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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龍戰》第2集
第七章海皇

 那些西荒的大漢簇擁著閃閃離去,恍如一群惡狼裹去了一隻小羊。

 那笙拉著晶晶的手,一邊安撫著失去姐姐的啞巴女孩,一邊仰望著蒼穹,憤憤不平――該死的,西京大叔跑到天上看蘇摩怎麽看了那麽久?連閃閃被那群惡人帶跑她都無可奈何。

 而九天之上卻是一場靜默的對峙。

 隻憑了那一線鮫絲便縱上九霄,空桑新劍聖站在龍背上,定定看著那個黑衣的傀儡師,臉色凝重。蘇摩卻是看也不看對方,自顧自的低著頭撫摩龍的頂心。

 “快斬斷吧――趁著你還可以控制這個東西。”西京斜眼看那個偶人,眼裡再也壓不住焦急,“你看看,它長得實在太迅速了!不當機立斷,遲早會被它反噬!”

 他哢噠一聲抽出光劍,倒轉劍柄遞過去。

 劍柄上那顆銀色的小星隱隱生輝,阿諾身上的引線忽然顫抖了一下。面對著劍聖之劍,便是那個詭異的偶人也露出了避忌之情。

 然而傀儡師眉梢挑了一下,嘴角卻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關你甚事?”

 “現在我們是盟友。”西京沒有縮手,將光劍直直的橫在他面前等他來拿,“我不希望看到這樣的局面――蘇摩,難道你能指望這種東西來解救你的族人?就算海國複生了,可如果這個東西吞噬了你,成了海皇,海國又將是什麽局面!”

 蘇摩面無表情地聽著,目光一直望著北方,似乎並無反應。

 然而,那一群空桑冥靈早已消失了蹤影,黎明的天空裡隻有風和雲在相互追逐,發出柔和的呼嘯。傀儡師的眼睛空了下去,是一片茫然的碧色,對旁邊劍聖的勸誡置若罔聞。

 然而茫然散漫的眼睛,無意對上了半空中飄著的偶人時,卻不由微微一凝。

 那個偶人在笑……他弟弟在笑!

 無聲無息的笑著,在半空裡飄搖,隨風翻飛,帶著一種自由而惡毒的快樂,仿佛也知道方才那一刹那白瓔那種欲言又止裡,蘊藏著永久訣別的意味。蘇摩悚然一驚――他的孿生兄弟、那個在母胎之中就因為敗給他而永遠不能來到人世的蘇諾,此刻居然如此的快樂?

 甚至比一生下來就苦苦掙扎於這個濁世的獲勝者,擁有著更多的歡樂。

 看著逐漸成長為英俊少年的偶人,蘇摩的眼睛裡,漸漸凝聚起了一種苦痛。

 雖然身為海皇,他卻如那些苦難的凡人一樣,先生後死,生之歡樂在靠近死亡時漸漸萎縮;而阿諾……他的兄弟,卻是先死後生,在死亡中綻放出生的快意來。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幾百年,他還在母親胞衣中與孿生兄弟手足相接。他是吞噬了自己的兄弟而誕生的――他一生下來,身上就流著罪孽的血。

 然而來到這個世間後,那樣漫長的幾百年裡,他所有的一切都被逐步踐踏得粉碎。

 那時候若知今日種種,他還會選擇來到這個世間、背負起這樣深重的絕望和苦難麽?

 “壯士斷腕,時尤未晚。”西京的手一直平舉在他眼前,劍聖之劍上,那一顆銀色的小星光芒四射。傀儡師陡然間有一種恍惚,抬手握起了那把銀色的劍,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十指各色奇形戒指上,那些引線飄忽而透明,糾纏難解。

 恍如命運。

 龍發出了低低的吟哦,回應著空桑劍聖的提議――蘇摩明白,龍神是在表示讚同。騰出蒼梧之淵後,“海皇”隨著蛟龍一起複生,即便是他因為斬斷引線、消散了後天苦修而來的全部靈力,龍神也會讓他繼承先天屬於海皇的力量。

 那就是說,一旦斬斷引線,蘇諾和他都會兩敗俱傷――但是,他還可以成為海皇;而阿諾就隻能成為毫無力量的真正傀儡了。

 手腕微微一轉,吞吐出劍芒。蘇摩提劍望向那個風中飄飛的偶人,眼神一刹那極其可怕:母胎裡那一場爭奪,它輸給了他;而出世後他們之間的爭奪卻從未停止過――在逃脫了宿命的擺布,將所有困苦侮辱都推到了他身上後,看到他逐漸強大它居然還試圖吞噬他的靈魂。

 它一次又一次地將陰暗和猜忌散布到他心中,推動著他在每一個命運的選擇中失去所想要的――最後,居然還想將他在這個世間僅剩的所有,一並清掃乾淨?

 怎麽能再這樣下去……怎麽能再這樣被它拖向更深的黑暗!

 蘇摩低頭半晌,霍然提劍而起,望向那個偶人。

 是否,揮劍一斬、便能和過去一刀兩斷?

 仿佛感知到了傀儡師心中驟然而起的殺意,阿諾眼裡惡毒的笑更加明顯了,咧開嘴巴,轉頭望向這邊,身子卻漸漸飄遠。

 “它想逃!”西京明白了偶人的意圖,陡然驚呼,“快動手!”

 隨著劍聖的低喝,傀儡師一劍揮出,絕決而酷烈。

 劍聖之劍在他手裡劃出一道閃電,帶著重生般的勇氣切向半空中十根飄飛的引線。然而就在同一瞬間,輕微的劈啪聲一連串響起,十根引線在光劍接觸到之前、居然根根斷裂!

 “你,逃不過的!”主動掙脫了引線,那個偶人在空中更自由地翻飛著,周身滴落鮮血,卻發出了真真切切的聲音,大笑,“吞噬了我而誕生,又以我為血鼎去承受反噬,以求自己的修為提升!今日,我終於有了足夠的力量離開你――蘇摩,蘇摩,你逃不過的!”

 在引線全部斷裂的一瞬,傀儡師恍如抽去了筋骨一樣踉蹌著跪倒在龍的脊背上,全身各個關節處迅速湧出鮮血,浸透了黑衣。

 鏡像和本體脫離的刹那,他和它都處於極度衰弱的狀況。

 西京閃電般地一俯首,將蘇摩掉落的劍操在手中,足尖一點、便向著那個飄飛的偶人撲出――必須要馬上殺了這個東西!如果不趁著這個機會,將這個惡的孿生徹底消滅,將來必定會成為雲荒的一個可怕禍患!

