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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龍戰》第3集(全文完)
第十二章兄弟

 “那笙,我們在這裡等真嵐一下。”他招呼那個丫頭在玄室一角坐下,自己去走到正中那具無頭的邪靈屍骸旁邊,彎下腰去細細觀察。

 生存了幾千年的邪靈的屍體猶如一座小山,綠色的血從斷頭處湧出,將折斷的翅膀和觸手都泡在血裡,發出刺鼻的腥味,熏得人幾欲昏過去。

 然而西京卻仔細地圍著邪靈的屍體看了又看,忽然間他在巨大的翅膀下停住了,手腕微微一扭,喀嚓一聲白光吞吐而出,隨即閃電般一掠而下,剖開了整個肚腹。

 西京急退,綠色的血噴湧而出,然而他卻伸手,抄住了內腑裡飛出的一粒紅色珠子。

 “咦,那是什麽?”那笙看得奇怪,脫口。

 西京握住那顆珠子,退回那笙身側,低聲回答:“內丹。”

 他攤開手來,手心裡那顆紅色的珠子光華流轉,似乎還在微微跳躍――這是魔物修了上千年才凝成的內丹。他望著那笙驚詫的表情,笑著將那顆珠子放到她手心裡:“吃了吧。”

 “什麽?”那笙嚇了一跳,甩手,“才不!髒死了。”

 “乖,吃了對你修習術法大有幫助。”西京耐心地勸說,“你不是想在術法上進境快一些麽?有了這個你就不用那麽辛苦的煉氣凝神了。”

 “是麽?……”那笙遲疑了,抬頭往往西京,“真的有幫助?”

 “嗯。當然。”西京回答。

 然而,話音未落,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陣驚呼,赫然竟是方才悄無聲息消失了的一行盜寶者的聲音――”小心,少主!”

 來不及回頭,西京隻覺有什麽東西在瞬間從背後黑暗中呼嘯衝了出來。

 盜寶者的驚呼聲裡,傳來了一聲低沉的痛呼,顯然是有人中了暗算。

 那個黑影從內室直衝出來,尚未逼近已然能感覺到殺氣逼人而來!西京隻來得及將那笙往身邊一拉,回過臂來,手中白光吞吐而出,攔截在前方。

 “叮”地一聲響,那個襲來的黑影停頓了。

 被光劍猝及不妨擊中,對方踉蹌退了幾步,然而立刻瘋狂地撲過來,想奪路而去。暗夜裡西京看不清面目,隻覺對方眼神亮的可怕,充滿了不顧一切的煞氣。

 西京隻是想將這個忽然衝過來的人阻攔在一丈外,可對方卻是下手毫不容情。

 三招過後,空桑劍聖眉頭蹙起,在對方再度衝過來時,光劍一轉,再也不留情面。

 “別……別!”然而一劍斬下,卻聽到背後斷續的聲音。

 西京聽出了是音格爾的聲音,微微一驚,卻已然是來不及。光劍的劍芒在瞬間吞回一尺,可那個人依然直直闖過來,噗的一聲光劍刺入胸腹,血噴湧而出。

 “哥哥!”音格爾在內掙扎著驚呼了一聲,似乎想奔過來。

 隨即,就聽到了盜寶者們的一片驚呼:“少主,別動!”“動不得,小心血脈破了!”

 哥哥?西京詫然松手,後退了一步――這個闖出來的人竟然是音格爾的哥哥?

 那個黑影受了那樣重的一劍,卻依然仿佛瘋了一樣往外闖,捂著胸口奔向玄室外的甬道,雙目裡的神色可怖。

 那笙被那樣瘋狂的眼神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讓到了一邊。然而那個黑影隻是踉踉蹌蹌再奔了幾丈,就再也無法支撐,跌倒在甬道口上。

 西京暗自搖了搖頭,被光劍刺中的人還這樣強自用力,簡直是找死了。

 “哥哥!”音格爾在裡面驚呼,卻被下屬們七手八腳按住:“少主,動不得!”

 音格爾厲叱:“抬我出去!”

 “是,是……少主你別動氣,小心血脈破了。”九叔的聲音連聲答應,招呼,“大家小心些!抬著少主往外走,東西先一樣都不動!”

 一群盜寶者們開始緩緩由內室往外走,應該是閃閃執掌著七星燈引路,亮光一層層移出來,漸漸外面的玄室也亮了。

 在盜寶者們出來之前,西京走到那人身側,微微一俯身,便變了臉色,立時將那笙拉到身側,一手握劍往甬道外退去。

 “實在抱歉,“一邊退,他一邊開口,手心微微出汗,“方才令兄奔出突襲,在下猝及不妨,下手已然重了。”

 盜寶者們齊齊一驚,停在了內室門口。

 “你是說……清格勒少爺死……死了?”許久,九叔才訥訥問了一句。

 清格勒?西京吃了一驚,低頭望著地上被他一劍殺死的人――這個人分明不是方才那一行盜寶者裡的任何一個。難道音格爾的哥哥,竟是被關在寢陵內室?他在受襲後斷然反擊,將這個衝出來的人殺死,如今竟是和卡洛蒙世家結下了這般仇怨!

 一及此,他全身的肌肉都緊繃到了極點,手穩定地持著光劍,默默調整劍芒的長度,將昏暗室內的所有情況都納入心裡――事情急轉直下,已萬難罷休了!

 於今唯一的方法,便是設法無論如何帶著那笙離開,躲過這群惡狼的復仇,平安將石匣內的右腿交到真嵐手中。

 然而,奇怪的是他一直退到了甬道口,那一行盜寶者卻並沒有爆發出復仇的殺氣。

 “報應……報應啊。”九叔走到屍體旁,低頭看了看,喉嚨裡吐出喃喃的歎息,搖著頭走回去,“這是天殺他……就算世子不殺,大少爺他也難逃這個下場啊……”

 音格爾沉默著,沒有說話,更沒有出聲令盜寶者們群起報仇。

 許久許久,忽然他發出一聲低沉的歎息,消沉而疲憊,隨即無聲。

 “少主!少主!”盜寶者們忽然亂了手腳,連忙將他放下,“糟了!九叔,你快來看,血脈破了!少主頸部的血脈破了!他昏過去了!”

 “快快!找藥出來……”九叔顧不得西京還在一旁,連忙跪在廢墟裡照料著昏迷的音格爾。然而頸部那個傷口實在太嚇人,血噴出來怎麽也止不住,連見過了無數大場面的老人都有點手足無措起來。

 西京一直在全身心地戒備著,提防那邊的復仇,然而卻始終感覺不到絲毫殺氣。他看著那邊亂成一團,心中有些疑惑――不知道方才那段時間內,內室裡又發生了什麽事情。

 那笙定了定神,聽到那一片混亂裡有少女的哭泣聲,一怔:“閃閃?”

 執燈少女跪在音格爾身側,不停地用袖子去擦流下來的血,眼裡接二連三地掉下眼淚來。盜寶者們蜂擁而上,爭著給少主敷藥,將這個外人擠出了圈子。

 那笙對著閃閃招招手,等少女抽噎著走近,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低聲問:“怎麽回事啊?”

 “音格爾……音格爾被他那個哥哥……殺了。”閃閃握著燭台,忽然間大哭起來。

 -

 方才,趁著蘇摩西京一行和邪靈對峙,盜寶者們悄悄潛入了寢陵的內室。

 閃閃作為執燈者第一個進入金色的內室,卻在一瞬間被裡面的光芒眩住了眼睛,一腳踏在滿地的寶石上,跌倒。下意識地攀著站起身,卻發現手裡抓著的是一支高達六尺的血珊瑚。頭頂蒼穹變幻,竟是在石室屋頂上鑲嵌了無數的凝碧珠和火雲石,布成了四野星圖!

 有那麽多各種各樣的寶石……難怪,隻要一點點光照進來,這裡就會如此輝煌奪目。

 閃閃手裡下意識地抓了一把鑽石,在王陵密室最深一間裡茫然四顧,連驚呼都已經發不出來――那麽多的珍寶!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那就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墓室?

 最後的這間密室是圓形的,居中有方形的白玉台,台上靜靜地並排躺著兩座金棺。石窟頂上有淡淡的光輝射落,籠罩在金棺上,折射出神秘美麗的光。

 這光,是從哪裡來的呢?她下意識地抬頭。

 然而在她出神的時候,身後的盜寶者已然魚貫進入,看到這樣堆積如山的珍寶,齊齊發出轟然歡呼。在所有人都放下行囊,開始掠奪的時候,隻有一個人站在那裡沒動,對眼前價值連城的寶物連眉頭都不動,隻是細細地打量著這最後一間地宮裡的一切。

 白玉台商的兩座金棺裡,左側那一座的棺蓋有略微移動的跡象,裡面露出一個精細的彈簧口,似在遇到外力進時,觸動了裡面的機簧。星尊帝金棺裡設置的最後一道防護,想必力量極其可怕吧?不知那個搬動金棺的盜墓者是否還活著。

 最後,他的目光和閃閃一樣,投到了金棺的正上方――

 “哥哥!”忽然間,她聽到了一聲狂喜的驚呼。

 那是音格爾的聲音,卻因為喜悅而不成聲――一路同行下來,她從未想象過一貫冷靜的少主,竟會發出這樣顫抖的聲音。

 閃閃詫然抬頭,循著聲音看去,看到的卻是一個人――在這個離地三百尺、隻有亡魂出沒的地宮裡,居然看到了一個活著的人!

 被一支鏽跡斑斑的金色長箭穿胸而過,釘在密室的最頂端。

 閃閃一聲驚叫,手裡的燭台掉在了地上。

 那一瞬間,整個寢陵密室內陷入了寂靜無比的漆黑――那是萬丈地底,帝王長眠之處特有的”純黑”,除了執燈者的七星燈,任何人間的火都無法照亮。

 然而,音格爾的情緒卻並不因光線的消逝而減弱。

 “哥哥!”他對著虛空呼喊,聲音裡有無法壓抑的顫抖,“是我,音格爾!我來救你了,哥哥!天見可憐……你果然還活著。”

 所有盜寶者悚然動容――除了族裡德高望重的九叔,一行人從未料到此次在星尊帝的寢陵密室內能見到失蹤已久的清格勒大公子,不由得都在黑暗裡呆在當地。

 “……”那個人卻沒有回答,隻是低啞的咳嗽了幾聲。

 “再忍一下,我把你放下來。”音格爾急急地說,衣襟簌簌一動,跳上了金棺。

 那金棺是輕易觸碰不得的吧?如果不是設了重重機關,便是施了可怖符咒。

 “少主,小心!”九叔在暗夜裡疾呼,卻無法阻攔少主的莽撞。

 他也知道,自幼以來少主受這個唯一哥哥的影響極深遠,就算是清格勒幾次三番對他痛下殺手,竟是寧可死也不揭穿對方――然而,從最初的盲目崇拜和畸形依戀,到最終的決斷和奮發,這中間的心路隻怕是漫漫千裡。

 那種心態和情結,隻怕是旁人無法領會的。

 所以,盡管過了十年,盡管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少主還是孤注一擲地冒了極大風險,帶著人下到萬丈地底,去解救這個殺害自己的唯一兄長。

 “好險。”黑暗裡有細微的響聲,音格爾短促地啊了一聲,手腳卻絲毫不停。

 暗室內隻聽長鞭破空,音格爾竟是憑著方才的一刹印象確定了方位,長索如靈蛇般探出,卷住了石室頂上清格勒胸口的那支金箭。

 頓了頓手,他低聲喊道:“哥哥,我要拔箭了!你先閉氣忍一下!”

 “唰”地一聲輕響,他抖動手腕瞬地縮回長索,然後立刻伸出了手臂,去接那個從頂上墜落的身影:“哥哥,小心!”

 清格勒落入了他的手臂,然而讓他震驚的是、那個八尺男兒竟然那麽輕。

 “哥哥……”一瞬間,音格爾的聲音有點哽咽――被活活釘在墓室十年,哥哥是怎麽活下來的?沒有風,沒有光,隻有滿室的寶物和死人的靈柩,這樣的十年,怎能讓人不發瘋?

 “音格爾……麽?”懷裡的人終於發出了低啞斷續的問話,蒼涼枯瘦的手攀著他的肩膀。

 他默默地點頭,聽到身後當啷啷的響,是閃閃那個丫頭在黑暗裡滿地的摸索著她的寶貝燭台。然而他卻寧可她晚一點再找到,免得,自己如今滿臉縱橫的淚水被那些尊自己為天人的下屬看到。

 “你來……幹什麽呢?”清格勒急促地呼吸著,吃力地問。

 他嘴裡隨著語聲,吐出令人難以忍受的沉悶氣息――仿佛是這個地底的死亡味道已然侵蝕了他的身心。

 “我來帶你回去。”他輕聲道,掃開滿地金珠,將清格勒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哈……”那個枯瘦的人笑了一聲,喃喃,“還是你有本事啊……我認輸了。”

 清格勒一手抓著他的胳膊,仿佛想吃力地站起來。

 音格爾還想說什麽,身後光一閃,似是閃閃找到了燭台,正在重新努力點火。

 就在這火光明滅的一刹那,音格爾看到了清格勒扭曲猙獰的臉――那樣的臉,在余生裡千百次的出現在他的噩夢裡。

 “嚓”,一聲極輕的響,胸臆中猛然一冷。

 瞬間,火光已然熄滅,他下意識回手撫胸,卻摸到了一截箭尾。

 他嘴巴張了張,卻沒有發出一聲驚呼或者痛呼――他知道隻要自己一出聲,隨興的盜寶者就會驚覺,會蜂擁而上將瘦弱到奄奄一息的清格勒揍成肉泥。

 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著,按著透胸而出的長箭,感覺到清格勒手足並用地從他身邊緩緩離去,無聲無息地接近密室的出口。

 他沒有出聲。他要留足夠的時間讓清格勒逃走。

 “哈哈!”終於,那個人平安退到了門外,在確認了在安全距離之外後終於忍不住狂笑起來,拔足狂奔而去,“小崽子,追到這裡想殺我?門都沒有!”

 “少主!”“少主!”黑暗裡響起了一片驚呼。

 隨即,顫了顫,燈光終於重新亮起來了。

 閃閃執燈愕然地站在那裡,望著滿身血跡的音格爾――片刻前那一支金箭,此刻居然釘在了他的胸口!他的哥哥方才……方才竟然要殺他?

 “音格爾!音格爾!”她脫口驚呼起來,搶步過去附身查看。燈光下,血正急速地從少年單薄的胸膛裡洶湧而出,音格爾的臉死一樣蒼白。望著那致命的傷口,她忽然間感到無窮無盡的害怕,哇的一聲哭出來。

 “別死啊……”閃閃一下子跪到了他身邊,俯身哽咽著喊,推著音格爾。

 “別亂動!”忽然間她聽到身後一聲斷喝,身子騰雲駕霧,轉瞬被拎著挪開。

 盜寶者們反應了過來,急速圍了上去。莫離在人群最內側,一看音格爾的傷,臉色也變了變。卻來不及多說什麽,他出手點了傷口附近幾個大穴,減緩血流的速度,然後從懷裡翻出一堆藥,迅速選了兩種。

 一瓶倒出是藥粉,莫離撕裂衣襟,在那灘血裡浸了一浸,將藥粉到了上去。

 藥迅速溶化,發出馥鬱的香氣。

 莫離打開另一個瓶子,倒出的卻是一枚碧色的藥丸。

 他撬開音格爾緊閉的牙關,將藥喂了進去。等音格爾含住了藥,莫離用眼睛示意了一個盜寶者上去緊緊扶住少主。然後在閃閃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他猛然伸手,閃電般地將那支金箭拔了出來!

 血噴出一尺高,莫離迅速地拿起那塊浸了藥粉的布,按到了傷口上。血流立緩。

 在這個過程中,音格爾竟然以驚人毅力的控制著,沒有叫出一句。仿佛,在被兄長那一箭當胸刺入的刹那,他的魂魄已然遊離出去了。

 隻有當眾人憤怒地準備出去追殺那個凶手時,音格爾猛然撐起了身子。

 “不!”他隻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嘴裡便噴出一口血來,隻是擺手阻止下屬追出去。

 “好的,好的,我們不追。”九叔深知世子的心結,連忙約束眾人,一邊急急忙忙地查看傷勢,“世子你快別動了,平躺,平躺!小心血脈要破裂。”

 閃閃在旁邊掌著燈,望著一群盜寶者手忙腳亂地救治自己的少主,手不停地發抖。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呢?少主歷經千辛萬苦來到陵墓的最深處,想解救被困在這裡的兄長,卻被哥哥想也不想地反手殺害!

 她越想越難過,到最後幾乎哭出來。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們聽到了外間的打鬥和低喝聲――似乎是奪路而逃的清格勒和人撞上了,而且動起手來。

 “哥哥!”音格爾脫口大喊,想撐起身來,然而就在那一瞬間,聽到了清格勒的慘呼。

 隨著那一聲,胸口的綁帶再度沁出血來。

 -

 被抬出到外室,音格爾蒼白著臉,望著地上已然死去的人,手捂著胸口急遽咳嗽。

 他的眼神已然渙散下去,再也沒有了一路上揮斥方遒的氣度,隻是默默低頭望著被斬殺當地的清格勒,急促地呼吸。

 “實在抱歉,“西京一邊細心地注意著他臉上表情的變化,一邊開口,緩緩分解,“方才令兄奔出,忽然發難,痛下殺手。在下不得不還擊。還望世子……”

 “不怪你。”話音未落,音格爾豎起手掌,斷然低語。

 一語出,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九叔和莫離相互遞了個顏色,暗自慶幸少主的克制力和理智――雖然他們都認為清格勒死有余辜,但如果少主激怒之下執意為兄長報仇,那麽所有盜寶者都少不得和這位空桑的劍聖拚死血戰了!

 卡洛蒙家族發出的絕殺令,除非族裡最後一個人死光,才會撤銷。

 音格爾隻是長久地注視著地上那個死去的人,面無表情。

 然而,閃閃卻從他映著燭光的眼睛深處,看到了深不見底的悲哀和絕望。

 “哥哥……”音格爾閉上眼睛,仰起頭長長歎了口氣,眼角有淚水滲出,低聲命令左右,“從他身上,搜黃泉譜出來,帶走。”

 “是!”九叔應了一聲,隨即上前翻檢屍體。

 清格勒的屍體瘦得可怕,簡直已是一具骷髏,手腳上隻有薄薄一層皮貼著骨頭,胸口被金箭貫穿的地方早已結痂,仿似從中被穿了一個洞。不知道大公子被釘在這個空寂的地宮裡十年,又如何能活到如今?

 九叔翻遍了清格勒全身上下,臉色一分分的沉下來。

 “沒找到?”莫離在一旁看著不對,壓低聲音問,也上來幫忙一起找,幾乎是一寸寸皮膚的捏過來,卻依舊沒有找到那張黃泉譜。

 “怎麽可能……”莫離也變了臉色,不可思議地喃喃,“地宮裡沒有別人,大公子不可能把東西轉出去。”

 兩人商議良久,束手無策,不知如何回復音格爾,訥訥回頭。

 然而一回頭,卻驚呼出聲來――音格爾胸口的血再度洶湧而出,浸透了半個身子。那個蒼白單薄的少年,就仿佛躺在一片血泊中,漸漸消失了生氣。

 閃閃執著燈在他身側,忍不住地掉眼淚。

 “怎麽回事?”九叔厲叱,望著莫離,“你的藥不管用,根本止不住血!”

 莫離也是驚得臉色發白,一個箭步衝回去:“不可能……”

 “不關,咳咳,不關藥的事……”音格爾微弱辯解,指著自己的胸口,“那一箭、那一箭……正好刺破了我身體裡……被鳥靈壓住的幽靈紅之毒……”

 所有人齊齊一驚:幽靈紅!

 十年前,音格爾少爺被歹人暗算,身中這種劇毒,幾乎死去。最後靠了鳥靈的幫助才壓住了毒素,緩緩恢復過來――但那可怕的毒無法從身體裡完全拔除,隻能暫時凝聚在身體裡某處,壓製住它的擴散。

 音格爾隻覺身體慢慢冰冷,麻木,他知道是那種可怕的毒再度發作了。

 就如八歲那時候一樣,他將會成為一座石像。

 “帶著黃泉譜……和我身上的魂引,拿走這裡所有寶藏,然後返回、返回烏蘭沙海去……”趁著還有一點點力氣,他吃力地舉起手,從懷中拿出那隻金色的羅盤,“九叔……兩件神器,都由你保管吧……直到確認下一個繼承者。”

 “世子!”老人痛呼,望著那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慢慢死去。

 “各位,拜托……拜托了。”音格爾覺得那種麻木已然蔓延到了胸口,連出聲都開始困難,他用手指著西方,眼睛裡有深切的哀痛,“我母親……我母親她……失去了兩個兒子。你們,莫要讓人再為難了她……拜托了。”

 “少主!”所有盜寶者齊齊跪下,簇擁著那個垂危的少年。

 肺也開始僵化了,音格爾努力吸進最後一口空氣,眼裡的光開始渙散,喃喃:“拜托了……”

 “哇……”閃閃實在忍不住,終於哭出聲來,撲上去握住音格爾的手,“不要死!”

 然而,那隻手也已變得冰冷僵硬,無法動彈。

 “執燈者……”音格爾這才看見了她,嘴角浮出一絲苦笑,喃喃,“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啊……”

 “你沒什麽對不起我。”閃閃抹著眼淚,“你救了我很多次。”

 她的淚水落到他臉上,熾熱而濕潤。

 音格爾嘴角動了動,望著這個明麗的少女,卻終於沒能說出話來――其實,一直有一個秘密沒有告訴她:在七星燈點燃的時候,其中燃燒的,是執燈者的生命!

 每進入王陵密室一次,執燈者就會消耗一部分生命。也隻有年輕滾熱的生命之光,才能照徹這黃泉下的純黑之所。

 所以,每一任執燈者,都活不過四十歲。

 那是卡洛蒙家族保有的秘密,甚至執燈者一族都不曾了解。為了彌補,每一次盜墓歸來後,他們也都贈與執燈者巨額的財富。

 然而,有什麽財富能換回人的生命呢?

 在彌留之際,望著這個少女執掌著七星燈守護在身邊,他心裡就有無窮的複雜情愫,夾帶著說不出的愧疚――如果能做到,真希望能好好補償她啊……

 但在想到這裡時,他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了。

 “哇……”在看到他眼睛闔起的刹那,閃閃大哭起來,不顧一切地抱住了少年冰冷的身體,直到莫離強行將音格爾從她懷中奪走。

 “不要哭了……”一隻手輕輕搭在她肩膀上,聲音也帶著哭腔,“你不要哭了。”

 閃閃卻越發哭得傷心,肩膀一聳一聳,差點拿不穩手裡的燭台。

 那笙怔怔地望著她,忽地問:“你喜歡他嗎?”

 閃閃吃了一驚,肩背猛地一震,哭聲低下去了。把頭埋在肘彎裡,不知道在想什麽。一路上悄悄滋生的情愫,年少的她自己都尚未發覺。直到在音格爾閉上眼睛的一瞬,心中那種蟄伏的感情才洶湧爆發出來。

 “唉……”那笙望著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女孩,眼睛裡卻第一次有了長者的關切表情,輕輕歎了口氣。

 “別傷心了,或許還有救。”她拍了拍閃閃的肩膀,轉過身來看著旁邊那群悲痛欲絕的盜寶者,走過去伸出手,“喏,這個給你們,或許有用。”

 “那笙!”西京一驚,脫口。

 “沒關系。”那笙扯著嘴角對他笑了笑,對著九叔攤開手心,“老伯,這個是邪靈千年煉成的內丹。你給音格爾吃了試試,說不定有用。”

 一群盜寶者都吃了一驚,齊刷刷抬頭望著這個陌生的少女,那些驃悍漢子的眼裡都有震驚的神色――這個半路相逢的少女和他們素不相識,竟然會將如此珍貴的東西交出來?

 “真的是內丹!”九叔顫巍巍地接過來,鑒定後叫了起來,“真的是!少主有救了!”

 盜寶者中爆發出一陣歡呼,所有人臉上的悲痛一掃而空。

 莫離抹去了眼角的淚光,一轉身向著那笙跪了下來:“多謝姑娘的救命之恩!卡洛蒙家族和西荒所有盜寶者,都將感激您的恩賜,至死不敢忘!”

 “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隨著莫離的帶頭,盜寶者們齊齊跪了下來,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驃悍強盜竟對著一個少女重重磕下頭去,用力得密室的地面都在震動。

 “別這樣!別這樣!”那笙嚇了一跳,連忙去扶莫離。然而那個鐵塔般的大漢力氣巨大,根本如撼大樹。那邊的九叔卻顧不上道謝,已然在第一時間將內丹掰開,一半送入音格爾牙關,另一半直接摁入了胸前的傷口。

 紅色的內丹宛如冰雪一般消融,沁入了音格爾的身體。

 一分一分,那已經僵硬的身體和臉開始浮現出了血色,宛如冰河解凍。

 “啊……”閃閃這才抬起頭來,望著逐步恢復生氣的臉,長長吐出一口氣。

 “謝謝你,那笙姐姐。”她拉了拉那笙的衣角,低聲說,臉上尤自帶著淚水――原本她一直因為那笙沒有照顧好晶晶而生氣,此刻那一點點芥蒂早已不複存在,隻是滿心感激。

 那笙笑了笑,宛如一個真正姐姐一樣地摸了摸閃閃的頭髮:“沒事的,反正我留著也沒用。”她笑了起來,牙齒潔白如玉,望著閃閃:“看到你那樣哭,我忽然想起那時候以為炎汐死了,我也就在火場裡和你一樣的哭――”

 苗人少女在地宮裡抬起頭,望著上方鑲嵌寶石畫滿星圖的頂,眼神忽然恍惚起來:“那時候,蘇摩告訴我不用哭……那家夥,其實是個好人呢。唉……也不知道炎汐他、他什麽時候才能從鬼神淵回來。”

 “很快就會回來的。”西京靜靜聽著,此刻開口說了一句,“蘇摩說過,他已經從鬼神淵取回了石匣封印。”

 那笙滿臉歡喜,拍著手笑起來,但還沒說什麽,西京忽然一聲低喝:“誰?!”

 光劍陡然出鞘,宛如閃電割裂昏暗的室內。

 有什麽在瞬間縮入了地面。劍光過後,地上隻留下一隻雪白的斷手。

 地上清格勒的屍體,居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哎呀!”那笙和閃閃看得真切,嚇得脫口驚呼,“鬼!”

 “不是鬼。”西京護著兩人後退,眼睛卻一直盯著地面,緩緩開口,“出來吧!”

 地面起了一陣波動,迅速又平靜。

 西京冷笑:“想逃?”他飛身掠出去,光劍劃出一個圓弧,瞬間將地面割裂。地底下又是一陣波動,仿佛有什麽被逼了回去。

 西京站定,握劍對準了地面某處,冷然:“再不出來,我就用光劍將你釘死在地底。”

 靜默片刻,地面嘩地裂開――仿佛一顆雪白藤憑空長出,四枝雪白柔軟的藤蔓伸出了地面。然而那卻是人的手足的形狀,其中一隻手齊腕而斷,正汩汩流出血。

 “女蘿!”莫離脫口低呼,盜寶者一陣聳動,個個如臨大敵。

 那些遊離在九嶷地底的鮫人死靈正是盜寶者的死敵,雙方的仇怨由來已久。一旦被其捕捉,盜寶者將作為養料被生生吸乾,痛苦非常。

 雪白蔓生的四肢透出地面後,女蘿的臉從地下緩緩升起,宛如毒藥般不祥。

 然而在她的眼睛睜開的瞬間,所有人都忘記了她身體怪誕的狀況,完全沉醉於她舉世罕見的容色裡。那一瞬間那笙嚇了一跳――她一直以為蘇摩是最美的,卻不料這張臉卻擁有著與之匹敵的美貌!

 然而,那樣一張臉卻帶著死氣。

 女蘿浮出地面,望著面前的一群人,濕濡濡的藍發如海藻一般爬滿了的身體。她伸長得可怕的手上,纏繞著清格勒的屍體。

 “你們殺了他。”女蘿漠然地回答,“我隻要帶走他的屍體。”

 西京微微吃了一驚,這個女蘿的鎮定出乎他的意料,似乎並不是單純的巧合出現在此處。

 “你為何要帶走他?”他問,“你認識他?”

 女蘿驀然大笑起來。

 “我叫雅燃。星尊帝寢陵裡,唯一的一個陪葬鮫人。”她桀桀怪笑著,肢體相互纏繞,將自己的頭轉來轉去,眼角瞟著盜寶者,“我很美麗吧?我是星尊帝時代最美麗的鮫人……就算大帝他厭惡鮫人,也抗拒不了我的美貌啊!”

 “你……在這座墓裡呆了七千年?”莫離喃喃問,不可思議。

 “是啊。我出不去……”雅燃冷笑著,望著頂上的寶石星圖,“這裡的結界太強大。我死去的靈魂也無法遊離出去。我和燭陰、狻猊一樣,隻不過是星尊帝帶入地宮的收藏品。”

 她桀桀怪笑起來:“多麽寂寞啊……七千年!如果不是你們盜寶者時不時來陪我玩兒,我多寂寞啊!”她的手臂纏繞著清格勒的屍體,僅剩的一隻手輕柔地撫摩著屍體瘦如骷髏的臉,眼神溫柔而霸道。

 “你……”莫離忽然明白了,脫口,“是你讓清格勒活下來的?”

 清格勒大公子闖入星尊帝寢陵後失蹤,已然有十年。這十年裡他被金箭釘在密室頂上,不飲不食,居然還能一直活到如今――這,也太匪夷所思。

 “哈哈哈……”雅燃再度爆發出大笑,手忽然變得詭異的長,一直伸出去,竟觸摸到了頂上的寶石,尖利的手指在星圖上生生摳下一顆寶石來,斜眼冷看著一行盜寶者:“不錯!這些年來是我一直養著他,不然他能活到如今?”

 盜寶者們一驚,望著這個女蘿說不出話來。

 從來隻聽說有吃盜寶者血肉的女蘿,卻還是第一次聽說有女蘿救了盜寶者。

 “我原本被封印在朱雀位那條支路的盡端,結果這個人走錯了,誤打誤撞放了我出來。他原本要殺我,我看他生得倒也好看,就說我可以帶他去真正的寢陵――他心動了,就跟著我來到了這裡。”雅燃托起清格勒的臉,凝視,冷然,“我把所有真話都告訴了他,但卻可以漏掉最後那一句――‘別碰金棺,裡面有力量巨大的暗箭’。”

 女蘿大笑著搖頭:“真是笨啊……他就這樣被釘在了上面。我好容易找到了一個能陪我玩兒的活人,怎能輕易放他走呢?”

 盜寶者的臉色漸漸變了――他們可以想象這十年來清格勒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喏,我知道你們想找什麽。”雅燃的手臂霍地縮回,從革囊裡拿出一卷東西,對著盜寶者揮了揮,“是不是這個?”

 那是一卷發黃的羊皮卷,然而奇怪的是,薄薄的卷軸裡似乎有星光明滅,隨著女蘿的揮動在黯淡的室內劃出一道道亮光。

 “黃泉譜!”九叔和莫離脫口驚呼。

 這,分明就是當年清格勒畏罪逃離烏蘭沙海時竊走的族中二寶之一!

 看到盜寶者們的臉色,雅燃得意地笑了:“我沒料錯,這果然是你們的寶貝。”

 她的手瞬地伸長,將黃泉譜遞到中途:“你們的東西,還給你們也無妨――不過這個屍體還是給我吧。”

 聽得這個怪異的提議,九叔和莫離面面相覷,好生為難。音格爾尚在昏迷中,這個決定,卻是他們不敢做的。

 在盜寶者們看來,清格勒已然是十惡不赦,他的屍體如何處置自然不在考慮之內――然而,世子恐怕是不肯讓兄長的遺體就這樣落入女蘿手裡的。

 在僵持中,西京忽地開口,問了一句:“你為什麽非要留下屍體呢?”

 雅燃嗤的一笑,冷然:“你在這地底下呆幾千年試試?――誰都會寂寞得發瘋啊!好容易逮到一個有意思的家夥,卻被你們殺了。等我把他的屍體浸入黃泉水中,做成行屍,也好繼續陪我玩兒。”

 “……”聽得那樣的話,從一個美麗絕世的鮫人嘴裡吐出,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氣。

 “那麽,“西京想了想,沉聲問,“如果我們把你從地宮裡帶出去呢?”

 “哈,說的輕松!騙小孩子啊?我被星尊帝封印,哪有那麽容易出去?”雅燃大笑,譏誚地看著一行盜寶者,“你以為帶我出去,和席卷那些寶貝一樣容易?”

 西京緩緩平舉光劍,神色鄭重:“我從來說話算數。”

 雅燃猛地一驚,笑聲歇止。她凝神望著這個落拓劍客,看到他手中無形無質的銀白色長劍,喃喃:“啊……原來,是劍聖門下麽?難怪一劍可以刺穿地底泉脈。”

 劍聖一門源遠流長,在上古的魔君神後傳說裡便已有存在。所以盡管在地底幽閉了數千年,她還是認出了眼前這個男子的特殊身份,臉色一肅

 “既然是劍聖門下,我相信你的承諾。”雅燃眼神變了,望著西京,“但是,如果你不能將我從這個地宮裡帶出――那麽,你就得代替清格勒,留在這裡陪我!”

 西京想了想,緩緩點頭:“好。”

 “哎呀!”那笙叫出聲來,拉著西京的衣袖,“別啊……萬一真的帶不出怎麽辦?”

 “放心。”西京卻是拍了拍那笙的頭,一臉的鎮定,“沒事的。”

 雅燃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俯身將黃泉譜遞過來,放在了地上。

 九叔連忙將寶物拿回,護在懷裡。

 “很好,你眼裡有一種正面的‘力’,不愧是劍聖門下。真是有點像他啊……”雅燃望著西京,眼神瞬地變得恍惚,仿佛回憶著什麽遙遠的往事,“很久很久以前,在海國還沒滅亡,我還沒有被擄去帝都之前,我有一個愛人。他也是劍聖門下……”

 雙手輕輕絞著,她嘴角浮出溫柔而哀傷的笑容:“可是,就連他也沒能挽救海國的命運……那時候,外敵虎視眈眈,海國內部卻起了分裂,我和哥哥為了王位爭鬥不休……最後,他成了犧牲品,被我哥哥用一隻木筏,放逐到了大海深處――”

 西京愕然地望著雅燃,那個活了幾千年的鮫人女蘿嘴裡,吐出遙遠的劍聖的往事――歷史已然過去了七千年,對於她描述的那一個劍聖,他竟已然毫無所知。

 “多麽可笑的結局……四面都是水,他卻在烈日下漸漸渴死……”雅燃縮回了雪白的雙臂,捂著臉哭泣,無數明亮的珍珠從她眼角墜落,“那時候,連純煌都幫不了我!”

 純煌?

 西京猛地一驚。這個名字,他是聽說過的――那,不就是海國的末代海皇麽?

 難道這個女蘿,竟然是海國的王室?

 難怪有著如此驚人的美貌,幾可與蘇摩匹敵。

 “多好啊……幾千年後,我居然又看到劍聖門下!”雅燃忽地望著西京笑起來,有幾分瘋狂,“你就留在這個地宮裡陪我罷!你是無法帶我出去的……我身上,有星尊帝的封印。”

 她扭過了身,嶄露出雪白的裸背――

 一個血紅的符咒,映在肩胛骨之間。

 “星尊帝用血畫下的封印,無人能解。”雅燃的手忽地伸長,饒過肩膀,反手撫摩著那個殷紅如血的封印,眼神卻有幾分冷酷,“何況,我也不想再出去了。”

 “為什麽?”那笙忍不住驚問,“你都被關了幾千年了!”

 “我有罪。即便是被囚禁一萬年,十萬年,也不足以贖罪。”雅燃尖尖的十指,忽地摳入了背後那個封印,帶著一種自虐的快意,將皮膚一寸寸揭開來!

