玨站在了路邊,笑和她說話。
雲歌看霍成君的視線壓根兒不掃她,顯然自己根本未入人家眼。而孟玨似乎也忘記了她的存在。
雲歌索性悄悄往後退了幾步,一副路人的樣子,心裡開始慢慢數數,一。二。三……
孟玨和霍成君,一個溫潤君子,一個窈窕淑女,談笑間自成風景。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嗯,時間到!三哥雖然是個不講理的人,可有些話卻很有道理,不在意的,才會忘記。
雲歌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然後一個轉身,小步跑著離開。
兩個正談笑的人,兩個好似從沒有留意過路人的人,卻是一個笑意微不可見地濃了,一個說話間語聲微微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