 然而在他撲出的瞬間,阿諾已經順著風遠去,恍如輕不受力的風箏。

 唯有長長的絲線還在風中飛舞,晶瑩透明,在飛舞中一滴一滴甩出血來,落在西京臉上。

 西京踏著虛空掠出,手指如閃電般探出,抓住了引線的末梢,收緊,拉回――然而那些鋒銳而堅不可摧的引線在瞬間斷裂,脆弱得猶如蛛絲。就那麽一遲,那個偶人已經向著北方盡頭飄去,刹那消失得只剩下一個黑點。

 “龍!一起追啊!”空桑劍聖準備繼續追出,頭也不回地對著背後龍神低喝。然而巨大的蛟龍一動不動,背著全身是血的傀儡師,隻是在半空裡注視著那個偶人飄走。

 “嘻嘻,除了蘇摩,誰都殺不了我。”半空中那個偶人的聲音傳來,帶著歡喜惡毒的笑意,漸漸遠去,“等著我……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蘇摩,我要吃了你的心……”

 “不用追。”聲音消散的時候,蘇摩掙扎著吐出一句話,阻止了西京,“你……你殺不了它。”

 西京一驚停步,驚駭地看到從血池中走出來一般的蘇摩。

 雖然隻是十指上的絲線被斬斷,然而仿佛他成了斷了引線的傀儡,身體各個關節上出現了細而深的洞,血無法休止地湧了出來,浸沒了龍的金鱗,滴滴墜落。

 “你……!”西京大吃一驚,顧不上再去追那個傀儡,一個箭步衝到蘇摩身旁,俯身查看傷勢,“怎麽會這樣?那東西居然能把你傷成這樣?”

 “拆骨斬血啊,必然會一時潰散如廢人……不過,它定然也好受不了到哪裡去。”蘇摩微微笑了一下,“隻是不想,它居然比我先下了決裂的心。”

 傀儡師抬頭望著近在咫尺的蒼穹,眼神淡漠而疲倦。

 那麽多年了……它忍受著他,他也折磨著它。因為心知一旦離開對方,彼此都會付出極大代價:他將失去通過“裂”得來的所有修為,而它在未長成之前若失去他在力量上的支持,也會像斷掉臍帶的嬰兒一樣夭折――他們都在內心存了奢望:希望某一日能徹底的吞噬對方的精神和,從而獲得完美的、至高無上的新生。

 仰望著蒼穹,蘇摩忽然輕笑了一聲。那麽多年來,他們在相互牽扯中不停的往深不見底的黑暗裡墜落――時至今日,終於可以解脫。

 西京看著臉色蒼白如死的傀儡師,暗自憂心,脫口問,眼睛卻是看向了一旁懶洋洋揮動尾巴的蛟龍:“為什麽不趁機除了後患?它現在也很衰弱,是麽?”

 “無論、無論多衰弱……你也殺不了它。你最多隻能封住它一段時間罷了。”蘇摩的聲音逐漸低下去,眼裡的碧色渙散開來,似乎體內的血都已經流盡了,“在這個世上……力量從不可能被憑空創造或是憑空消滅。隻能相互轉換,或者……或者保持著一種均衡……”

 傀儡師的精神力在渙散,龍急急地回過頭來,卷起尾巴將他包裹。噴出了濕潤的雲霧,將鮫人包圍起來,可失去了如意珠,龍的力量也減弱了很多,一時間居然無法立刻止住蘇摩身上如泉湧出的血。

 蘇摩緩緩說著,吐出的卻是一切術法者都必須遵從的至高無上準則。

 “和阿諾對應的……”蘇摩微微吐出了一口氣,筋疲力盡地闔上了眼睛,“隻有我。”

 “下一次遇到它時,我一定會不惜代價的將它消滅。”

 -

 “天啦!這、這是……怎麽回事!”抹掉又一滴掉在臉上的血,那笙仰頭望著天空,急得變了臉色,不由跳腳,“這是誰的血?誰的血?是大叔還是那個蘇摩啊?”

 然而,不管是誰的,都讓她心急如焚。

 再也顧不上什麽,把晶晶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後,她對著小姑娘豎起了食指:“噓,你先呆在這裡一會兒,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來――你可別亂走啊。”

 “嗯。”晶晶怯生生地點了點頭,看著這個姐姐從懷裡拿出了一卷書攤在地上,急翻。

 “在這裡!”找到了自己想看的那一頁,那笙脫口叫了一聲,然後從地上捏起了一撮土,喃喃,“土,為其穴;木,通於天?撮土為壇,截一段無本之木……木在哪裡?”

 苗人少女臨時抱佛腳,惶然四顧。

 昨夜漫天的烈火焚燒了一切,那些樹木早已成了焦炭。

 “喏。”晶晶爬在籬笆上,從火沒有燒到的地方折了一支嬌嫩的藤蔓下來,遞過去。上面還星星點點開著紅色的六芒星狀花朵――這是九嶷郡特有的鈴蘭,據說在一年一度風從九嶷山掠下時,這些花會一起發出歌唱般的聲音。

 那笙來不及挑剔,連忙接過,插在那一撮土裡,然後一手拿書,一手開始劃起了符咒。

 八歲的晶晶在一旁看得好奇無比,眼睛晶亮。

 “破!”在最後一筆閉合結界的刹那,那笙咬破手指將血滴入,一聲低喝――啪的一聲輕響,那斷折下的藤蘿忽然破土而立,徑自發芽開花起來。在藤長到三尺高的時候,那笙一手拉過,纏繞在自己的腰間,一圈又一圈。

 “起!”又一聲低喝,那顆藤如活了一般,按照號令從地面冉冉升起,向著空中生長。

 “呀!”晶晶仰頭看著那顆藤越長越高,不由驚喜地叫出了聲,拍手大笑起來。

 然而就是這一會兒,藤蘿唰唰地又高了幾長,帶著那笙升往虛空,她連忙對底下仰頭觀望的小女孩囑咐:“別亂跑,等著我下來!”

 那笙第一次運用木系法術,心裡也是忐忑的很,緊緊抓著那顆藤,不敢看一下腳下的大地,隻是抬頭四顧,看著巨龍的影子越來越近,從一點慢慢變成一片。

 “醉鬼大叔!你們、你們在上頭麽?”她鼓起勇氣,對著天空大呼,“在乾嗎啊!我上來找你們了。”

 聲音未落,頭頂的黑影忽然鋪天蓋地籠罩下來!

 “啊!”那笙嚇得驚叫了一聲,忽然覺得那顆一直向上長著的藤蘿瞬間軟了,幾乎是癱瘓一般向著地面掉落,她也隨著一頭栽下去。

 “胡鬧!”黑影上忽然掠下了一個人,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把她從藤蘿上拎起,“第一次用木系的術法,居然就敢培出無本之木?還拿著一株藤來濫竽充數,萬一掉到地上成肉泥怎麽辦?!”