 然而,無論揭多深,那個封印仿佛入骨一般巍然不動。

 閃閃不忍心再看,扭過頭去。

 -

 那一邊,九叔沒耐心去聽那番關於劍聖的對話,俯身將黃泉譜握在手中,急急翻看。

 “這下好了,有了黃泉譜,出入地宮都方便多了。”旁邊有盜寶者低聲說,如釋重負。

 閃閃望著那卷發黃薄薄的羊皮,上面浮凸出隱約的線條,細細看去,竟是勾勒出一幅地宮的平面圖來――更奇異的是,那卷羊皮上,繁星般的浮動著點點綠色光芒,明滅不定。

 “咦,那些東西,是什麽?”她忍不住舉著燈湊過去看,指著那些星星。

 “你說呢?”莫離微笑著,俯下身指著某個綠點,“你看著。”

 一語畢,他忽然間縱躍而出,落到三丈開外。

 “哎呀!”閃閃驚喜地叫了起來,“這顆星星也動了起來!”

 “當然了。”九叔沒有莫離那邊有耐心,蹙眉直接回答,“黃泉譜上能自動浮凸出所在地宮的地形,以及顯示地宮裡所有有人的所處方位。”

 “每一顆星星,就是一個人?”閃閃明白過來了。

 莫離笑著點頭。

 “那麽光芒弱一點的,是不是就是……”她側過頭,望著一旁在盜寶者照顧下昏迷的音格爾,“身體不好一點的人?”

 “嗯。”莫離簡短地解釋,“如果死了,就不會顯示出光芒了。”

 “真神奇啊……”閃閃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湊過去,認真地數了數,忽地問,“可是,為什麽上面的星星,比這裡的人多出兩顆呢?”

 一語出,所有盜寶者吃了一驚。

 “沒有啊,分明是對的。”莫離也俯身過去,仔細看了看。

 密室裡顯示的星星數目,和目下的人數正好吻合――當然,女蘿是不會顯示出來的。

 “這裡還有兩顆。”閃閃撇了撇嘴,抬起手,指著地圖邊緣的角落上。

 那裡是入口處的享殿位置,果然還有兩顆星星在不令人察覺地閃耀。

 九叔霍然抬頭,盜寶者們圍了過來,眼神陡然變得凶狠――這分明就是說,有外人闖入了這個地宮,極可能會威脅到他們的利益。

 “就算是蘇摩還沒走出地宮,也不會多出來兩顆啊。”莫離喃喃。

 “先派個人出去到享殿看看,“九叔點了點頭,指派了一個盜寶者出去。

 然後忽地一揮手,斷然下令,“此地不宜久留,大家開始整裝!帶走所有能帶走的財物,不能帶走的絕不準毀壞――莫離,我看護少主,你去督促大家收拾東西。”

 “好。”莫離點了點頭,轉身走向密室內。

 一群盜寶者如狼似虎地跟隨而去,撲向那一室堆疊的珍寶。

 他們進入地宮時似乎輕裝簡從,沒帶多少器具,但此刻居然不知從哪裡變出了一個個革製的大袋,張開來鋪到地上,開始裝運。袋子每個都足足可以裝下十升的水,裡面襯了厚而軟的羊絨,以免損傷珍寶。

 “不要驚動死者。”在一個盜寶者衝向兩座金棺時,莫離抬起手臂阻攔,沉聲。

 “可是,這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棺材啊!最珍貴的東西一定被他們帶進去了!”那個盜寶者自以為得計,直直望著白玉台上得兩座金棺,眼神亮如惡狼,“老大,我們好容易活著進來了,如果不帶走,只會爛在地底下啊!”

 莫離一把將那人推搡了回去,厲叱:“說了不許動,就不許動!”

 那人被推到一支巨大的珊瑚樹上,嗑啦啦壓斷了一枝。莫離沉下臉,繞著密室走了一圈,望著那些忙碌搬運的盜寶者,揚聲:“現在我重複一遍卡洛蒙家族的三戒!”

 “一,死去的兄弟,和活著的一樣平均地享有所有財富!

 “二,不許驚動死者,嚴禁開棺取寶、損壞遺體!

 “三,無法帶走的東西,一律原地保留,不許破壞!”

 “大家聽見了沒有?”

 “是!”盜寶者們轟然答應,一邊訓練有素地快速搜集著珍寶,分門別類地裝入各個革囊――一袋是寶石明珠,一袋是金銀器皿,一袋用來裝珊瑚樹,其余的袋子裡裝著各類雜物:字畫,古鏡,寶劍……等等等等。

 能進入大帝陵墓陪葬的,每一件都是價值巨萬。

 這一次收獲之豐富,隻怕要超過百年來的任何一次行動吧?所有盜寶者眼裡都壓抑不住狂喜的光,手足迅捷,將一捧捧寶石金沙放入袋中。

 卻不見,那個被派出去查看的盜寶者悄然返回,在九叔耳畔低聲回稟了一句。

 “什麽?除了那個鮫人,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在享殿?”九叔有點驚訝。

 “屬下也沒跟到那裡――隻是從第二玄室聽外頭有兩個聲音,是方才的那個鮫人和另一個陌生女子。”那個盜寶者低聲稟告。但不知為何,他眼裡卻有一種驚恐的神色。

 九叔微怒:“你為何不跟過去查看?”

 “稟大人……因為、因為……索道斷了!”盜寶者眼裡的驚恐終於完全顯露出來,一下子跪下去,顫聲回答,“那條架在紅蓮血池上的長索,被人斬斷了!”

 “什麽!”九叔大驚,止不住的站起身來。

 ――他自然不會忘記進來之前,在那條裂淵之前吃了多少苦頭,最後靠著少主識破機關、以玉弓射中機簧,才打開了這條索道。

 如果索道被人斬斷,無疑於斷絕了唯一的通路!

 最後那句話也被所有盜寶者聽到,那些瘋狂收拾珍寶的人忽地一呆,手腳停滯了下來,面面相覷,仿佛片刻後才反應過來,眼裡陡然有壓抑不住的恐懼和絕望。

 “嘩啦……”大包的金珠寶貝就頹然散落在地上。

 “去看看!大家快去看看!”莫離也慌了,抱著昏迷的音格爾站起來。所有盜寶者背起了打包好的東西,爭先恐後的朝著甬道外頭跑去。

 閃閃遲疑了一下,看到莫離已帶著音格爾離去,不由得也緊緊跟了上去。

 “啊,是蘇摩走時斬斷了那條索道麽?”光線隨著閃閃的離去而迅速黯淡,那笙站在黑暗裡,也有點發呆,抱緊了手中的石匣,感覺裡頭的斷足安靜得出奇,“蘇摩那個家夥……一向喜怒無常啊。”

 “不可能。如今的他,不會做這種事吧。”西京卻是斷然否定,望向黑暗的前方,“我們也過去看看。”

 -

 在享殿裡追上了那個意欲逃離的女子,蘇摩嘴角泛起一絲冰冷的笑意。

 他的手指一勾,離珠便被拖了回來。細細的絲線勒著脖子,將她從墓室出口扯回來,她拚命掙扎,美麗的臉因為恐懼和痛苦而扭曲。

 “索道是你斬斷的吧?”蘇摩望著那張臉,漠然問。

 “嘿……”離珠在他腳下喘息,手裡卻還抓著一頂金冠――那分明是九嶷王的冠冕。

 原來她是有意落在他們一行後頭,趁機從屍體上取得了這件信物。

 “究竟為何?”蘇摩蹙眉,本想一勾手切下她的頭顱,然而卻有些詫異,忍不住問,“你已完成使命――將信物帶回去,九嶷那個老世子繼了王位,自然會還你自由之身。何苦再多此一舉?莫非你不想看到盜寶者洗劫陵墓?”

 “哈哈哈!”離珠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眼神閃亮,笑聲回蕩在空曠的享殿裡。

 “我才不管那些粗陋的強盜!”她捂著咽喉上出血的傷口,喘息著坐起,在地上恨恨望著傀儡師,眼裡慢慢浮出一種瘋狂的嫉恨,“我要你死!我隻要你死!”

 她伸出手,虛空裡往蘇摩臉上一抓,美豔的臉上充斥了狂悍的殺氣。

 “憑什麽!憑什麽你有這樣的美貌!……我才是這世上最美麗的人!”

 看著狂怒的女子,連蘇摩這樣的人都有點愣住了。

 這個嬌弱的女子在最後一刻痛下殺手,斬斷唯一歸路、將十數條人命統統斷送在地底――這般毒辣手段,僅僅隻為了這樣的一個原因?

 “你已經很美了。”他淡淡道,放松了手中的引線。

 “哈哈哈……當然!”聽得他的讚許,離珠再度大笑起來,回過手極度自戀地撫摩著自己的臉頰,眼神卻是複雜無比,喃喃,“我當然美貌……你知道為了得來這樣的美貌,要付出多少代價麽?是整整四代人畜生一樣被配對、馴養調教,才得來的這副容貌!”

 蘇摩一震,卻沒有說話,緩緩松開了手,側過頭去。

 離珠撫摩著臉,忽然間聲音嗚咽起來:“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他們都是從雲荒各地買過來的奴隸,因為容貌出眾被挑選出來,勒令結成夫妻,以便生下更美貌的孩子――我的父母是親兄妹,因為要保持最美麗的血統。”

 “整整四代人啊……到了這一代,我終於被所有人都稱為雲荒上最美的人!”離珠回過手,急速地摸索著自己頸部的傷口,眼裡的憤怒如火燃燒:“可是……你居然敢比我更美麗!你憑什麽!你怎麽敢踐踏我們四代人一生的努力!”

 “你還弄傷我完美的肌膚!我用了多少功夫,才讓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完美無暇……你居然弄傷了我!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這個雲荒上,最美麗的隻能是我!你這個下賤的鮫人,怎麽敢!”

 她忘記了自己根本不是眼前這個鮫人的對手,隻是憤怒地揮舞著手,忽地衝過去,伸出尖利的指甲去抓蘇摩的臉。

 蘇摩沒有躲避,任憑她一手抓下。血從他眼瞼底下流出。

 望著那清晰而深刻的五道血痕,離珠也有些意外地呆住了,仿佛是不能相信短短一瞬間最美的東西就毀滅在自己手下。隨即,卻揚著十指,快意地狂笑起來。

 然而笑著笑著,她的眼神凝滯了,震驚莫名――

 消失了!就在短短的刹那,蘇摩臉上的傷痕就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你擁有無人能比、也無人能毀的美?!天啊……”她啞口無言地望著面前這張仿佛具有魔力的臉,步步後退,以為這個傀儡師會揮手斬殺自己於刹那。

 然而等她抬起頭,卻只看到那雙眼裡深切的悲哀。

 離珠愕然望著蘇摩,忽然間覺得他碧色的眼睛是如此空茫而沉鬱,一眼望過去就再也離不開――隻是刹那,她的心神就完全沉下來了,再也沒有片刻前的浮躁和狂怒。她忘記了害怕,也忘記了憤怒,隻是怔怔望著那一雙眼睛,仿佛墜入了深不見底的碧海。

 “世襲的奴隸啊,“她聽到蘇摩嘴裡吐出了短促的話,低沉而悲憫,“你的心死了麽?”

 “你不是為美貌而活著的……你應該有自己的夢想。”

 她茫茫然地望著面前的人,感覺他聲音裡有某種力量正一分分的侵入心裡。

 “夢想……?”她喃喃,茫然道,“我的夢想……隻是做雲荒最美的人。”

 “這個世上,美貌隻是取禍之源,被人利用的工具。”蘇摩冷笑。

 眼前這個女子的美是極其罕見的,但她身上流的血也極其複雜,混和了中州人、西荒牧民、鮫人、甚至冰族的血……但是,每一代先人,都在血裡沉積下了怨恨。對美的無止境的追求,成了蒙蔽她心智的毒咒。

 所以到了如今,失落的她才會走入那樣瘋狂的境地。

 “你難道不希望自由?”他緩緩問。

 “啊……自由……自由。”離珠臉色一動,眼角忽地流下淚來,“是的!是的!自由!”

 “那個夢想,應該還在美麗之上。”蘇摩輕輕歎息,搖了搖頭,“而且你錯了,我並不是雲荒上最美的人――真正的美麗並不是皮相,而是內心裡散發出的光芒。”

 無論外人如何稱許美貌,然而終其一生,他都無法直視那個純白的女子。

 那個白塔頂上獨居少女身上有一種由內而外散發的光芒,即使在他無法看見東西的時候,都能感覺到。那才是真正的美麗。一生裡,他都在那樣由內而外的光中自慚形穢。

 “你……這樣好看。”離珠的眼光始終未能離開蘇摩的臉,神思恍惚地喃喃,伸出手,仿佛是想去觸摸那天神一般的臉,“蘇摩?……我聽說過你的名字……百年前的墮天后……你、你心裡的怨恨,已經消散了麽?這樣……就能更美麗麽?”

 “嗯。希望你也能。”蘇摩望著那個女子,低聲,“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

 一語畢,他閃電般地伸出手,單指點在離珠的眉心!

 一種洶湧的靈力透入,直衝向沉積黑暗的內心,離珠隻來得及低低叫了一聲,便失去了知覺,委頓在地。

 蘇摩緩緩收指,望了一眼地上的女子,轉身走出了地宮。

 他本來應該殺了這個敢對自己不利的女人,但最終卻還是放過了她。因為他們都是同樣在被侮辱被損害中長大的、滿懷仇恨的奴隸。受盡了踐踏,心裡積累起無法消除的”惡”,仿佛猛獸收爪咬牙,一等時機到來便瘋狂地、不顧一切地想報復所有的人。

 他們因為仇恨而活下去,因為仇恨而奮鬥。他們走出的每一步路、都帶著極其自負而自卑的扭曲腳印。這樣的一條路,又是怎樣的悲哀。

 但是,人的一生不應該僅僅是這樣。

 他已經犯過錯,於今再也不能回頭――只希望別人,再也不要重蹈他的覆轍。

 第十三章千年

 走出了地宮,外面的風迎面吹來,原來他們一早進入陵墓,如今已到了暮色漸起的時分。風掠過耳際,宛如低語。那一瞬間,傀儡師的眼裡有罕見的悲憫。

 他方才隻是用幻力暫時壓住了她內心那股翻騰不息的邪,但那種黑暗力量根植於人心,是否還會複蘇,就要看這個女子的造化了。就如他的體內也潛伏著黑暗的種子一樣。

 他所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事實上,誰都不能為別人選擇道路。

 龍神從他袖子裡輕輕探出頭來,磨娑著他的腕,眼裡有讚許的光――自從繼承歷代海皇的記憶後,這個歷史上最桀驁的海皇已然平和很多,整個人似乎都慢慢的複蘇過來。

 雖然陰梟暴虐的脾氣還時有發作,但已然不像以前那樣一味的嗜殺。

 “龍,我們去帝都,幫你找如意珠。”最後望了一眼陵墓,蘇摩回過手腕拍了拍龍神的腦袋,走向被切開一角的萬斤封墓石,冷笑,“沒了那個東西,你簡直就像條蚯蚓……連對付一隻鳥靈都那麽費力!”

 龍神憤怒地咆哮了一聲,用身子卷緊他的手臂,勒得用力。

 蘇摩走到了墓門前,方才進入地宮的時候,因為不像盜寶者那樣經驗豐富,他們在帝王谷裡徘徊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確定了哪一座是星尊帝的王陵。然後,因為不會打盜洞直接進入享殿,隻能直接硬碰硬地從陵墓正門進入,一路上頗是費了一些周章。光打開這道銅澆鐵鑄的墓門,就是武學和幻術一起用上,才打開了一個缺口。

 然而,就在蘇摩準備走出去的刹那,陡然發現門外影影綽綽有一個人影。

 “誰?”想也不想,手中的引線如瞬地刺出,直取對方。

 那個影子抬了抬手,竟然是輕易接住了。

 “蘇摩,不必每次都這樣招呼我吧。”來人微微笑了起來,松開了握著引線的手,“怎麽說,我也是冒險趕來啊。”

 披著黑色鬥篷的男子站在墓門外,揮著僅有的一隻手,向他打招呼。在他身後,冥靈軍團的天馬紛紛落地。一位青衣少年牽著兩匹天馬,有點興奮地望著這座王陵。

 那,是六部之中的青王青塬?

 也隻有在這晝夜交替的短短片刻,帝王之血的力量才能和冥靈同時並存吧?

 在看到真嵐的刹那,蘇摩下意識地側開了頭,不想去和他對視。眼裡有一種陰鬱蔓延開來。沒有辦法……每一次再看到這個人時,還是沒有辦法壓抑自己內心的敵意和殺氣。

 “那笙在裡面,“他往外走,不去多理會那個人,“石匣在她手裡,你去收回你的腳吧。”

 然而,真嵐卻是站在門口,沒有半分讓開的意思。

 “蘇摩,”他抬起手,想去拍傀儡師的肩,卻被迅捷地讓了開開去。真嵐毫不介意,隻問,“你有無聽到那一聲王陵深處傳來的話?”

 蘇摩悚然一驚,回頭低聲:“魔渡眾生?”

 ――九嶷王死之前曾經向破壞神祈願,然後,陵墓裡響起了一個聲音。

 在那個聲音響起的時候,他曾經因為那一種無所不在的黑暗力量而滿心驚懼,知道那是不容小覷的邪魔所在。難道遠在異世界之城的真嵐,也聽到了?

 那又是怎樣一種力量啊。

 誰都知道,千年之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分別繼承了破壞神和創造神的力量,也就是魔之左手和神之右手。這種力量隨著血緣代代傳承,以皇天和後土這一對神戒作為表記,成為空桑人統治雲荒大地的根本所在。

 但,自從白薇皇后被封印後,創造神的力量衰竭了,整個平衡瞬間被被打破。

 然而奇怪的是,不知為何、沒有了約束的破壞神卻並未給雲荒造成巨大的損害。並沒有重現上古時期,因為禦風皇帝強行封印破壞神後導致的天下大亂。

 空桑人的王朝延續了數千年,雖然逐漸地變得腐朽不堪,但這種變化依然是相對平穩的――沒有戰亂,沒有饑荒,整個空桑王朝就如一顆果子一樣,慢慢的從內部腐爛出來,卻不曾短時間內從高空墜落到地面,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以為,是高貴的帝王之血壓製住了那種魔性。

 然而,卻不曾料到在星尊帝的墓裡,卻聽到了破壞神依舊安然存在的證據。

 蘇摩的唇邊忽然綻放出一個冷笑,譏諷:“真奇怪……那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才是破壞神力量的擁有者呢,空桑的皇太子殿下!”

 “我不是破壞神力量的擁有者。”真嵐沒有理會他的譏誚,隻是平靜地回答,“起碼,我沒有擁有破壞神全部的力量。”

 “……”蘇摩眼裡閃過一絲銳利的光,仿佛琢磨著這句話背後的含義,不答。

 “方才那個聲音的雖然隻短短響了一句,但白薇皇后的眼睛已然看到了某些東西――”真嵐淡淡說著,看到傀儡師的眼睛不易覺察地波動了一下,“她帶著白瓔動身去察訪聲音的主人。而我,帶著青塬來這裡取回我的右足,順便看看聲音的來源。蘇摩,你跟我一起下去寢陵看看麽?”

 然而蘇摩沒有回答,忽地抬起頭,眼神雪亮:“那個聲音,是‘魔’!”

 “我知道。”真嵐卻淡淡回答,輕塵不驚,“是破壞神的力量,尚自留在人間。”

 “那你還讓白瓔去?”蘇摩眼裡一瞬間仿佛有閃電掠過,露出狂怒的表情,手隻是微微一抬,引線呼嘯著卷上了真嵐的頭顱,勒緊了他的脖子,怒斥,“明知是魔,你還讓她去!她怎麽能封印魔之左手?那根本是送死!”

 青塬看到皇太子被襲,驚呼一聲衝上來,然而真嵐卻擺擺手阻攔了他。

 “她必須去。”他緩緩道,眼裡沒有喜怒,“她繼承了後土的力量,就必須去。沒有人可以替代她去做這件事……那是她的責任。”

 頓了頓,望著眼前的傀儡師,輕輕道:“就如,你我都有各自的責任。”

 “為什麽她要擔這樣責任!這種事,你我來做就夠了!”蘇摩眼裡陡然有暴虐的光,手指一勒,引線割斷了真嵐的咽喉――然而那個隻有一顆頭顱的人卻沒有顯露出絲毫苦痛。

 “她已經去了。”真嵐平靜的說,望著遠處高聳入雲的白塔。

 蘇摩一震,再也不說什麽,隻是猛地將他一推,便掠出了墓門飛奔而去。

 也不顧身上還留著重重傷痛,隻是想也不想地猛力推開真嵐,帶著龍神騰空而起,轉瞬消失在帝都方向。他的眼裡閃著不顧一切的光,雪亮如劍,直能斬破任何橫亙在面前的鐵灰色宿命!

 -

 真嵐一個人站在陰冷的地宮裡,眼前燭陰巨大的骨架森然如林。他一直一直地望著那個傀儡師,直到對方的影子消失,眼裡才有一種悲哀的表情。

 果然,他是愛她的……甚至比她所能想象的更愛。

 最初的相愛和漫長的相守,她的一生分給了兩個人。但到了最終,誰也無法留住她。

 尤自記得她隨著白薇皇后離開時的表情。雖然沒有說出一句話,眼裡卻有千言萬語――她的嘴唇輕輕印在他額頭上,然後握著光劍頭也不回地離開。他默默承受,卻一直等到她離去才睜開眼睛。冰冷的觸感還留在肌膚上,那樣的語氣和眼神,已然是訣別。

 冥靈的親吻和淚水,都是沒有溫度的。

 或許在遙遠的少女時代,她就已經消耗盡了心頭的最後一點灼熱,從此在漫長的歲月裡平靜如水,甚至面對著永久的消亡也毫無恐懼。

 但是……卻不管留下的活著的人心裡,又是如何。

 空桑最後一位皇太子站在空曠的陵墓裡,有些茫然的想著這些過往,無意識地側過頭去,忽然眼神就是一變――”山河永寂”。

 那樣的四個字撲面而來,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巨錘敲擊在他心裡。

 山河永寂。山河永寂!那一瞬間他恍惚間明白了那個震懾古今的祖先,寫下這四個字時候的心情――當踏過遍地的烽火狼煙,登上離天最近的玉座,剩下的卻隻有山河永寂。

 帝王之道,即孤絕之道。

 站在這裡的自己,在百年之後,是否也是會有一模一樣的結局?

 旁邊的青塬不敢說話,望著忽然間陷入沉默的皇太子。他從來沒有在真嵐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一掃平日的漫不經心和調侃,沉重得讓人不敢去看。

 “你留這裡,“片刻,真嵐終於回過神來,“我進去看看。”

 青塬搖頭,急道:“不行!地宮裡既然有異常,怎麽能讓皇太子殿下一個人進去?”

 真嵐臉上又浮現出無所謂的笑意,擺擺手:“沒事沒事――在這個地方怎麽會有事呢?就算有破壞神,那也是我祖宗啊!斷無不保佑子孫的道理。”

 青塬牽著天馬,站在那裡抓頭,不知道怎樣和這個皇太子說才好。

 “好了,我很快就回來的。”真嵐不想過多為難這個年輕的青王,指了指外面的暮色,道,“外面征天軍團剛剛被龍神擊潰,九嶷大亂,外頭安全得很。你大可以帶著人馬,趁機去收復你的領地。”

 “我的領地?”青塬怔了怔,不明白皇太子的意思。

 “九嶷郡是青族的領地,而你是青族的王,“真嵐的眼裡沒有笑意,望著外面的天地,肅然,“所以這裡也是你的領地――雖然你生於帝都,一直沒有回過這裡,但你在成為六星的時候,已經是青族的王。”

 “……”青塬明白過來――這一次皇太子帶自己出來,原來是這般的意思!

 難怪這一次要帶出那麽多的軍隊……皇太子,是一早就想好了全盤計劃罷?

 真嵐望著這個最年輕的王,嘴角浮出一絲笑意:“去吧。這次征天軍團裡變天和玄天兩部被龍神徹底摧毀,帝都要做出反應尚需要時間――如今九嶷郡處於大亂之中,你大可趁機一舉奪回你的領地。”

 “啊?”青衣少年搓著自己的手,有點遲疑地低下頭來,“皇太子是要我……要我帶著軍隊去把叔父趕下台麽?”

 百年前,年輕氣盛的他憎恨叔父出賣了青族,向入侵者低頭。懷著一腔熱血不肯屈服,不曾和叔父一家一起投降冰族,而是毅然和空桑其余六部之王一起自刎在了傳國寶鼎前,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打開了無色城。

 那時候他才十七歲。從此後他再也不曾長大。

 青塬的骨子裡,畢竟流著章台禦使的血――大司命說。

 但是,他也是六星中能力最弱的一個。如果不是當時情況危急,必須湊足六星之數、打開無色城,皇太子不得不陣前冊封他為青之一族的新王。

 其實平心而論,光以他的能力,是遠遠不足以成為王者的。雖然這百年來,他居於無色城,也從其余諸王那裡學到了很多,但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擔負起一個王的所有責任。

 “可是,就算今夜突襲成功,得到了九嶷郡,我們身為冥靈也不能久留呀。”青塬想了想,為難,“到了天亮之後,又該如何?我們還是不能控制九嶷啊。”

 真嵐笑了起來:“青塬,你學了術法,又是用來做什麽的呢?”

 他側過頭,望著黑沉沉的墓室,不再繞圈子,直接將計劃說了出來:“你帶著軍隊趁亂奪宮,拿下九嶷王那個叛徒――不必殺他,隻要控制住他的神智就夠了,讓他替我們管理九嶷。至於他身邊,我自然會派一個可靠的人過去。”

 “青塬?……就是那個空桑的末代青王麽?”忽然間,真嵐聽到一個聲音問,聲音清脆,“是章台禦使和青王魏女兒的遺腹子?”

 誰?是誰在這個地宮裡聽到了他們的謀劃?青塬吃了一驚,左右顧盼。

 然而真嵐卻沒有意外,隻是淡淡:“你偷聽得夠久了――你是誰?”

 巨大的燭陰骨架後,應聲露出了一張絕美的臉,妖嬈地微笑:

 “我叫離珠,是九嶷王畜養的奴隸。”

 真嵐看到那張臉,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九嶷王以畜養嬌奴美妾出名,然而這樣的美貌,卻是近乎不祥――然而奇怪的是,這個女子身上居然看不到一絲邪氣。

 他想起在進來的時候,看到蘇摩正在替這個昏迷的女子驅逐心魔。

 ――連蘇摩這樣的人,都會幫這個女子?

 離珠無聲無息地已經醒來片刻,正好聽到了真嵐和青塬的最後那番對話,頭急轉,心裡已然是有了一個主意。在被真嵐喝破之前,率先站了出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她望著那個青塬,一笑開口:“不必等了,如今九嶷就是你的。”

 手裡捧起了一頂金色的冠冕,離珠的眼神如波光離合,吐出一句極具誘惑力的話來:“九嶷王已經死了……這個屬於你了,英俊的少年青王。”

 然而青塬卻沒能回答。那一瞬間,他被那樣的麗色眩住了眼睛。

 這個女子……是地宮裡的幽靈麽?怎麽世上……還會有這樣美麗的人?

 看到他發呆的表情,離珠嗤的一笑,感到心裡高興。她將手中的金冠捧起,在眼前晃動,眼角瞥著那個少年:“這頂金冠,本來是要送去給九嶷世子青駿的,如今給你也行――不過,你要答應給我一個條件。”

 “什、什麽條件?”青塬下意識地問,卻沒有真正明白她在說什麽。

 無色城裡沉睡百年,除了六王裡的白瓔和紅鳶之外,十七歲的冥靈少年幾乎沒見過真正的女子。此刻乍然一看到這樣的絕色美人,幾乎是以為遇到了地底的幽靈。雖然心裡緊張,卻不知為何無法拔出劍來對付這個陌生人。

 何況,對方身上完全沒有敵意。

 “我把金冠送給你,幫你奪回王位――作為代價,你要燒掉丹書,還我自由,給我錦衣玉食的生活。”離珠將金冠握在手裡,一字一字道,嘴角浮出一絲冷笑,“老實說,我可不相信那個老世子青駿會守信放了我……你是夏語冰的兒子,應該比他可靠得多吧。”

 青塬一怔:夏語冰……她居然也知道父親生前的事跡?

 “我自小受了各種教導,讀過很多書。”離珠嫣然一笑,望著那個少年,“我很敬慕你的父親――可惜,這樣的好人往往是活不長的。”

 也許是方才被蘇摩驅逐了心魔,她那一笑美如春風,沒有絲毫陰暗,讓少年一瞬間呆了。

 “這頂金冠,你要是不要?”離珠望著他發呆的樣子,抿嘴一笑,抬起纖細如美玉的雙手捧起金冠,遞到他眼前,“放心,我不會害你的。我隻想找一個好一點的同伴而已……我受夠了。”

 “……”青塬望了望真嵐,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最終還是遲疑著緩緩伸出手,拿起了那頂金冠。

 “這樣重。”在那一瞬,他詫異地喃喃。

 離珠微微一笑――是的,象征著王權的冠冕是沉重的,可每一個獲得的人,卻終身都不願意再放下。

 在她說話的時候,真嵐一直在一旁默默用幻術揣測她的真實意圖,然而的確沒有感受到絲毫惡意,便暫時沒有反對青塬接受這頂金冠。

 “好,離珠,我答應你:一旦你幫助青塬奪回九嶷郡,你就將得到永久的自由之身。”真嵐緩緩開口,豎起了手掌,“我們擊掌為誓。”

 離珠豎起手,頓了頓,忽地一笑:“皇太子殿下,和你擊掌後誓約便開始生效了――如果我違背,應該會遭到你的咒術的反噬吧?”

 真嵐望了望這個女子,有些詫異:這樣一個聰明的女子,竟然看出了和他結下誓約便是一種符咒?

 “不過,“離珠爽快地伸過手,拍擊在他掌心上,揚頭道,“我還是和你立約。”

 外面的暮色逐漸深濃,回頭望去,冥靈軍團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浮凸出來,每一個戰士都沉默地騎在天馬上,面具後的眼睛黑洞洞的。

 “你們先去處理那邊吧。如果萬一有閃失,立刻聯系赤王紅鳶――我已令她隨時準備接應你。快去吧,在天亮之前結束一切。”真嵐不再多說,擺了擺手,向著地宮深處走去。

 青塬站在那裡發怔,又是興奮又是忐忑,耳邊忽然傳來一句低語:

 “對這個女人,還是要小心一些。”

 是皇太子殿下在離開後,暗自傳音警告。他驀然又愣了。

 “走吧!蘇摩闖入了離宮,如今那裡真的是空蕩蕩的沒人守衛了,“離珠卻沒有察覺,隻是難耐地對著那個少年催促,“九嶷王已經被殺,世子青駿一定還在眼巴巴地等著我帶回這頂金冠給他呢。”

 說著說著,她眼裡忽然有了再也壓抑不住的大笑表情。

 是的……是的,她,終於可以開始反擊了!終於可以將那些踐踏過她的人的頭顱,一個接著一個踩到腳下!

 她在大笑中落下淚來,無法控制的捂住臉痛哭出聲。

 “怎麽、怎麽了?”青塬怔怔的望著她,手足無措,帶著憐惜。

 “太高興了……”離珠抹掉眼淚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我們走吧!”

 DDDDDD

 第二玄室和第一玄室之間,被一條深不見底裂淵隔開。

 盜寶者們站在裂淵旁邊,望著斷裂的金索發呆――地下翻騰著熔岩,足以讓一切墜落的人血肉無存。而少主受了重傷,還在沉沉昏迷之中,如今,竟是沒有人再來帶領大家走出如此困境。

 莫離和九叔在一旁低聲議論,一時卻無法想出適合的方法。

 盜寶者的銳氣在拿到珠寶的一瞬間被消耗殆盡,此刻大家也沒了剛入地宮時候的那種一往無前的勇氣,各個手裡拖著大袋奇珍異寶,沒有一個人再主動站出來請命冒險。

 閃閃掌燈照了照裂淵,滿眼的擔憂:回不去了……怎麽辦啊?晶晶還在上面,不知道怎麽樣了。

 “你別急,有大叔在呢,“那笙在裂淵前駐足,低頭望著底下翻滾的沸騰岩漿,不由吐了吐舌頭,安慰著焦急的閃閃,側頭望向一旁的西京,笑,“大叔,你一定有辦法的,對吧?你是劍聖啊!”

 “死丫頭。”西京剛剛在牆角坐了片刻,無奈地搖頭站起,笑罵一句,摸了摸那笙的頭,“我想先歇一下都不行?”

 “別摸!別摸!”那笙跳了開去,不滿地嚷嚷,“老被人摸來摸去就長不高了!”

 那邊,九叔和莫離卻齊齊驚喜上前,一揖到地:“請劍聖出手相助!”

 “這個麽……”西京卻故意沉吟,不作答。

 九叔老練,心急轉,望著西京陪笑道:“若得劍聖相救,我們願將此次所得珍寶與劍聖共享,任憑閣下隨意挑選!”

 西京眉頭展開,嘿嘿笑了一聲,彈了彈手裡的光劍,剛要開口,卻被那笙搶了先。

 “你訛詐人家啊?”那笙看不過眼,卻發作了起來,“反正你也要帶我離開這裡,鋪條路不過是順手――人家的東西是拿命換來的啊!你好意思要?”

 九叔連忙上前阻攔,連連作揖:“姑娘言重了,盜寶者一貫有恩必報,若得劍聖救命之恩自然會傾盡所有報答。”

 “傾盡所有,倒是不必。”西京靠著牆,懶懶道,“我隻要一樣東西。”

 “劍聖請說。”九叔連忙側耳過去。

 “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享殿裡燭陰的骨架了。”西京倒不客氣,施施然攤開一隻手來,“它骨節裡的二十四顆辟水珠,是你們拿了吧?”

 “哦……是,是!”九叔倒是沒料到對方提了這麽一個要求,連忙答應。

 在如山的珍寶裡,比辟水珠珍貴的也不在少數,劍聖單單提出要這個倒是奇怪。他側頭望了莫離一眼,點頭示意。莫離連忙搜索行囊,好容易在一個皮囊裡摸到了那一袋辟水珠,雙手捧出,交到西京手中。

 “少了一顆。”西京隻是隨手掂了掂,便道。

 “還有一顆在我這兒,”閃閃紅了臉,從懷裡摸出一顆鴿蛋大的珠子,卻有些不舍,“是……是音格爾送給我的。”

 西京笑了起來:“算了,你留著吧。反正也夠了。”

 那笙看不過去,氣鼓鼓:“你還好意思搶人家小姑娘的東西?――這都是什麽劍聖啊?吃喝嫖賭搶,簡直無賴!”

 “噠”,聲音未落,一顆珠子忽然被扔到了她手心,她下意識地握緊,抬頭卻看到了西京懶洋洋的笑容:“給我好好收著這個吧……將來用得著。”

 “嗯……啊?”握著辟水珠,那笙愕然。

 “笨丫頭,有了這個,以後你去鮫人那兒找炎汐就方便多啦。”西京沒好氣地彈了一下她腦殼,“我特意替你要來,真是不識好人心。”

 “哎呀!”那笙霍然明白過來,連忙點頭,滿臉笑意,“啊,拿著這個可以去水下?”

 想了想,忽然又問:“可你另外拿了那麽多,用來乾嗎呢?”

 “當然是賣啊!如果一旦賭輸了,還可以用來抵債――”西京坦然張開手來,得意地,“當然,我也得自己留一顆,將來好去鏡湖複大營,喝如意夫人釀的醉顏紅。”

 “……”那笙望著這個人,說不出話來。

 “好了好了,“西京拍拍衣襟,把東西收好,站起來,“禮物也收了,該乾活了!”

 盜寶者唰的退開,讓出一圈地來,想看看這個空桑劍聖如何跨越面前幾十丈的裂淵。聽說劍聖一門技藝驚人,分光化影、斬殺妖魔無所不能――但是,除非他有浮空術,才能越過那樣深不見底的裂淵吧?

 那笙也有點膽怯,望著底下沸騰的岩漿,拉了拉西京的衣角:“能……能行麽?跳不過去的話,會掉下去的啊!”

 轉過頭望著那笙緊張的表情,西京笑起來了,順手摸摸她的頭:“沒事,掉下去了也倒是省事,連收屍都不必了。”

 那笙更加緊張,連頭頂被摸都沒發現,緊緊扯著西京衣角:“那……那別下去了!我們把辟水珠還給他們好了。”

 “哈哈哈……騙你的,這點事情還不容易?我至少能有三種方法能解決。”西京大笑起來,轉頭指了指角落裡不聲不響探出頭來的女蘿,“喏,她可以隨意出入地底,如果她願意,完全可以從牆壁裡潛行到對面,然後從那邊接上斷裂的索道。”

 “噢……”那笙恍然大悟,看著面無表情的,手足上還纏繞著清格勒屍體的雅燃,蹙眉道,“可是她大約不願意幫我們的――另外兩個法子呢?”

 西京聳肩:“一個當然就是我自己跳過去了。”

 “那可危險……萬一你跳的不夠遠,掉下去怎麽辦?另一個呢?”那笙望著翻騰著岩漿的地底,急急問。話音未落,忽然覺得懷裡一動――竟是那個石匣子忽然間劇烈地動了起來,裡頭的斷足不停地踢著封印的匣子,似乎急不可待。

 “搞什麽啊!”那笙嘀咕著,騰出手去捧住那個亂動的匣子,然而手上的戒指忽然間放出一道白光,刺花了她的眼。

 “好了,快打開封印!”西京望了望前方,忽然低聲斷喝。

 那笙嚇了一跳,沒有回過神來――然而手上的光芒越來越盛,幾乎是照徹了整個漆黑的地宮!在皇天的光芒中,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慕士塔格絕頂上曾經出現過的那種強烈召喚,手被一種力量牽引著,她不知不覺地就抬起了手臂,十指扣緊了那個匣子。

 “噠!噠!”石匣內的動靜也越來越大,仿佛那斷足在用盡全力掙扎。

 她的手抓住了匣的蓋,上面雕刻的繁複符咒烙痛了她,然而她顧不得了,隻是一味地用力掰開,用力到指節發白――”嚓”,隨著內外一起用力,那個石匣上出現了裂縫。

 “打開!”西京再一次低聲催促。

 那笙一咬牙,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居然生生將石匣掰為兩段!

 “唰!”就在石匣斷裂的瞬間,裡面一個黑影破匣而出,迅速掠去。

 就在眾人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西京忽然伸手拿起了音格爾的長索,手腕一抖,長索便如靈蛇一樣直飛出去,一下子套上了那個掠去的黑影。

 “啊……那隻臭手的腳跑掉了!”那笙望著空空的匣子,失聲驚呼出來,“怎麽辦!”

 她打開了封印,可封印裡的東西卻自己跑掉了,怎麽對真嵐交代?

 “真嵐還沒到,你乾嗎催我去把那個匣子打開?這回可糟了!”她氣急敗壞地對著他抱怨,然而,西京卻隻是笑,挑了挑眉毛,手腕一抖,往裡用力拉了拉,似乎是卷住了什麽東西:“別擔心,沒事的。”

 那笙還是心慌,後悔不及地跺腳。

 “丫頭,亂叫什麽?”黑暗裡忽然傳來了久違的爽朗笑聲,“腳好好的在我身上呢。”

 黯淡的甬道盡頭,裂淵對面,影影綽綽浮現出一個披著鬥篷的人影。

 那笙怔了怔,還以為自己看花眼,再度揉了一下眼睛,終於大喜過望的拍手笑起來:“真嵐?真的是你!是你來了麽?”

 “是啊,路上遇到一點事,來得有點晚,抱歉。”真嵐站在遠處笑了起來,然而他的聲音清晰傳來,仿佛在側,“不過,西京你在搞什麽,乾嗎要在我腳上套一根繩?”

 “繩?”那笙一愣,卻看到西京大笑起來,驀地收緊了手裡的長索。

 “喂,西京,別玩了!”劍聖的腕力不弱,然而對面那個人影卻是巍然不動,隻是有點惱火,“解開解開,牽著我乾嗎?又不是狗!”

 西京笑叱:“得,你快把繩系到那邊牆壁上,拉條索道出來――這邊有好多人過不來。”

 真嵐愣了一下:“好多人?”

 ――星尊帝的地宮裡,怎麽會憑空忽然出來好多人?難怪了,如果隻是帶著那笙,這區區一條裂淵又怎能攔的住西京?

 “何必架橋那麽費事?你就喜歡作弄我。”真嵐一撇嘴,俯身以手按地面,低聲動咒語。喀喇一聲,地底仿佛有一股力量霍然湧出,從甬道兩邊擠壓而來,瞬間將裂開的地面重新一寸寸閉合!

 一條光潔平整的甬道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仿佛地面從未開裂過。

 一群盜寶者都被驚呆了,不敢相信地望著前方甬道那一襲飄然而來的黑色鬥篷。

 “啊……是盜寶者?難怪。”那個披著及地黑色鬥篷的男子走過來,看見了第二玄室裡的一群人,有些恍然地點了點頭,唇角露出一絲笑,望了望帶頭的莫離和九叔,“連星尊大帝的墓都敢盜,西荒人的膽子倒是越發大了啊。”

 真嵐行動絕無一絲聲響,竟是不見如何動作,便悄然欺近了十幾丈。

 “呀,你別生他們的氣!”那笙忽然想起這裡是空桑人的王陵,連忙將閃閃拉到身後,攔在前方,“他們也隻不過想拿點東西,絕沒有動你祖宗的靈柩!”

 莫離看在眼裡,心裡打了個忽棱:來人高深莫測,還是不要輕易招惹的好。

 然而這邊他打定了主意不招惹,那邊忽然就起了一聲尖利的呼叫,幾乎刺破所有人的耳膜。一個聲音狂怒地叫起來了:“什麽?你,是琅\那家夥的子孫?”

 聲音未落,雪白的光如同利劍刺到,瞬地就直取來人的心髒!

 閃閃和那笙失聲驚呼,眼看著雅燃手臂暴長,忽然發難,向著真嵐下了殺手。

 “小心!”西京反手拔劍,劍芒吞吐而出,直切向雅燃的手臂――然而畢竟晚了一步,女蘿的身體可以隨意伸縮,快捷無比,在他切斷那隻手的時候,雅燃已然從心髒部位洞穿了真嵐的身體。然後,那隻斷腕才頹然跌落。

 真嵐退了一步,看著那隻手掉到地上――手上沒有一絲血跡。

 “怎麽會?”雅燃似乎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隻是怔怔望著地上那隻手,又抬起頭望了望真嵐破了一個洞的胸口,那裡面空無一物,“你……你的身體呢?”

 “在另外一處。”真嵐望著這個女蘿,也驚訝於這個鮫人不亞於蘇摩的容貌――今天怎麽了,居然盡是遇到這些美得有些違反常理的東西?這樣美麗的鮫人出現在先祖的墓地裡,似乎隱隱讓人覺得一種不祥。

 “是封印?”雅燃忽然間明白過來,脫口而出。

 真嵐臉色瞬地一變――這個地宮鮫人,居然能說出”封印”這四個字!

 他本以為除了冰族的智者,天下再也無人知曉這個可以封印帝王之血的秘密。

 “天啊……真的有人用了封印來鎮住了帝王之血?有誰能做得到這樣!”雅燃喃喃低語,臉色複雜,忽地大笑起來,“報應啊!星尊帝的子孫,終於還是被車裂!空桑亡了麽?告訴我,空桑亡了麽?!”

 “是的,空桑一百年前已然亡國。”真嵐低聲回答,“如今統治雲荒的是……”

 “啊哈哈哈哈!亡了!亡了!”根本沒聽他說後面的,雅燃爆發出了一陣可怖的大笑。那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墓室裡,仿佛瞬間有無數幽靈在回應著。

 亡了――亡了――亡了。

 她盡情地笑著,仿佛要將數千年來積累的仇恨和惡毒在瞬間抒發殆盡。所有人都被她這一番大笑驚住,誰也不敢打斷她。雅燃一直的笑,一直的笑,直到那笙忍受不住掩上了耳朵,驚懼地躲到西京背後。

 “她……她瘋了麽?”那笙怯生生地問。

 西京默默搖頭,有些同情地看著那個瘋狂大笑的鮫人。

 那一陣歇斯底裡的大笑終於慢慢停止,雅燃喘不過氣來,臉色慘白地俯下身去,揚起斷腕,地上那隻手驀然反跳而起,準確地接回到了滴血的腕口上。

 雅燃伸出赤紅色的舌頭,輕輕舔了一圈,手腕隨即平複如初。

 笑了那一場,她仿佛有什麽地方悄然改變了。

 仿佛是積累在體內的怨氣終於盡情的發泄完畢,她整個人開始變得平靜,不再一味的歇斯底裡。雅燃冷笑著看了一眼西京:“你方才信誓旦旦的說可以解開我身上的血咒,莫非就是想讓這個人來出手?”

 星尊帝的血咒,隻有身負帝王之血的人才能再度解開。

 “是我的高祖封印了你?”真嵐霍然明白過來――在地底下被囚禁了七千年,怎能不讓人發瘋!他眼裡有沉痛的神色掠過,踏上一步,伸出手來:“我替你解開吧。”

 “不!”雅燃觸電般地後退,“我不要出去!”

 她望著黑沉沉的墓,嘴角忽然浮出一絲笑:“我再也不要出去……出去了,外面也不再是有我位置的世界。我做了那樣的事,活該腐爛在地底。”

 她平靜地說著,忽然間就從地底的紫河車裡全部脫離出來,坐到了玄室黑曜石的地面上,盤膝端坐,舒開手,開始整理自己水草般的藍色長發。

 她的身體白皙如玉,完全沒有在地底困了七千年的衰朽模樣。

 “哎呀!”那笙叫了起來,發現雅燃的身體竟然漸漸變得透明。

 “不要驚訝……我本來早已死了,隻是靈魂被拘禁,才不能從這個皮囊裡解脫。”她坐在第二玄室的地面上,整理自己的容妝,愛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我隻是靠著怨氣支持到如今的……我隻想看著星尊帝的王朝怎樣滅亡!”

 頓了頓,她嫣然一笑:“如今,我總算如願以償。”

 這樣盈盈地說著,她的身體越來越淡薄,幾乎要化為一個影子融入黑暗。

 “……”真嵐一時間無語。空桑歷史上充滿了血腥的鎮壓和征服,其間不知道造成了多少無辜的亡靈,那樣的怨氣、即使千年之後也不曾真的消亡。

 在那樣的重壓之下他幾乎是無話可說,隻問:“你是誰?怎麽知道的封印?”

 那個鮫人女子端坐在玄室內,慢慢梳理好了自己的長發,將自己的容妝理了又理,終於仿佛心願了結,抬起頭對著所有人笑了:“記住,我叫雅燃,是海國的末代公主。”

 一邊說著,她端坐的影子漸漸變淡。

 在消失之前,她露出了一個遙遠的笑意,喃喃:“七千年前,我曾和大哥冰炎爭奪海國的王權,結果敗落。我的戀人被他殺死,我也被他強行送到了帝都伽藍去當人質。

 “那時候我好恨!我不擇手段的報復他!結果……

 “不過冰炎雖然贏了我,但也得不了多少好處――他重傷,半年後就死了。天意弄人……最無意於權勢的二哥純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後代替冰炎死在了戰爭裡。”

 “多麽後悔啊……我竟然做出了那樣的事!

 “我再也沒有回到過碧落海,不能活,也不能死!……如今,我總算可以死去,但卻隻能在這土裡腐爛了……我再也回不去大海,就如翼族回不到雲浮城。”

 她的聲音漸漸淡去,帶著哽咽。

 “不要擔心,“真嵐低聲道,“我會送你的屍骸回去。”

 “啊?”那個淡得快要沒有的影子驚喜地叫了一聲,隨即反應過來,斷然拒絕,“不!……我寧可爛在地底,也不要……再受空桑人的恩惠。”

 “……”真嵐沉默下去。

 七千年的恩怨仿佛一條鴻溝,割裂了空桑和海國,任何異族想跨越過去,都難如登天。

 “那麽,我送你回去吧。”那笙輕輕道,對著那個逐漸淡去的幻影伸出手來,誠懇地,“我是中州人――我送你回去。”

 那個影子凝視著這個少女許久,才發出了低低的歎息:“啊……中州姑娘,你有一個純白的靈魂哪……謝謝……謝謝你……”

 她的聲音和影子一樣慢慢的稀薄,宛如融化在了千載光陰中,終化流水。

 地上只剩下那隻委然的紫河車,空空的囊裡剩下了一泓碧水,碧水裡沉浮著兩顆美麗的凝碧珠――那個絕世的鮫人公主,到最後隻化成了這些碧水明珠。

 那笙俯下身,輕輕拎起那隻紫河車。

 回過身,卻發現那一行盜寶者不做聲地拿走了所有東西,竟然在悄悄退走。

 “喂!你們怎麽這樣?”她吃了一驚,有些氣憤地想追出去,“真嵐救了你們,怎麽一聲謝謝也不說?”

 “笨丫頭,“真嵐把她拉回來,不以為意地拍了拍,搖頭歎息,“他們聽說我是空桑的皇太子,自然怕我追究盜墓的事情――趁著我對付雅燃,乾脆開溜。”

 那笙明白過來,嘀咕:“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

 “算了,“真嵐揮了揮手,不想再說下去,“我下寢陵去看看。”

 “寢陵?”西京和那笙同樣吃了一驚,“去那裡乾嗎?”

 然而真嵐沒有回答,在瞬間已經去得遠了。

 DD

 華麗的寢陵密室裡空空如也,所有的珍寶都被盜寶者洗劫一空,隻留下了白玉台上完好的兩具金棺,沐浴在淡淡的柔光裡。

 “啊?哪裡來的光?”那笙跟著真嵐走進寢陵,吃驚地四顧――盜寶者不是說空桑帝王的寢陵裡都是”純黑”的麽?如果沒有執燈者手上的七星燈照亮,沒有人能看得到東西。

 “笨丫頭。”西京拍了拍她腦袋,“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手。”

 “啊?”那笙低下頭去,驚訝地看到光線正是來自自己右手的中指。

 神戒皇天憑空煥發出了光芒,照徹黑暗。四壁上鑲嵌的珠寶交相輝映,折射出滿室的輝光來,整個寢陵仿佛沐浴在七彩的光線裡,說不盡的華美如幻夢。

 在光芒中真嵐走近白玉台,靜默地望著那兩具金色的靈柩,長久地沉默。

 他先是繞著右側的金棺走了一圈,仿佛默讀著靈柩上面刻著的銘文,臉色變得說不出的悲哀。然後怔了片刻,又轉過身去看著左側的金棺,眼神瞬地又是一變。

 “他在幹什麽?”那笙壓低了聲音,竊竊問。

 西京搖了搖頭――不知為何,這一次見到真嵐,總覺得他身上發生了某種改變,仿佛內裡有什麽地方悄然不同了。連他這個自幼的好友,都已經不明白對方心裡到底想著什麽。

 難道這一段時間以來,無色城裡又發生了什麽變故麽?

 然而就在他揣測的瞬間,那笙尖叫了一聲。

 西京抬頭望去,赫然看到真嵐霍地伸出手,去推開星尊帝金棺的棺蓋!

 “你幹什麽?小心!”他嚇了一跳,按劍衝過去,想把真嵐拉開,生怕金棺裡面會忽然彈出機關或是咒術反擊――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

 真嵐隻是站在那裡,隨意地一推,就推開了那個千古一帝的棺蓋。

 然後低頭默然地望過去,眼神劇烈地一變。

 “真的是空棺……”他喃喃自語,茫然中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絕望,“是他。是他。”

 金棺裡鋪著一層寒玉,上面襯著鮫綃,整整齊齊地放著一套帝王的袍帶金冠。

 沒有遺體。在原本應該是頭顱的地方:帝服之上,金冠之下,隻放著一面小小的銅鏡,光澤如新。

 千年之後,在真嵐打開金棺探首望去的刹那,赫然便看到了自己的臉!

 那一瞬間他如遇雷擊。沉默了片刻,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拿起那面銅鏡,仔細地看著上面的銘文。那一瞬間仿佛有什麽被證實了,空桑的最後一任皇太子失去了平日的控制力,回身猛地推開另一側的金棺棺蓋,撲到了靈柩上――

 也是空的。

 沒有遺體,隻有白色的薔薇堆滿了那具靈柩。那是白族王室的家徽。

 白薇皇后根本沒有入土為安,她被丈夫所殺,屍體被封印在黃泉之下,隻遺下一雙眼睛沒有化成灰燼,穿越了千年一直在凝視著雲荒。而收斂時代替她放入棺中的,隻有這一簇簇星尊帝親手采下的薔薇。

 這千年前被采下的花居然不曾凋謝,靜默地在寒玉上開放,在金棺打開的一瞬間,散發出清冷的芳香。

 真嵐伸出手拿起一朵白色薔薇,指尖傳來鋒銳的刺痛。

 他長久地凝望著這一朵千年前被放入金棺的花,眼神變換不定。

 “他在看什麽啊……”那笙站在白玉台下,望著真嵐,神色有些惴惴。不知怎麽,她感覺到了某種不好的氣息,不然那個臭手的臉色不會這麽難看。

 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裂響,嚇了她一跳,抬頭看去,只見那面銅鏡被扔了下來,在地上裂成了兩半。真嵐不知道在鏡中看到了什麽,猛然爆發出一種可怕的怒意,拂袖而返,手心握著一支白色薔薇,面沉如水。

 他走過兩人身側,不說一句話。

 他來這裡,隻是為解一個宿命的謎。而那個答案,他已然逃避了百年。

 玄室門口橫亙著邪靈巨大的屍體,真嵐看也不看地走過去,拔起了地上插著的一把長劍,轉頭問西京:“辟天長劍,怎麽會在這裡?”

 “哦,那個……我差點忘了,”西京有點尷尬地抓了抓腦袋,解釋,“這是蘇摩從九嶷離宮裡拿出來的,讓我轉送給你。”

 真嵐不置可否,望了一眼劍尖,上面尤自貫穿著那個不瞑目的頭顱。

 西京的神色有些尷尬,訥訥道:“這個……是白麟。”

 “白麟?”真嵐臉色微微一變――他自然也記得那個差點成為他王妃的少女,白瓔的妹妹,不由得詫異,“她怎麽會變得這樣?”

 “說來話長……”西京抓著腦袋,覺得解釋起來實在費力,隻能長話短說,“反正,是白麟化身成邪靈襲擊蘇摩,然後被蘇摩斬殺了。”

 “哦……”真嵐微微點了點頭,望著劍上那和白瓔酷似的臉。

 “如果白瓔知道了,一定會傷心。”他歎了口氣,劍尖一震,將那個頭顱從劍上甩了出去,收入了懷裡,低聲,“還不如讓她永遠不知道……不過,她可能很快就和妹妹一樣了。”

 他將長劍收起,將開始枯萎的白薔薇佩在衣襟上,轉身沿著甬道默然地飄遠。

 “什麽?”西京怔了一下,忽然驚覺過來,追了上去,“你說什麽?白瓔怎麽了?”

 他狂吼著追了上去,扔下那笙在空蕩蕩的寢陵。

 皇天宛轉流動著美麗的光,映照出石壁上寶石鑲嵌的星圖,流光溢彩。她站在這個輝煌的星空下,有些茫然地望著那兩具金棺,走過去撿起了那一面裂成兩半的銅鏡――上面是蝌蚪一樣的空桑文字,和臭手給她的《術法初窺》上類似。

 然而她看了半天,才勉強看懂了上面銘文的大概意思:

 “我的血裔:當你的臉出現在這面鏡子裡的時候,生與死重疊,終點與起點重疊。一切終歸湮滅,如鏡像倒影。”

 那笙茫茫然地將這一段銘文看了幾遍,心裡陡然有一種莫名的荒涼。

 她側過頭去,望著另一邊白薇皇后的金棺,裡面的白色薔薇在靈柩打開的一瞬間已經枯萎了,隻余一室清香浮動。穿越了千年,那一朵花傳來,宛如夢幻。

 來自中州的少女站在雲荒兩位最偉大帝後的靈柩中間,手握著碎裂的銅鏡,一種空茫無力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忽然間淚水就無聲無息地滑下了她的面頰。

 “這、這是怎麽了?……怎麽忽然就那麽難受啊。”那笙詫異地喃喃。

 DDDDDDDDDDDDDDDDDD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遲早有一天、她會再次離開――而且,再也不會回來。”

 “而我們,還得繼續走向終點。”

 出了帝王谷,一直往山下走去,便重新返回了神廟前。

 九嶷動亂不安,神廟裡的巫祝早已不見蹤影,真嵐穿過了空蕩蕩的廟堂,眼神掠過那一尊孿生神像,又望向了外面。夜色中,神廟內隻有七星燈的光芒依然盛放,照亮那一尊黑曜石和雪晶石雕成的神像。

 真嵐走出神殿,外面已然是深夜。

 他用右手撫摩了一下新生的足――軀體在一步步的複原,力量也在一分分的加強。在右足歸來後,他居然已經能在夜晚維持形體,不至於坍塌。

 他走出神殿,一直來到了階下的傳國寶鼎前,靜靜仰首凝視。

 六王的遺像依然如同百年前一樣佇立在那裡,保持著最後祭獻那一刻的慘烈和悲壯。

 也就是那一刻,她選擇了回到他身側,與他並肩作戰。

 然而他一直知道,遲早有一天她依然會離去――就如她百年前從白塔上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投向大地。那一刻他沒來的及拉住她,而現在,他也未曾去試圖挽留。

 自從白瓔在這裡橫劍自刎,舍身打開無色城的那一刻起,這一天,遲早是會來臨的。

 一年年的抗爭,向著復國每前進一步、她便是死去一分。在鏡像倒轉、封印全解的時候,空桑重見天日,真嵐複生,而作為六星的她、便是要永遠的消失了。

 於今,也不過是稍微提早了一些時間而已。

 空桑的劍聖忽然間感覺到了無窮無盡的疲倦和無力,頹然坐倒在白玉的台階上,將臉埋在手掌裡,長久的沉默。他不再去責問為什麽真嵐不曾設法阻攔――因為他明白如果還有別的方法,真嵐一定不會就這樣松開了手。

 白瓔,白瓔……那個孤獨安靜的貴族少女,再一次從他腦海裡浮現出來。

 他記起了尊淵師傅第一次將她帶到自己面前,委托代為授業的情形,記起了被送上白塔前她哀求的眼神,記起了仰天望見她從雲霄裡墜落那一刹的震驚……家國傾覆,滄海橫流的時候,她苦苦掙扎於陰謀與愛情之中,但他沒能顧上這個小師妹;國破家亡之後,她為復國四處奔走,他卻沉醉百年,試圖置身事外。

 到了最後的最後,知道她決然攜劍去挑戰天地間最強大的魔,他還是無能為力。

 “真嵐……一直以來,白瓔她比我們任何人都勇敢啊。”西京用手撐著額頭,低聲歎息。他的小師妹有著那樣溫和安靜的外表,然而那之下卻掩藏著無限絕決,一旦決定,便是玉石俱焚也絕不回頭。

 空桑的皇太子望著那尊沒有了頭顱的石像,嘴角露出一個微微笑意:“是啊……所以說,我們也要勇敢一些。”他的笑容裡有某種孤寂的光,然而卻堅定。

 “你也夠辛苦了。”西京抬起眼望著這個多年老友,歎息,“以你這樣的性格,把你拘禁在王位上本來已經是殘忍,更何況要一肩擔下如此重負。”

 真嵐隻是笑笑:“大家都辛苦。”

 他從衣襟上取下那一朵已然枯萎的白花,仰頭望向天空――那裡,千秋不變的日月高懸,在相依存。

 天地寂靜,隻有風在舞動。皇太子嘴角忽然浮起了一絲微笑。

 “真嵐,為什麽你總是這樣笑?”一直覺得心裡不安,西京終於忍不住問出這樣的話,“我記得你在西荒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就是在亡國之前也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麽總是這樣的笑?你怎麽能笑得出來呢?”

 “那麽……你要我怎樣呢?”真嵐側過頭,望著好友,輕聲問,“自從十三歲離開西荒,我就是一隻被鎖上黃金鎖鏈的鳥了。”

 “那時候,為了讓我回帝都繼承王位,父王下密旨殺了我母親,派兵將我從蘇薩哈魯強行帶回――”他輕聲說著,表情平靜,“那個時候,你要我怎樣呢?反抗嗎?反抗的話,整個部落的人都會被殺。”

 西京的臉色變了:那一次行動,當時他也是參與過的。

 帝都來的使者在霍圖部的蘇薩哈魯尋找到了流落民間的皇子,為了掩蓋真像,將軍奉令殺死了那個牧民女子,將十三歲的少年強行帶走。然而整個霍圖部為之憤怒,驃悍的牧民們不能容許自己的族人被如此欺凌,群起對抗,引發了大規模的騷亂。

 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兵,跟隨著將軍去西荒秘密迎接皇太子,卻不料執行的卻是那樣一場慘烈的屠殺――無數牧民的血泊中,那個少年最終自行站了出來,默不作聲地走入了金壁輝煌的馬車,頭也不回地去往了帝都。

 他尤自記得,在那一刹那,那個十三歲的西荒少年嘴角竟噙著一絲笑意。

 雖然那之後的一路上,他和真嵐結成了知交,但那血腥的一幕他一直不曾忘記。他知道真嵐一定也不會忘――不然,一貫溫和隨意的他,也不會在十多年後還找了個理由,處死了當年帶兵的那個將軍。

 他一直看不透真嵐的心,不知道在那樣平易而開朗的笑容下掩藏著什麽樣的心思。

 這個混和了帝王之血和西荒牧民之血的皇子,看上去永遠都是那樣的隨意,無論遇到什麽事,嘴角都噙著一絲不經意的笑――在殺母被奪的時候如此,在被軟禁帝都的時候如此,甚至在被冰夷車裂的時候也是如此!

 如今,在看著白瓔離去的時候,也是如此麽?

 “西京,你知道麽?我從不覺得我是個空桑人:我出生於蘇薩哈魯,我的母親是霍圖部最美的女子。我沒有父親,西荒才是我的故鄉。”寂靜的夜裡,隻有一顱一手一腳的人俯仰月下,喃喃歎息,“可是,我這一生都失去自由:被帶走,被擁上王位,被指定妻子……這又是為什麽?因為身上的那一半血,就將我套入黃金的鎖裡,把命運強加給我!”

 西京愕然地望著真嵐,隨即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

 終於是說出來了麽……那樣的不甘,那樣的激烈反抗和敵意,原本就一直深深埋藏在這個人心底吧?這些年來,他一直驚訝真嵐是如何能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不將這些表現出一絲一毫。

 “於是,我一心作對,凡是他們要我做的我偏不做,不許我做的我偏偏要做――所以我一開始不答允立白瓔為妃,後來又不肯廢了她。”說到這裡,真嵐微微笑了起來,有些自嘲,“當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她的心早已不在這上頭了,還一心以為她和所有人一樣對這個位置夢寐以求。”

 直到婚典那一刹那,他才對她刮目相看――因為她飛墜而下的樣子真的很美。宛如一隻白鳥舒展開了翅膀,自由自在地飛翔。那是他夢裡出現過無數次的景象。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他的未婚妻和他,竟是一類的人。

 “就在我面前,她掙脫了鎖住她的黃金鏈子,從萬丈高空飛向大地。我無法告訴你那一刹那我的感受――西京,你說的對,她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勇敢。”

 指間的薔薇已經枯萎了,但清香還在浮動,風將千年前的花香帶走。

 真嵐低頭輕輕嗅著那種縹緲的香氣,苦笑起來:“真是可笑啊……直到那一刻我才愛上了我命中注定的妻子,可她已然因為別人一去不返――你說,我還能怎樣呢?”

 他嘴角浮出一絲同樣的笑意:“於是,我自暴自棄的想:好,你們非逼我當太子,我就用這個國家的傾覆,作為你們囚禁我一生自由的代價!”

 “所以,剛開始那幾年,我是有意縱容那些腐朽蔓延的,甚至,在外敵入侵的時候,我也不曾真正用心組織過抵抗――我是存心想讓空桑滅亡的,你知道麽?”

 西京霍然一驚,站了起來。

 真嵐的神色黯淡下來,喃喃搖頭:“但無數勇士流下的血打動了我:你死守葉城,全家被殺;白王以八十高齡披甲出征,戰死沙場;十七歲的青塬不肯變節,寧死守護空桑――每一滴血落下的時候,我的心就後悔一分。”

 他歎息著望向西京,哀痛而自責:“我終於明白,不管我自認為是空桑人還是西荒人,都不應該將這片大陸卷入戰亂!……我錯了。”

 冷月下,空桑最後一任皇太子低首喃喃,仿佛將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話一吐而盡。

 對於空桑這個國家和民族,他一直懷有著極其複雜的情愫。

 真嵐伸出手,將那朵枯萎的白花輕輕放在白瓔石像的衣襟上,嘴角浮出一絲笑容,淡淡道:“那之後的百年裡,我終於明白:有些東西、要比個人的自由和愛憎更重要。”

 西京長久地沉默,聆聽著百年來好友的第一次傾訴,神色緩緩改變。

 是的,這世上還有一種東西,凌駕於個人的自由和愛憎之上,值得人付出一生去守護。無論是真嵐,白瓔,蘇摩,抑或是他自己,都在為此極力奔走和戰鬥。

 “真嵐,“他終於有機會說上話,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生澀哽咽,“你……”

 百年來的種種如風呼嘯掠過耳際,他終究說不出什麽話來,隻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對方的手臂,眼裡隱約有熱淚:“努力吧。”

 那個皇太子扯動嘴角,回以一個貫常的經典笑容。

 然而那樣明朗隨意的笑容裡,卻有著看不到底的複雜情愫。

 是的,即便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死去、消亡,他們依然要努力朝著前方奔走――哪怕,對這個國家和民族他並未懷有多深刻的感情;哪怕,一生的奔走戰鬥並非他所願;哪怕,一路血戰到最終,隻得來山河永寂。

 薔薇的香氣消散在夜風裡,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那笙此刻剛從陵墓內奔出,看到這樣的情形不由微微一愣――落拓灑脫的酒鬼大叔和那個總是不正經的臭手的把臂相望,相對沉默,臉上的表情都是如此的罕見。

 他們……哭了?

 第十四章分離

 黎明前的天空呈現出黛青色,那笙坐在冰涼的玉階上,呆呆望著真嵐和西京,不敢多說話。而後者正在低低議論著什麽,似乎事情頗為複雜,過了好一會還未結束。

 為什麽還不走呢?回去說,總比呆在這裡好。

 那笙有點不耐煩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感覺地面的冰涼直沁上來,凍得她有點坐不住――畢竟已經是初秋,西方閶闔風起,從空寂之山上帶來了亡靈的歎息,驅走炎熱,整個雲荒即將轉入金秋。

 “好,就這樣說定了。”那邊的談話終於結束,真嵐用力握住西京的手,“澤之國這一邊的事情,就拜托你和慕容修了。”

 “可以。”西京點頭答允,轉過頭望了一眼旁邊呆坐的少女,有些擔心,“但……剩下還有兩個封印,誰陪她去?她一個人上路,隻怕是……”

 “什麽?”那笙側耳隻聽到最後一句,直跳了起來,“不許扔下我!”

 她跳過去,扯住西京的袖子:“酒鬼大叔……”

 “你不必擔心,“真嵐接口,阻止了她的發作,顯然早已考慮周全,“我會找最妥當的人來帶你去的。”

 “最妥當的人?”西京有些詫異,“誰?”

 能不分晝夜自由行走於雲荒大地上的空桑人,除了他之外已然沒有別人――那個”妥當的人”,又從何說起呢?

 “複左權使炎汐。”真嵐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淡然回答。

 正準備抗議的那笙愣在那裡,嘴巴張成了一個圓。

 “我能感知身體各部分的情況:剩下三個封印裡,其中左足的已然由炎汐從鬼神淵帶回――目下他已穿過葉城,返回了鏡湖大本營。”真嵐望著張口結舌的那笙,笑了起來,拍拍她的腦袋,“西京剛才跟我說,你們拿到了辟水珠。既然這樣,你乾脆先跟著我回無色城吧。等解開了左足的封印,我就拜托炎汐照顧你,再一起去尋找剩下的封印――好不好?”

 “好啊好啊!”那笙喜不自禁,脫口歡呼。

 西京苦笑,真想去敲她的腦袋――這個小丫頭果然還是十足的重色輕友,一想起炎汐,就立刻把別的忘到了腦後,也不管片刻前還賴著不肯離開了。

 那笙吐了吐舌頭,望向西京,忽然也覺得自己就這樣拋棄他有點不好意思,拉著西京的衣襟:“酒鬼大叔,放心啦,等我找回了臭手的其他幾個手腳後,就會回來找你的!”

 “小丫頭,你還會記得回來麽?”西京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心裡卻是覺得高興。

 不管如何,看到這個丫頭這樣的歡喜,心裡的陰雲都會一掃而空,仿佛重新看到雲荒灑滿了陽光,無論什麽事情都還有希望。

 西京微笑地摸了摸她的頭,這一回她沒有惱怒地搖晃腦袋,隻是認真地抬起頭,望著這個相伴了一路的絡腮胡大叔:“一定會的,我一定記得。”

 西京望著這個一路同行的丫頭,滿眼的憐愛,“一路吃了那麽多苦頭,你也該學會很多了――以後讓炎汐少操點心,知道麽?”

 那笙嘻嘻一笑,一說到炎汐,她眼裡的歡喜就似乎要溢出來。

 “天都快亮了……”她輕聲嘀咕,眼角瞥著真嵐――怎麽還不走呢?

 “再等一會兒。”真嵐回首望向九嶷離宮,眼神慢慢有些凝重。青塬帶著軍隊,還在那邊呢――事情應該不棘手,但這麽久了,怎麽還不見回來?

 他忽然想起了地宮裡那個和他立約的美豔女子,心裡隱隱不安。那個離珠身上有著某種妖異的氣質,不知道她在成長中經歷了什麽,竟然積累起這樣複雜的氣息,雖然身而為人,但體內卻仿佛有魔物棲息。

 或許,真的不該和她立約,讓年少不經事的青塬和她同去吧?

 長久的等待,沒有等到離宮裡的消息,卻聽到山下傳來的腳步聲。

 三人霍然回頭,警戒地望著來處。

 黎明前黯淡的樹影裡,走出的卻是一行風塵仆仆的盜寶者。一隊狼虎般驃悍的西荒漢子簇擁著居中臉色蒼白的少年,靜默地走過來,一直走到神廟前才停下,將手按在腰間佩劍上,齊齊低下頭。

 真嵐挑了挑眉毛,有些詫異地看著這一行去而複返的人。

 這些人拿到了價值連城的巨寶,自然是應該連夜離開九嶷地界,前往葉城兌現――怎麽還會回頭來這裡呢?莫非是地宮裡還有珍寶沒拿到手?

 然而,就在他隨意猜測的時候,忽然看到居中的少年越前一步,右手按在左肩,單膝跪了下來:“西荒盜寶者音格爾?卡洛蒙,帶領屬下前來,向諸位感謝救命之恩。”

 那個少年用西荒牧民中最隆重的禮節向玉階上的三人致意,在他開口的瞬間,身後所有驃悍的盜寶者都追隨著他一起單膝跪下,低下了鷹隼般驕傲的頭顱。

 的確,方才在地宮裡,如果不是那笙將內丹出讓,救了垂危的音格爾;如果不是西京和真嵐閉合了裂淵,這一行盜寶者也隻怕早已葬身古墓了吧?