 那笙驚魂方定,看清抓住自己的是西京,忽然間就哇地哭出來,跺腳:“你還說!你還說!閃閃被那群西荒強盜擄走了,你人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還來罵我……!”

 西京陡然張口結舌。

 “別跺,痛啊。”那笙正發作,卻聽有個聲音不滿地喝止。

 “痛什麽痛……”那笙一邊跺著“地面”,一邊喃喃,忽然睜大了眼睛,“哎呀!”

 這才發現自己是到了蛟龍背上,少女失聲。然後目光一轉,又看到了滿身是血的傀儡師,再度驚呼:“蘇摩!”

 隻是一瞬,龍已經降落在一片曠野上,舒展開爪牙,輕輕將背上馱著的傀儡師放到地上。

 “他、他怎麽了?”那笙看得觸目驚心,拉緊了西京的衣袖,指著蘇摩,有點結巴起來,“死了麽?怎麽會這樣……誰能殺的了他呀!”

 “沒死。”西京顧不上和這個女孩說話,幫著蛟龍將蘇摩放到了地上,止血。

 也許是覺得落地後行動不便,蛟龍將龐大的身軀在地上一卷,忽然間就縮小成了三尺長。然後靈活地轉過頭來,吐出真氣,催合著蘇摩身上的傷口。

 “咦?”看到那樣龐然大物瞬間就變得如此玲瓏嬌小,那笙脫口吃驚,隻覺得好玩。

 龍可大可小,或潛於淵,或戰於野,千變萬化無所不能。

 西京卻是顧不上其他,在一旁查看著蘇摩的傷勢,急促開口:“龍,快想辦法,蘇摩的身體快不行了――這不是的傷而是靈體斷裂產生的!我止不住血!”

 “啊,不用急,”那笙倒是胸有成竹地安慰西京,氣定神閑,“我記得蘇摩他有一種法術,可以自己愈合傷口的!――就算砍下他腦袋來,都會自己長出一個新的呢!”

 “你知道什麽!”急切間,西京毫不客氣地呵斥那笙,“這種術法極其惡毒和損耗自身。蘇摩會操縱自身的時間,使其加速或者放緩――他采用了‘縮時’的術法,將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壓縮到一兩天、作用在自己的肌體上,才會獲得這樣迅速的痊愈!每次使用,他的壽命就會相應折減。這種方法、怎麽能用?”

 那笙聽得目瞪口呆,想起從慕士塔格雪上上初見蘇摩時,就看到他一次次的自殘和恢復,不由覺得一陣寒意從心頭透上來。

 這個人……為什麽一直以傷害自己和別人為樂,又不停地透支著自己的生命呢?

 龍神剛剛送走了那一批女蘿,聽到了劍聖的呼喊,回頭看著血泊中一動不動的傀儡師,眼神凝聚起來。然而這個活了幾萬年的神依舊是一副慢吞吞的樣子,有著大智者一樣不緊不慢的語調:“不用擔心……鮫人的身體太脆弱。他,也該換一副軀體了。”

 “什麽?”西京和那笙同時脫口詫異。

 “海皇複生!”龍忽然長吟了一聲,擺尾直上九天!

 仿佛被看不見的線牽引著,蘇摩的身體直飛起來,卷入了龍神攪起的漫天風雲中。龍盤起身子,圍繞著海皇上下飛翔,無數金光和祥雲圍繞著他,令地下所有人不敢直視。

 “這是、這是什麽……”那笙用手擋著眼睛,結結巴巴。

 “海皇複生!”然而,另外一個由遠及近的狂喜的喊聲答覆了她,“龍神……龍神騰出蒼梧之淵了啊!海皇複生,海國複生!”

 西京和那笙詫然回頭,看到匆匆趕來的卻是寧涼和另外兩名鮫人戰士。

 複的戰士陸上奔跑的速度及不上西京一行,此刻才來到九嶷山下,然而一眼望見半空裡的光和電、便立刻跪倒在地,對著天空伸出雙手。帶著狂喜的表情,然後開始瘋狂地不停叩首,直到鮮血從他們白皙光潔的額頭滲出。

 “他們、他們怎麽瘋了一樣……”看到那樣狂熱的神色,那笙隱約覺得害怕,往西京背後退了一步。

 “別怕,沒事。”西京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這個孩子、怎麽能了解受盡了苦難的鮫人們此刻的心情啊。

 天上忽然起了轟然的巨響。金光碎裂了,以一種洶湧澎湃的力量四射開來,宛如紅日般耀眼,讓地上那些虔誠的鮫人都不敢仰視。

 轟然盛放的金光中,浮凸出一個人的影象。

 高冠博帶,廣袖長襟,一頭藍發在風中飛揚,王者的右手上纏繞著蛟龍,左手平舉,托起一顆光芒四射的寶珠――隻是一瞬的凝聚,這個幻象又轟然碎裂了,隨著四散的金光一起化為千百片,消失無蹤。

 “海皇。”空中傳來低沉的呼聲,那是龍的低吟響徹了這一片天空,“複生。”

 金光中幻象重新凝聚,然而,那個王者的臉卻換成了蘇摩。

 那笙咦了一聲,只見幻象裡蘇摩靜默地閉著眼睛,陰梟妖異的臉上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安詳,仿佛在無始無終的光陰裡沉睡。他的右臂上纏繞著金色的龍,左手握著寶珠,輕輕放在胸口,珠光流動在他身上,他的眉心緩緩透出一線碧藍的光。

 忽然,那一線光急速擴大,無數的幻象從沉睡的眉宇間飛出,遍布天地。

 碧海藍天,幽冥水底,龍和鮫人,巨大的宮殿和無數的寶藏……那些幻象無窮無盡的飛出,短促地在天地間浮凸一刹,又宛然湮滅無蹤――仿佛是煙花的盛放和消散。

 “天啊……”那笙怔怔仰著頭,望著虛空裡不可思議的一幕,“那是什麽……?”

 “是往世。”西京一起仰頭看著,靜靜回答,“蘇摩正在龍神的幫助下,繼承著歷代海皇的記憶和力量吧?”

 在所有記憶碎片如煙火般湮滅的瞬間,龍發出的低吟震動了天地。

 風雲在瞬間聚攏,九嶷上空風起雲湧,雷電呼嘯!

 無數的閃電穿透了雲層下擊,發出嗑啦啦的巨響。然而那些電光卻是金色的,宛如一柄柄巨大的利劍從九天之上刺落,交織成一道光網。

 那樣刺眼的光,讓所有地上的人不敢仰望。

 然而在這金色閃電的間隙中,卻露出了三雙巨大的黑翼。如雲的黑翼之上,隱約看得到三個女仙禦風而來,衣袂飛揚。那些金色的光芒,就是從她們手心裡放出的。

 “天啊!”那笙再一次驚叫起來,指著閃電交錯的天空,“三女神!這是不是傳說中的雲荒三女神?!”

 “海皇複生,驚動天地。”西京感慨萬千,喃喃對著天空低下頭去,同時也按下了那笙仰著的腦袋,“不要看。”

 “為什麽!”那笙惱怒地扭著脖子,驚奇不已,“我要看神仙!”

 “敬仰天上的神,和熱愛自己的國家一樣,都是必要的。”西京歎了口氣,卻放開了她,“不過,你畢竟也不是雲荒上的人。不勉強你。”

 那笙立刻驚奇地抬起頭,繼續望著天空裡神奇的景象:

 漫天的金色閃電裡,雲荒三女神仿佛聽到了龍的召喚,乘著比翼鳥禦風而來。曦妃,慧珈和魅婀靜靜地在空中呈三停住。以三位女神為中心,那些閃電紛紛擊落在一處,到最後匯集成了巨大的金色光球。龍神圍繞著光球上下飛舞,仿佛用盡全力在催化著什麽。

 女仙們在比翼鳥上闔起雙手,靜默地對著天地祈禱。

 在天宇間的閃電完全消失的瞬間,那個巨大的金色光球轟然盛放!

 光在天空中裂開,幻化出各種奇怪的形狀:如飛鳥,如奔馬,如遊魚……在金光中,一個人的身影浮現出來,在虛空中不受力似的漂浮,深藍色的長發如同水藻一樣飄拂。

 然而這種靜止隻是一刹,那個光芒中誕生的影子便忽然從九天之上墜落了。

 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到最後幾乎化成了一道電光――然而,那樣驚人的速度、在落到水面的刹那卻忽然靜止。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托住,那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輕輕地躺在青水上,衣襟和長發剛剛接觸到水面,無聲蕩漾,就仿佛是一個剛剛誕生的嬰兒被安然地放上了搖籃。

 “蘇、蘇摩?!”那笙跟著那幾個鮫人戰士奔到水邊,探頭一看便驚呼起來。

 還是一樣的容貌,但是軀體卻在刹那間完全變了――片刻前還支離破碎血流不止的蒼白身體,奇跡般地全部愈合,變得如同玉石般的光潔堅硬,沒有一絲傷痕。

 “海皇!”寧涼帶著鮫人戰士跪倒在岸邊,看著水面上浮起的蘇摩,恭謹地呼喚。

 深碧色的眼睛緩緩睜開了,先是看著天空,然後再看到了岸上的一行人,眸子裡有某種變化――仿佛茫然、又仿佛釋然。

 “咦!”在他睜開雙眼的刹那,那笙卻忍不住脫口驚呼了一聲。

 不對!這、這眼神不對!――這不是蘇摩的眼神。

 那甚至已經不再是盲人的眼睛!裡面流轉著種種困惑、悲傷、堅強和光彩,完全不像是以往那個陰梟的傀儡師所能具有。甚至,也不像任何同一個人所能具有。

 在方才的刹那、龍神召喚出了歷代海皇所具有的那種力量,注入蘇摩體內,並賦予了他全新的身體,取代了原本傷痕累累、瀕臨崩潰的軀體。

 同時,也將歷代海皇所有的記憶、一並注入。

 現在的蘇摩,已然不是過去的那個傀儡師。

 在那一瞬間,空桑劍聖隱約有一種釋然,卻也有一種失落。

 釋然的是那個嗜殺的傀儡師終究已消失,對這世上很多人都不再具有威脅力,也消弭了某種不可預見的災難;而那種失落卻是莫名的――多少年來,自己一直難以原諒這個鮫人對小師妹的傷害,然而如今,看到那個曾經痛苦掙扎的靈魂終將消失,卻有一種茫然的失落。

 在族人的召喚聲中,新生的海皇睜開眼睛。

 他的容顏依然是那樣俊美,宛如旭日初升,無可比擬。

 青水在他身下蕩漾,仿佛受到了某種操縱,用一種溫柔的力量托著他,瞬忽升起了一丈,形成了一個透明的水製王座。文鰩魚飛過來,親切地吻著他的衣襟,旋繞著上下飛翔――一切有水有血之處,便是海皇無所不能之處。

 “……”蘇摩在水的王座上低下頭,用手撐住額際,仿佛腦海裡有什麽在搏鬥。

 之前無數世海皇們的記憶洶湧而來,衝亂了他本有的記憶。

 經過方才那一次召喚,龍神仿佛也有點疲倦,再向著九天上三位女神致意感謝之後,緩緩從空中降低了身姿,向著他飛來。軀體慢慢縮回三尺,盤繞在海皇的右臂上。

 “自由。”

 過了許久,忽然間,王座上海皇抬起了頭,仿佛終於在無數記憶的重壓下清醒過來。垂落的藍發間、碧色的雙眸閃閃發亮,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彩,吐出了複生之後的第一個詞。

 鮫人戰士們被那兩個字悚然驚起,抬頭望著自己的王,舉臂高呼,重複著這個讓所有族人心神激蕩的詞:“自由!自由!”

 新的海皇隨著呼聲,在水的王座上緩緩舉起了雙臂,指向蒼天。

 隨著他的舉手,整條青水都沸騰起來!就在那一刹,不止青水,整片浩瀚的鏡湖,甚至遠在大陸外的七海,都一瞬間波濤翻湧!

 一切有血有水之處,便是海皇無所不能之處。

 碧色的眼睛閃爍了一下,薄唇頓了頓,仿佛在努力搜索記憶,吐出了第二個詞:

 “白瓔。”

 所有人都呆住。連龍神都不自禁地翹首,詫異地觀望著這個新生的海皇。

 王座上的人張開手來,俯視著掌心的紋路。他的手也已經換了新的肌膚,光潔如玉石,然而手指上十個樣式奇特的戒指依然赫然在目,斷裂的引線飄然垂落。

 海皇看著那些斷裂的引線,似乎看到了某個被截斷的時空中去。

 那些引線連著的,是某種“過去”和“往昔”。

 “隻要循著這條線,無論身處哪個時空,都能返回彼此身側。”

 即使在無數生無數世的回憶重壓下,那一句話依然清晰地浮凸出來,回響在重生後的心靈上空,將一切不願意忘記的記憶喚醒。是的……不願意忘記。他要記住在這一生裡,無數的苦難之中,也曾綻放出一朵純白的蓮花。

 哪怕和這一朵蓮花伴生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記憶。

 執一起,腦海中那些呼嘯洶湧闖入的激流就安靜下來了,在某種強大的力量下平息,有條不紊地沉下來,潛伏在心靈的深處,不再和“本世”的記憶爭鋒。

 那一瞬間,那笙重新看到了往昔熟悉的眼神――冷冷的,空洞的,似笑非笑,帶著某種頹然無望的鋒銳,仿佛暗夜的黑。

 “白瓔。”水的王座上,那個新帝王抬起頭,看著天際重複了一遍,眼神有某種變化。

 他將手放在胸口正中,蹙眉,仿佛那裡感覺到細微的疼痛。

 是的,記起來了……都記起來了。管他什麽海皇重生,什麽前生後世――他隻是蘇摩,屬於他的記憶隻有那一份,歷代千秋四海都不會再有別的。

 白瓔……白瓔。他一遍遍的回憶起那個名字主人的音容笑貌,回憶起在一起的短暫時光。那個從不說出口的名字復活在他胸臆裡,並且將永遠的活著,直到和他一起化為灰燼。

 那笙抬頭看著他,不知為何反而松了口氣,覺得莫名的歡喜。

 “蘇摩!”她在岸邊叫起來了,對著那個鮫人的王者招手,“你沒摔壞腦子吧?記得我是誰麽?”