 然而這些盜寶者,在聽聞真嵐的身份後,卻立刻抬著昏迷的少主悄然離去。

 真嵐沉默地看著音格爾,嘴角泛起了笑意:“是你,帶著他們回這裡的?”

 這個少年有點意思――在第一眼看到音格爾的時候,他心裡就作出了這個判斷。這個少年在那一群盜寶者裡,就像一顆寶石被放到了一盤沙礫中,無論如何也掩藏不住自身的光輝。

 很顯然,是這個當時昏迷的人半途蘇醒,聽聞屬下回稟方才的情形後,斷然下令返回。

 “是。”音格爾回答,聲音依然虛弱,“卡洛蒙家族恩怨分明,從無忘恩負義的人。既然三位都對在下一行有救命之恩,我們必當竭力回報。”

 “哦,怎麽回報呢?”真嵐饒有興趣地問,嘴角噙著笑意。

 “閣下既然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又身為空桑的皇太子,我們就不能再帶走任何屬於閣下先人的東西。”音格爾毫不猶豫地回答,一抬手,身後所有盜寶者將肩上的寶物齊齊放下。

 “哦……”真嵐笑了一下,“九死一生才得來的寶物,倒也舍得。”

 他忽地回首,指著遠處的帝王谷:“為什麽要把這些用你們性命換來的東西,重新放到地下腐爛?那裡的死屍們,已然霸佔了太多不屬於他們的東西。”

 盜寶者們震驚地抬起頭,望著這個空桑的皇太子,不相信這個人嘴裡居然會吐出屬於盜寶者才有的狂悖話語。音格爾的眼神投注在真嵐臉上,隱隱閃爍。

 “我知道無論是在前朝還是當今,西荒的牧民境況都不好――如果一個國家無法讓百姓活下去,那麽有罪的就是國家,而不是百姓。”真嵐上前攙扶起了音格爾,語氣低沉,“如果那些地下的財富能給地上的活人帶來好處,那不妨把整個帝王谷都翻過來吧!我身為空桑的王室,並不在意你們這麽做。”

 “……”音格爾沒有說話,望著這個空桑皇太子的眼睛,發現裡面是罕見的坦然。

 那樣的話,明明是拉攏己方的,卻說得如此磊落坦蕩,極具鼓動性。

 他已經注意到在這番話落地的瞬間,身後的盜寶者裡起了微微的騷動,顯然那些刀頭舔血的漢字們已經被空桑皇太子這樣開明的態度所打動。

 他也算是見人無數,然而這一眼望過去,卻怎麽也看不透眼前人。這種坦然,卻竟然是無法琢磨的。坦然之下,卻隱藏著說不出的力量,宛如一口古井,雖然清澈卻看不到底。

 但這個人……無論如何也應該是比那些見過的貴族門閥好太多吧?

 “非常感謝。”許久,音格爾才說出話來,眉頭卻微微蹙起,語氣裡有一些遲疑,“可是,救命之恩,又何以為報?”

 那笙撇了撇嘴,在一邊插話:“笑話,我們才不是施恩圖報的人――如果不是看到那時候閃閃為你哭得那樣傷心,我才不拿內丹救你呢!你要謝恩,先去謝謝她吧!”

 音格爾眼神一閃,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卻不說話。

 真嵐笑了笑,低下眼睛,卻說:“既然你是這樣有恩必報的人,那我們不妨來立一個誓約。”

 “咦?臭手,你……!”那笙大出意外,脫口。

 西京在一旁拉住了她,然而少女的眼裡卻露出憤然。她沒有想到真嵐也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順手救助過別人之後,就迫不及待的索取回報。

 “好!”音格爾嘴角卻露出一絲笑――果然,什麽樣的事情都要有代價的。對方這樣直接的開出價來,倒是讓他心下安然了很多。他抬起頭,伸過手來,立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以後閣下凡有囑托,卡洛蒙世家定當全力以赴!”

 真嵐微笑著伸過手,與其擊掌立約。

 “你這樣的人,若能成為西荒霸主,必定是好事。”擊掌過後,真嵐握了一下世子的手,吐出一句話,讓音格爾和所有盜寶者失驚抬首。

 沙漠荒涼,牧民饑饉,不得不世代以盜寶為生――特別近些年,滄流帝國了定居令之後,幾個部落相繼受到了重創,滅族屠寨之事時有發生。帝都政令嚴苛,連牧民們對天神的信仰也遭到了壓製,西荒人的憤怒實在已到了頂點。

 那些失去家園的流民紛紛來到烏蘭沙海,加入盜寶者的行列。

 在盜寶者的最高聖殿銅宮裡,對帝都不滿的情緒已然是空開的秘密。

 然而,畏懼於滄流軍隊鐵血的鎮壓,盜寶者們尚自不敢起來公然反抗帝都統治,而隻能不斷地用大量的金錢賄賂十巫裡的幾位,以求喘息生存。然而十巫的胃口越來越大,盜寶者出生入死的所得,已然越來越難以滿足他們。

 音格爾執掌卡洛蒙家族這些年來,對於種種壓迫也是體會深刻,然而卻一直不曾有真正對抗帝都的決心。目下一個機會擺到了面前,顯然這位空桑的皇太子是在拉攏他,想將雙方的力量聯結。然而,這樣的聯手冒的風險又是如何之巨大,他心裡也是雪亮。

 此刻,望著與真嵐相握的手,他忽然間覺得自己握住的是一把熾熱的利劍。

 是松手,還是拔劍而起?

 “那這筆人情,不妨先記下――等有日我需要你們幫助,自然會來找你。”真嵐微笑著松了手,拍了拍音格爾的肩頭,“當然,你首先要保重好自己的身體。”

 音格爾苦笑著咳嗽,血沫從指尖沁出。

 幾次三番的折騰,不但幼年體內潛伏的毒素全數爆發,更是受到了清格勒的致命一擊――他身體本來就孱弱,即便是服用了內丹,也是需要長時間的修養才能複原。

 他伸手入懷,取出一物,慎重地交到了真嵐手上:“無論何時,若閣下有所要求,便派人持此來烏蘭沙海銅宮――所有盜寶者都聽從閣下的驅遣!”

 那是一片潔白的羽毛,挺刮亮麗,迎著夜風微微抖動。

 真嵐知道那是西荒中薩朗鷹的尾羽,向來是卡洛蒙家族用來立約的信物。他將白羽握在手裡,對著那個少年笑了笑:“一諾重於山,卻以一羽為憑――不愧是卡洛蒙家族,西荒喘傳奇的誕生地。”

 “不敢當。”音格爾對著真嵐西京微微抱拳,便想帶著屬下轉身離去,“我在烏蘭沙海的銅宮,隨時等待閣下的消息。”

 “在前方某一處,我們定然還會相遇。”真嵐微笑,神色從容。

 一行盜寶者沿著長階離去的時候,那笙呆呆在一旁看著,回味著方才談話裡的玄機,忽然想到了什麽,叫了起來:“音格爾,閃閃哪裡去了?”

 領頭的少年盜寶者怔了一下,轉過身來回答:“她一出來,就去找她妹妹了。”

 “哦……找晶晶去了麽?”那笙恍然,又有點不甘心地問,“那麽,你就這樣回去了?”

 “嗯?”音格爾有些詫異地望著這個異族少女,不解,“就怎樣回去了?”

 “就是……就是這樣……一個人回去了?”那笙跺了跺腳,訥訥了一會,忽地大聲嚷出來,“笨!閃閃很喜歡你啊!你知不知道?你難道就這樣扔下她回去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後真嵐和西京低低笑出了聲音,一把將憋紅了臉的那笙拉回去:“小丫頭,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少管人家閑事。”

 音格爾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紅,有些難堪地轉過頭去,也不說話,隻是匆匆離去。

 盜寶者們在一陣發楞後回過神來,想笑又不敢笑,隻隨著世子沿路下山,相互之間交換著各種意味深長的眼神。

 快走到山下的時候,來接應的人手已經在望。

 換上了那些快馬,直接奔向雲荒最繁華的葉城,在一個月後就可以將這批珍寶折換成金銖,然後購買部族需要的物品回到沙漠。

 莫離跟在默不作聲的音格爾身旁,眼看他翻身上馬,終於忍不住出聲:“少主,我們……真的就這樣走了?”

 “就怎樣走了?”音格爾蒼白著臉,冷冷問,胸口急遽地起伏,顯然壓抑著情緒。

 “……”粗豪的西荒大漢抓抓頭,不知道怎麽回答。

 真是的,少主性格也實在扭捏,一點也不像大漠上兒女的灑脫。如果真的喜歡那個青族的女娃兒,乾脆就帶回烏蘭沙海的銅宮,娶了當婆娘不就是了?說到底少主也已經成年,還沒有立妻室呢。

 “咳咳,“旁邊的九叔眼看氣氛僵持,連忙清了清嗓子,“少主……”

 所有盜寶者都將目光投到了族裡的長者身上,以為他將說出一錘定音的話來。卻不料九叔隻是咳嗽了幾聲,一本正經地開口:“說起來,我們還沒把執燈者應得的那一份交到她手上呢!這個規矩可不能壞,一定要回去找。”

 這個理由冠冕堂皇,音格爾在馬背上猶豫了許久,最終無言地點了點頭。

 “好,我們這就去村裡找閃閃姑娘!”莫離歡呼了一聲,所有盜寶者翻身上馬,馱著金珠寶貝,大氅翻湧如雲,已然絕塵而去。

 -

 “那麽,大叔你接著要去哪裡?”在那一群盜寶者離去後,那笙拉著西京衣角,問。

 西京笑了笑,目光抬起,望向東南方:“去澤之國,息風郡。”

 “去哪裡幹什麽?”那笙吃了一驚,“一路走來,澤之國到處都在動亂呢!”

 “就因為動亂不安,才要趕緊過去。”西京望了望真嵐,顯然兩者在剛才已經就此達成了共識,笑,“你知道麽,澤之國的那些動亂,都是慕容修那小子搞出來的啊!”

 “啊?”那笙吃了一驚――桃源郡如意賭坊一別之後,她已經好幾個月沒看到那個和自己一起來到雲荒的中州商人了,差不多都要把這個以前花癡過的對象忘記時,忽然有聽西京提起,不由大大的愣了一下。

 “那小子……有這個本事?”她結結巴巴的說,想起慕容修那俊秀的模樣,實在不像是可以舞刀弄劍挑起動亂的。

 “他可聰明著呢,所謀者大,就是把你賣了你也不知道。”西京微笑頷首,刮了一下那笙的鼻子,“他手上拿著雙頭金翅鳥的令符,可以調度澤之國的軍隊――何況,還有如意夫人在息風郡的總督府裡與他裡應外合。”

 “噢……如意夫人……”又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那笙迷迷糊糊點了點頭,記起了賭坊裡那個明豔的老板娘,“原來,他們這一段日子以來,也沒有閑著呀?”

 “當然。”真嵐負手微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

 他的目光轉向西京,點頭:“謀事需向亂中求。如意夫人控制住了高舜昭,暗地裡坐鎮息風郡――我們必須趁著帝都方面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集中力量平叛之前,掌控住這邊局面。這將是我們對滄流進行合圍時的一面鐵壁。”

 “是。”西京肅然點頭。

 “我的禦前大將軍啊,行軍打仗才是你的長處。”真嵐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微笑,“讓你保護這樣一個丫頭,實在是委屈了你。如今也該寶劍利其鋒了。”

 “切!你……”那笙不服氣,瞪了真嵐一眼,正待反唇相譏――卻發現對方眼睛裡有一種不容拂逆的威嚴鋒芒,竟讓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猛然一驚,搗亂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下。

 “屬下立刻啟程前往息風郡。”西京單膝跪地,行了君臣之禮,斷然回答,“皇太子殿下保重!”

 “他日空桑復國,當與你痛飲於白塔之上!”望著好友遠去的背影,真嵐的聲音遠遠送入了風裡,伴隨西京南下東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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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月西斜,風從九嶷山上掠下。

 呼嘯的風裡,忽然有翅膀撲簌的聲音。

 真嵐月下回頭,望了一眼離宮方向飛馳而來的一隊天馬,領頭的是青衣的少年――天都快要亮了,去了那麽久,青塬終於將事情辦好了麽?

 冥靈軍團在一丈前勒馬,青塬合身從馬上滾落,單膝跪到了真嵐面前:“殿下恕罪!”

 “怎麽?”真嵐微微一驚,卻神色不動,“莫非那個老世子青駿,如此難對付?”

 “不是……青駿世子已然被屬下和離珠下了傀儡術,從此九嶷郡聽候皇太子殿下吩咐。”青塬抬起頭,眼裡光芒閃動,卻囁嚅不語。許久,才道:“屬下……想留在九嶷,不回無色城了!――請殿下恩準。”

 真嵐的手下意識的一緊,眼角微微一跳,語氣卻平緩:“哦?你本就是青族的王,留在自己的領地也是應該……不過,青塬,你是冥靈之身,離了無色城又能去哪裡?白日裡,這個九嶷郡沒有你的棲身之處啊。”

 “白天我可以呆在王陵寢宮!”青塬脫口回答,想也不想。

 “那個純黑之地?”真嵐有些意外,沒想到這一層上,“那,的確倒也可以。”

 “那殿下是恩準了?”青塬喜出望外,抬頭望著真嵐,熱切。

 真嵐笑了笑,側頭望著落月,忽然問:“是離珠慫恿你留下的?”

 青塬臉上的笑容凝了一下,浮出一絲靦腆,低下頭,訥訥地嗯了一聲,又連忙補上:“屬下留守九嶷,也方便就近管理,一定會將這邊的事情一一辦妥――無論日後殿下有什麽吩咐,這邊所有力量都將會聽從指派!”

 真嵐歎了口氣,望著這個十七歲的青王,眼神變了又變。

 “青塬,你確定要留下和這個女人在一起麽?”他伸出手,輕撫著少年的肩頭,低聲問,“冥靈軍團是不能隨著你留駐九嶷的,天一亮我們全都要返回――你確定要單身留下來麽?”

 青塬的肩膀震了一下,熾熱的情緒仿佛稍微冷卻了一下,卻隨即截然道:“請殿下成全!”

 “……”真嵐眼睛裡瞬間騰起了一陣混和著憤怒和失望的情緒,幾乎帶了殺氣。是他自己的失誤,他根本不該讓那個妖異的女子和青塬隨行!――那個不擇手段的女人一旦找到了向上爬的機會,果然立刻就將涉世未深的青塬輕易降服。

 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抓緊,幾乎捏碎冥靈的肩。年輕的青王吃痛,卻不敢發出聲音,隻是執拗地跪在那裡,重複:“請殿下成全!”

 真嵐深深地望著青塬,忽然間長長歎了口氣:原來,在那個在十七歲時就毅然為國就死的少年心裡,百年來一直蘊藏著如火的熱情,一旦愛上了一個人,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這個時候,什麽大體,什麽大局,統統的都要靠邊站了。

 “那好,我成全你!”片刻的沉默,最終真嵐拂袖轉身,留下一句話――

 “諒那個女人也不過是圖榮華權勢而已,這無所謂,都可以給她――但是,你要發誓:如果某一日阻礙了我們的復國大業,那個女人必須立刻除去!”

 青塬臉色白了一下,隨即低下了頭,毫不猶豫:“好,我發誓!若離珠某日心懷不軌,有礙空桑復國,我必然將其滅除!”

 真嵐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望了望天色,靜默地豎起手掌。所有冥靈軍團看到皇太子的手勢,立刻無聲地重新上馬就位,勒過馬頭朝向南方鏡湖的方位。

 真嵐走到少年面前,抬起了他的臉,注視著那雙年輕而熱情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出最後的囑托:“別忘了,你是章台禦使的兒子――若你玷汙先人的榮耀,我絕不會寬恕!”

 一語畢,他再也不回頭,一手抓起聽得發呆的苗人少女:“走吧,那笙!――戴上你的辟水珠!”

 那笙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一手提上了馬背,不由驚呼了一聲,死死抱住真嵐。然而那一襲黑色大氅之下卻是空蕩蕩的,毫不受力。

 “小心。”真嵐環過手扶住她,眼睛注視著遠處波光鱗鱗的水面,微笑提醒。

 那笙在馬背上坐穩,望著逐漸變小的大地,覺得冷月近在咫尺,天風在耳邊吹拂,她望著越來越近的鏡湖,不由歡喜地笑了起來:“呀,這還是我第二次坐天馬呢!上次在桃源郡,太子妃姐姐也帶著我在天上飛……”

 一語畢,她看到真嵐臉上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他凝視著鏡湖彼方的那座通天白塔,眼睛裡忽然流露出一種光芒。那樣的光,如同淒清的月華在水中流轉,一掠而過再也看不見。

 “臭手……你怎麽啦?”那笙心裡忐忑,不安地仰頭看著真嵐。

 “沒什麽。”他淡然回答。

 “怎麽會沒什麽呢?”她叫了起來,抓緊了他唯一的手,“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這次見到你,你和上次很不一樣了啊!”

 “哪裡有不一樣啊。”他敷衍著這個單純的孩子。

 那笙卻認真看著他的臉,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眉梢:“你看,眉毛都蹙起來了……你知道麽?你都不會像那時候那樣沒心沒肺的笑了!”

 真嵐怔了一下,低下頭看著懷裡這個苗人少女。她下手沒輕沒重,想展平他蹙起的雙眉,嘴裡喃喃抱怨:“那時候你和酒鬼大叔說了什麽?看你們的表情,我就覺得不對……還有你剛才和青塬說話的表情好可怕……我……我真怕你會打他啊!”

 真嵐勉強笑了笑,不再說話――剛才那一刹,他的確憤怒到了想去打醒那個少年。

 然而,終究還是忍住了。

 “我不想打他……他那樣年輕,從未愛過,卻遲早會灰飛煙滅。”真嵐望著遙遠的天地間的白塔,歎息,“他的一生,至少也要愛一次――無論愛上的是什麽樣的人。我成全他。”

 “我聽西京大叔說,青塬是六星之一。”那笙道,停住了扯平真嵐眉頭的動作,問,“空桑復國的時候,他就會死麽?”

 “嗯。”真嵐不再說話,避開她的手的揉捏,“你那個戒指,刮痛我了。”

 然而那笙仰起頭,怔怔望著近在咫尺的星空,想了半天,忽然輕聲問:“那麽……太子妃姐姐……也是一樣麽?到了那一天,她也會死麽?”

 真嵐許久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點了一下頭。

 那笙急了:“那麽,我們不復國了行麽!――復國了,還是有那麽多人要死啊!那海復國乾嗎呀?!”

 “不行的……”真嵐笑著搖了搖頭,示意她去看身邊的所有冥靈騎士的眼神。

 無數目光在空洞的面具背後凝視著她,那種深沉卻不可抗拒的譴責眼神,讓那笙心裡虛了下來,不再說話。

 “啊……就算要死那麽多人,你們也非要復國麽?”那個開朗的少女歎了口氣,拉住了真嵐的手,抬起頭,鄭重地囑咐,“那麽,你現在一定要對白瓔姐姐好一些。”

 那一句話仿佛是一句不經意的魔咒,讓本已被牢牢禁錮的淚水從空桑皇太子的眼裡長劃而落。本以為,能繼續不露聲色地承受下去的。

 那笙驚在當地,看著無聲的淚水濡濕了手指。

 她不停地去擦,卻怎麽也擦不乾。

 天馬的雙翅掠過皎潔的明月,月下,那笙坐在真嵐身前,回過頭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忽然間明白過來,顫聲驚呼:“臭手,白瓔姐姐……白瓔姐姐她怎麽啦?是不是出事了?”

 沒有回答。

 真嵐隻是望了望欲曙的天色,忽地按過馬韁,一個俯衝進入了青水,轟然的水聲掩住了她的問話。如水前,真嵐做了一個手勢,身側的冥靈軍團會意地點了點頭,呼嘯如風,轉瞬消失在黎明前的暗色裡。

 “我帶你去找炎汐。”他俯身在她耳邊道,臉上已然沒有方才的凝重表情,“讓他們先回無色城。”

 那笙沒有在聽,隻是怔怔地看著他。水縈繞在他身側,離合不定,襯得他的臉一片青碧色――在水裡,沒有人的淚水還會被看見。她有些茫然地伸出手去,想知道他是否哭泣,然而真嵐側過了頭,蹙眉:“別動手動腳的……炎汐看到了吃醋怎麽辦?”

 說到後來,他的唇角又浮出了初見時那種調侃笑容。

 然而那笙怔怔望著那一絲笑,忽然間扯住他衣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怎麽啦?”真嵐拍拍她,問,“高興成這樣?”

 那笙哭得一塌糊塗:“我覺得心裡難過……”

 “為什麽?”

 “我原來以為至少你是快活的啊!……結果、結果,連你也不快樂!”那笙抽泣著,望著自己手上的皇天神戒,“如果復國了也不快樂的話,為什麽還要復國呢?……臭手,你……你是更想復國,還是更想白瓔姐姐活著呢?”

 真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側過頭,輕聲:“白瓔她,早已死了。”

 碧水在頭頂閉合,那笙佩戴著辟水珠,身側卻仿佛覆了一層膜,讓水無法浸入。聽得那句話,她心裡陡然又是刀攪般的疼。無意中,手指摸到腰畔的一個革囊,那笙猛然想起那是雅燃托付給她的東西,連忙解了下來。

 水湧入了革囊,將雅燃的遺體在瞬間溶去。

 那兩顆凝碧珠在水中悠然下沉,陷入了水底綠色的藻類中,仿佛那個受了千年折磨的靈魂終於在水裡安然閉上了眼睛。

 那笙望著,不由又覺得難過。

 真嵐無可奈何地跟著這個抽泣的女孩,一路往鏡湖方向泅遊而去。兩人默不作聲的趕路,冷不防身周有個影子忽地掠來,無聲無息停住。

 定睛看去,卻是一條雪白的文鰩魚。

 通靈的文鰩魚一向是鮫人傳遞信息的夥伴,此刻這一條文鰩魚從青水裡逆流而上,向著九嶷遊來,在蒼梧之淵旁截住了真嵐一行。

 確認了真嵐的身份,魚兒鼓著鰓,拍打著鰭,搖頭擺尾仿佛想表達什麽,卻發不出聲音。

 ――文鰩魚,一向也隻能和鮫人一族對話罷了。

 那笙詫異地望著那條魚,和它大眼對小眼。然而真嵐卻微笑起來,伸出手讓魚停在自己小臂上,湊近耳邊傾聽:“是麽?複派出你們到處找我?鮫人們無法進入無色城,所以要我去鏡湖大營拿我的東西?”

 文鰩魚拍打著鰭,翻起白眼望了一眼那笙。

 真嵐笑了笑:“沒事,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你們左權使的朋友――我和她一起去你們大營拿東西。”

 魚兒鼓了鼓鰓,啪的從真嵐臂上彈起,一彎身滑入了水中遠遠遊了開去。

 “跟著它。”真嵐拉了一把發怔的那笙。

 那笙身體不受力一般地漂出,卻尤自詫異:“臭手!你居然能聽懂魚說話?”

 “這不難的,“真嵐笑,望著前面碧水裡那條活潑的遊魚,“是初級的術法而已……我給你的那本書裡頭就有啊――你一定沒有好好看。”

 那笙臉紅了一下,反駁:“我有好好學的!不過……不過我學的都是比較有用的東西而已。沒學這種。”

 “哦?那你學了什麽?”真嵐拉著她在水中疾行,一邊隨口調笑。

 “這個。”那笙忽然頑皮地吐了吐舌頭,手指在身前的水中迅速劃了一個符咒,身體刹那間消失在水裡。

 “隱身術?”真嵐笑了起來,卻隨便伸手往前一拉,立時扯住,“學這種逃命的法子,倒是很適合你嘛。”

 “呀!”那笙的聲音在水裡叫起來,氣惱,“你怎麽看得見我?”

 真嵐松開手,大笑:“笨丫頭,你忘了把你的辟水珠一起隱掉。”

 “真討厭!”水裡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掠來,把那顆浮在水裡的明珠一把握住。然後就有一股暗流急速地朝著前方湧動,引得水面上的白萍歪歪倒倒,魚兒爭相避讓。

 “喲,還學了輕身術?”真嵐略微詫異,策著天馬跟了上去,“果真不得了呢。”

 “嘿嘿,被西京大叔關在葫蘆裡的時候,我可是無聊得每天都在認真學呢。”水裡傳來笑聲,然而那笙得意了沒多久,身形就重新漸漸浮凸出來。

 “真是的!”她蹙眉跺腳,這個動作讓她身體立刻漂了起來,幾乎飛出水面,“都修了那麽久了,怎麽還隻能隱那麽一會兒時間啊?”

 “慢慢來。”真嵐鼓勵,“這兩個都是挺難的術法,有些術士一輩子也學不會呢。”

 那笙撅起了嘴:“早知道,我就不把那個內丹給那個小強盜啦!”

 “呵呵……那時候假裝大方,現在又後悔了不是?”真嵐敲了敲她,側過頭認真道,“術法修習如果走捷徑,留下的隱患也很多――你也見到蘇摩為了修行,都把自己弄成什麽樣了,還是老老實實靠著天分和努力來吧。”

 那笙低下頭嗯了一聲,忽地又抬頭,問:“對了,蘇摩他去了哪裡啊?”

 真嵐的身形頓了頓,忽然間沉默下來。

 許久許久,他在水底下仰起頭,隔著波光離合的水面望向南方――那裡,晨曦的光照下,將白塔的影子投射在鏡湖水面上,宛如一隻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陰,那些流年,就這樣在水鏡上無聲無息地流逝了麽?

 “他……是去了帝都吧。”真嵐忽地不再去望白塔的影子,低頭喃喃。

 “去帝都?”那笙詫異地問,“是給龍神找如意珠麽?”

 真嵐搖了搖頭,嘴角浮出一絲苦笑――

 那個黑衣的傀儡師,鮫人的王,在聽說白瓔去封印破壞神後,毫不猶豫直追而去。那一瞬間,他陰鬱得看不見底的眼裡第一次有了如此的清晰表情:那就是――

 無論如何,也要阻止這件事!

 百年前,那個鮫人少年曾那樣冷酷漠然地望著那個少女從白塔上墜落,眼裡隻有報復的快意和惡毒;而百年後,這個成為海皇的鮫人男子,卻定然不會再度讓那一隻手從他指間滑落――哪怕那隻手,已然是虛幻。

 他這個旁觀者,甚至比白瓔本身還清楚地知道蘇摩內心真正的感情。

 他看過蘇摩在九天之上痛哭,那種瘋狂的恨和瘋狂的愛,宛如蠱毒和風暴,絕望而狂烈。所以,在劫難來臨的時候,那人必然也會不顧一切地去抓住不能失去的東西――那一瞬間,什麽復仇,什麽海國,什麽自由,都暫時顧不上。

 那樣瘋狂的事情,除了青塬外、想必這個傀儡師也是做的出來的。

 而他和自己,根本是兩種人啊……

 在說出白瓔動向的時候,他就知道對方將會不計代價去阻止,甚至以身相替地去面對那個亙古的魔,然而他卻並沒有阻攔――他甚至是故意透露這個消息給蘇摩的。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麽。

 他只知道內心有一種聲音在呼喊,告訴自己絕不能讓白瓔就這樣死去。

 然而,他什麽都不能做。空桑亡國滅種的境遇如磬石一樣壓在他身上,作為皇太子的他被釘在了這個輝煌的位置上,承受著無數希翼熾熱的目光,身上有著千萬無形的束縛。他無力、也無理去阻止這樣一件大義凜然的事。所以,隻能寄希望於別的人,接住另一雙手去實現那個深心裡的願望――哪怕這個人是蘇摩。

 從某一點上說,蘇摩和白瓔是同一種人,他們心裡都有一座煤礦,同樣蘊含著熾熱的火,靜默然而絕望地燃燒。那種火一旦燃起、便會在心底燃盡一生。而相互之間,卻永遠緘口不言,平靜如大地。

 而自己……到底又是什麽樣的人呢?

 在開口對蘇摩說出白瓔的下落時,他心底有過什麽樣隱秘的打算?

 而在地宮裡推開金棺,俯身拾起那面古鏡時,他又在千年古鏡中照見了什麽?

 那一刹的冷醒和厭惡,讓他失手用力將古鏡摔碎,然而那一刹之前在鏡中看到的景象,卻永遠如閃電般地烙印在了心底,噩夢般無法忘記。

 那才是他真正的哀傷所在。

 青水在頭頂蕩漾,晨曦將白塔的影子投射在鏡湖水面上,宛如一隻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陰,那些流年,就這樣在水鏡上無聲無息地流逝了麽?

 在鏡湖的入湖口,空桑皇太子怔怔望著,有刹那的失神。

 “……

 “縱然是七海連天,也會乾涸枯竭,

 “縱然是雲荒萬裡,也會分崩離析,

 “這世間的種種生死離合來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愛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愛過你,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但、請你原諒――

 “我還是得不動聲色地繼續走下去。”

 失神的刹那,碧藍色的水中,忽然蕩漾起了一陣天籟般美妙的歌聲。

 真嵐轉頭望去,只見有一行鮫人手牽著手,從鏡湖的深處遊弋而來。水一波一波蕩漾,映著頭頂投下的日光,歌聲從鏡湖深處升起,充滿在整個水色裡。

 那樣聲音,幾乎可以遏住行雲,停住流水,讓最凶猛的獸類低頭。

 鮫人是天地間最美的民族,擁有天神賜與的無與倫比的美貌和歌喉,因此也成為取禍之源。在海國滅亡後,無數鮫人被俘虜回了雲荒大陸,淪為空桑貴族的歌舞姬。

 百年前,在當著承光帝皇太子的時候,他也曾聽過后宮鮫人美女的歌唱,並為之擊節。然而轉瞬光陰荏苒,在無色城裡,已然已有百年未曾耳聞。此刻乍然聽得這樣一首歌,不由得恍如隔世。

 “真嵐皇太子殿下?”在恍惚中,聽到了一句問話,抬起頭,就看到一雙碧色的眼睛靜靜停在前方水中,一行披甲的鮫人齊齊躬身行禮,“奉左權使之令,來此迎接閣下前去鏡湖複大營。”

 言畢,那個為首的鮫人望了那笙一眼,仿佛注意到了少女手上戴著的皇天,眼神一變,卻沒有說話,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

 一看到那些眼睛,真嵐眼神就凝了一凝。

 有敵意……在這些前來的鮫人眼裡,依然保留著對空桑人的千古敵意!

 然而他的手隻握緊了一刹就松開了,吐出一口氣:也是,即使和蘇摩結成了盟約,成為暫時的同伴,但是兩個民族之間沉積了千年的仇恨、又怎能一時間就立即抹去?隻怕,這一次複下到鬼神淵奪回封印,也是做的不情不願。

 他不由自主地想將那笙拉到身後,然而那個丫頭卻急不可待地蹦了出去。

 “左權使?”那笙聽到這個稱呼,止不住地歡呼起來,“炎汐知道我們來了麽?……快,臭手,我們快去!”

 不等真嵐動身,苗人少女已然隨著一股水流向前方急速漂出,轉瞬變成一點。

 “真是的……”真嵐站在水裡,望著那笙急不可待奔去的身影,嘴角緩緩浮出了笑意,搖頭,“原來這丫頭學了輕身術,除了逃命、還有這樣的用處?”

 然而空桑皇太子並沒有急著起身追趕,他的眼睛望著水面上浮動的白塔的倒影,眼神複雜,仿佛還在某種情緒裡動蕩不安。

 許久許久,他說了一句突兀的話:“方才那首歌……很美。”

 旁邊的那名鮫人雖然奉命來迎接,但對著空桑的皇太子,眼底裡的光芒卻隱隱如針,此刻聽得這個問題,忽地冷冷開口道:“傳說中,這首《潮汐》是當年海皇純煌在少年時,為送別白薇皇后而寫。”

 真嵐身子微微一震,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

 複戰士注意到了空桑皇太子臉上的變化,不再多說,隻是俯身低聲道:“前方戰亂,水路不通,還請皇太子緊跟我們前往大營。”

 “前方戰亂?”真嵐失驚。

 “不錯,滄流靖海軍團對湖底我軍大營進行圍攻,已然進行了數日。”複戰士往前引路,淡淡回答,“左右權使都在指揮戰鬥,無法 ”

 真嵐卻驀地變色:“你們怎麽不早說?那笙……那笙她已經跑出去了!”

 那個鮫人笑了起來,神色裡有某種譏誚:“我知道。”

 真嵐看到那種神色,心裡驀地一冷――這些鮫人,是故意的?”

 “這個戴著皇天的丫頭,便是讓我們左權使炎汐違背昔日諾言、變身為男子的人?”頓了頓,來者的聲音冷肅下去,隱隱憤怒,“用美人計離間我們複?你們這些空桑人,讓我們內部起了多大的紛爭!左權使在軍中素有威望,這件事破壞了他的形象――長老們的憤怒讓左權使幾乎被免職,你知道麽?”

 真嵐怔住,喃喃:“你們連這個都要管……”

 說到最後,皇太子的眼神裡也帶了怒意:“連別人的變身都要管?!”

 “連自由都沒有,連生存都不能,還談什麽相愛!”那個鮫人戰士卻首先憤怒地發問了,眼裡的怒意宛如爆發,忘記了對來客的禮儀,“你們空桑人,會真的愛鮫人麽?連自由都不給我們,還來奢談什麽相愛!”

 真嵐默然地在水中凝望著那一行鮫人戰士――那些戰士裡,一小半是魚尾人身的原始鮫人,而大半都是 那些在水中的雙腿顯得如此怪異,讓人不自禁的想起那裡原本應該是一條曼妙靈活的魚尾,然後不寒而栗。

 複戰士裡,大部分都是從雲荒路上奴隸主手裡逃出來的鮫人奴隸吧?

 經歷過

 真嵐望著那一雙雙充滿了憤怒和敵意的眼睛,在心裡歎息了一聲。

 在桃源郡,當他和蘇摩的雙手握在一起、定下空海之盟的時候,他就知道那道深不見底的裂痕依然存在。但是,這還是他第一次親身感受到這種巨大的鴻溝。

 迎客的歌聲還在水中回蕩。

 潮汐漲落,亙古不變,而歌者卻已換了多少人?

 在七千年屈辱的奴役中,無數的死亡和仇恨如歲月的巨大足印碾過,踏碎了久遠時海國和雲荒之間曾有過的、那一點點可憐的溫暖回憶。

 千年之前的海皇純煌和白薇皇后,是否預料過如今這兩族之間至今難解的種種深仇?

 第十五章大營

 從古到今,這片雲荒大地上,有多少人曾經來到過這萬丈的鏡湖底下?

 碧藍的水面在頭頂閉合,下潛的過程中,光漸漸消失,宛如夜色的降臨。而天籟般的歌聲還在水中蕩漾,時近時遠,仿佛無所不在的光,籠罩了光線黯淡的水底。

 在黑暗的水底,文鰩魚的兩鰓上發出幽幽磷光,就像兩盞小小的燈在前方漂移。那笙不自禁地被那樣的歌聲吸引,懷著興奮的心情,自顧自地跟著那條文鰩魚往前闖,將真嵐一行甩在了身後。

 跟著這條魚,就能看到炎汐了吧?

 已經有快半年沒有看到他了啊……蘇摩和真嵐那時候在桃源郡,說炎汐會變成男的回來娶她,不知道會不會是真的呢?

 如果變成了男的,他的相貌會改變麽?聲音會改變麽?

 特別是,他會不會喜歡自己呢?

 那笙忐忑地東想西想,感覺心髒在砰砰地跳躍,不知覺地加快了速度。因為佩戴著辟水珠,水在她的身前自動退讓,開辟出一條道路來,直通深處。

 那笙踩著水底的砂土前進,忽地看到水道深處有幽幽的光,便歡呼著直奔過去。

 然而奔得太快,她的腳絆倒了某個橫生的東西,喀喇一聲響,斷裂。她摔了一個嘴啃泥,半晌才揉著腳踝站起。嘟囔著,借著胸前辟水珠的微光看去,只見水底支離破碎地攤了一地的嫣紅,原來是一枝極美麗的珊瑚。

 她這才站住了腳,細細看著著萬丈水底的美妙景象,目眩神迷。

 這是夢幻的森林……幽暗的水底遍布著一叢叢的珊瑚和水草,色彩絢麗,一簇簇如同玉雕。在飄搖的水草中,不時有珠光閃動,是貝類開闔著巨大的殼,吐出一串串氣泡。

 微弱的珠光中,無數魚類漫遊而過,都是她從未見過的奇特外形。

 很多魚的頭頂都有發光的珠子,仿佛鑲嵌了一個小小的燈籠。披著美麗的磷光,剪著長尾驕傲如公主般地遊過。那些發光的魚類在水中排成隊,徘徊著遊動,形成了巨大的漩渦,一直向著水上透入天光處遊去。

 那笙看得發呆,看到身側一個黑灰色的大大蚌殼正在打開,吐出一串氣泡,一時心癢,忍不住伸出手去捉裡頭的那一顆珠子。

 “砰!”手指方一觸及柔軟的蚌肉,整個蚌閃電般地闔了起來。

 她嚇了一跳,立刻抽出手指,險險被夾住。

 那笙退了一步,正好又踩在方才那叢珊瑚上,裡免寄居的小魚們驚惶地出逃,四處遊弋。”哎呀!”她有些歉意地望著那一叢被踩壞了的紅珊瑚,覺得自己宛如一匹闖入了花園的野馬,不敢再這樣在水底橫衝直撞。

 然而,等她抬起頭來,卻發現那條文鰩魚已然遊入了碧水深處,再也看不見蹤影。

 “這下糟了!”她惱恨地跺腳,四顧尋覓,卻只見一片黯淡的深藍。

 無數的光明明滅滅閃爍,躲在影影綽綽的黑暗背後。周圍的水聲悠長低緩,時不時有潛流湧來,將她的身子帶得東倒西歪,仿佛有什麽龐大的東西正在經過。

 “喂……”方才的興奮漸漸平息,那笙感到隱隱的害怕起來,不由站定,顫顫地對著周圍喊了一聲,“喂?有人麽?”

 隻有水波的聲音回答她。

 “臭手!臭手!你……在哪裡?”一直跑出了那麽遠,才發現自己迷了路,那笙不敢在亂走,站在原地大喊了起來,踮著腳尖四顧,卻看不到方才那一行鮫人戰士和真嵐的影子。

 她壯著膽子邊走邊喊,勉力記憶著來時的方向,往回走。

 然而摸索著走了一段路,忽然腳下一軟,不知道踩到了什麽,整個人踉蹌跌出,眼前忽然全黑了下來。

 水的浮力讓她在接觸到地面後又迅速漂了起來,然而她的臉面和雙手已然是插入了軟泥中,等拔出來隻聞見濃烈腐臭的氣息――不知是水底沉積了多少年的淤泥。

 她驚惶地抬起頭,卻發現頭頂依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光。

 連那些水底遠遠近近亮著的遊魚的磷光,此刻竟然都已經看不見。水流平緩地穿越,身周有奇特的簌簌聲,有什麽冰涼而濕潤的東西撫上了她的臉。

 ――是……是水藻吧。

 她想著,解下項中佩戴的辟水珠,拿在手上當做燈籠。微弱的珠光,照出了頭頂密布的巨大藤蔓狀森林,讓她乍然一見,不由脫口低呼了一聲。

 那些水藻長在鏡湖最深處,雪白而修長,隨著潛流跳著舒緩優雅的舞蹈。

 真是美麗啊……鏡湖水底下,居然有著這麽多人世所不能見的奇特景象?那笙讚歎地站在雪白的水藻叢中,將手伸出去,用力在水裡揉搓――這裡泥沼的氣味,也實在難聞了一點。她擦著手,忽然發現右手上的皇天戒指忽然煥發出了一道光芒!

 她心裡一震,感覺戒指在劇烈震動,仿佛提示著什麽不祥。

 她還來不及回過神,頭頂忽然穿來了巨大的呼嘯聲!

 那種聲音聽起來如此熟悉,尖銳而具有穿透力,震得水波不停抖動,危險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那一瞬間,記憶裡某一個難忘的刹那蘇醒過來了,那笙幾乎要脫口驚叫出來:風隼!難道是風隼來了!

 和炎汐在桃源郡外遇到風隼,是她踏上雲荒大陸後第一次驚心動魄的經歷。

 那樣龐大的機械,殺人如麻,超出了她當時的想象。她曾經不顧一切地張開雙臂,想攔下那架殺人的機械,也曾幾次三番在那個機械的攻擊下死裡逃生――那種恐懼刻在了心底,即使顛沛流離了幾個月也不曾忘記。

 在聽到熟悉的轟鳴聲時,她立刻下意識地奔逃。然而身周的潛流被龐大的機械帶動,洶湧而來,那笙站不穩腳跟,幾乎一個踉蹌又栽倒在水底淤泥中。

 腐土的氣息讓她幾欲嘔吐。

 她掙扎著站起,忽然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了:怎麽會有風隼呢?真笨啊……這裡是鏡湖水底,怎麽可能有風隼這種東西?!

 想通了這一層,她的膽子稍微大了一些,悄悄從水藻叢中浮起,探頭望向水上。

 一道強烈的光忽然眩住了她的眼睛。

 “在這裡!”

 她聽到有人大喊,那聲音穿透了水流,顯得悶悶的。頭頂上那種尖銳的震動聲直逼而來,嘎然停止。她被那奇異的白光照得睜不開眼睛:那、那是什麽?!水底下,居然能燃起如此耀眼的火?

 她下意識地往回一縮,想躲回水藻叢林裡。然而一陣暗流湧來,似乎有什麽劃破了水流,瞬間衝過來,在她把頭縮回去之前,頂心一痛,一頭飄散在水中的長發已然被人一把揪住。

 那些奇怪的人,怎麽能來得那麽快!

 頭頂那隻手是如此用力,痛得讓她腦袋裡一片空白――誰?是誰?在這萬丈水底,又是誰,竟這樣靈活地來去,貿然揪住了她的頭髮!

 她被那個人提著頭髮從泥沼裡拎起,耀眼的光籠罩下來。

 影影綽綽,她看到那個人周身有魚鱗一樣的紋,雙手雙腳上連著薄薄的膜,在水底吐出一串氣泡來――她明白過來了:是鮫人?是沒有

 “放開我!”膽氣一下子壯了起來,她憤怒地掙扎,雙手抓向那個人的手臂,“我是複請來的客人!蘇摩都對我客客氣氣!你敢這樣對我,我要去告訴炎汐!”

 “咦?”身側那個人忽地發出了含糊的詫異聲,“不是鮫人?”

 隨著他的發聲,水裡有吐出的氣泡浮起。

 “老三,管他是不是鮫人,先帶回船上再說!”又一個聲音穿過了機械的轟鳴,在頭頂悶悶傳來,“你閉氣的時間快到了!”

 “嗯。”那個”鮫人”應了一聲,一手抓著她,另一手則扯了扯腰間的拉索。

 拉索的另一頭通向那個懸浮於頭頂的巨大機械底部,那笙浮在雪白的水藻叢上,仰頭望著那個圓形螺旋紋樣的怪物,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這又是什麽東西?泛著金屬的冷光,卻能在水底出沒!

 那個人扯動腰間拉索,另一端感受到了這邊的舉動,唰地一聲將拉索往回收。

 那個”鮫人”的身子立時往回掠,衝破了水流,速度竟快過了箭魚。

 啊……原來是這樣,他剛剛才能如此迅速地衝過來逮住了自己吧?在被抓著往上拖的刹那,那笙恍恍忽忽地想著,心裡覺得不安,卻一時尚未明白對方的身份。

 然而,在她被帶離水藻叢的刹那,忽然間感覺到了腳上有某種柔軟的束縛,似是有什麽東西將她從腰到腿都纏繞了起來,不讓她被帶離。

 “哢!”金屬的斷響傳來,原來是那一條拉索被居中扯斷。

 那笙抬眼看去,忽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水藻!那些雪白的水藻忽然活了一樣,從水底紛紛探出來卷住了她和那個人,同時包裹住了那一條拉索!就如無數觸手忽地探出,將這一行全部截留下來。

 裹住她腰腿的水藻力道輕柔,然而卷住那個人的水藻顯然極端用力,因為她一抬頭就看到對方口鼻裡噴出了血,張開嘴巴發出了最後一聲淒厲的呼喊:“女蘿!……有、有女蘿……水底森林……”

 “喀喇”,那些雪白的水藻更加用力地卷住了他,那笙清晰地聽到了肋骨一連串斷裂的聲音,宛如鞭炮細細響起。

 斷裂的拉索瞬間縮回了艙底,那個螺形的怪物發出了巨大的轟鳴,急速旋轉著,周身發出了一道道白光。

 “來這裡。”那笙耳邊忽然聽到了輕微的聲音,身體迅速地下潛,立刻就被拉到了貼著水底。腐臭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忍不住哇的一聲反胃。然而那些雪白修長的水藻卻推搡著她,將她往最軟最深的泥沼裡按去,“躲進去!”

 是誰……是誰在和她說話呢?那笙四顧,卻看不到一個人。

 聲音未落,巨大的轟鳴在水中炸裂開來。

 螺形的怪物吐出了一道白光,呼嘯著衝向這一片水藻森林,所到之處,所有的珊瑚岩石都被摧毀,整片水域都在振蕩!

 那笙驚呼了起來――這……這個怪物,力量驚人得如同風隼?!

 然而,就在那一道白光快要擊中她得刹那,無數的雪白水藻瞬間豎立起來,交織成了密密的屏障,裹住了那道白光。白光的速度凝滯了,然後在水中轟然盛放。

 無數的水藻在水中四分五裂,然而更多的水藻纏繞了上去,宛如觸手。

 那笙怔怔地匍匐在腥臭撲鼻的水底泥沼上,仰頭望著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忽然發現了這一刹那、整片水域都被染成了血紅色!――這,這是……那些”水藻”裡流出來的?

 那些水藻……是活著的麽?

 “逃……逃啊……”耳邊忽然又傳來微弱的聲音,“既然你是我們複的客人,就快逃去大營……這裡我們來……”

 是誰?是誰?那笙手足並用地爬向叢林外頭,顧不得肮髒泥濘,驚惶四顧。忽然,她終於看到了聲音的來源――一雙碧色的眼睛,浮凸在不遠處的水底地面上,急切地望著她。

 “啊!”她叫了起來,看著一個又一個鮫人從地底革囊中露出眼睛。

 整片”水藻”都在浮動,那些鮫人們從腐臭異常的水底鑽出來,舒展開了雪白的手臂迎向那一個巨大的怪物。她們纏住了那個東西,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肢體被擊碎,血液漂滿了水底――她們的眼睛裡都是死沉的碧色,沒有生氣,宛如……在九嶷山下看到的那一批女蘿。

 “我們來攔住螺舟,客人,你快逃啊……”一個又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耳邊回蕩,那些女蘿們密密麻麻從水底浮出,纏住了那一個龐大的怪物。

 那笙踉蹌地奔逃,然而眼前全是雪白的叢林,仿佛無窮無盡。

 哪裡……哪裡出來那麽多的女蘿呢?

 真嵐他們去了哪裡?複大營……又在哪裡?她逃得不知方向,連著絆倒了幾次。然而,等最後一次站起時,眼前的水已然變成血紅色,水中充斥了巨響和狂亂奔逃的魚類。

 她駭然回首,只看到那個叫螺舟的怪物在急速地轉動,化成了一道白光。

 細細看去,那些白光卻是鋒利的刀刃,從螺舟的側舷伸出,飛速旋轉著,將一切盤上來的雪白手臂割斷!

 “呀!”她叫了一聲,心裡陡然一熱,便再也不管不顧地停了下來。

 仿佛察覺了這個水底來客的用意,附近的女蘿們紛紛推了過來,用交織的手臂攔住了蠢蠢欲動的那笙。然而那笙望著那個半空中瘋狂旋轉的殺人機器,臉繃得蒼白,忽然間抬起手,在前方的水中劃了一個符號。

 隻是一瞬間,她便憑空從水裡消失了。

 女蘿們錯愕地相互看著。背後的轟鳴聲越來越尖銳,那一隻螺舟如同旋轉的割草機一樣推進過來,將這一片海底森林夷為平地。

 女蘿們被連著紫河車一起從水底拔出,無數的斷肢和藍發飛揚在水裡,染得一片血紅。然而她們卻毫不退卻,依然用修長的手足交織成屏障,阻攔和撕扯著那一隻螺舟。那一道白光漸漸微弱,螺舟旋轉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無數的手臂立刻如藤蔓般攀爬上去,將整個螺舟密密包圍。

 金屬和薄木構成的螺舟發出了喀喇的響聲,癟下去了一塊。

 然而那些觸手四處攀爬著,卻找不到可以繼續下力的地方。旋轉的輪片鋒利無比,立刻將那些攀爬上來的觸手截斷!

 忽然,有一道水流輕輕劃過輪葉間,奇異的光一閃,隻聽”咯”的一聲響,螺舟上飛旋的白光忽然停頓了一刹。

 “該死!怎麽卡了?”螺舟裡傳出悶悶的叱罵。哢的一聲輕響,方才射出長索的地方又移動開來,一個穿著薄膜製成衣服的人探出半個身子,敏捷的四顧,“奇怪,老大,輪葉被什麽東西弄折了!”

 “什麽?”艙裡有人怒斥,“胡說八道!精鐵的葉片有什麽能弄折?”

 那個人迅速的浮出艙壁,如蛙一般蹬著,攀上外艙仔細檢查,然後吐出一口氣,又潛遊回去,冒出頭來稟告:“真的是斷了!切口很整齊――不像是那些女蘿弄出來的,會不會是複大營的人已經出來了?我們通知附近螺舟都匯聚過來吧!”

 就在他吐出氣泡,攀回艙內的刹那,身邊的水也嘩啦的響了一聲,濺上了艙底。

 艙裡面有走動聲,似乎那位指揮螺舟的隊長被驚動,朝著出口走過來:“不可能,沒那麽快――左權使炎汐如今坐鎮鏡湖大營,他向來堅忍冷定,知道我們這一次的三軍會戰,調動了五十架螺舟,非同小可,此刻應該會堅守不出,絕不會貿然犯險。”

 隊長一邊說一邊走出來,忽然聽到有人驚喜地”啊!”了一聲。

 “老五,你怎麽了?”他有些驚訝,問那個穿著膜衣的下屬,“啊的叫什麽?”

 “不是我叫……”老五下意識地否認,眼神忽然凝聚,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那裡!空無一人的艙底上,忽然間就有兩行濕漉漉的足印悄然延了進去!

 有誰……有誰剛剛從水裡爬入了螺舟?

 軍人張大了嘴巴,望著那兩行足跡――

 “老大!老大!”他終於叫了出來,聲音驚駭欲裂,“快過來!有鬼了!”

 “鬼叫什麽?”靴子的聲音在艙口嘎然而止,隊長從艙內疾步而出,怒目而視,“你他媽的才見鬼了,擾亂軍心小心老子――”

 甬道上沒有一個人。然而那兩行腳印卻歡快輕巧地一個個印了出來,無聲無息地向著艙內延伸,仿佛一個水的精靈在地上跳躍。

 隊長看得有點發呆,隻是一瞬間那濕漉漉的腳印已經從他身側通過。

 有微風被帶起,吹在臉上。

 兩名滄流軍人下意識地回頭,望著那個詭異的腳印的去向。而那腳印一路沿著甬道跑到了內艙後,卻亂做了一團,左右徘徊,竟似不知該去那裡,將內艙踩得濕漉漉。

 最終,腳印又是一跳,腳尖朝向了機械室的方向。

 “不好!”那一瞬,隊長終於反應過來了,狂吼一聲撲了過去,“大家小心,保護煉爐!”

 煉爐內煆燒著脂水,乃是螺舟行進水下的根本力量之源,整個機械的核心所在,本身比較脆弱,如果一旦被外敵闖入摧毀,後果不堪設想。

 仿佛是被他那一撲提醒,那個躊躇不前的腳印忽地動了起來,同時一個箭步衝向煉爐。

 也顧不得對方是如此的詭異,隊長大喝一聲拔出劍來,對著虛空砍下去,想阻攔這個看不見的敵人。

 “呀!”虛空裡,劍果然砍中了什麽,有人低低叫了一聲。

 那聲音,卻是方才聽到過的。

 有血從虛空裡凝結,墜落在地上,一顆顆如血紅的珊瑚珠。

 然而那一瞬間,憑空裡卻放出了一道光華,照徹了整個內艙!――那一刻,隊長還以為是某位屬下拿著銀砂在水中燃燒,放出了這樣的光芒。

 可隨之而來的爆裂聲摧毀了他的僥幸。

 那道光擊中了烏金的煉爐,帶著巨大的力量,將整個煉爐劈為兩半。煉爐裡正在燃燒的脂水頓時彌漫出來,遇到了高溫的外壁,轟然燃燒!

 整個艙內轉瞬彌漫了焦臭的氣息,脂水流到哪裡,火就燒到了哪裡!

 “天啊……”老五叫了起來,驚懼地看著整個內艙陷入一片火海,向著甬道倒退了幾步――這架螺舟很快就要爆裂了!他才二十一歲,還指望著從軍隊裡退下來後獲得一個小職位,回去娶了老婆侍奉父母,可不能活活的憋死在這水底,成了女蘿們的肥料!

 想也不想,他拔腳就跑。他離水面最近,逃生的希望也最大。

 他剛急速地衝出,忽然聽到耳後錚然的響聲,就像是那些輪葉削入女蘿的聲音。

 然後,他就”看見”了自己的雙腳衝向了甬道盡頭。

 可是……自己的身體,為什麽動不了?他駭然地驚呼回頭,卻看到隊長鐵青著臉,眼神狠厲如狼,執劍站在內艙通向甬道的方向,劍上的血一滴滴流下――哪裡……哪裡來的那麽多血?

 他的意識中止在那一刹。

 “啪嗒”一聲,被攔腰截殺的上半身從半空裡頹然落地,睜大著眼睛,血流縱橫。而下半身順著慣性、居然還繼續跑出了五六步,嘩的一聲栽入了外面的水裡。

 冰冷的水裡立刻開出了一朵溫熱的紅花。

 “啊!”驚駭的呼聲再次從虛空裡發出,仿佛那個看不見的敵人也被如此血腥的一幕嚇到了。無數士兵從火海中衝出,卻看到了逃兵的半截屍體。

 “臨陣退縮者,斬!”隊長堵在甬道口,執劍指向那一群失措的戰士,厲喝。

 所有人都被那樣的殺氣驚得一哆嗦,止住了逃生的步伐。

 “給我回去滅火!一個都別想從這裡逃掉!”隊長咆哮著,劍點向其中幾個士兵,“你,立刻啟動備用煉爐!你,發信號出去請求最近的援助!立刻給我去!”

 被那樣的嚴厲和冷酷鎮住,滄流的士兵們在短暫的失措和騷動後安靜了下來,相互看了幾眼,便有幾個官階稍高一些的站了出來,蒼白著臉衝向各個位置。

 畢竟是帝國訓練出的戰士,有著鐵一般的紀律,多年來的教導已經把服從和忠臣刻入了他們的脊髓,在危急時刻如條件反射般的躍出。

 隊長鐵青著臉,握劍站在甬道口。

 火依然蔓延到了他腳邊,然而他忍受著火的灼烤,居然一動不動,眼睛裡有狼一樣的光,緊緊盯著內艙的某一處。

 那裡,那行濕漉漉的腳印已然停頓了多時,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又一陣風吹過。

 過來了!――毫不猶豫地,他大喝一聲對著風中一劍斬落!

 “哎呀!”就在斬中的刹那,那個看不見的人發出了一聲驚呼。然而隨著驚呼,又有一道白光在瞬間騰起,居然將他的劍震的偏了開去。那行腳印立刻沿著甬道奪路而逃。

 那是什麽?那道白光……又是什麽?

 隊長虎口被震裂,握著手腕往前追去,卻已經來不及。

 他只看到那個腳印飛快地往前跑著,在奔跑的過程中,空氣中忽然間微微顯露出了一個人形,仿佛露水的凝結――那是一個異族裝扮的少女,用右手捂著左臂,踉蹌地奔逃。

 她的身形極快,隻是一眨眼已經衝到了甬道盡頭,撲通一聲跳入了鏡湖的水中。

 “那是……戒指?”最後的刹那,看清了那道光線來自對方右手的戒指,隊長詫異地喃喃。然而來不及多想,他立刻回身加入了火勢的撲救。

 在跳入冰冷湖水中的刹那,那笙才吐出了一口氣,臉色蒼白。

 方才那一幕讓她幾乎惡心到吐出來。

 因為無法坐視女蘿被殺,她用上了剛學會的隱身術,想去摧毀那隻螺舟。不料那個鋼鐵的東西是如此堅硬,而皇天的力量在水中又遠不如在陸地上,費盡了力氣,也隻能折斷外面的輪葉而已――於是,她大膽地在對方開艙出來檢修的時候闖入,想毀了內部機械。

 然而,如此酷烈的景象,卻讓她驚駭到幾乎不能舉步。

 在這樣的恍惚中,她無聲的在水中下沉,掠過那一朵緩緩洇開的血花。在看到那半截屍體正在不遠處緩緩下墜,落入女蘿的叢林時,她又是一震惡寒。

 就在這個刹那,仿佛背後有一把無形的巨錘敲來,她的身體忽然猛地一震!

 身後的某一點爆裂了,潛流在瞬間向四面八方湧出,推向各處――銀色光和紅色的火交織著在水底綻放,發出了沉悶的響聲,一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駭然回頭,眼角只看到了那朵銀紅的煙火泯滅的光。

 那隻螺舟……那隻螺舟,還是……爆裂了?

 她撫摩著胸口的辟水珠,感覺心髒在急速的跳動――她本來應該覺得高興的,可不知為什麽心裡卻沉重得受不了。她闖入過那架可怕的機械,看到過裡面那些普通士兵的眼神……同樣,也是有著對死的恐懼和對生的熱望。

 隻是這短短一瞬,那上百個年輕人生命,就這樣隨著爆裂消逝了麽?

 那笙怔怔地望著那一處的水面,望著散落下來的木片和鐵塊,知道那些混和著無數年輕人肢體和血肉的渣滓將會沉入水底,成為女蘿們生存的腐土。那些人,活生生的年輕人,就這樣死了麽?……忽然間,就想起了幾個月前在桃源郡遇到的那個少將雲煥。方才那個隊長的眼神,真的和他十分相似啊。

 那些滄流軍隊,個個都是如此不要命的麽?生死,在他們眼裡看來,真的是草芥?

 湖水托著她緩緩下沉,受傷的左臂流出血來,拖出一縷血紅。

 她卻感覺不到疼痛一般,隻是望著爆炸的那一點,發怔。

 在她逃出螺舟的刹那,無數雪白的手臂伸過來,輕輕將她接住,溫柔地撫摩著她的傷口,將血止住。那些女蘿紛紛聚攏過來,慘白的臉上沒有表情。

 “唉,客人啊,你何必如此……於今生死對我們毫無意義。”一個女蘿托著那笙,緩緩放回到水底上,死氣沉沉的眼睛裡沒有悲喜,“我們早已死去多時了,不願回到天上,才化身成女蘿沉入湖底,守護大營。”

 “客人啊,你讓我們多麽擔心。”

 輕輕的說著,那個女蘿托起了她,迅速朝著另一個方向遊弋而去,深藍色的長發在水中如水草一樣逶迤。在女蘿托起她的那一刻,那笙睜大了眼睛――

 天啊!那麽……那麽多的女蘿!

 遊魚的光映照出的都是一片慘白――不知從哪裡瞬間冒出來,無數雪白的手臂覆蓋了水底,密密麻麻,仿佛無數的水藻隨著潛流飄蕩,一望無際。那些女蘿織成了雪白的森林,相互之間卻不說話,仿佛隻是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匯聚,彼此卻素不相識。

 那笙望著這蔚為奇觀的景象,忽然間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些女蘿中,大部分是沒有眼睛的!

 那些黑洞洞的眼窩深不見底,毫無表情,滲出陰冷狠厲的氣息,讓人不寒而栗。

 鏡湖下……哪裡冒出來的這麽多的女蘿?就算雲荒大地上活著的鮫人加起來、也沒有那麽多吧?怎麽會有那麽多的鮫人死在了這鏡湖底下,成為萬年不化的女蘿呢?

 她怔怔地想著。女蘿托著她急速地潛行,向著戰圈的相反方向走去,穿過了一片片顏色迥異的水底和亂石遍布的罅縫,最後停止在某處水流平緩的地方。

 “權使,我們終於找到了這個走失的客人。”

 她被輕輕放了下來,雙足踩上了水底光潔的岩石,聽得身邊的女蘿輕聲回稟。

 權使?是炎汐來了?是炎汐來了麽!

 那一瞬間她不再走神了,回頭看去,果然只見一個白甲藍發的鮫人站在水下石階上,身姿挺拔。那個鮫人身側站著的,居然是方才和她走散了的真嵐,天馬俯首站在後面。

 想也不想地,她歡呼了一聲,便衝了過去:“炎汐!炎汐!”

 她歡呼著撲過去,卻被一隻手輕輕推了開去。

 “我不是炎汐。”那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撐開一臂的距離,正好讓她碰不到自己的衣襟。那個鮫人將領低下頭看著她,嘴邊泛起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輕聲:“別用戴著皇天的手來碰我……我不喜歡。”

 那笙愣了一下,抬頭望了那個人。奇怪……總覺得熟悉。

 這個前來迎接他們的鮫人將領,有著這一族獨有的俊秀面容,看不出性別。然而他的眼神卻不像炎汐那樣是剛硬的,而有著一種飄忽的鬼魅氣息,似笑非笑,在看著人的時候仿佛總是含著一絲譏諷。

 極力地回憶,她忽然恍然大悟地叫了起來:“寧涼?是你!”

 ――隻不過短短幾天沒見,她幾乎要把他給忘記了。

 這個將她和西京從康平郡帶到九嶷的鮫人戰士,在龍神複蘇後奉了蘇摩的命令返回鏡湖大本營,於今重見,竟是完全換了一副裝扮,幾乎讓她認不出來。

 “你是權使?”她有點驚疑不定,望著他身上披掛的白甲――如果他也是權使,那麽豈不是和炎汐平起平坐了?

 寧涼甲胄的右肩上紋了一團金色的蟠龍――那是複中最高階位:左右權使的標記。

 然而白甲上,卻同時佩著一朵素白色的水馨花。

 一眼望去,前來的所有複戰士的甲胄上,都佩著同樣一朵白花,清冷而哀傷。

 “一月前,寒洲犧牲於西荒博古爾大漠,隨行戰士無一返回。複全軍上下為此哀悼。”寧涼嘴角嘲諷般的笑意終於消失了,低下頭去,將手按在右肩上,露出哀傷的表情,“目下外敵入侵,軍情如火,於是決定讓在下暫時代替。”

 “啊……”那笙脫口低呼了一聲,臉色急變,“那、那炎汐他呢?”

 雖然不認識那個寒洲,但聽得右權使身亡,她登時就想到了身為左權使的炎汐――炎汐為什麽不自己來接他們,而要讓寧涼來?難道、難道他也是在鬼神淵取回封印的時候,被……

 她不敢想下去。

 “炎汐沒什麽大事。”寧涼卻笑了一下,望向身側,“他要我將封印交給了皇太子,作為空桑幫助龍神脫困的回報――”

 那笙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果然看到真嵐的手裡捧著一個和地宮裡一模一樣的石匣。

 雖然在萬丈深的水底,那個匣子還是在不停的震動,仿佛裡面的東西在急不可待地敲擊著,要掙脫上百年的束縛。

 真嵐托著匣子站在一旁,臉色有些靜默。

 他的眼神從方才開始,一直沒有離開過遠處的那一場慘烈戰鬥――

 在戰圈外圍,水底升起了無數雪白的藤蔓,女蘿們一群一群的撲出來,織成密密的羅網,攔截著試圖外部攻入大營的靖海軍團。這些水底來去自如的女蘿們有著優越的行動力和敏捷,無數乘著小艇出來的靖海軍紛紛被那些水藻一樣的手臂絞殺。

 然而,對於那些螺舟,女蘿們卻沒有多少實際的攻擊力。

 螺舟不像小艇一樣以速度取勝,它是緩慢而堅不可摧的,一寸一寸的前進,摧毀所遇到的一切。它堅硬的外壁,讓所有不顧一切上去阻攔的女蘿都支離破碎。

 從螺舟裡不停地飛射出小艇,艇上有披堅執銳的滄流戰士。那些戰士在靖海軍團中受訓多年,極擅水戰,每人身上的肌膚都遍布著水鏽,能在水下屏息一柱香以上的時間。

 那些小艇風一樣的衝出來,和鮫人戰士廝殺在一起。

 經常是兩艘小艇同時被機簧飛射而出,艇上當先的滄流戰士左右分持一張巨大的網,將前方的鮫人戰士迅疾不妨地裹住。然後,坐在後面的滄流軍人便立刻手持精鐵打造的軍刀,從網中用力捅入,左右砍殺。

 小艇的末端系有長索,在滄流軍人水下屏息時間到達極限的時候便會猛然收縮,將戰士連著小艇都收回螺舟的腹部。如此輪番出擊,訓練有素。

 而鮫人戰士則多用纖細銳利的武器,或是長劍,或是分水刺,憑借著身形的靈活和地形的熟悉來回遊弋,敏捷性遠非那些人類可比――往往小艇剛從螺舟裡射出,還不等滄流戰士展開進攻,鮫人戰士已然迅疾地遊了上去,一劍將當先持網的戰士刺死。

 這一場戰爭進行得驚心動魄,只見不停地有血色擴撒在水底,將鏡湖染紅。

 然而螺舟仿佛堅不可摧的堡壘,在鮫人和女蘿的聯合抗擊之下依然如割草機般緩慢地前進,將戰線一分分推進。

 ――滄流建國以來,鏡湖底下這不見天日的戰爭就從未中止過。

 由於先天不足,靖海軍團多次在水底遭到了敗績。然而,近年來隨著巫即大人成功地按照《營造法式?靖海篇》改進了螺舟,增加了烏金爐作為水下推進器具,采用了銀砂遇水即燃的原理製出水下燈火,局勢開始扭轉。

 三年前,靖海軍團就曾經成功地衝入過鮫人的大營。

 然而那一次的勝利也是有限的。雖然撕裂了複的防線,但是鮫人們卻已經及時地從大營裡撤退,在湖底隱秘的地方重新建立起了基地。

 那之後的戰爭又持續了三年,大大小小數十役。而這一次的規模是空前的。

 獲得了右權使寒洲和左權使炎汐都奔赴外地,大營中無人主持的諜報,靖海軍團三師聯手,出動了五十架螺舟,全力出擊――力求從各個方位鎖定複大營的位置,一次性合攏包圍圈,再也不讓複如上次那樣逃脫。

 果然,在五個方向的同時進逼下,複大營被完全包圍了,鮫人戰士們開始殊死反擊,竭盡全力不讓那鐵一樣的包圍圈縮小。

 這一場血戰,已然持續了三天三夜。

 寧涼剛奉命返回鏡湖,便遇到了這樣緊急的局面,來不及多想,便代替右權使披甲上陣,和同樣剛剛從鬼神淵返回的炎汐一起指揮起反擊。

 然而,在戰事進行得如此緊張激烈的時候,卻還要分神過來應付這些空桑人。一想起來就讓他煩躁不安,殺氣上湧。

 頓了頓,寧涼眼裡忽然浮現出一絲遲疑,壓低了聲音,仿佛不願被身邊隨行的鮫人戰士聽到,靠近真嵐身側,問了一句話:“為什麽蘇摩少主沒有和你們一起來?他去了哪裡?”

 “……”真嵐忽然間無法回答。

 難道要他說:他們的少主,那個剛剛繼承了海皇力量的人、為了所愛的女子去了滄流人的帝都?拋下了這裡戰亂中的族人,等待他帶領的戰士,毫不猶豫地去了另一處?

 “蘇摩他,去了帝都,“刹那的遲疑,他還是開口這樣回答,“他去追回如意珠了。”

 “哦……是這樣。”寧涼帶著恍然的神色點頭,嘴角浮出一絲譏諷的笑,“少主他從未來到過這個大營吧?聽炎汐說,他原本根本不想成為海皇……也真是難為他了。”

 然後,低了頭,極輕地說了一句:“等他找到如意珠,說不定,已然沒有族人再需要他拯救了……”

 冷冷一笑,寧涼寧涼望著那邊的戰況,蹙眉:“既然封印已送到,這一次空海之盟,也算是兩清了。”他對著真嵐頷首致意:“目下靖海軍團三師圍攻鏡湖大營,情況緊急,也就不遠送兩位了。”

 他一點頭,身側的鮫人戰士們便立即轉身,走向外圍戰圈。

 在兩人方才的對話中,所有在側的鮫人戰士均沉默地看著他們,不發一言,但是眼睛裡無不對這一行空桑來客透露出敵意。此刻聽得右權使說要走,各個隨即離開,頭也不回。

 望著他們轉身,那笙有些愕然,回過神後忍不住叫了起來:“怎麽……怎麽就走啦?炎汐呢?炎汐他呢?”

 “左權使不能見你……呵,他可是曾經發過誓,要為復國舍棄一切的!如今,全軍上下都不會允許他違背這個誓言。”寧涼定住了腳步,回身,嘴邊露出一絲冷笑,“他正在大營中指揮抗敵,沒時間來見空桑人――所有該交代的,都由我來交代。”

 “那我去和他一起抗敵好了!”那笙一跺腳,懊惱地嚷,“他沒時間,我有時間!”

 她對著真嵐伸過手去,把石匣拿起,用戴著皇天的手在上面比劃:“臭手,我現在就替你解了封印――然後,我要去找炎汐啦!”

 真嵐卻默默對著她搖了搖頭,將她拉在身側,低聲:“他們不會讓你去的。”

 “為什麽?”那笙詫異地嚷,“他們憑什麽不讓?”

 真嵐苦笑,微微歎息:“你看看他們的眼睛――”

 那笙愕然地抬起頭,望過去,忽然間就機伶伶打了個寒顫――那些眼神……那些鮫人們的眼神!充斥著敵意和排斥,冷漠和憎恨,無論是鮫人戰士還是死去的女蘿,都以那種眼神看過來,似乎在一瞬間將她冰封。

 “他們……他們恨我?”那笙脫口低呼,微微退縮了一下,“為什麽啊?”

 “因為你和我在一起,“真嵐歎息了一聲,“因為你戴著皇天。”

 他望著水底無邊無際的女蘿,眼神黯淡――這片水底下,積聚著多少的亡靈啊……

 空桑七千年的歷史上,有多少的鮫人被蹂躪被摧殘了一生,死後還被挖去了雙眼,拋入鏡湖。那些死去的鮫人不願化為雲和雨升入天際,而把怨毒都積累在水底,不惜化為死靈也要守護族人,守護鏡湖大營。

 面對著如此深重的仇恨,炎汐他,又怎能輕易跨過這一步?

 他畢竟不是蘇摩那樣的人。

 “戴著皇天又怎樣?我是中州人啊!”那笙叫起來了,對著重新背過身去的寧涼大喊,“喂!我不是空桑人!……我是中州人,和你們無怨無仇!求你們帶我去見炎汐吧!”