 “那笙?”蘇摩蹙了蹙眉,說出了她的名字。

 然後,不去理會苗人少女的歡喜笑聲,他望向這片燒殺過後的九嶷土地,眼神一直投到了半山的宮殿裡。沉默了良久,忽然冷冷地吐出了幾個字:“青王……青王。殺了他!”

 所有人又是悚然一驚。

 居然還記得!

 在過了上百年、兩次脫胎換骨,前朝空桑貴族加諸於這個少年身上的極端的屈辱和仇恨,居然還這樣深刻地烙在這個鮫人的靈魂深處。那是什麽樣的一種可怕力量。

 如此的堅定深刻,隻有死和愛可以與之相比。

 D

 九天之上,閃電烏雲都已經消散。神鳥的雙翅如雲般鋪開,三位女仙靜默的低頭,望著青水之上誕生的新王者。

 “海皇蘇摩啊……純煌之後,鮫人一族裡終於誕生了新的王。”曦妃輕輕歎息。

 “我們對這片大地的守望,也終於結束。”慧珈微微一笑,有輕松的表情,望著手心裡護著的一縷白光,“我們是不能插手異界事務的――所以自從七千年前替純煌保管起了海皇的力量後,就隻能一直等待著新海皇的誕生。”

 曦妃的眼睛望著大地,神情寥落:“是的,自從湮離開後,我們已經等了太久太久。”

 魅婀輕輕歎了口氣:“別說了,我們還是趕緊將湮的靈體送回雲浮吧――七千年了,好容易等到了她可以重新返回天界的時刻。”

 她望著慧珈手裡捧著的一縷白光――那一縷光華流轉不定,在慧珈手心溫柔地閃動,是剛剛被她們從黃泉之路上迎接回來的生魂。多麽熟悉的氣息……她們最好的姊妹,雲浮城最美麗也最慈悲的女子。然而轉瞬間,竟已是暌違千年。

 魅婀望著那一縷光,眼神漸漸悲哀,輕聲道:“走吧,不要再注視著人世了――如果違反了天規,城主如何肯放過我們?”

 三位女神臉色齊齊一凝,不自覺地抬起頭,望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天空深處――那裡,連飛鳥都不能到達的九天之上,隱約可以看到一點白色的光,仿佛晨曦裡的一顆明珠。

 那是雲浮城。她們翼族最後的一座城池。

 ――是的。她們在雲荒的人眼裡是神,是天人,擁有著超越凡世的力量。

 關於三女神和九天之上天人的種種傳說流傳於雲荒大地,然而她們卻始終並未插手過歷史半分。因為,她們始終記得自己真正的身份,和族中的禁忌。

 她們,隻不過是天地間僅存的幾個純血翼族。

 她們這一族誕生在鴻蒙開辟之初,早於鮫人和空桑人而存在。她們擁有強大的力量和先進的創造力,一度是天地之間最驕傲的民族,曾和龍神、創造神、破壞神一起,在這一片海天之間留下最初的腳印。

 然而,那之後她們一族卻逐漸退出了歷史,隨著帝都雲浮城的飛上九天,最終消失在雲荒海天之外。

 那之後她們的身影從未出現在雲荒大陸上。隔絕萬年的歲月讓她們這一族蒙上了種種傳奇色彩、在後人的口耳相傳裡,被附會成接近了神定義的存在。她們的真正來歷被歲月掩蓋,沒有誰記得宇宙洪荒之前、她們也曾翱翔於天地之間,隨意地棲居和生活,與其他族類一模一樣。

 如今,天地間僅存著寥寥可數的幾個翼族,活在九天上的孤城裡,與世隔絕。

 她們擁有著超越雲荒大地上所有種族的力量,孤獨地生活在九天之上,守望著這片大陸,擁有長久得看不到頭的生命。

 九天是翼族的領域,七海是鮫人的疆土,而雲荒大陸則是人的國度。

 他們之間有著無法逾越的界限,一直各安天命地生存。

 直到七千年前,那個悖逆天地的星尊帝打破了這一界限,將所有本已穩定的平衡全部打破。海國覆滅了,就連長久退出雲荒舞台的雲浮翼族,也被卷入了那一場浩劫。

 “我們盡快回去向城主複命吧!”

 在第一縷日光灑落大地之前,三位女神齊齊展開了背後的雙翅,離開比翼鳥,向著九天上的雲浮城飛了回去。她們背後的羽翼是潔白的,展開的時候就如同白雲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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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的女神化為飛鳥離去,然而地面上的人都未曾留意。複蘇後的蘇摩毫不遲疑地向著九嶷王宮乘龍飛去,眼裡帶著騰騰的殺氣。

 寧涼帶領著其余鮫人戰士,想也跟隨著他而去,卻被堅決地阻止。

 “你們回鏡湖大本營去!”重生的恍惚仿佛隻是延續了刹那,很快新的海皇便恢復了便捷的思維,對著戰士吐出指令,“――已經兩三個月了,左權使炎汐應該從碧落海鬼神淵返回。你們替我回去迎接他,然後,把他帶回的那個石匣拿到這裡,轉交給……”

 頓了頓,湛碧色的眼睛投向遙遠的白塔倒影,語聲放輕:“給白瓔。”

 等到六體複原,她的丈夫、空桑人的王,便可以複生了吧。

 而她呢?……那些冥靈,在復國大願完成後,又該如何。

 蘇摩頹然低下了頭,用蒼白的手扶住了額頭,感覺尚自混沌的內心裡有某種激烈而深刻的潛流湧起,壓住了所有其他思緒――“或許,讓空桑萬劫不複比較好一些?”

 然而這個頭一動,身側的龍神霍然感應到,回身凝視著海皇,那目光無聲卻寧靜,充滿了安慰和寬解,直到他將心頭的惡壓製下去。

 “可是,王你要――”寧涼領命,卻不解地看著蘇摩。

 新的海王將目光轉開,重新看向九嶷上的宮殿,嘴角忽然再也無法克制地湧上殺意,霍然一拂袖,便乘龍飛去:“我,要先去殺一個人!你們先走,在鏡湖等著我。”

 “是!”寧涼不敢遲疑,立刻帶著下屬戰士離去。

 隻有那笙有些發呆地站在了當地。

 “多少年的血債,終於要償還了。”西京望著高聳入雲的九嶷王宮,低微地歎了口氣,絲毫沒有過去插手的意圖。

 ――雖然青王魏算是同族,也是昔年舊交,然而即便是悲憫的劍聖、也沒有救這樣一個十惡不赦之人的打算。

 “我們走吧。”他拉了拉那笙。

 “去哪裡?”那笙有些發呆,繼續看著九嶷王宮,看到那裡很快騰起一股煙塵。

 “繼續上路。”西京扯了這個苗人少女一把,拉著她往九嶷王陵的帝王谷入口處奔語氣急促去,“蘇摩去報仇,正是個好機會――我們得趁著九嶷郡大亂,趕快去神廟裡把真嵐的右腳拿出來!”

 “啊……那隻臭腳,居然被放在了神廟裡麽?”那笙喃喃,忽地覺得好玩,笑了起來,“好,我們趕快去,不管蘇摩了!”

 被西京拉著,她的速度也陡然加快了。

 兩人的身影轉瞬消失在九嶷山麓的蒼青色裡。

 -

 經歷諸多變故後,心情急切的少女為著肩上的使命奔波,直奔九嶷而去,一時間竟然完全忘記了還有一個孩子翹首癡癡地等待著她。

 “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來――你可別亂走啊。”

 她對著這個七八歲的啞巴孩子這樣叮囑,於是膽小聽話的晶晶就找了個偏僻的水邊草叢躲了起來,乖乖地抬頭看著天空,期待著那個騰空而去的神奇姐姐回來找她。

 閃閃姐姐被強盜虜去後,她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爹爹是去了黃泉……那應該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時回不來。而娘……即便是她年紀幼小,也是隱約地明白娘早已不要她們姐妹了。現在,該怎麽辦呢?

 外面是一片戰亂後的哭號之聲,晶晶有些害怕地抱肩躲在水邊一人高的澤蘭叢中,咬緊了嘴唇,等待著那個小姐姐回來找她。然而,眼睜睜地看著那條藤斷裂,半空中的光芒消失,那個小姐姐卻再也沒回來。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她覺得肚子餓了起來,悄悄地往水邊蹭過去,去尋找一些可以果腹的東西――畢竟是窮人家孩子,知道野外哪些東西可以吃。

 打撈著漂浮青水上的植物,剝出一粒粒潔白圓潤的菰米,塞到嘴裡。

 水邊的草叢裡蚊子奇多,她忍不住劈劈啪啪的打起來,滿耳是嚶嚶嗡嗡聲音。

 然而,那種擾人的嚶嚶聲裡,忽然夾雜了另一個微弱的聲音,仿佛苦痛的低呼。她低下頭,看到縹碧的青水裡,蜿蜒著一縷血紅色!

 晶晶嚇了一跳,縮回了草叢裡。

 然而那個聲音還在繼續,茫然而苦痛,似乎也不是對著她發出的。

 “帝……帝都……回、回去……碧……碧。”

 八歲的女孩子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從草叢後探出頭,小心翼翼地循著血流的方向看了一眼,脫口叫起來。

 一個人!水邊的軟泥上陷著一個人!

 仿佛是落到了水裡,又拚命掙扎著上岸,一路拖出了長長的血跡。那個面色蒼白的人全身是血的,在青水岸邊昏迷過去,身上長長短短地戳著好幾個血洞,無數的蚊子和螞蟥聚集過來,在傷口上吸血。

 咦,不認識……似乎不是村裡的人呢。

 晶晶好奇起來,大著膽子靠近這個昏迷的人,替他趕走那些討厭的東西,輕輕推了推他:“咿?咿?”

 然而那個人一動不動,隨著她的一推、發出一聲悶哼,身上的血流得更加快了。

 晶晶嚇壞了,不知如何是好。

 急切中,她無意識地低頭,注意到那個人身上的衣服頗為奇怪――完全不像這一代村民穿的長袍短衣,而是用一種沒有見過的料子織成,雖然浸在水裡、居然沒有濕。顯然也受了烈火的舔舐,有些發黑,卻沒有焦裂。

 她看到衣服的前襟上,用金絲銀線,栩栩如生的繡著一隻飛鷹。

 如果換了是九嶷郡的大人們,多半立刻就會明白眼前這個人是征天軍團的軍人,而且軍銜頗高――然而八歲的晶晶卻還不懂這些,隻是有點好奇地往前湊了湊,掬起水,用柔軟的草葉擦去了這個人滿臉的血汙和淤泥。

 “咦……”看到那張因為失血而顯得慘白的臉時,晶晶發出了一聲簡單的低呼。

 軍人的劍眉緊蹙著,顯露出痛苦的神情,在昏迷中斷斷續續地呻吟,用手捂住胸口上的貫穿性傷口。然而這個人的眼角眉梢卻有一種讓孩子都覺得安全的氣質,毫無殺戮和攻擊的味道,那樣的安靜和無辜,仿佛一隻落入獵人網中的白鳥。

 “啊。”遲疑了片刻,啞女晶晶仿佛下了什麽決心。

 挪動雙膝到了他身側,一粒一粒地、將手裡剝出來的菰米喂到他嘴裡,然後折了一片澤蘭的葉子,卷了一個杯子,去河邊盛回水,用葉尖將水一滴滴引到他乾裂的嘴角。

 “碧……碧。”那個人在昏迷中喃喃醒來,吃力地睜開眼睛。

 頭頂是斑駁的青色,一點一點,灑下金色的陽光,投射在他蒼白的臉上。耳邊,有著淙淙不斷的連續水流聲音――

 這……這是哪裡呢?

 凌晨時分,征天軍團變天部和玄天部,全軍覆沒於九嶷郡蒼梧之淵上空。

 他沒有當一名逃兵。在孤注一擲刺中巨龍後,他的風隼在狂怒的烈焰裡四分五裂。他被拋下了萬丈高空,向著九嶷大地墜落,最後在轟然的巨響中失去知覺。

 原來……自己還活著麽?

 “嘻。”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歡喜的稚嫩笑聲。他努力轉過頭,尚自模糊的視線裡看到了一張滿是血汙的小臉。那個孩子正對著他笑,明亮的眼睛裡滿是歡喜。

 不是鮫人,也不是空桑遺民。這、這是……九嶷的百姓麽?