 然而,沒有一個人理睬她。

 所有的鮫人戰士在交出石匣封印後自顧自的離去,手持武器隨著寧涼返回前方,宛如靈活的遊魚,瞬間消失在光線黯淡的水底。

 那笙急急施展起輕身術,跟了幾步,然而終究比不上鮫人們的水中速度,被拋了下來。

 她愕然地捧著石匣站在水底,望著不遠處腥風血雨的戰場,不知所措。心情從高峰驟然跌落到低谷,她怔怔愣了半天,又氣又傷心,終於忍不住還是哇的哭出來。

 “別哭,別哭……”真嵐從身後趕上來,輕聲安慰。

 “炎汐……炎汐他為什麽不來見我!”那笙站在水底大哭起來,淚水一滴滴的落入水中,隨即消失無痕,她扯著真嵐的袖子,哭得像個孩子,“他、他為什麽不來!他不要我了麽?……臭手,他、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真嵐拍著她的肩,感覺她全身都在劇烈的發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為什麽不來見我?”那笙哽咽著,斷斷續續反覆地問,“他不要我了麽?”

 “他不是不想來,隻是不能來。”真嵐想了想,低聲道,望著水底那一片驍戰的景象,眼神遼遠起來,喃喃。

 “怎麽不能來!他是左權使,沒人能命令他不來。”那笙不信。

 “也沒人能命令我,可我同樣有很多不能做的事。”真嵐嘴角浮出苦笑,微微搖頭,撫摩著那個封印著自己左腿的石匣,歎息,“我們隻是受製於看不見的束縛。你要體諒他……他回到了鏡湖大營就不再隻是你的炎汐了,他首先是複的左權使。

 “他違背昔日諾言變身,隻怕已然引起軍中戰友的諸多不滿。而如今寒洲剛死,全軍至哀,情緒高漲,強敵壓陣,何況,即便是我和蘇摩達成了聯盟,但空桑和海國之間數千年的仇怨,並不能立刻由此消解――這種情況下,他真的很難來見你。”

 真嵐望向那些舍生忘死搏殺的戰士們,感覺流到面頰上的水流裡充斥著鮮血的味道,在水中長長歎息:“就如我不能去阻攔白瓔赴死一樣……我們都是活在一張看不見的網裡,都有不能做的事。你能體諒他麽?”

 他抬起手按在眉心,覺得頭痛欲裂――那一番話,其實無形中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白瓔……其實,我,才是那個被引線束縛著的傀儡啊。

 我被釘在了這個金座上,子民們種種強烈的願望成為牽動我手足的引線,有些事情無論如何都要做到,而有一些則永遠不能去做――但,我的願力要怎樣強大,才能像蘇摩那樣掙脫塵世加諸於身上的種種桎梏、不顧一切地去尋找你呢?

 你……是否能體諒我?

 “我不管!”那笙卻叫了起來,根本不聽真嵐的辯護,“我要去找他!”

 她也不知道炎汐究竟在這茫茫的戰場的哪一處,隻是轉過身準備衝進去:“我要找到他,問問他到底是怎麽啦,是不要我了麽?這太沒道理了……他怎麽能這樣!我一定要問!”

 然而,在她用了輕身術奔出的瞬間,真嵐伸出手,一把將她拉了回來。

 那笙大怒,惡狠狠地想把他的手推開。

 “先把我的左腳放出來!”對著踢打不休的少女,真嵐厲聲怒喝,手臂一抖,抓住她晃蕩了兩下,讓她安靜下來,“給我先打開封印!這樣我才能跟你一起闖進去找炎汐!”

 “啊?”那笙忽地愣了一下,“你……陪我去?”

 “嗯。陪你去――”真嵐微微一笑,眼神溫和起來,“你剛才這樣生氣,卻依然沒有說出不要皇天的話。你沒扔下我,我自然也不會扔下你。”

 那笙安靜下來,望著他,眼睛亮晶晶的一閃一閃,嘴巴一扁。

 “好啦,別哭鼻子了,快點解開封印。”真嵐敲了敲她的腦袋,嘬唇呼嘯了一聲――天馬應聲呼嘯而至,真嵐低下頭,對著天馬低語幾句,拍了拍馬頭:“去吧!”

 天馬仰頭嘶叫一聲,立刻在水中展開雙翅,急速地掠了出去。

 DDDDDDDDDDD

 水流湧入鮫綃帳中,帶來血的味道。

 帳外,白光如同利劍,不時撕開萬丈水底的黑暗,顯示著殺戮的到來。廝殺聲在水底沉悶地傳來,隆隆不絕,已然是逼近耳畔。

 “左、左權使……外圍的紅棘地已被攻破!”隨著水流湧入的,是一個渾身是血的鮫人戰士,他在衝入帳中的刹那用盡了所有力氣,踉蹌著跌倒在案前。

 那個少年鮫人用劍支撐著自己被輪葉割得支離破碎得身體,嘶聲稟告著失利的消息,俊秀的臉上有恐懼和驚慌的光,望著帳中聚集著的複最高決策者們。

 那裡,數位白發蒼蒼的老者簇擁著一個銀甲藍發的青年將領,正神色肅穆地說著什麽。

 “涓,我以為你半路上出事了。”對著遊入帳中稟告的下屬,鮫人將領放下了手中一直在看的地圖,微微蹙起了眉,卻沒有多大的震驚表情:“已經攻破外圍了?比預計的還快了半個時辰啊……那,戰士們和女蘿都撤回了大營旁的巨石陣裡了麽?有多少的傷亡?”

 “稟左權使……”來的鮫人是一名男性,年紀尚小,依然保留著魚尾,顯然是一直在鏡湖水底長大的,並未成為奴隸過。此刻聲音微微發顫,顯然已被外面這一場前所未見的屠殺驚住:“沒有……沒有計數過……太、太多了……第三隊、第五隊已經……已經差不多沒有人了……”

 帳中所有人均為之動容。

 雖然知道這一次靖海軍團三師聯手大舉進宮,複從實力上確實難以正面抵抗,但是這樣重大的傷亡還是超出了心靈的承受力。

 炎汐霍然站起,仿佛要說什麽,但一股暗紅色的湍流迎面急衝而來,將他的話逼回了喉中。他在一瞬間感覺到某種惡心,彎下了腰,將衝入嘴裡的水吐出去――

 血――這一股溫熱的潛流裡,全是血!

 按著胸口的護心鏡,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默然了片刻。

 “已經到這裡了麽?”聽到了帳外的轟鳴,感覺到水底營地都在一分分的震動,他按劍而起,仿佛做了最後的決定,低語,“涓,你留在這裡,如果等下萬一大營守不住……”頓了頓,他回看了一眼帳中的諸白發老人,抬手解下護心鏡後的一枚鑰匙,交到了涓手裡:“就和長老們一起‘海魂川’逃出去,知道麽?”

 涓克制住臉上的恐懼之色,緊緊將鑰匙捏在手裡,隻是點頭。

 海魂川,是鮫人最為秘密的通道,沿途設有十二個驛站,從雲荒大陸通往鏡湖水底最深處――幾百年來,這條路也號稱”自由之路”。陸上被奴役的鮫人們都靠著這條秘密路徑逃離,沿路得到驛站上的照顧,最後得以回歸鏡湖。

 這一條路關系著鮫人一族百年的生死,是以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易動用。

 因為若是一旦被敵方發現、十二驛站裡任何一個被破壞,整條路線便會廢止――甚至還會株連到無數隱藏在陸上的自己人。

 而如今左權使不惜打開海魂川,那便是意味著大營今日到了存亡關頭了!

 “寧涼還沒回來,我得先出去了――”感覺到水流裡越來越濃的血腥味,炎汐的眼神鋒利起來,仿佛有烈火在內心燃起,“就算有五十架螺舟,我們至少也能將滄流人阻攔到日落――涓,你趕快帶著長老和婦孺們離去,如果寧涼來了,請他務必不要戀戰,必須先保護活著的族人離開!”

 簡短的吩咐完,手一按腰側,長劍錚然彈出,躍入了指間。

 那是極薄的軟劍,在水中仿佛一葉水草一樣隨波流轉,折射出冷芒。

 炎汐轉過手腕,將劍柄抵在下頷上,對著帳中的長老單膝行禮,仿佛在結束連日來的那番爭執:“虞長老,清長老,澗長老,請原諒我曾違背昔日的誓言、而且並不為此向你們懺悔……我盡忠於我的國家,卻還是不能為此荒蕪自己的一切。”

 頓了頓,他微笑起身:“但是,事到如今,這一切也已經不再有區別了。”

 炎汐大步走出帳去,外面急流洶湧,帶起他的戰袍衣袂飛揚。

 從這裡俯視深水區,整個大營盡收眼底。

 外圍的毒棘地已然淪陷,而巨石陣裡硝煙四起,是複戰士撤退到了這裡,仗著石陣的複雜地形在竭力和靖海軍團周旋。

 那些螺舟被卡在了水底巨石之間,鋒利的輪葉在石上敲打出令人牙齒發寒的聲音。

 炎汐走到了高台邊緣,望見了那一幕,再也不多想,便要從台上一躍而下――必須趁著這一刻難得的喘息機會,複將們集結起來!

 “涓,去帶著大家進入海魂川!”他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我們來斷後。”

 他從高台上躍下,水流將他包圍。

 那一瞬間,炎汐隻覺得全身的血都在發燙――水裡……水裡全是血的味道!

 無數鮫人的血混和在冰冷的湖水裡,將他包圍。那一瞬間,他體內屬於戰士的血也沸騰起來。那是他死去他戰友,還與他同在。

 他點足在石台蟠龍的雕刻上,身形蓄力,準備急奔而出。

 “慢著!”忽然間,背後傳來低啞的斷喝。帳中的老人們一起抬頭,那些活了將近千年的眼睛裡、陡然也放出了銳利的光。那個一直對他的變身感到極度失望的虞長老當先站了起來,抖了抖衣襟,將一群躲避在襟上的魚趕走:“不。我們不走。”

 老人枯瘦的手指在水裡劃著,勾出一個手杖的形狀。

 “錚”地一聲,虛空裡凝結出了一支金色的杖子,跌落在蒼老的手心。

 “咳咳……”握著沉重的手杖,長老眼裡卻放出了光芒,一頓,將手杖深深地插入了地,“我們還有施展術法的力量……這一把老骨頭,用來填那些螺舟的刀葉,應該還是有余的吧。”

 “……”雖然這幾天來一直受到這些長老們的苛責,但看得他們如今的舉動,炎汐心裡還是一熱,低下了頭,請求:“不,長老,海國不能失去你們。”

 “我們一直沒有文字。所有的歷史、風俗、歷法,都記憶在你們這些智慧者的腦海裡,一代代口耳相傳。如果失去了你們,我們的‘過去’便將消亡了――所以,戰鬥的事情,還請交給我們來做好了。”

 他懇切地說著,在高台下對著那些老人們單膝下跪,將手按在左肩的金色蟠龍記號上,深深一俯首,然後便回身閃電一樣地從鮫綃營帳裡掠了出去。

 撲面而來的帶著血腥味的潛流讓他無法呼吸,女蘿的斷肢在水裡散落,隨著潛流飄蕩。

 包圍圈縮小的速度讓他暗自心驚――五十架螺舟同時出動,幾乎是在一瞬間從各個方位展開了立體的攻擊,讓位於水底的複大營腹背受敵。

 滄流軍人的屍體也橫陳在水底,無論多鐵血的軍隊,血肉之軀也終歸要腐爛。

 然而,五十架鋼鐵的怪物卻隻損失了不到一成,還在隆隆地逼近――極度緩慢,卻無堅不摧!複戰士不顧一切地冒著輪葉的切割撲上去,用劍、刀削砍著,然而螺舟的外殼隻是稍微出現了幾道凹痕,卻未收到有效攻擊。

 “左權使!”看到炎汐出帳,所有戰士的精神都是一振。

 “退出巨石陣!”他掠到,第一句厲喝卻是如此。

 所有正在和滄流軍隊奮戰、寸土不讓的鮫人戰士都吃了一驚,然而左權使的威儀震懾住了他們,沒有人問為什麽,立刻從激戰中抽身,退出了巨石陣。

 而那些螺舟還被卡在那裡,一時半刻尚自無法追擊過來。

 遍體鱗傷的鮫人戰士用劍支撐著身體,在大營的最後領地裡喘息,殷切地望著將領,希望聽到下一步作戰的計劃――這些年來,炎汐和寒洲共掌鏡湖大營,已然是帶領大家擊退過數十次的進宮。

 希望,這一次陣勢空前的來襲,也能被擊退吧?

 “大家現在必須做出選擇了――要麽,我們全部淪為奴隸!要麽,就是戰死!”炎汐站在水底最高處的石台上,蒼白著臉,將劍高舉而起,厲聲喝問,“大家是怕成為奴隸,還是怕死?是要戰,還是降?”

 “不降!絕不!”聽得”奴隸”兩個字,大半鮫人戰士渾身一震,顯然是觸動了昔日不堪回首的記憶,頓時脫口而出,高呼,“戰,戰!戰到死為止!”

 “對,死也要死在水裡!”炎汐嘴角浮出了一絲笑意,望著底下筋疲力盡的同伴,估計了一下目下的情況,迅速做出了決定,“那麽,現在有誰敢跟我去?把敵人引到‘天眼’裡!有誰?”

 天眼!鮫人戰士們齊齊一驚,一瞬間不能回答。

 鏡湖水底多怪獸異物,翻覆作怪,吞噬一切生物,所以水面上舟船不渡,鳥飛而沉。鮫人一貫和那些怪獸井水不犯河水,小心翼翼地比鄰而居多年,從未去過那個天眼的地方。

 傳說中,那個地方是蜃怪聚居之處。那些巨大的怪物躲在水底,吞吐著蜃氣,結成種種幻象,騙取水上水下生物墮入囊中。那些幻象如幻如真,大到幾乎可以結成一座城池。蜃怪躲在水底,水流急遽往著地底吞吐,形成巨大的漩渦,所有靠近的東西都會被吸入深深地底,再也無法返回。

 那個地方,被所有水底的鮫人稱為”天眼”。

 “誰跟我去?!”看到戰士們失神,炎汐再度高聲問了一遍,“誰敢?”

 那是必死的任務。

 然而第二遍問話剛一落地,就響起了無數的回應:“我去!”“我!”

 那些留守大營的戰士爭先恐後地舉起手裡的劍,對著左權使晃動,每個人眼睛裡都有不畏生死的光。

 “好,出來五十個身上不帶重傷的,跟我走。其余的,留下。”炎汐點出了其中幾個,又將一個出列的戰士推了回去,“流,你不能去――你的劍術僅次於我,還得留下來將《擊鋏九問》教授給大家。”

 說到這裡,他輕輕歎了口氣:“我們拿到劍譜的時間太短了……若是學了個一年半載,大家略知一二,也不會對螺舟如此束手無策。”

 搖了搖頭,仿佛想把這種想法趕走,左權使苦笑――西京劍聖能將不傳之秘交給複,已屬大恩,怎麽還能如此得隴望蜀?其實該指望的不是這個,而是……他們的少主,那個剛轉世的海皇。

 蘇摩,為什麽還不來呢?已經派出了文鰩魚到處尋訪,將消息傳遞出去,少主難道還沒接到大營的告急訊號麽?

 還是說……就像在桃源郡初遇時候那樣,蘇摩他根本不想當什麽海皇?

 一及此,心中便灰冷了大半。原來,命運的道路終究要自己血戰開辟,任何宿命的傳言都不可信任。炎汐不再多想,揮了揮手,腳步一踩地面,身體迅捷地從水流中掠了出去:“大家跟我去引開螺舟!”

 五十個尚余戰鬥力的鮫人齊齊低喝了一聲,全部出列,跟在了他的身後,朝著遠處巨石陣裡那些可怕的鋼鐵絞肉機掠過去――就仿佛撲向烈焰的飛蛾。

 然而,水聲一響,卻前方有一個人急速掠來。

 炎汐還沒定下身形看清楚來人,卻聽得耳畔的複齊齊發出了一聲歡呼:“右權使!”

 “寧涼,你回來了?”定睛看到來人,炎汐也止不住驚喜低呼,脫口,“石匣交給真嵐了麽?”頓了頓,還是忍不住開口:“那笙……那笙她有和皇太子一起過來吧?她如今離開了吧?”

 寧涼望著他,笑笑不語,眼裡的諷刺卻越來越深。

 “你讓他們趕快離開了沒?”炎汐卻越發沉不住氣,“你倒是說話啊!笑什麽?”

 “我笑你身負重傷,大軍壓境,卻還是著那個中州丫頭。”寧涼忽地大笑起來,眼裡帶著深深的譏刺,“炎汐,認識你兩百年,何時變得這樣沒志氣?”

 那樣放肆的笑讓周圍的複戰士一時不知如何才好,有些尷尬地望著兩位統帥。

 “這種時候還說這些乾嗎?”炎汐微怒,望著這個一直陰陽怪氣的同伴――雖然是從小就認識,後來又在軍事多年,他還是不明白寧涼這種奇怪的性格。然而此刻沒時間與他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隻道:“既然你回來了,那就好。我帶人引螺舟去天眼,你趕快帶著所有人從海魂川離開!”

 “天眼?輪也輪不到你去。”寧涼卻不讓開,隻是攔在前方,雙臂交叉放在胸前望著炎汐,嘴角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譏諷,“也不看看自己身體都是什麽狀況,還想引開螺舟?”

 聽到右權使再三再四地提及左權使的身體狀況,所有鮫人戰士都略微詫異地看向炎汐――奇怪,日前左權使從鬼神淵回來便立即投入了戰鬥,身上似乎並未見有傷啊。

 炎汐臉色微微一變,然而不等他反駁,寧涼忽地隔空對他揮出了一劍!

 那一劍斬開碧波,無聲無息,隻有潛流洶湧而來。

 炎汐下意識地轉身急避,如閃電一樣掠開,讓劍氣從耳畔掠過――然而,在他站定的刹那,周圍的複戰士卻發出了一聲驚呼:左權使的護心鏡裡,已然透出了斑駁的血跡!

 他方待怒問,忽地覺得身體裡一股劇痛透出來,再也壓抑不住,吐出了一口血。

 周圍的戰士發出一聲驚呼――左權使身上一直帶著那麽重的傷,居然沒人看出來!

 “剛變身完,總是行動不夠利落――雖然從鬼神淵拿到了石匣封印,可也被地底毒火傷到了肺腑吧?”寧涼冷笑著,掠上去將炎汐扶起,語帶譏諷,“回來一直忍著不說,是怕影響士氣麽?但你難道不知、如此勉強而為怎能引開螺舟?隻怕到半途就被斬殺了!”

 炎汐望著同僚,有怒意卻不知如何發作,身體裡的傷勢一經震動便徹底爆發。

 寧涼將他扶到了帳中坐下,示意一側的涓上前照顧。炎汐卻忽地震了一下。

 不對!寧涼……寧涼的手……怎麽會這麽……

 “拿自己的命冒險不要緊,我怎麽能看著兄弟們跟著你這樣一個病人去冒險?”他心裡尚自震驚,寧涼卻頭也不回地離去,將手一揮,呼喚那五十個被挑中的戰士,“好了,大家跟我去!其余人帶著左權使離開!”

 “寧涼!”炎汐來不及多想,大喝一聲,“回來!”

 然而右權使寧涼頭也不回,足尖在珊瑚石上一點,瞬忽如電般掠出,已然遠去。

 “寧涼,回來!”炎汐重重地拍著案,大喊,想努力站起。然而剛撐起上半身就猛地一個趔趄,大口的血從他嘴裡沁了出來。

 “左權使……你、你的傷……”旁邊那個少年鮫人涓小心翼翼地過來,拿出一塊鮫綃手帕捂在他的胸口,很快薄薄的手帕就浸透了血,氤氳地擴撒在水中。

 “別管我!”炎汐急怒之下,一把打開了少年的手,“快去把寧涼追回來!”

 “這、這……”涓為難地蹙眉,眼見寧涼已然帶領著鮫人戰士衝入了巨石陣,和那些可怖的龐然大物交手,他不敢上前,恐懼地垂下了眼簾,“右權使他已經去了……我……”

 旁邊的長老也緩緩站了起來:“你身體不支,寧涼替你出戰,也是應該,不必叫回他了。”

 “他去不得!”炎汐厲喝,第一次忘了在長老面前保持恭謹,霍然回頭,急切地分辯,“他……他的手在發熱!你們都沒感覺到麽?他在發熱!在這種時候,他怎麽還能戰鬥?”

 所有長老在瞬間怔住,一時沒有明白發熱的含義。

 “右權使……也是要變身了麽?”許久,還是涓第一個問了出來,細細地低了頭。

 那個一百歲不到就變了身的少年,卻有著這樣纖細敏銳的觸覺。

 一語驚醒夢中人。仿佛一道霹靂從上打下,震醒了一眾怔住的蒼老族人,每一個長老臉上都有恍然和驚痛的神色,手裡的金杖錚然落地,面面相覷:“怎麽會!”

 第十六章重逢

 寧靜了千年的水底似乎徹底沸騰了,無數刺耳的聲音在水下裂響,驚得水族紛紛逃竄。

 珊瑚礁粉碎了,水草地夷平了,無數的貝殼被砸爛成肉泥,裡面凝結了百年的珍珠在水底的汙泥中發出黯淡苦痛的冷光。

 戰爭殘酷而激烈。巨大的機械一分一分的推進,將所有一切化為齏粉。

 然而,四十架螺舟,卻在巨石陣裡困了將近一個時辰。艙裡驀然霹靂般地響起了一個聲音,伴隨著重重的踢打聲:“他媽的,你神遊去了麽?怎麽還卡在這裡?”

 “將軍,這石陣……這石陣不知用什麽築成,連精鐵都割不動!”從背後挨了一腳,艙房裡的士兵痛得跪到了潮濕的地面上,斷斷續續地分辯。

 “少跟我叫苦!”那個聲如霹靂的將領,卻有著瘦峭如山鷹的外貌,眼神凶惡,“時辰快到了,銀砂燃盡之前不衝出陣去滅了那群鮫奴,這次行動必將功虧一簣!他媽的不給我快點,回到帝都後殺了你上下三代!”

 跪在地上的士兵全身一哆嗦,知道將軍脾氣嚴苛,向來言出必行,不由慘白了臉拚命點頭,將身體拖著靠近了機械一些,用力掌控著那些翻飛跳彈的機簧。

 巨石陣在顫抖,輪葉切割的聲音令人齒寒。

 終於,那一根巨石倒了下去,震得水底的腐土飛揚飄散,夾雜著無數魚類和女蘿的斷肢。那個士兵隔著水晶磨製的鏡子看去,隻覺得心裡一陣嘔吐。

 然而,前方還有數根巨石攔在前頭,輪葉擊打在上面,發出空空的聲音,轉動的速度已然明顯放緩了。

 “加脂水!快加脂水!”他回過頭去對著同伴大呼,滿頭大汗的同伴連忙抬起一桶脂水,倒入了槽裡。脂水流入了烏金的煉爐,發出轟然的響聲,帶動了機械的轉動。

 輪葉再度加速。

 然而,即便是這樣,在銀砂燃盡之前恐怕還是無法衝出陣吧?

 士兵眼裡布滿了血絲,絕望地四顧,忽然看到了右側前方的巨石陣裡有一處出現了缺口。他大喜過望,將眼睛貼在鏡上往外細看,卻忽然對上了另一雙眼睛。

 那雙碧色的眼睛,就這樣在一寸開外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

 他大駭,來不及驚呼,卻隻聽一聲裂響,一道白光刺穿了水晶的鏡子,從外壁刺入,將他釘死在艙壁上!他手一松,整個人仆倒在機簧上。

 “右權使,快撤!”外面有複戰士的大呼,用了鮫人水下的潛音。

 趁著方才脂水燃盡、輪葉速度減緩的瞬間,他們一行人逼近了這架螺舟,寧涼冒著極大的危險從飛旋的輪葉中遊過去,貼上了螺舟的外壁,一劍將組織進攻的滄流戰士格殺當場。

 然而一擊得手後,失去控制的螺舟逐漸下沉,可輪葉的速度卻已然重新加快!

 寧涼雙手攀住了螺舟外壁,沉下心凝視著飛旋的鋒利輪葉,想在短短的瞬間找到可以脫身的空隙――然而,身體裡的血似乎在沸騰,那火在心頭燃起,燒得他心神不定。

 這……這是怎麽了?

 已經四五天了,這個身體怎麽一直有這樣奇異的感覺?

 他深深地呼吸著充滿血的水,耳後的鰓開闔著過濾血腥味,心卻止不住地越跳越快。他想沉靜下來,卻發現根本作不到!

 “右權使!”周圍的戰士看到他遲遲不返,驚訝地一起呼喊。

 而巨石陣的外延又起了一陣喧鬧,無數的腐土從水底騰起,巨石不停倒下,螺舟紛紛讓路,似乎滄流那邊又有什麽援兵來到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

 覷準了輪葉擊到石柱上的一刹那停頓空隙,他雙臂蓄力,整個人如一支繃緊的箭,閃電般地向著這短短一瞬出現的空隙飛掠過去。

 然而他在掠出的刹那,變了臉色:不對!根本發不出足夠的力量!

 用盡了力氣,這一躍所能達到的速度、卻遠遠低於平日。

 身體裡一直發熱,手足好像忽然乏力。他的上半身準確地穿入了輪葉的間隙,然而穿越的速度卻不夠,在沒來得及穿出之前,鋒利的輪葉已然攔腰斬到!

 他下意識地轉過手腕,用劍去格擋那可怕的巨大利刃。

 薄薄的劍和利刃相交,發出了清脆的斷響,錚然落地。隻是阻攔了短短一刹那,他身體尚未完全遊離出來,輪葉已然切入了肌膚。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用盡最後力氣對著外面的同伴發出潛音:“走!別管我!去天眼!”

 然而,就在那個刹那,他看到一道白光轟然掠來,割裂了黯淡的水底。

 ――是滄流的銀砂?

 那道光卻不止是照明的,隨著光激射而到的,還有某種劇烈的力量。在照亮他眼眸的一瞬間,擊中了高速旋轉的輪葉,轟然四射開來。

 輪葉在快要切入他小腿的刹那停止了轉動,將他卡在了下面。

 “快!”他聽到一個聲音急切地說,然後一隻手伸過來,將他從沉沒的螺舟下拉起。然後,仿佛是不小心被鋒利的輪片割到了,發出了一聲驚叫。

 那是一雙溫熱纖小的手,掌心傳遞來人類才有的溫度。

 是誰?是誰?在努力從耀眼的白光中辨認來者的時候,寧涼的心再也止不住地震動起來,完全顧不得此刻腿上劇烈的疼痛――難道……是她?竟是她?

 “臭手,快過來!快過來啊!”果然,耳邊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焦急地喊,將他從地上半扶半抱拉起,已然帶了哭音,“寧涼、寧涼的腿被斬斷了!怎麽辦……你快過來!”

 真的是她!竟然是被她救了!

 那麽多年了,他一直這樣默默地和那個人並肩戰鬥,沒有去想復國以外的任何事情。

 那個人保持著作為一個戰士的徹底的純潔和高貴,發誓將畢生都奉獻給復國的大業。那麽,他也隻能跟隨他一起,將自己的一生祭獻――因為從少年時代開始,他就在心底裡發過誓,一生都將和這個人休戚相關,生死與共。

 按照海國的風俗,如果兩個都未曾變身的鮫人相愛了,想結為夫婦,就必須要雙雙去稟告族中的大巫。大巫將為他們主持一種名叫“化生”的儀式,讓上天來決定這兩名鮫人哪一方該成為男子,哪一方該成為女子。

 但是,那個人沒有選擇性別,所以,他也不能選擇成為任何一種人。

 上百年過去了,無數的同伴倒下,無數的戰士屍骨湮沒,他伴隨著那個人一路血戰。然而雖然從未說出來過,他卻一直是那個人最親近的朋友。他的心底一直存著的希翼,希望能在某一日,殺出一條血路,和那個人一起回到那片浩瀚的碧落海。

 到了那個時候……那個人的心裡應該可以放下復國的大業,來想想別的事情了吧?

 然而,所有的一切,卻被這個驀然到來的異族少女打碎!那個人居然為了一個外人,而背棄了昔日的誓言,這怎能讓他不一想起來就恨入骨髓?

 然而,在這一次激烈的戰鬥裡,自己卻是被她救了性命!

 這算什麽?這算什麽!

 他寧可自己就在那一瞬死在螺舟下,也不願此刻這個少女扶著自己驚慌地哭叫,仿佛割斷的是她的腿。在那樣純淨坦蕩的眼眸下,有一種無所遁形也無法報復的苦痛。

 那個人愛上的是一個這樣的女子,無可挑剔,也無從憎恨。

 可是,難道連他心底那一點自傲和恨意,也要被剝奪得一乾二淨麽?

 那一瞬間,空前強烈的憤怒從心底湧起。寧涼忘記了腿部劇烈的痛苦,隻是站起身,猛然一推那個扶著自己的人!那笙被推得一個踉蹌仰面跌倒在水底,他的身體卻憑著慣性,在水中向著相反方向漂開來。

 何必承這個外人的情!

 “跟我走!”寧涼顧不上斷腿的疼痛,低低用潛音吼著,對周圍的戰士發出最後的命令,狠厲瘋狂,“跟我去天眼!立刻!”

 是的,戰鬥吧!到了如今,也隻有戰鬥才能讓他找到存在的意義――他將以血來證明自己這一生的奮鬥並未落空。他寧可死在天眼裡,也不願承這個外族女子的恩惠!

 他向前遊出,頭也不回,有一種赴死的坦然。

 然而在衝向蜃怪沉睡的禁區的刹那,他的嘴角卻浮出一絲平日慣有的譏誚――

 這樣的結局,其實也很好――否則,他實在是想不出自己變成了女人後、又會是什麽樣子?他實在不想當一個女人……然而身體的變異卻已然無可改變地開始了。

 幸虧他在變身開始的時候就能及時的死去,否則,炎汐那個家夥……如果看到自己出落成女人,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表情。

 嘴角那一絲譏誚越發深了,他再不多想,隻是朝著那一處深藍遊去。

 複戰士們看到右權使拖著斷腿衝出去,一路浮起血光,卻在揮劍揚手招呼大家奔赴牽線,不由個個為之動容。年輕的戰士們眼裡放出狂熱的光,齊齊低首,隨著寧涼往巨石陣打開的缺口外奔去。

 背後的螺舟看到了這邊複撤退的景況,立即紛紛湧了過來,追殺而去。

 -

 那笙從水底踉蹌站起的時候,寧涼已然帶著複戰士遠去。

 隻留下他傷腿上沁出的兩縷鮮紅血色,在碧波中縈繞不散。

 她怔怔望著寧涼遠去的方向,忽然間覺得心裡有某種彭湃而來的激情,一時熱淚盈眶――他們都不怕死麽?每一個鮫人,都是這樣不怕死?他們有著比人類長十倍的壽命,然而,他們卻比一心奢望長生人類更舍得毅然赴死……

 “小心!”刹那的出神,耳邊卻忽然聽到一聲厲喝,一股大力湧來,她被推出了一丈幾乎又是一個嘴啃泥。她踉蹌著爬起,怒:“臭手,你在乾嗎?”

 但還沒回頭就聽到一聲巨響,潛流轟然激射而出,巨石散亂了一地。

 那一瞬間,那笙手中驀然發出一道白光,籠罩了她的全身,將所有飛來的尖銳石頭全部反射回去!

 “你躲開一點,站在這裡發什麽愣?”真嵐從碎裂的巨石中穿行出,手上拿著那把龍牙製成的辟天長劍,微微喘息。

 一架螺舟被他劈中,輪葉支離破碎,機械殘骸連著人的肢體碎末鋪滿了水底。

 寧涼一行的奮不顧身,隻吸引了一半的螺舟緊跟而去,而剩下的一半奉命留守原地,繼續著清剿複大營的任務。而此刻的營地裡隻余下了老弱婦孺,正在用盡僅剩的力氣,朝著海魂川入口處方向奔去。

 “涓,你趕快拿著鑰匙走!”炎汐夾在在逃難的人流中,竭力維持著秩序,讓長老和婦孺們先走,而自己和一些傷病的戰士留下來斷後。那個少年戰士聽得那句話,眼裡流露出一刹那的遲疑,最終還是用力點頭,轉身向著祭壇上那道平日一直緊閉的門奔去。

 螺舟發出了無數小艇追擊奔逃的鮫人,然而那些乘著小艇出來的軍人都被攔截了。

 一個披著鬥篷的男子從漫天飛舞著斷肢的女蘿森林裡闖出,長劍縱橫,將所有出來的人都斬殺當場!而他身邊那個少女的手上也不時放出閃電一樣的光,將那些小艇一一焚毀。一刹那間,靖海軍團起了微微的騷動,顯然一時間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混雜喧囂的人流裡,炎汐發現了那一邊追兵速度的減緩,詫異地趁亂回頭看了一刹,忽然間眼神凝了一下,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一起在注視的,還有很多雙不同表情的眼睛。

 “天啊……這、這不是皇天麽?”螺舟裡,靖海軍團的另一名將軍看清了方才少女手上戴著的東西,失聲驚呼――難道,這就是前些日子帝國動用征天軍團還是沒截獲的皇天神戒?

 連破軍少將帶了那麽多人去,都沒有將神戒帶回。機緣巧合,這一次居然被他們的大軍在鏡湖萬丈水底撞上了!

 如果奪到皇天,這個功勞可比剿滅複大營更大!

 螺舟上的靖海軍團看到半路又殺出這一行援軍,為少女手上的至寶吸引,當下掉過頭將真嵐包圍,希望能奪到皇天回帝都領功。

 二十架左右的螺舟,從各個方位緊逼過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那一瞬間,激烈翻湧的水流似乎都停滯了,那笙看到那樣烏壓壓的大批軍隊,那些飛快轉動著的鋒利刀刃,有些害怕地往真嵐身側靠了靠,拉拉他的衣襟,“臭、臭手……他們有好多人。你……打不打得過啊?”

 真嵐笑了笑,執劍側身,嘴裡卻道:“打不過又怎麽辦呢?”

 那笙跺腳:“打不過的話,就趕快逃啊!”

 真嵐嚴密地防守著周身,目光逡巡著辨認這一行螺舟中的旗艦所在,看似漫不經心地回答:“讓我逃,你呢?”

 那笙嘟起了嘴,執拗:“我要去找炎汐。”

 頓了頓,又道:“不過不用你跟著來。”

 真嵐微微一笑,然而眼底的神色卻是逐漸肅穆――那麽多的螺舟鎖定了他們兩個人,這一番要對抗,絕不是容易的事,而後援尚未到來,看來是不得不提前用那個法子了……

 他的目光逡巡著,最後定在了其中一架螺舟上,忽地道:“把皇天還給我。”

 那笙吃了一驚:“什麽?”

 “先把皇天還給我!”真嵐加快了語氣,將辟天長劍插在身前的水底地上,眼睛卻一直看著前方不停壓過來的螺舟編隊,伸出手來,“快!”

 那笙不解地瞪了他一眼,有些不情願地伸出手來,嘟噥:“我自己可拿不下這東西!”

 “等下我一戴上戒指,你就用輕身術衝出去,越遠越好。”真嵐低聲囑咐著,張開手心,手指向上微微一收,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那枚緊緊扣著那笙手指的指環自動地錚然掉落。真嵐倒轉手腕,手指豎起,皇天神戒仿佛有靈性一樣,躍入了他的無名指,貼住了他的肌膚。

 “啊?!”那一瞬間,那笙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不止是她,在所有的人:滄流戰士、鮫人複、女蘿嘴裡,都發出了同樣的驚呼!

 戒指一套上手指,空桑的皇太子身上轟然盛放出一層金光,照徹了整個湖底――金光一閃即逝,然而真嵐的眼睛驀然睜開,眼神閃爍,卻含了說不出的洶湧力量!

 仿佛隻是短短一瞬間,他的身體裡有什麽蘇醒了。

 “那笙,快走。”真嵐眼睛定定地望著前方,嘴裡淡淡地吩咐著,卻抬起手,握住了插在身前的辟天長劍,唯一的右手上血脈在肌膚下不易覺察的跳躍,“也讓鮫人們躲避。”

 “啊?”那笙有些詫異地望著真嵐拔出面前的劍,感覺他整個人都有點不一樣了。

 這,還是這個臭手自慕士塔格複蘇以來,第一次戴上皇天戒指吧?