 他忽然間有某種愧疚,想起了那一場戰亂會給地面上的九嶷人帶來怎樣的災難。忽然間他又感到了自己的幸運――如果不是被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發現的話,作為這場災難的製造者,他會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憤怒中撕成碎片吧?

 他這樣想著,不由得對著這個孩子伸出手去:“你……叫什麽名字?”

 “咦?”晶晶歪著頭,顯然聽得懂他的話,卻不能回答,隻是咿咿喔喔地比劃著。

 看他還是不懂,就急了,低下頭在河岸的軟泥裡劃了兩個字,指給他看。

 晶晶。

 他看清楚了,卻微微歎息了一聲――是個啞巴孩子麽?

 “晶晶,帶我回你家,但不要讓別人知道,好麽?”他叮囑這個孩子,吃力地從懷中拿出一個錦囊,“這裡有錢――麻煩你回家找人替我去買一些藥,我得盡快離開這裡。”

 金銖從錦囊裡叮當墜地,那是足以讓九嶷一般百姓勞作一年的收入。

 然而晶晶卻是一動也不動,轉頭看著遠處依然烈火升騰的村莊廢墟,眼裡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淚水。

 “家……”她喃喃發出一個單音節,哭了。

 她是說,她家裡人都死了?!那一瞬間,飛廉的心裡陡然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痛苦,讓身經百戰都不曾動搖的軍人低下了頭。那樣的眼神……孩子的眼神。

 他隻覺得無法直視,心中有一種強烈的愧疚和痛悔,卻無可奈何。

 他是軍人,是門閥子弟,是十巫門下新一代年輕人裡的佼佼者,一生下來就注定要成為帝國的統治者。然而,他卻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們完全無法相同。

 他不喜歡殺戮,不喜歡征服,他不明白為什麽戰爭和殺戮會是必需品,而所有的種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處。

 雲煥曾經說過他是個優柔的人,耽於理想化的臆想,卻缺乏對現實的行動力。他不得不承認同僚那句尖刻的評價是正確的。是的,他是個軟弱的人……連所愛的女子,都沒有公開出來的勇氣――因為,碧隻是葉城海國館裡的一名鮫人歌姬,被所有冰族人歧視的卑賤奴隸。

 他花了巨款替碧贖身,讓她秘密的住在了帝都的外宅裡。然而作為巫朗一族的第一繼承人,門閥的貴公子,他依然不得不按期和巫禮一族的長女訂婚。

 他從心裡推崇鮫人一族的美麗純潔,私心裡認為這些大海的兒女是雲荒上最美麗的種族,不比任何種族、哪怕冰族低賤半分。然而,這種觀點在他這個階層裡也是大逆不道的――多年來,他隻能盡可能的善待身邊的鮫人傀儡,卻無力去扭轉整個帝國裡鮫人的悲慘境遇。

 無能為力。他一直反感著現實裡的一切,卻缺乏雲煥那種徹底反抗的勇氣。

 他這種懦弱的人,將遵循著這種鐵一樣的秩序逐步長大,直至逐漸老去,死亡。

 然而他的心,卻會在漫長的一生裡一直受著折磨,不能安寧。

 無法忘記第一次從軍,出發去平定砂之國一個小的部落叛亂的情形――據說那裡的牧民不肯聽從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點,堅持著自古以來遊牧的生活方式,認為在馬背上生長和死去、是天神賦予他們的驕傲,寧死也不能放棄。

 為了殺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斷然下令將這個小部落徹底滅絕。

 僅僅為了這種事,就要殺人?……作為一個新戰士,他在內心激烈地反抗著,不情不願地和雲煥一起跟隨齊靈將軍出征。

 雙方的力量是懸殊的,不過十數天,征天軍團就基本上全數殲滅了反抗者。

 砂之國的最後十多名戰士在被追殺到窮途末路時,齊齊馳馬來到空寂之山腳下,對著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驁的西荒戰士爆發出了一陣驚動天地的哭泣,對著神山舉起雙手,狂呼著他聽不懂的話,任憑追趕上來的風隼從背後洞穿他們的胸膛。他們的血,如紅棘花一樣綻放在荒涼的大漠裡。

 那種寧死不屈的反抗眼神,讓他震撼莫名。

 然而讓他永生難以忘懷的,卻是那個部落裡的一個小女孩。

 族裡的青壯年都戰死了,隻留下一些老弱婦孺,被羈押在帝隊裡。齊靈將軍對著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說明他們這些人隻要肯放棄遊牧生活,殺死駿馬,焚毀帳篷,安分地住到帝國建造的定居點裡去,就不會受到進一步的處罰。

 然而那些老人和婦女卻是一樣的桀驁不遜,漠然聽著,然後一口啐在將軍臉上,個個眼裡有著野狼一樣瘋狂的亮光。

 沒的商量了。齊靈將軍憤怒地回過身去,下令將所有叛亂的牧民處死。

 帳篷被焚毀,駿馬被殺死,牛羊被分給了另一個馴服的部落。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終是消失在了歷史裡――一個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從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婦孺沒有絲毫的失態,隻是靜默地一個一接個走入挖好的坑裡――那靜默並不是一種麻木和怯懦,而包含著無比的勇敢和尊嚴。沒有哭鬧,沒有呼號,連被老人抱在懷裡的孩子都很安靜。

 他在一邊看著,鐵青著臉,控制著自己的手不至於發抖。

 當雲煥在一旁下令將砂土鏟入坑裡的時候,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腳尖,趴住了大坑的邊緣,仰頭看著頭頂上的靴子和軍人們漠然的臉。這個孩子的父親已經在前些時間的交戰裡死去了,而家人們還騙著她,隻說是父親出了趟門,很快就會回來找她。逡巡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到了他臉上,扯住了他的衣袂,怯生生開口――

 “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淺一點?我怕爹回來的時候,找不到我。”

 所有征天軍團和鎮野軍團的戰士都在那一句話後沉默下去,停止了動作。連雲煥都有點訥訥,一時間忘了催促戰士們繼續著最後的清洗。

 他卻在孩子的眼睛裡崩潰。

 那個瞬間他爆發出了一聲低喊,踉蹌著跪倒在坑旁,不顧一切地對著那個孩子伸出了手,想把她從坑裡抱起。那些木然站在坑中的牧民也被驚動了,個個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這個穿著滄流軍服的年輕人忽然跪下來,將族裡的孤女從坑中抱起。那些牧民的眼睛裡再度燃起了亮色,仿佛火焰跳躍。

 “雲煥,拉開飛廉!”齊靈將軍的斷喝,將所有戰士驚醒,“拉開他!他瘋了!”