 “快躲!”真嵐驀地怒喝起來,顯然對於力量的控制已然到達極限。

 那笙嚇得一震,下意識地足尖一點地面,閃電般地朝著後面鮫人營地掠去。

 就在那個瞬間,真嵐拔出了那一把辟天長劍,貼住了眉心,側轉劍身――雪白的龍牙長劍將他的臉龐分成兩半。而劍兩側的兩隻眼睛,卻閃出了完全不同的兩種表情:

 一種是狂,而另一種,則是痛!

 手腕微震,一陣陣龍吟從長劍上發出,真嵐的眼睛轉成了璀璨的金色。

 “長劍辟天,以鎮乾坤。

 “星辰萬古,惟我獨尊。”

 他倒轉手腕,以劍指地,垂目吐出四句話。

 “這是、這是……空桑的……帝王之血?”迫得最近的螺舟上,傳來將領驚懼的低語,啪的一聲,仿佛有什麽摔落在地,“天啊……這是空桑的帝王之血!”

 “快後退!快後退!”將軍在艙裡大呼,嚴厲的語氣裡充滿了恐懼。

 然而,堅不可摧的螺舟行動緩慢,在設計出來時就是有進無退的。無論將軍在旗艦內如何嘶聲下令,無論操作機簧和轉舵的戰士多麽敏捷,螺舟的輪葉急速旋轉著,可後退的速度卻是依然緩慢。

 真嵐手腕一分分下垂,劍尖忽然吞吐出了閃電般的光華。在劍尖接觸到水底的刹那,仿佛有巨大的雷霆在地底爆發出來,鏡湖震了一震,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口子!

 那一道裂縫從辟天劍尖延展開來,直直切割過去,將那架作為旗艦的螺舟居中一剖為二!

 指揮三師會戰的將軍來不及起身,就被連著座位切成了兩半。堅不可摧的螺舟有如一隻巨大的蚌殼,被看不見的巨手一掰而開。

 驚呼和慘叫響徹了水底。

 在螺舟被切開的刹那,裡面大多數滄流戰士還活著,在水流洶湧而入的刹那他們來不及穿上外出在水底行走用的魚皮衣,就這樣拚命地掙脫支離破碎的機械,從中掙扎著遊出。然而水底強大的壓力讓沒穿上魚皮衣的戰士們窒息,血從他們的肺部不斷沁出來,但求生的本能卻讓他們不停的揮著手足向上浮去。

 然而,沒有遊多遠,一朵暗紅色的煙火在水底綻放開來。

 脂水在煉爐裡爆炸,將整個螺舟連著尚未來得及逃離的滄流軍人一起化為灰燼。

 那笙剛剛跑出巨石陣,背後的潛流隨著爆炸洶湧往外迅速擴張,她覺得背後仿佛被人猛地推了一把,眼前一黑立足不穩,驚叫了一聲便是往前栽去。

 “小心!”在她額頭快要撞上一支尖銳的珊瑚時,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將她攔腰抱起。

 水下那一下的爆裂極其劇烈,那笙奔出了那麽遠、還被外圍潛流衝擊得眼前發黑,隻感覺到有人忽然衝出,帶著她順著潛流急速地往外退去,借此消減受到的衝擊力。

 她的臉頰貼在一個金屬般冰冷的東西上,粘粘糊糊的好生難受。她攀著那人的肩膀,掙扎著想站起,卻聽到那人在耳邊低聲道:“別亂動,我要抱不住你了。”

 那一瞬間,她全身觸電般地一震,睜大了眼睛。

 “炎汐!”

 她抬起頭,望見了頭頂上那一張朝思暮想的臉,不由狂喜地歡呼――幾個月不見,炎汐果然變了。以前她曾把他錯認成清秀女子,然而此刻這一張臉上卻已然悄然轉變了氣質,無論誰再一眼看見,都只會讚歎於這位年輕男子的俊逸和沉著。

 依然清俊的面容上,卻有了某種剛毅的氣質隱隱在內。

 那笙欣喜若狂,不自禁地張開手臂,一下子抱住了對方的脖子,將臉貼了上去,高聲歡呼著他的名字,直到炎汐停止了後退,苦笑著摸摸她的頭髮示意她安靜。

 低頭望著懷裡那個小兔子一樣鬧騰的少女,那一瞬間,從腥風血雨中殺出的戰士的嘴角,也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微帶靦腆的溫柔笑容。

 然而,那笙沒有留意,在她那一下猛烈的動作之後,護心鏡的背後卻滲出了更多的血。

 在火光熄滅後,一團淡淡的紅色霧氣彌漫開來,帶著血腥味。

 真嵐站在那一朵血紅色的花的中心,執劍指地,眼神肅殺――那一雙璀璨的金色眸子,宛如神魔再世,令人望之失神。

 “天……這、這是空桑帝王之血的力量!”

 虞長老停住了奔逃的步伐,回望著遠處囂戰不休的軍隊,又將目光投注在陣前提劍指地的獨臂皇太子,喃喃自語,他身周的長老們都停住了腳步,臉色蒼白。

 ――那樣璀璨的金色眼眸,和空桑人傳說中的破壞神一模一樣!

 七千年前,就是有著這樣眼睛的星尊大帝,戴著同樣的皇天戒指,提著同樣的辟天長劍,一擊劈開了雲荒大地,在鏡湖和九嶷之間割裂出深不見底的蒼梧之淵,將他們海國的神生生囚禁!

 所有鮫人都停止了奔逃的步伐,望著那一個提劍默立於鏡湖水底鮫人祭壇上的空桑人。炎汐一刹間忘了去關注懷裡的那笙,也隻是抬起頭凝望著那個孑然的背影,眼裡閃過無數複雜的光芒,手微微一顫。

 那個人站在萬丈深的水底,一人一劍,鎮住了洶湧而來的滄流軍隊,緩解了複的壓力。然而,所有鮫人在望著那個空桑皇太子的刹那,眼神都是極其複雜的。

 為什麽?為什麽在這樣的危亡時刻,居然是一個空桑人來幫助了他們?!

 少主呢?他們……他們的海皇,又是去了哪裡!

 “你們的王,此刻帶著龍神前去尋找如意珠,”仿佛知道這一刻鮫人們的心情,真嵐低著頭,一字一句吐出謊言,維護著海皇,聲音響徹鏡湖,“而空海既然結盟,海國有難,空桑必不會置之不理!”

 真嵐單手握著辟天劍,重新緩緩抬起,再次將劍立於眉間。

 璀璨的金色眸子映在雪亮的劍身上,輝映出令天地膽寒的光。

 “撤!快撤!”看到那樣的殺氣即將再度爆發出來,每一架螺舟上都不約而同地冒出了這個頭――面對著這種力量,除非十巫到來,否則誰敢抗衡?

 統率已死,無人再組織下一步的進攻。那些龐大的機械紛紛掉轉了頭,重新往零落的巨石陣裡撤回,無數的飛索被收回,小艇上的戰士被迅速地召喚回了螺舟腹中,停止了對營地裡鮫人的廝殺。

 然而,他們剛一回頭,就又變了臉色――

 萬丈深的水底,影影綽綽的波光裡,忽然如霧氣一樣浮現出大片披甲的戰士!

 那些戰士居然在水底策馬而來,洶湧逼近。那些純白色的馬肋下伸出雙翅,在當先一匹額心長有獨角的天馬帶領下,在水底如遊魚一樣的飛馳而來。馬上的戰士手持武器,大氅鐵面,面具後的眼睛都是黑色的洞,仿佛是個空心人。

 “空桑……空桑的冥靈軍團!”

 一貫鐵血無畏的滄流戰士,終於發出了驚懼的叫喊。

 一聲呼嘯,天馬吉光飛落真嵐身側。背後,赤王紅鳶、紫王紫芒、黑王玄羽策馬而來……帶來了大批的冥靈軍團,從後方包抄戰圈而來。

 “將靖海軍三師全殲於此,一個不許放過。”

 真嵐舉起了辟天長劍,眼裡湧動著璀璨的金色,對著冥靈軍團厲聲下令。

 聽得那樣的聲音,那笙在炎汐懷裡顫了一下,也忘了表達自己重逢的熱情,只顧回頭看著那個忽然變了的人:臭手的聲音裡充滿了戰意和殺氣,再也不同於以往那樣的輕松調侃,油滑而又風趣。

 而仿佛是,可以一語翻覆天地的神魔!

 “是!”聽得皇太子吩咐,趕來增援的軍隊發出了震動水域的聲音――冥靈軍團沒有實體,每一個戰士都由沉睡於水底的空桑族人用力凝聚而成,所以可以一化為二,二化為四,千變萬化均無不可。

 領到了皇太子的命令,三位王者旋即帶著下屬分散,只見一片大軍瞬間如同霧氣一樣四散開來,在水裡織成了羅網,將屢受重創的靖海軍團殘留部隊包圍。

 廝殺再度起來的刹那,真嵐手中的長劍垂落下去,身子忽然晃了幾晃。

 “臭手,你……你怎麽啦?”那笙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從炎汐懷裡跳下地,奔了過去。

 她看到有一朵小小的血花,在真嵐身側的水裡綻放開來。

 “先別過來!”然而,不等她奔近,真嵐卻驀地橫出手來厲喝,頭也不抬。皇天在他手上閃出妖異的光,眩住了所有人的眼睛:“等……等我身上煞氣消了再……”

 語音未落,他眼裡金色的光轉瞬即逝,恢復了平日的深黑色。

 然而也就在那一個瞬間,他再也撐不住,雙膝一軟,跪倒在水底的鮫人祭壇上。

 “你怎麽啦?”那笙跳過去想扶起他――然而觸手之下,真嵐的身體忽然間四分五裂開來!他披著的那件大氅忽然就軟掉了,手腳如同斷線的木偶一樣散開,頭顱骨碌碌地掉了下來,沿著祭壇一路滾落,最後在一堆女蘿裡毫無生氣地閉上了眼睛。

 皇天戒指從他右手上掉落,叮的一聲滾落在她腳邊。

 那笙嚇得發呆,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那隻臭手……那隻臭手不是說,在拿到了左腿之後他的力量已經增加,可以不分晝夜的保持自己的外形了麽?何況,後來他又拿到了右腿啊!

 怎麽會這樣呢?就像是一隻散了線的木偶一樣掉落了!

 就在她出神的刹那,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來了――

 “殺了他!快些殺了他!”

 白袍的長老拖曳著魚尾衝過來,從遠處撿起了一個東西,對著那一群女蘿嘶聲大喊:“快!趁著他衰竭,殺了他!”

 女蘿們怔了一怔,然而看到空桑王室的血脈,心裡的仇恨很快就燃燒起來了――無數蒼白的手臂立刻糾纏過來,將那顆暫時失去意識的頭顱托起,扯住了長發懸吊在指間。

 可是……要怎樣才能殺了這個空桑人呢?

 “把他的頭,關到那個石匣裡去!”虞長老大聲喊著,把手裡撿起的空石匣扔過去,眼裡光芒閃爍,“把頭顱封印進去,扔回鬼神淵,他就再也不能動了!”

 那個裝過右腿的封印石匣在水中劃出了一道弧線,然而卻沒有落到女蘿手裡。

 一個人如同驚電一樣掠過來,劈手將石匣奪去!

 “炎汐!”水流靜止的時候,那笙認出了那個半途截去石匣的人,不由脫口驚呼出來。

 “右權使,你要幹什麽?!”虞長老厲聲叱喝,用力頓著拐杖,“那是魔!是破壞神!是千年前滅了我們的星尊大帝!――此刻不把他封印,日後海國難逃滅頂之災啊!”

 然而炎汐蒼白著臉,靜默地望著那一行長老們,手裡微微一用力――

 喀喇一聲,那隻石匣被他掰成了碎片。

 “你……”虞長老氣的說不出話來,指著他,又指著一旁的那笙,“你、你為了這個妖女,是準備背叛海國了嗎?所有人都在戰鬥的時候,你竟然背叛!”

 炎汐將手裡的碎片灑落水中,眼神也慢慢鋒利,一字一句地回答:“我沒有背叛海國――我隻是不準備背叛海皇剛結下的‘空海之盟’!”

 空海之盟。

 這四個字瞬間讓激怒的長老們冷了一下,握著拐杖的手頓了頓。

 炎汐霍地轉身,指著沉睡於女蘿手臂中的那一顆孤零零的頭顱,聲音也高了起來:“我只相信,如果真嵐皇太子是星尊帝那樣的魔,海皇是絕對不會和他結盟的!”

 他的手轉向了遠處滾滾的戰場,指著那些和靖海軍激烈交戰著的冥靈軍團,厲聲:“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要從背後偷襲一個幫我們擋住了敵人的人!虞長老,你要我們海國背負這樣的恥辱嗎?”

 “左權使……”長老們的氣勢被壓住了,澗長老仿佛要低聲分辯什麽,然而炎汐卻隻是回過頭對著猶豫不決的女蘿再度厲喝:“放下他!”

 女蘿們吃了一驚,手臂一顫,真嵐的頭顱掉落下來。

 那笙連忙張開了手接住,然後蹲下身把真嵐的頭顱和其余散落的手足放在一起,用大氅卷上――那一包斷裂的肢體,宛如散了線的木偶。剛才那一劍,是用光了真嵐的力氣罷……不然他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呢?

 生怕鮫人們再對真嵐不利,她連忙撿起那枚掉落地上的皇天戒指,重新戴上,然後抱著真嵐的肢體躲到一邊,警惕地望著那些女蘿和鮫人。

 炎汐阻攔在雙方中間,仿佛一個沉默的緩衝帶。

 那邊的廝殺還在繼續,然而很明顯,慌亂中的靖海軍已然不是冥靈軍團的對手。

 炎汐一直一直地望著身後那些族人,與那些諒解或是憤怒的眼神對峙,然而身體裡的血緩緩流走,逐步的帶走他的力量。此刻,無論哪個族人隻要有勇氣站出來,哪怕輕輕推一根手指頭,他就會轟然倒下。

 他唯一還能維持著的,就隻有眼神。

 “你先帶著真嵐皇太子趕快走。”炎汐沒有回頭,隻是低聲對著那笙說了一句。

 那笙扁了扁嘴,很想上去和他一起,然而想了又想,還是抱著真嵐的肢體躲到了一邊。

 看目前的情況,如果真嵐落到了海國這些人手裡,不知道會受到怎樣的對待――自己還是先用隱身術帶著他先用輕身功夫逃走吧……雖然是萬般舍不得炎汐,但也不能讓這隻散了架的臭手就這樣莫名其妙送命在水底啊!

 她這樣想著,身體慢慢往巨石陣裡挪動,眼裡卻滿是留戀的光。似乎要在這短短的重逢裡,把眼前這個人的模樣烙在心裡――一直到現在,她還沒來得及和他好好說上一句話呢!

 那樣難得的重逢,卻又轉眼面對著分離。

 “我會來找你,”在她慢慢地退入巨石陣空桑人那裡時,耳邊忽然傳來了一句低低的囑咐,簡潔而又堅定,“等著我。”

 “嗯!”那一瞬間,她脫口大聲地答應,止不住地滿臉笑容。

 然後一回頭,再也不看他,一溜煙地在水裡消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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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皇天的持有者帶著空桑皇太子消失在水底,那一邊被鎮住的鮫人裡再度發出了一陣騷動――無數不甘的眼神蠢蠢欲動,已然有年輕的族人往前踏出了一步,想越過炎汐追過去。

 然而,看到前方為了他們而和滄流軍隊激戰中的冥靈軍團,又遲疑了一下。

 千古以來兩族之間的恩怨情仇,一瞬間交織在所有海國人的心頭。

 虞長老重重頓了頓手杖,仿佛要發出怒斥,然而最終隻是歎了口氣什麽也沒說。長老們朝著炎汐走過去,手挽著手結成一圈,將他圍在中心,開始動咒語。

 “左權使,你必須休息了。”虞長老望著炎汐胸前那一團始終縈繞的血氣,低聲道,“整個‘變身’的過程裡,你一直在戰鬥,已然嚴重影響了你的健康。”

 他的手輕輕按在炎汐肩頭。

 那樣輕的力量,卻讓炎汐嘴裡驀地噴出一口血來。仿佛再也無法強自支持,他盤膝跌坐於祭台之上,任憑長老們各出一手,按在他的五體之上,用幻術催合他的傷口。

 然而,五位長老的力量加起來也無法和昔日的蘇摩抗衡,這一次重傷的身體愈合得緩慢非常。炎汐聽得那一邊的戰爭已然接近尾聲,兩軍都開始逐步撤走,卻不知道那笙是否帶著真嵐和冥靈軍團的三王順利匯聚,不由心下焦急。

 在冥靈軍團發出共同的呼嘯聲,準備齊齊撤走的刹那,他再也忍不住地站起身來。

 戰鬥剛進入尾聲,為何冥靈軍團就要這樣急速撤走?莫非是真嵐下令讓三王帶兵返回,不再相助?他心裡閃電般地轉過無數頭,腳下卻忽然一震――

 就在同一刹那、整個鏡湖的水忽然發生了劇烈的回流!

 那樣廣袤而深邃的水,居然在一瞬間變成了巨大漩流,仿佛有什麽忽然打開了水底的機關,極其強大的力量將水流吸入地底,造成了可怖的漩渦。

 炎汐重傷之下,猝及不妨竟然被洶湧而來的潛流整個卷了出去,外圍守衛的女蘿攔住了他,重新將他扯住。就在瞬間,無數複大營裡的婦孺老弱,都立足不穩地被卷走――幸虧有女蘿在,無數雪白的手臂伸了出來,將那些被急流如草芥一樣卷起的鮫人拉住。

 然而,在那樣激烈回蕩的水流裡,連女蘿都已然鑽回了水底,隻余下長長的手露在外頭,隨著漩渦如水草一樣漂搖,每個女蘿手裡都扯著一個族人,死死不放。

 整個澄靜的水底忽然間變成了修羅場――水被徹底攪動,無數腐土、塵埃、草葉、魚類和斷肢一起揚起,將水流弄得一片氤氳。

 一尺之外,已然看不到任何東西。

 耳畔卻隻聽得無數斷裂的響聲,巨石陣在急流中一根接著一根傾倒,仿佛草梗一樣滾動。而那些原本卡在巨石陣裡的螺舟不能像冥靈軍團一樣瞬間轉移,在一瞬間就被如硬幣一樣拋起,吸入了漩渦,翻滾著消失在潛流的盡頭。

 “天眼!是天眼開了!”虞長老被一隻女蘿扯住了胡子,身體如同一片葉子一樣在巨大得漩流裡浮沉,然而卻望著漩渦最深處那一點幽藍色的光,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大喊。

 那是水底蟄伏多年的蜃怪被驚動後張開了巨口,準備將一切吸入它的腹中!

 蜃怪是虛無飄渺之物,身體無形無質,不喜光,沉默而獨來獨往。往往在水底或者沙漠地底出沒,吐出蜃氣結出種種幻象,誘騙那些照水顧影的人溺水自沉,或者引誘沙漠裡饑渴的旅客進入它張口結成的綠洲的“城門”。

 蜃怪沒有形體,也沒有思維,吞噬是它唯一的生存目的。然而幸運的是它的食欲有限,平日也非常的懶惰,吃飽後便會在地底下一睡一年,絕不到處遊弋。

 而今日又到了十月十五,是它開眼進食的時候。

 方才……是寧涼領著人闖入了它沉睡的地方,提前將這個可怖的魔物驚醒了吧?

 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來犯的滄流靖海軍團覆滅!

 炎汐順著潛流漂起身體,然而也感覺到那些飛快掠去的水流平整得如同光滑的刀子,幾乎在切割著水底的一切――這一次被提前驚醒,蜃怪隻怕是在狂怒吧?

 那麽寧涼……寧涼呢?也是葬身於水底了?

 他望向漩渦最深處那一點幽藍色的光。地底的最深處,仿佛真的有一隻眼在靜靜凝視著他,帶著一絲不以為然和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一瞬間,心裡有一道細微卻深切的震顫流過。

 潛流的洶湧中,無數往事也如同洪流鋪天蓋地而來……

 二十年前那一場被滄流帝國鎮壓的大起義之後,無數族人被屠戮,屍體被吊在伽藍城頭,竟然繞城一圈!

 然而即便是受到了這樣幾乎是致命的重創,還是有一些僥幸生存下來的鮫人在鏡湖的最深處重新聚集,重新創建了複大營,胼手抵足,在腥風血雨同前進。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每個人的血裡都燃燒著火一樣的激情吧?

 在重建大營的時候,他們五個人曾割破自己的手,相互握在一起。五個人的血融入鏡湖,飄渺地隨著潛流遠去。他們一起對著那一縷流向碧落海的血,起誓:為復國獻出一切,有生之年一定要帶著族人回到海國去!

 那之後,又是二十年。

 二十年,對一個普通人來說,已然是一個時代的過去;然而他們鮫人的生命來說,隻不過一生裡的短短一段。

 這二十年裡有過多少次的血戰和抵抗?同時,又有過多少的背叛和死亡?

 五個人的血誓,至今仍言猶在耳。

 然而,他們幾個人卻奔向了不同的道路。內心最初的那一點熱血和執,與流逝的時光相互砥礪著――那樣巨大而無情的力量,讓一些執更加堅定銳利,如新刃發硎;然而,也有的隻是在光陰中漸漸消磨和摧折,終至完全放棄。

 湘失蹤,寒洲戰死,碧靈身陷帝都……最初的五個人裡,剩下的隻有他和寧涼了吧?

 水流在地底轟鳴,發出猛獸吞噬一樣的吼聲,無數螺舟仿佛硬幣一樣翻滾著,跌跌撞撞地被吸入最深的天眼裡。碎裂的聲音和慘叫在水中此起彼伏。

 炎汐看到無數斷肢殘骸在水流中翻滾,無數魚類翻著白肚子成為犧牲品。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在那樣慘烈的聲音裡,卻仿佛從天眼最深處依稀傳來縹緲的歌聲――

 “……

 “這世間的種種生死離合來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愛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愛過你,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但、請你原諒――

 “我還是得不動聲色地繼續走下去。”

 那,似乎是寧涼最喜愛的一首歌。

 很多很多年來,他最好的朋友一直是這樣的陰陽怪氣,言談裡總是帶著譏刺的語氣,仿佛對一切都看不順眼。然而不知道為何,每次在兩人獨處的時候,寧涼的眼裡卻會浮出隱約的茫然和淒涼,仿佛不知道看到了何處。

 而沉默中,往往就能聽到他低聲吟唱起這一首上古的歌謠:《潮汐》。

 那之前他滿心都是復國,心無旁騖,也不明白寧涼的古怪脾氣由何而來。直到幾個月前在桃源郡遇險,那個小丫頭不計較他最初的幾次傷害,用盡了全力將他從死境救出――一起在生死邊緣打滾過來,他心底某一根弦忽然就被無形的手撥動了一下。

 仿佛是一架喑啞已久的琴,終於被國手彈出了第一聲。

 那之後,仿佛是心裡的第三隻眼睛打開了,他慢慢地明白了很多以前並不了解的事情。從鬼神淵回到鏡湖大營後,他開始漸漸的覺得:寧涼的心底,應該也是藏著一個秘密的。

 然而,卻一直沒有機會坐下來好好的問他。

 直到今日驀然發覺寧涼已然開始變身,才印證了自己的猜測――可是,他卻已然帶領著戰士們奔赴絕境而去。

 寧涼心裡那個未曾說出來的秘密,隻怕會成為永久的謎了……

 炎汐默默地望向天眼的最深處,忽地騰出一隻手,摘下了肩甲上那一朵被扯得支離破碎的水馨花――那,還是日前為悼寒洲而佩上的。手指一松,那朵花被急速的潛流卷走,向著漩渦的最深處漂了過去,隨即消失不見。

 巨大的漩渦裡,無數鮫人被女蘿們用長臂束縛著,固定在地底抗拒著急流。水流在耳邊發出可怖的轟鳴,相互之間已然無法交談一句。

 然而,在看到左權使這一舉動時,不用任何言語、所有的鮫人戰士都紛紛摘下了別在肩甲上的水馨花,默默地扔入了急流。

 一道雪白的光,向著地底最深處卷去。

 寧涼……我對你發誓: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會帶著族人返回那一片碧落海!

 請你,在天上看著我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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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漩渦外緣,那笙被赤王紅鳶抱在天馬上。

 冥靈軍團沒有實體,可以自由穿梭於天地和水下。然而幻力凝結成的戰士畢竟不是鮫人,在那樣深的鏡湖水底,凝結而成的靈體也無法長時間地承受如此巨大的水壓,戰鬥進行了一半,便漸漸地感覺到了衰竭。

 同時,無色城裡那一具具白石的棺木乍然裂開,裡面那些沉睡水下的空桑人嘴角沁出了血絲――那是提供靈體的族人,已然無法承受。

 在水底風暴初起的瞬間,所有冥靈軍團已然攜帶著皇太子的身體在瞬間退回了無色城躲避。然而。那笙這樣的活人卻無法進入這座虛無之城。所以隻好留下了赤王帶著她,躲在風暴所不能到達的角落,靜靜等待風暴平息。

 兩人相對無語,天馬靜靜在水中撲扇著翅膀。

 那笙望著湖底那個幽藍色的天眼,感受到身周無所不在的呼嘯,天不怕地不怕的心裡也有了顫栗的感覺。

 “真是不怕死啊……居然去驚動蜃怪來消滅靖海軍團!”美麗的赤王勒馬臨流,俯視著巨大的漩渦,眼裡也流露出敬畏的神色,“這些鮫人……實在是讓人佩服。”

 “鮫人一直很了不起啊!”那笙望著水底,卻是自然而然地由衷附和。

 “是麽?”紅鳶望了望懷裡這個小姑娘,不由笑了起來,“也是,我在空桑族裡長大,心裡怎麽都脫不開那個樊籬。”

 “當然,”那笙轉過頭,望著紅鳶,認真地道:“你看,鮫人長得美,活的長,能歌善舞,連眼淚都能變成珍珠!――哪一樣不比陸地上的人好啊。”

 紅鳶勒馬微笑:“嗯,盡管他們有千般好,可是不會打仗,所以亡了國。”

 “為什麽要打仗呢?”那笙蹙眉,露出厭惡的表情,“他們本來活得好好得,誰也不得罪,為什麽要逼得他們打仗!”她轉過臉,認真地望著赤王:“你喜歡鮫人麽?聽真嵐和白瓔說,空桑族裡有很多人不喜歡鮫人――你也是這樣的麽?”

 “我……我――”一下子被問了個措手不及,赤王身子微微一顫,那兩個字到了舌尖,卻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禁錮。

 沒有聽到回答,那笙有些失望地撅起了嘴,對這個漂亮的女人起了敵意。她轉過頭去看著天眼,喃喃:“鮫人還有一點比人好――他們喜歡了誰,就會為那個人變身。不像人那麽虛偽,常常不承認,騙自己也騙別人――”

 話未說完,她忽然覺得背後一震,赤王猛地抓緊了她的肩膀,痛得她忘了下面的話。

 再度駭然回頭,卻正對上了一雙微紅的眼眸。

 “怎麽、怎麽啦……”她怔怔地望著赤王,發現赤王的眼睛裡驀然湧出晶瑩的淚水,正在極力克制著不讓其墜落。

 “我、我――”赤王用力抓著那笙的肩膀,仿佛生怕自己會忽然間失去控制。那兩個字一直在她心裡掙扎了百年,如今正要不顧一切地掙脫出來。

 最終,她還是說出來了!

 “我喜歡鮫人!”

 那句話不顧一切地從嘴裡衝出,仿佛暗流衝破了冰層。赤王眼裡的淚水終於隨著那句話悄然墜落,她帶著苦痛和絕望,凝望著天眼深處,喃喃:“對,喜歡――是喜歡的。我不敢說。一百多年了,我從來不敢說出來……”

 那笙吃驚地望著馬背上那個高貴優雅的女子――這個已然成為冥靈的赤王心裡,原來埋藏著如此隱秘的過往,如火一樣壓抑著燃燒在心底。

 仿佛塵封多年的往事忽然被觸動,孤身站在水底,望著那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漩渦,赤王喃喃地說著――不知道是對身前這個異族的少女,還是對自己一直故意漠視的內心說:“整個雲荒都沒有一個男子比治修他更溫柔……可是,我不敢。我不是沒看到白瓔的下場。”

 “那個鮫人,叫治修麽?”那笙在她再度沉默的刹那,忍不住問。

 “治修……對,治修……”赤王唇邊露出一個慘淡的微笑,“多少年了,我從不敢說出這個名字――就像是被下了一個禁咒。”

 她仰起頭,望著上空蕩漾的水面,眼神恍惚。

 日光在鏡湖上折射出璀璨的光,巨大的白塔將影子投在水面上,仿佛一隻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陰,那些流年,就這樣在水鏡上無聲無息地流逝了麽?

 然而,就算是成為了冥靈,連身體和後世都沒有了,她還是不敢說出來。

 ――這是什麽樣的禁咒,竟然能將人的感情禁錮到如此!

 “那麽,後來他怎麽了?”那笙看到紅鳶說了一句又沉默了,忍不住繼續問。

 “在我大婚的那天,他沿著海魂川走了,”赤王望著水面,默默搖了搖頭,“其實他早就可以走了的,因為我已燒掉了他的丹書。我知道他為什麽留下……他希望我能跟他一起返回碧落海――”

 “多麽美麗的幻想……”回憶著的女子驀然笑了,“一起返回碧落海!”

 “但我是空桑人,我會淹死在那片藍色裡啊……

 “而且,我是赤王唯一的女兒,會成為下一任的王。

 “我怎麽能夠走呢?”

 “我甚至都不敢對任何人說起他的名字……我害怕這個秘密會成為我們這一族被其余幾族恥笑和傾軋的借口――就像當年白族的白瓔郡主迷戀那個傀儡師一樣。”

 “我沒有白瓔那樣的勇敢。”

 “我怕被人恥笑,我怕我的族人都會因此離棄我。”

 赤王忽然舉手掩面,虛幻的淚水從指縫間流下,卻是熾熱的:“甚至在白瓔被定罪那天,我都不敢站出來替她說一句話!――哪怕那時候我心裡十二萬分的站在她那一邊,可我竟不敢站出來反對青王……”

 那笙怔怔地望著這個歷經滄桑的女子,抬起手想去擦她的眼淚,仿佛安慰一般,輕聲道:“不怕了――如今臭手當了皇太子,他和海國結盟了,鮫人不再是空桑人的奴隸了,沒有人會再來恥笑你……”

 可是,她的手卻穿透了紅鳶的面頰。

 那笙怔住――她忘記了,眼前這個女子已然死去。所有愛憎,都已經是前世的記憶。

 她舉著手,望著赤王,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天馬拍打著翅膀,輕輕打著響鼻,仿佛在安慰著主人。周圍的呼嘯聲在沉默裡漸漸減弱,水流的速度也緩慢下來,仿佛風暴終於過去。

 “看啊――”那笙忽然叫起來了,指著深處那一點漸漸閉闔的藍光,“天眼關了!”

 她一個鯉魚挺身,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我要去找炎汐――”

 頓了頓,她回頭望了紅鳶一眼:“你……跟我一起去麽?去找那個治修?他不是逃走了麽?大概就在複大營裡啊!你跟我去問問說不定就能找到!”

 然而,紅鳶遲遲沒有回答她,唇邊露出一絲苦笑。

 “我已經死了……還去做什麽?”她望著鏡湖的最深處,喃喃,“說不定,他也已經忘記我了――而且,他們連戴著皇天的外族人都敵視,何況是空桑的赤王呢?”

 看到赤王搖頭,那笙一跺腳,賭氣:“好,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她轉身沿著水底,奔出了幾步,忽然間覺得後頸一緊,整個人被提了起來。

 “喂!幹什麽?”她大怒,在水中懸浮著轉動,想去踢那個揪住她的家夥。

 然而一轉身,就遇到了一張僵屍般蒼白木然的臉,嚇得一聲尖叫。黑袍法師模樣的老者悄然出現在無色城外,騎著天馬,一手拎住了她的衣領,拖了回來。

 “黑王,你做什麽?”赤王也不禁有點怒意,斥問,“放開她!”

 黑王玄羽卻隻是將蒼白枯瘦的手臂平平伸出去:“奉皇太子之命,送那笙姑娘去葉城。”

 “什麽?為什麽要我去葉城!”發現了這個僵屍一樣的老者原來也不過是個冥靈,那笙大叫起來,用力去踢,卻忘了冥靈的身體是虛幻不受力的,“我要去鏡湖大營!我要去找炎汐!”

 “因為我感覺到了我的左手,如今被霍圖部的遺民帶到了葉城……需要你去解開封印。”身後卻忽然響起了一聲歎息,“唉……而且,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是別去給炎汐添亂了。”

 熟悉的語聲過後,虛空裡仿佛煙霧凝結,一個頭顱憑空出現在水裡。

 真嵐顯然尚未回復到可以支持形體,急切間隻好讓大司命用金盤托著他走出無色城,望著那笙,苦口婆心地勸告:“如今複遭到襲擊,人心浮動,剛才他們對空桑的敵意你也是看見了――你如果去了,我怕炎汐也保不住你呀!”

 那笙哼了一聲,揮動著自己的右手:“不怕,我有皇天!”

 真嵐卻忽然正色,厲聲道:“可你總不想讓炎汐和族人鬧翻吧?!”

 “……”那笙怔了一怔,想起那一群鮫人果然是對自己深懷敵意,仿佛一下子被問住了,但很快又惱怒地跺腳,“可是!難道你讓炎汐不要我麽?――他說要我等著他……他遲早會和族人鬧翻的!”

 “我不是讓炎汐不要你。”看到小丫頭動了真怒,真嵐的臉色緩和下來了,帶著微微的疲憊,道,“隻是要你等一等。”

 “有什麽好等的?”那笙不服氣。

 “等蘇摩回來吧……”真嵐翻起眼睛,望向鏡湖水面上空,眼神裡卻流露出一種深刻的無力和茫然,“他是海國的王,如果他出面支持你和炎汐,長老們定然不再好反對下去。”

 “嗯……”那笙遲疑了一下,卻很快就想通了,歡喜地用力點頭,“你說的也對!”

 真嵐笑了笑,將視線從天空中移開:“如果想一輩子在一起,就不能急在一時啊……小丫頭,你不要太要強,非逼得炎汐在你和族人之間做選擇。那很不好的,知道麽?”

 “嗯。”那笙被說服了,乖乖地點著頭。

 然後很快又急不可待:“可是……蘇摩他去了哪裡?他什麽時候回鏡湖來啊!”

 “他……”真嵐再度將視線投向天空,卻輕微地歎了口氣,“他應該去帝都追白瓔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成功,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

 那笙愣了一下,想起真嵐曾經說到白瓔此去凶險異常,想必蘇摩這一次是去相救了。

 她腦子終於將事情理出了一個大概,不自禁地脫口大叫:“什麽?臭手……你是不是瘋啦?”

 她跳了起來,幾乎要去敲金盤上那顆頭:“你腦殼燒壞了?你讓他去追太子妃姐姐,自己卻來這裡替他和滄流人打仗!你不要你老婆了麽?”

 真嵐微微側頭,躲開了那一擊,嘴角卻浮出一絲苦笑:“我可清醒得很……丫頭,你不明白。有些事情,他能去做而我不能;所以,另一些事情,我就不妨替他擔下。”

 “……”那笙這一次沒聽明白,然而心裡不知如何也覺得不好受。

 “你……你的身體散架了麽?”半晌,她才想起該說什麽,望著金盤上那顆孤零零的頭顱,問,“你……還能拚起來麽?”

 “放心,我沒事,”真嵐點了點頭,難掩眉間的疲憊:“我隻是需要一點時間恢復。剛才那一劍實在過於耗費力量了。”

 “剛才那一劍……”想起方才劈開地底的一劍,那笙忽然打了個寒顫,“厲害得叫人害怕……”

 “當然厲害……我召喚出了血脈裡的那種力量。”真嵐苦笑起來,望著自己支離破碎的身體,“六體未全,血脈未通,我強行提前使用了帝王之血的力量,所以隻能出一擊而且迅速衰竭――小丫頭,等我稍微恢復一些,就陪著你去葉城。”

 “嗯。好吧,我等你好起來,”那笙乖乖地點頭,“去找你的左手――這樣你就隻缺身體了。身體在哪裡呢?”

 “在白塔底下。”真嵐微笑著回答。

 那笙大叫起來:“什麽!壓在白塔底下?那怎麽拿的出來?”

 “先不去想這個……”真嵐隻是笑著,不急不躁地安慰這個受驚的少女,“一樣一樣來,我們先去找我的左手吧。”

 “嗯,好。”那笙點頭答應,很快卻又在那裡碎碎,“等找完了左手,蘇摩也該回鏡湖了吧……”

 她打著自己幸福的小算盤,天下蒼生暫時被擱到了一邊。

 卻沒有看到、一旁金盤裡那雙眼睛,透出了越來越多的蒼涼和沉重,一直一直地望著鏡湖水面上白塔的倒影,眉間鎖著深刻的愁緒。

 第十七章破軍

 開境之夜過後不久,自從皇天出現後就一直動蕩不安的澤之國出現了新的轉機。

 位於息風郡的東澤首府越城裡,忽然出現了一位神秘人物。他得到了高舜昭總督的任命,開始成為東澤十二郡兵馬的元帥,指揮軍隊開始和滄流的鎮野軍團交戰。

 據澤之國的軍隊裡傳言,那個胡子拉嚓的中年人竟然是中剛剛誕生的新劍聖,前朝空桑的名將西京!

 不管這個說法是不是真實,然而所有士兵們都確實地看到了那個陌生男子在用兵上的帥才,在他的指揮之下,本來如同一盤散沙、戰鬥力遠遠遜色於滄流鎮野軍團的澤之隊,居然開始能夠組織起有效的抵抗。

 曄臨湖一役,西京和桃源郡總兵郭燕雲相互配合,出奇製勝,第一次重創了鎮野軍團的第三軍!

 自從發起反抗以來從未取得過一次大勝的澤之隊得到了巨大的鼓舞,原本開始渙散的軍心再次凝聚。十二郡的總兵都開始心悅誠服地接受了這個新任命的陌生將領的領導,將自己的軍隊帶到帳下聽從調配。

 那些因為一直對滄流軍隊的欺壓擄掠深懷不滿、從而借機起來反抗的東澤軍隊終於有了一個統一的將領,從而漸漸扭轉了和滄流軍隊交手中的不利局面。

 漸漸地,在西京的帶領下,澤之國的軍隊仗著對當地地形的了解,甚至可以開始反守為攻,和鎮野軍團打起了遊擊戰。

 帝都原以為能在三個月內平定的澤之國的動亂,竟以燎原之勢蔓延開來!

 息風郡越城的總督府裡,高高的紫檀木座位上,坐著一個面無表情的傀儡。

 手握著雙頭金翅鳥的令符,穿著和十巫一樣的黑袍,帶著高高的玉冠――這,赫然是帝都元老院委派往東部澤之國的最高首腦:總督高舜昭。

 然而,面對著堂下聚集的部下和幕僚,這個男子的眼睛裡卻已然沒有了神采。

 他的嘴巴不停開闔著,吐出一句又一句的指令,然而每一句話的語氣都是平板的,毫無起伏。一旦身側的白衣青年遞上文卷,讓他蓋上玉璽,令指令生效。當蓋下玉璽的時候,他的雙手硬得如同僵屍,幾度發出喀嚓喀嚓的響聲,仿佛關節都已經生鏽。

 ――沒有人知道,總督現在已然是一具真的行屍走肉!

 傀儡蟲種到了他心裡,蠶食了他的神智。

 一面繡著東澤十二景的華麗屏風逶迤地延展在他身後,隔開了後堂裡陰謀操縱的一切痕跡。如意夫人嚴妝坐在屏風後,傾聽著堂下各方下屬的意見,然後隔薄薄的屏風,和那一位侍立於總督左右的白衣青年低聲議論著。

 也幸虧有了慕容修在一旁謀劃,這一切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覺中順利進行。

 ――這個來自中州的年輕珠寶商,有著罕見的野心和膽略,敢於插手雲荒大陸的興衰更迭,想以“謀國”來做成這一筆一本萬利的生意。

 然而,他也有著於此相當的謀略和手段:自從桃源郡和空桑皇太子有了約定以後,他拿著雙頭金翅鳥令符輾轉於澤之國十二郡的滾滾戰火中,冒著被滄流軍隊發現的危險,一個又一個地方的奔波。從策動民眾動亂,到逐一鼓動十二郡軍隊叛變,再到在頹勢裡一力不讓軍心潰散……慕容修展示出了一個普通珠寶商不該有的沉著和深謀遠慮,做事周全,心思縝密,令人歎為觀止。

 正是有了慕容修的謀略和西京的用兵才能,她才能以一介女流的身份坐鎮總督府,通過操縱高舜昭總督牢牢地控制住了東部澤之國的局面。

 他們三個人在全力合作,所有的舉措,都隻為了一個目的――推翻滄流帝國的鐵血統治。

 那,是他們海國和空桑遺民的最終願望,也是空海之盟的唯一基礎。

 如意夫人嚴妝坐在屏風後,操縱著她手裡這個傀儡。

 她示意那個傀儡抬起手,取下案上的玉璽,在慕容修擬定的文卷上蓋下大印。堂下神木郡的總兵得了手諭,立刻叩首告退,回去準備一千艘木蘭舟,以便和鎮野軍團在青水上展開血戰。

 傀儡的手臂僵硬地放下,將玉璽放回案頭。

 高舜昭,帝都委派的東澤十二郡總督,她多年的戀人――終於還是變成了她手底下的一個傀儡……如意夫人隔著薄薄的鮫綃望著那個人的背影,輕輕地歎了口氣,眼神黯淡。

 沒有辦法。誰要舜昭他不肯背叛帝國,不肯站到海國一邊?

 所以,她隻能聽從了蘇摩少主最後的安排,將傀儡蟲種到了戀人的心裡。

 她聽著西京和慕容修在堂下和十二郡的總兵商量著如何對付滄流軍隊,嘴角不由露出一絲笑意――夠了,以她的縝密,慕容修的謀略,西京的將才,澤之國這一邊局勢應該可以逐步地得到控制!

 可是……舜昭啊,你我這一生的相愛,卻隻能得來這樣的收梢。

 我知道你身體被我控制,可心裡卻明鏡也似――我借你之口發動叛亂的命令,煽動澤之國的軍隊和你的國家對抗。你……恨我麽?

 沒關系,恨吧,盡管將那些憎恨都積累在心底吧!

 等海國復國,等那些孩子們都回到了碧落海,到時候我便會解了你身上的傀儡蟲,將利劍倒轉遞到你手裡,讓你將所有的憤怒都盡情宣泄。

 那也是,我們之間恩怨的最後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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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西方閶闔風起,大地鋪金。

 鏡湖旁,一改往日的空曠,出現了三三兩兩的人群。那並不是偶爾出現的遊者,從東方澤之國,到南方葉城,再到西方砂之國,都有人成群結隊地來到鏡湖旁,隨身攜帶著檀香和潔白的衣裳。

 十月十五,正是一年一度的”開鏡”之日。

 傳說中,鏡湖是創造天地的大神臨死前倒下的印記,有著神秘的、洗滌人心的力量。

 它是橫亙於天地間的一面鏡子,分隔開了虛實兩個世界。伽藍城和無色城在此交接,而無數的謎題也隱藏在水面之下。湖中時常有怪獸幻象出現,不可渡,鳥飛而沉,除了南方葉城的水道,沒有任何方法抵達湖中心的帝都。

 雲荒大地上,世代流傳著一種說法:

 在每年的十月十五,當滿月升至伽藍白塔上空時,鏡湖便會呈現出一片璀璨的銀光。那時候,隻要人們俯身查看水面,便能看到一生裡最想看到的景象――千百年來,無數人曾被鏡中的幻象誘惑,不自禁地投入其中,溺水身亡。

 然而如果在那個時候抗拒住內心的誘惑,在水中沐浴,便能將內心積存的黑暗蕩然洗滌。

 每一年的這個時候,雲荒上的人們便不遠千裡地成群結隊而來,簇擁在鏡湖邊上,點起一叢叢篝火,守望著月亮升至中天:那些人裡,有人是為了再看一眼最想看的情景,而更多的人,則是為了洗滌內心的黑暗。

 那些準備洗去罪惡的人們有備而來。在月亮移到白塔頂上的時候,他們白衣焚香,將絲帶蒙在眼上,向著天神祈禱後涉水而下,將自己沉入湖中,解開衣衫讓鏡湖的水滌去內心裡的黑暗。

 然而,此刻的鏡湖上空,有個急馳著的人忽然頓住了腳步,低眸望了湖上水面一眼。

 此刻尚未天黑,鏡湖上籠罩著淡淡的薄暮,夕陽如同碎金一樣點點灑落。在這樣璀璨的光與影中,那個人隻是無意低頭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開腳步。

 那個影子……那個影子難道是……

 “龍……”他低低地說了一個字,手覆上座下龍神的頂心。

 龍神明白了海皇的意願,擺了擺尾,在霞光中飛降到水面。

 蘇摩靜靜地低頭望著深不見底的水。鏡一樣的波光中,他的眼眸忽然起了某種深深的變化――霍然間,他不自禁地張開雙臂,對著水面俯身下去。

 “吼――”就在他的手指接觸到水面的瞬間,龍卻忽然發出了一聲低吼,霍地騰空而起!

 蘇摩被帶上了九天,遠離了水中那一個幻象。

 一瞬間,他眼裡有一種狂怒,一把揪住了龍的雙角――只差一點點!只差了一點點,他的手指就可以再度接觸到那個人的面頰了!

 龍在虛空中扭動了一下身子,卻不肯再度降落水面,低沉:“海皇,你應知道,開鏡之夜,所有人都會在水中照見自己內心最想看到的東西。”

 蘇摩眼神一閃,手指慢慢松開。

 是的……那是幻象……那應該是幻象。白瓔不會沉入水底,她應該已經去了伽藍帝都。

 然而,方才一刹那,隔著薄薄的水鏡,他看到的那張臉是那樣的難忘――就像是千百次出現在他夢裡的那樣,那個白族的少女眉心依舊繪著紅色的十字星封印,仰著蒼白秀麗的臉,在水底望著他,緩緩伸出手來,喚著他的名字。

 “蘇摩……記住要忘記啊……”

 她的聲音一直在他耳畔縈繞,宛如百年前她墮天之前對他的最後囑托。

 他乘龍飛舞,望向那一座通天的白塔,仿佛感受到了宿命中的某種召喚――那,還是他百年來第一次要回到所有恩怨的緣起之地吧?

 那個孤高的絕頂上,伽藍白塔寂寞的歲月裡,曾經有過多麽美好的歲月。那是他黑暗一生裡唯一有過的接近光明的機會。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那個時候,他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眼前仿佛有白雲開了又合,散漫的夕照中,白塔頂壁立萬仞。

 遙遠的記憶中,那個空蕩蕩的塔頂,角落裡總是有一個單薄的少女。

 她是那樣的孤獨和寂寞,每日傍晚隻能偷偷跑出來在神殿後放一隻潔白的風箏,讓風將她受到禁錮的心情帶走。

 她的影子映在暮色中,仰頭望著天上飄飛的風箏,寂寂地等待著什麽。

 “啊,你回來了?”坐在神殿後院的牆頭,孤獨地拉著風箏的引線,怔怔看著那一片白色的帛飛上天。等了許久許久,終於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少女乍驚乍喜地回頭,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見底。

 “你的衣服怎麽破了?”看到摸索著前來的藍發少年,貴族少女蹙起了眉頭,心疼地拔下頭上尖細的簪子、用黑色的秀發為線縫補。長長的纓絡從清麗的臉旁垂下,而那樣甚至有一些稚氣的臉上帶著幸福的神情,隱約有些嬌憨。

 他甚至能感覺到她輕輕的呼吸,寧靜而美好,充滿了白芷花的香味。

 然而,一想起她眉心近在咫尺的十字星印記、他就仿佛被烙鐵烙痛,眼睛瞬間暗下來!

 ――再也不遲疑,他摸索著抓住了那隻柔軟的手,握緊。他明顯感覺到少女猛然顫抖起來。她僵在那裡不敢動,甚至不敢抬起頭來,隻是有些無措地仿佛做錯了事,低頭站著不說話。

 “你愛我,是不是?”光彩奪目的少年眼裡有說不出的陰鬱的神色,低聲問,一邊緩緩少女拉入懷中。

 “嗯……喜歡……蘇摩。”不知道把視線放在哪裡,少女臉紅的如同天邊的夕照,喃喃自語著,但是眼神卻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歡喜,“蘇摩……也喜歡白瓔麽?”

 外表看起來還是少年的鮫人,眼睛卻是比所有成年人都看不到底的,他不出聲地笑了笑,似乎對這樣的回答感到一絲意外:喜歡?――這個白族的太子妃,居然還處於隻說喜歡而羞於說愛的年紀?

 真是有趣啊……居然還有這樣的空桑人。

 難道她不知道她的族人,都淫糜腐朽成什麽樣子了麽?

 他伸出手觸摸著懷中少女羞澀的臉頰,低下頭去,湊近她溫潤的氣息,吻向眉心的印記。

 “呀!”在額發被撩起的瞬間,仿佛定身術解除了一般、華貴的少女驀然脫口驚呼,下意識地用力、將盲人少年往外推出去,“不可以!不可以碰那個!”

 劍聖的女弟子出身的太子妃急切間用上了真力,推得他踉蹌著重重地撞上了牆。

 然而藍發的少年一言不發,隻是扯斷了尚自連著他破碎衣襟的發絲,微微冷笑了一下,轉過身去,摸索著牆壁走開,一邊冷冷留下兩個字:“說謊。”

 “蘇摩!”驚魂未定,少女捂住眉心那個印記,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哀求般地,“我沒有說謊……隻是、隻是,這個是不能碰的。你……你相信我!”

 “說謊。你還想做空桑人的太子妃……所以不想讓一個卑賤的鮫人觸碰到。”腳步沒有停,少年摸索著牆壁繼續往前,嘶啦一聲、衣襟斷裂。

 少女怔怔地拿著一截布站在那裡,因為矛盾和激動而微微發顫,然而自幼的教導還是佔了上風,她不敢撲上去攔住那個少年,隻是急切地分辯:“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才不想做什麽太子妃……但是我不能連累父王和族人……你相信我!”

 然而,這樣急切的說辭顯然並未曾被接納。

 “本來就夠可笑的……你是什麽身份,我又是什麽身份。”鮫人少年微微笑了起來,一指外面縈繞的千重雲氣,冷酷地,“相信你?除非你從這裡跳下去。”

 “好!”耳邊傳來的回答、卻是因為激動而片刻不遲疑的。

 陡然間一陣風掠過伽藍白塔頂上,一片羽毛輕飄飄地從雲端墜落。

 仿佛眼睛陡然間就能看得見了,他眼睜睜地看到那個女孩子絕決地橫眉掠了他一眼,身子忽然間往後傾斜,似乎沒有重量一般地、從女牆的豁口上躍向大地。

 “啊……”他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怔怔地看著那個從來拘謹溫和的貴族少女第一次展現出的烈烈性情,仿佛脫殼而出的雪亮利劍,瞬間劃開他內心漆黑一片的天幕。

 白瓔!他忽然間極其強烈地想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咽喉仿佛被利爪緊緊扣住,無法發出一個字。藍發的少年鮫人踉蹌著衝到了女牆邊,手指接觸到了最後一絲向上拂起的秀發。

 那個瞬間,眼前忽然又恢復到了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

 不是那樣的……錯了,不是那樣的!他怎麽會有那樣的記憶……

 真實的過往並不是那樣的……那一日,其實不是結束。

 他成功地在那一日觸碰到了太子妃眉心的那個印記,達成了自己多年來處心積慮謀劃的企圖。那個貴族的女孩臉色蒼白地閉上眼睛,帶著殉道者般的神色,任憑一個冰冷的吻落在眉心――空桑“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就這樣被一個卑賤的鮫人奴隸打破了婚前必須維持的純白封印。

 她必將被廢黜,而另一個白族貴族少女將取代她的位置。

 那都是青王的計策,而他,不過是一個如同阿諾般的傀儡――一個為了贖回自由而出賣了靈魂的傀儡。真正卑賤的鮫人。

 他沒有看見真正的“結束”。

 在大婚典禮上,驚呼聲響徹雲霄的時候,他耳邊尚自回響著她的最後一句囑咐,而那個人卻披著霓裳盛裝、從白雲霧靄中如同白鶴羽毛墜落。那是他的手再也抓不住的東西。

 “相信你?除非你從這裡跳下去。”

 ――她果然做到了。

 那便是徹底的終結。

 百年後,他乘龍禦風,飛向昔日一切恩怨的起點。他在風中低下頭,頹然抬起手抵住了額頭,藍色的長發如同水一樣覆蓋了他的臉。

 白瓔,白瓔……喃喃出的那個名字隨著呼吸一起灼烤著他的心,將所有記憶焚燒。

 原來,從那個時候起,自己就愛著那個白族的少女。

 然而那一句話,卻百年來一直不肯說出口。為什麽不說?為什麽不說呢?是什麽樣的詛咒,封印了這一句本來隻要一說出口,就能改變彼此一生的話?這原本是他這黑暗齷齪的一生中、唯一接近陽光的機會啊!

 本來,他們或許可以走出黑暗的迷宮,走到陽光底下的……可他沒有。他一直在痛苦中不能解脫,折磨著對方,卻沒有讓對方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意與勇氣。

 如果牽著彼此的手,走到陽光底下應該不會太遠吧?

 如果真的相愛,那有什麽是不可以的?又有什麽是不可以的!

 但是,一切都已經完結了,一切的一切……永遠不可能再回頭了。遵守約定從白塔上一躍而下的那個少女,用死亡將一切定格在他的心底,卻從此一去不返。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

 ――那麽,就讓他來回到這個起點,將命運的轉輪逆反過來罷!

 -

 在他神思恍惚的刹那,龍神卻發出了不安的長吟,將蘇摩喚醒。

 “水底深處似乎有戰亂……”龍望向鏡湖最深處,眼眸裡有一絲擔憂,“海皇,如今天色未暗,蜃怪卻已然蘇醒結出了幻象――有誰驚動了它?”

 蘇摩以手支額,默默望向鏡湖水底,眼神忽然微微一凝。

 是的,他看到了,在那片深深的水底,的確正在發生一場激戰!

 “是複遇到了危險麽?”龍神也覺察到了,不安地擺了一下尾巴,抬頭吟了一聲,“海皇,我們還是先去複大營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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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極其璀璨,宛如夢幻。

 在白塔頂上俯瞰下去,鏡湖銀光萬頃,如開天鏡。而圍繞著這一面銀鏡的,則是萬點篝火,宛如一串紅色的寶石鑲嵌在鏡旁。波光如夢。

 “唉……”

 白塔頂上,重重深門裡,低垂的簾幕後忽然吐出了一聲模糊的歎息:“愚蠢的人們啊……難道不知鏡湖中種種幻象,隻不過是蜃怪引誘人墮入口中的飽腹的把戲麽?……”

 頓了頓,簾後的聲音卻也出現了微微的沉吟:

 “奇怪……今年蜃怪這一次的開眼……有點提早了?”

 智者大人?跪在簾外的白衣女子全身一震,眼睛在黑暗裡瞬地睜大。她那一頭雪白的長發,也在夜色裡奕奕生輝。

 智者大人,終於是醒了麽?那麽,在獄中的弟弟總算是有救了!

 -

 滄流歷九十一年,伽樓羅第五十七次試飛失敗,墜毀於博古爾沙漠,長麓將軍殉職,如意珠丟失。破軍少將雲煥奉了元老院的指示,前往西方尋找如意珠將功補過。

 一個月後,他順利完成任務,攜帶如意珠搭乘風隼準時返回。朝野為之慶賀。

 看到少將奉上的如意珠,巫即大喜若狂,也顧不得其余十巫還在為破軍少將的功過爭論不休,隻是自顧自地帶著弟子巫謝起身,拿著如意珠奔赴鐵城。

 他叫來了負責軍隊裡武器鍛造的巫抵,一起來到了新一架伽樓羅面前。

 那日從藏書閣翻到那一卷空桑遺留的《伽藍夢尋》後,他立即下令征召了鐵城裡最好的工匠,畫了圖紙從頭造起――雖然如今剛剛搭出了龍骨和大致的架構,隨行而來的巫抵還是一眼就看出了,這一架伽樓羅和前面墜毀的五十架都大不相同。

 在原本應該用來安放如意珠的機艙核心位置上,竟赫然固定著一名鮫人傀儡!

 巫抵來不及問這是怎麽回事,就看到白發蒼蒼的巫即拄著金執木拐杖健步如飛地躍上了龍骨,在那個禁錮艙旁停下,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凝碧珠放入了那個鮫人的心口。

 “這是幹什麽?”巫抵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足尖一點,瞬間也出現在伽樓羅上,劈手去奪那顆寶珠,“怎麽弄了個鮫人放在這裡?”

 “別動!”巫即卻忽然暴怒,反手奪去,用力之大幾乎讓巫抵猝及不妨跌落下來。

 巫抵驚訝地望著這個同僚,難道,巫即這死老頭子真的是研究伽樓羅走火入魔了?

 原本,伽樓羅這樣超越了世間力量極限的巨大機械,就不是人所能製造出來的啊……智者大人帶著他們從海上返回大陸,為了在短時間內奪取雲荒,教授給了他們諸多秘密的技能:軍隊的訓練,機械的製造,甚至還對十巫進行了術法的傳授。

 智者大人將驚人的力量傳給了冰族,寫下了《營造法式》,教授了風隼和比翼鳥的原理以及詳細的製造流程。然而,卻獨獨在簡述完伽樓羅金翅鳥的原理後擱筆,從此獨居神廟。

 那之後的一百年,盡管帝國竭盡了力量陸續成功地造出了風隼和比翼鳥,並投入了軍隊的使用――然而,伽樓羅的試飛卻沒有一次成功。

 為了解開這個謎,十巫中專攻格致物理的巫即已然嘔心瀝血多年。

 巫抵望著那個嶄新的伽樓羅骨架,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機艙內,那個鮫人傀儡被固定在座位上,手足上均插入了詭異的細細銀針,另外有一根極長的針,居然從她的頂心一直刺入,穿過了居中的心髒,硬生生地將她釘在了座位上!

 難道如今,已然是走火入魔了麽?

 巫即拋掉了金執木拐杖,將那顆如意珠往鮫人的心口上放著,眼裡有焦急的表情:“還不行……還是不行?這怎麽可能!明明……明明就應該是……”

 “如意珠,龍神之寶也。星尊大帝平海國,以寶珠嵌於白塔之頂,求四方風調雨順。然龍神怨,不驗。後逢大旱,澤之國三年無雨,餓莩遍野。帝君築壇捧珠祈雨十日、而天密雲不雨。帝怒,乃殺百名鮫人,取血祭如意珠。珠遂泣,凝淚如雨。四境甘霖遍灑。”

 按照《伽藍夢尋》記載推斷的話,用鮫人作為引子,應該可以引出如意珠內部的力量!

 然而……怎麽如今一點力量的波動都沒有出現呢?

 巫即眼裡閃出絕望的光,多年來苦苦思索,最後才豁然開朗地得出了最後的結論,卻不料驗證之下無法獲得證明。他的手越來越重地按著那顆寶珠,似乎不明白作為海國至寶的如意珠、為何不能和鮫人發生感應。

 隻聽喀嚓一聲,那顆碧色的珠子居然硬生生被他壓碎在鮫人的心口上!

 巫即和巫抵一驚,同時脫口驚呼,臉色霍然變了。

 ――是假的……雲煥帶回的這顆如意珠,是假的!

 次日,朝堂激變。

 接著假珠之事,巫朗霍發難,十巫中巫姑、巫羅和巫禮都隨聲附和,決定不再給失職者任何機會。雲煥少將被當庭褫奪了一切軍銜,即時下獄,嚴懲不怠。

 國務大臣巫朗一貫視雲煥為眼中釘,此刻一得了機會,自然是不擇手段力求將其置於死地――在他的示意下,負責拷問破軍少將的,赫然便是刑部大獄裡令人聞聲色變的酷吏辛錐!

 有“牢獄王”之稱的辛錐,成名於二十年前複叛亂那一仗。

 那一戰極其慘烈。複戰士悍不畏死,一旦被捕往往立即自盡,就算是被阻攔活了下來,也多半是至死也拷問不出什麽來,讓帝都方面大為氣惱,出榜向天下征求能讓那些鮫人們乖乖招供的方法。

 當時,還是鐵城裡一名小鐵匠的辛錐自告奮勇地來到了皇城腳下,揭下了榜。

 那個才十四歲、身高不過四尺的矮人小鐵匠“才華橫溢”,發明了種種聞所未聞的刑法,甚至讓元老院裡的十巫都覺得匪夷所思。比如,他曾將鮫人俘虜放入甕中,水裡加入了諸多藥物,讓人感覺到加倍的痛苦,卻又能一直保持著神智清醒。然後在底下點燃炭火慢慢烤,在身體被完全煮熟之前,再堅定的戰士也會因為長時間的劇痛和恐懼而松口。

 再比如,他結合了平日酷愛擺弄的機械遠離,發明了一種“轉生輪”。將受到拷問的犯人固定在一隻帶鐵釘的大輪盤上,然後令人慢慢搖動手柄。輪盤每次繞軸轉一圈,固定在地面上的鐵刺就會剮下一條肉來,轉個十來圈,犯人基本上就被扯碎了。然而巧妙的是,鐵刺設置的位置正好避開了要害,所以除非執刑者發慈悲,犯人將一直不能死去。

 他甚至可以代替鮫人族裡的巫醫,為那些尚未變身的鮫人俘虜執刀破身――據說他一刀下去,尾椎便整整齊齊地居中裂開,左右不差一絲一毫,比最資深的巫醫還靈巧。

 即便是最簡單的跺指,他也做的與眾不同――並不是簡單地把犯人的10根手指用刀截下,而是令人生生地連著指骨和掌骨拽下來,很多犯人受刑之後都死於劇痛。

 然而,他同時也是一名靈巧的醫生,那些可怖的傷口他都能迅速地處理,也能調出奇妙的藥物,用來延續那些有繼續拷問價值犯人的生命,直到榨出最後一點所需要的情報。

 二十年前的那一場戰爭裡,一半的鮫人戰士死於戰爭,而剩下的另一半,卻是死於牢獄裡的殘酷刑罰,或者是被那樣的劇痛折磨得發瘋,神智錯亂中便將秘密招供。

 那時候,辛錐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鐵匠。

 之後,他便一直執掌帝國大獄,成為令雲荒大地上令人聞聲色變的酷吏。

 無論是怎樣錚錚鐵骨的硬漢子,隻要到了牢獄王手下無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終精神崩潰。而凡是他想要的資料,也從來沒有拷問不出來的。

 而這一次巫朗一夥人並不急著處死雲煥,而隻是將其發落到辛錐手下拷問,擺明了是要將這個桀驁的少將慢慢折辱至死!

 巫真雲燭為了弟弟四處奔走求救,然而帝都諸多權貴卻避之不及,無一對她伸出援手。連一向提攜他們雲家的巫彭元帥,竟然都閉門稱病,避而不見。

 巫彭元帥對他們姐弟的放棄,讓雲燭終於一夜之間白頭。

 雲焰已然被逐下白塔,成為庶民。雲家只剩下了她一個留在帝都這個狼虎之地,她多方求救,然而無可奈何之下,最終發現自己隻有一個地方可去:白塔神殿。

 她已經跪在這裡幾天幾夜,祈求智者大人出面相救,赦免弟弟的罪名。

 然而,奇怪的是無論她怎麽努力發出咿咿哦哦的聲音哀求那個可以隻手遮天的聖人,簾幕背後一直沒有回答,空空蕩蕩得仿佛那個人並不存在。

 難道……智者大人,是又出現了”神遊”的情況麽?

 出身寒微的她得到了巫彭大人的提攜,他將她從貧民聚居的鐵城帶出,來到帝都最核心的皇城,教給她一切。在十五歲那年,他帶她參加了聖女的大選。她一舉中選,打破了帝都十巫歷代對聖女一職壟斷。

 她獲得了額外的恩寵,在白塔頂上陪伴了這個高不可攀的神秘人將近二十年。這二十年來,她的所見所聞都匪夷所思,然而她忠實地沉默著,從未對外吐出過一句話。

 也隻有她知道,在某些時候,那個無所不能的智者是會暫時消失的。

 簾幕後那個聲音會長久地沉默,仿佛沉睡過去,遊離到了另一個世界。

 那樣的日子或長或短,有時候隻是一兩天便回復,但有時候會長達數月。沒有任何人知道智者在那一段時間去了哪裡。

 也幸虧滄流建國以來,智者一向深居簡出,極少直接乾預國事,所以也從來沒有哪一個長老曾在這樣的時刻來請示過聖意。

 然而,卻不料,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刻,智者卻又一次”神遊”了。

 雲燭的膝蓋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漸漸僵硬,心裡也一分分的冷下去。在幾乎絕望的時候,聽到重簾背後發出一聲低緩的歎息,她幾乎是狂喜地撲了過去,抓住了簾幕下擺,跪倒在地,重重的叩首聲響徹神殿。

 “……”醒來就看到素日靜默的聖女如此舉動,連那個至高無上的人都有一些詫異。

 “呃……怎麽了?雲燭?”低緩含糊的語聲從黑暗裡傳出,“你的頭髮……白了?”

 仔細聽來,這一次剛剛醒來的聲音裡、帶著往日罕見的一絲關懷和暖意。然而絕望到幾乎瘋狂的女子沒有辨別出來,隻是急切地將額頭抵在地面上,發出咿咿哦哦的聲音。

 “啊……是麽?雲煥,已經回來了?”黑暗裡的那個聲音笑了起來,沒有絲毫意外,“他帶回了假的如意珠,所以直接被下到了獄裡吧……已經是第二次失手。我的帝國,向來不會寬待失敗者。按軍規,他會得到極其嚴厲的處罰。”

 雲燭慘白著臉,重重地叩首,血從她美麗光潔的額角流了下來,染紅地面。

 “你……為什麽不去求巫彭呢?”聽明了她的哀求,簾幕後的聲音卻饒有深意地笑了起來,“雖然二十多年來一直在我身側,你的心,卻是在他那裡的吧?……他一手栽培了你們姐弟。在這樣的時候,難道會袖手旁觀麽?”

 雲燭身子一震,叩首的動作停止了,靜靜伏在地上,許久許久,忽然發出了一聲啜泣。然後,仿佛是再也無法克制自己這一段日子以來的心力憔悴,她頭抵著地面,痛哭失聲。

 聽取著她斷斷續續的哭訴,簾幕後的聲音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你們,不過是巫彭用來和巫朗博弈的棋子啊……”低緩的語聲響起,直接傳入雲燭的心底,帶著一絲歎息,“愚蠢的女人……棋手永遠不會對棋子有一絲顧惜。如今,雲煥脫罪不易,雲焰被我趕下白塔,他已然要‘棄子’了……你如何能指望他?”

 “反正,新一任的聖女大選,又要到了。”

 雲燭猛然一僵,仿佛被那樣的話語冰封了內心,連哭泣聲都停頓了。

 她仰起臉,血從她額頭流下,覆蓋了整張臉。

 黑暗中,那張清麗如雪的容顏猙獰可怖,眼裡充斥著絕望和悲哀,她用發抖的手扯住了帷幔,努力張開口,咿哦了半日,忽然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話:“求求您!”

 ――那,是她閉口十多年後第一次說出完整的話!

 長久的沉默奪去了她語言的能力,然而多年後,對親人的關切居然讓她再度開口發出了聲音!

 連簾幕後的那個人,仿佛都被她這一刹那心裡強烈的願望所震動,默然良久,吐出了一聲歎息:“你要我出手挽救你弟弟的命運麽?……你可知他這番不能帶回如意珠,便要成為朝堂勢力角逐中的犧牲品?”

 雲燭嘶啞著,隻是反覆:“求求您!”

 她的手緊緊抓著帷幔,額頭流出的血在面前滴了一窪,仿佛一條蜿蜒的小蛇,悄然爬入了重重簾幕背後,也將她此刻的絕望和祈求帶入那個永遠無人能進入的秘密所在。

 然而簾幕後那個人卻毫不動容,甚至笑聲裡還帶著某種快意:“呵呵……聽說審問他的,是‘牢獄王’辛錐――落到這般酷吏手裡,這幾日來,一定被折磨得很慘吧?能聽到破軍的呼號和慘叫,也真是難得啊……”

 忽然聽到智者大人提起這個可怖的名字,雲燭的臉刷地如同死去一樣慘白,怔怔地拉緊了身上的衣服,身體僵硬。

 “雲燭……你在發抖。你的身體已然不再純淨……”簾幕後的聲音低啞地笑了起來,帶著某種洞察的尖銳,“你弟弟在辛錐手下捱了半個月,居然還活著?……雲燭,你為了讓他活到我醒來,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告訴我,我的聖女……你做了什麽?”

 “啊……啊啊啊!”雲燭忽然間瘋了一樣地大叫起來,將頭撞向地面,扯住袍子裹緊了身體,眼裡再也壓不住狂亂與絕望。

 “可悲的女人啊……為了保全弟弟的命,竟然不惜忍受這樣的恥辱麽?”這一次,簾幕後的聲音帶上了微微的悲憫,黑暗中仿佛有一陣風從內吹出,將簾幕輕柔地裹上了雲燭的臉,擦去她滿臉的淚痕。

 “流著世間最高貴的血的女子,竟被汙泥裡豬狗所趁,玷汙了無瑕的身體。”

 “你的弟弟……或者說,人世的情,真的值得付出那樣的代價?這樣竭盡全力不顧一切的守護……究竟是為了什麽呢?”簾幕輕柔地纏繞著,從雲燭臉上一掠即回,智者的聲音裡帶了歎息:“雲燭,你知道千萬蒼生中為何我會獨獨留下你?……因為,你有時候,真的很像‘那個人’啊……”

 “您答應……答應過……”雲燭身體的顫栗在片刻後終於控制住了,她不再讓自己去想這些天來的種種屈辱,隻是用盡全力結結巴巴地表達自己的意思,眼裡有絕望的光。

 是的!是的!智者大人明明曾經答應過她,如果弟弟能活著到帝都,就會讓他免於遭到某種不幸!他……他答應過的!

 也就是為著那一句承諾,她才不惜一切代價,讓姐弟兩個人忍受著極度的痛苦和屈辱,一直等待到今天!她是為了智者大人的那句承諾才苟活到今天的!

 “嗯……我是答應過你……”簾幕後, 那個聲音低緩地笑了一聲,“是的。你弟弟是個非凡的人物――破軍,會比天狼和昭明更明亮!”

 雲燭喜極而泣。

 然而幕後那個人的聲音卻停頓了,仿佛是凝望著某處星空,淡淡道:“隻是……我的時間也已然不多……她就要來了。”

 她?她是誰?雲燭詫然,卻不敢抬頭。

 “我在帝都設下了‘九障’……不過,也無法阻攔她多久……我的力量只和她相當而已。”智者大人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卻極其複雜,帶著喃喃的歎息,“但,那之前,足夠讓我把所有事情交代完畢……”

 “叮”的一聲,一枚令符從黑暗中扔出,準確地落入雲燭手中。

 那是冰一樣透明的令符,介於有無之間。

 那個聲音穿過了重重簾幕,抵達雲燭耳畔:“傳我命令,帶雲煥少將來神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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