 雲煥上來從背後死死地抱住他,斷然地采用了格鬥裡的手法,將激烈反抗的同僚從坑邊拉走。他手裡的那個孩子被奪走,扔回到了坑中。在那些牧民開始反抗之前,泥砂如洪水般傾瀉而下,湮沒了那雙眼睛。

 他瘋了一樣的掙扎,一個回肘,用力撞在雲煥的肋上。

 然而雲煥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擊打,卻不放開他,隻是毫不猶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後松手,讓他癱倒在活埋坑前。

 隨即,無數的戰馬趕攏來,在鎮野軍團的指揮下,呼嘯著在這個剛剛埋葬了數百人的大坑上來回馳騁。鐵蹄踩踏之下,一切都歸於無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態,為了一個賤民的孩子哭出聲來。如此的軟弱。

 他永遠作不到如雲煥那樣無動於衷――所以說,雖然出身比雲煥顯赫,但在軍團中的晉升速度卻落後於同僚,也是應該的吧。

 那之後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執行這種任務,是他自己刻意的逃避,也是叔父對他的照顧。

 都已經過去那麽些年了。

 那雙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該在深深的砂子裡腐爛,化成了土吧?

 然而,為什麽他的心裡,卻一直難以忘記呢?

 多年之後,在蒼梧之淵上空,全軍覆沒。

 戰爭再度張開了吃人的巨口。僅僅一夜之間,那些多年來親如兄弟的戰士們,全都將年輕的性命留在了這一方天空裡。連巫抵大人都死去了……而他,卻還活著。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澤蘭叢中,他看到了一個有著同樣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間他有些恍惚,覺得是多年前那個被活埋的孩子、終於被歸來的父親找到了。她從淺淺的沙土下爬了起來,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的看著他。

 “別、別哭啊……”他茫然地伸著手,想去擦這個小孩子臉上的淚水,然而負傷的手卻衰弱無力地垂落下去,“對不起,對不起。我帶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說著,感覺神智又開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麽了。

 然而,垂死軍人眼睛裡的某種神色感動了這個孩子。她啞然地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決然地開始包扎和清洗他的傷口,然後拿起金銖往村裡跑去。

 很多年後,後世在議論到這一段歷史的時候,都說飛廉是幸運的。

 因為以當時九嶷民怨沸騰的情況來看,如果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揀到了少將,這個軍人必然會被暴民們群起殺害,而雲荒將來的歷史、也將因此而改變;

 然而,沒有人想到、其實那個啞女也是幸運的。

 她的生命原本平凡,卻因為那一刻的選擇、而和歷史上諸多傳奇人物的命運軌道有了交錯點,不再如她的母親和弟弟那樣過著平凡庸俗的生活,在田地和水澤裡勞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她在一個月後隨著這個陌生的年輕軍人返回了帝都――那個雲荒的心髒。

 十大門閥側目:整個軍隊都覆滅了,飛廉卻帶回來一個九嶷的啞巴孤女!滄流帝令嚴苛,政局複雜,雖然戰死的巫抵作為這一次行動的主帥,承擔了最大的責任,然而少將依然因為這一次的失敗而受到了嚴厲的處罰。

 他被從軍中解職,勒令回家思過,直至元老院認為他已得到了足夠的懲罰、才能被重新起用。然而少將反而是長長松了一口氣,並不以這種處罰為意,也沒有作出任何的努力去挽回這個局面。

 將翅膀上系著的黃金解下,白鳥才可以自由的飛翔。

 將那些名利的枷鎖拋棄,他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生活方式。

 眼看他的前途毀於一旦,未婚妻當即翻悔,退掉了聯姻。他卻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門閥貴族在竭力培植了飛廉多年後,終於頹然地承認他始終不堪重任,同樣放棄了努力,轉而令立新人,全心全意的去對付那個剛剛從西荒返回帝都複命的雲煥,力圖置其於死地。

 飛廉的生活散淡下來。他居住在別院裡,和鮫人歌姬朝夕相對,不再和以前那一幫朋友來往。同時,他不顧叔父的反對、收養了那個九嶷郡的青族孤女。他不顧整個階層的恥笑,耐心地教導她學習諸多的知識技巧,帶她出來見識各方人士。

 仿佛從九嶷郡逃生後,他失去了對權勢的任何興趣,漸漸的懶散頹靡。

 然而沒有人知道,正是經過了這一次的死裡逃生,那個優柔散淡的貴公子心裡、某一種力量終於堅定起來,讓他不再一味地順從和畏懼。

 而一年以後,正是這個輕袍緩帶、與世無爭的貴公子,參與了那場扭轉時局的劇變。

 第八章帝王谷

 天馬的雙翅掠過黎明的天空,向著無色城歸去。

 然而順利的完成了如此一件大事後,空桑人的隊伍裡卻是反常的沉默。

 沒有人去問太子妃,上古白薇皇后的力量是否已經蘇醒,六王和冥靈戰士們隻是靜靜地按轡返回,趕在太陽的光輝降臨前回到水底那個城市。

 方才的駐足遙望中,所有空桑戰士都看到了太子妃和那個鮫人傀儡師話別的一幕。

 返回到隊伍的短短路上,太子妃不停的回望著昔年的戀人,依依不舍。

 於是,所有的空桑遺民都沉默下去。

 百年前,所有空桑人都將這段畸戀視為奇恥大辱,用各種鄙夷的眼神看著這個被玷汙白族少女,不惜動用火刑來維護種族的尊嚴;然而亡國滅種之後,這一段不光彩的歷史在濃重的血腥下變淡了,作為戰士守護了空桑百年的白瓔獲得了所有遺民的尊敬。

 她和真嵐皇太子一起,作為空桑人重見天日的最大希望,被所有族人仰望。

 然而,直至今天,所有人才發現、百年前的故事,原來尚未結束。

 “沒事吧?”

 “還好。”

 短暫的問答後,仿佛什麽看不見的屏障延展開來,讓小別重逢的兩個人沉默下去。

 白瓔從赤王手裡接過金盤,托在自己肩膀上,乘著天馬向著無色城歸去。不知為何,她心裡有一種極其強烈的傾訴,卻終歸說不出什麽。盤裡的頭顱一直望著妻子,眉頭微微蹙起,似乎也在考慮著什麽,同樣的沉默。

 “等空桑復活後,按自己的意願去生活吧。”忽然間,真嵐吐出了這樣一句話,轉過頭去看著後方天空裡巨大的蛟龍,“等得這一切責任和使命完結了,請你自由地……”

 白瓔震了一下,看著金盤裡孤零零的頭顱:“說什麽傻話。”

 她已經是冥靈……和其余五王一樣,在九嶷王陵的神殿裡自刎時,她許下了唯一的心願:讓空桑復國,讓族人在這片雲荒大地上重新好好的生活。然後,她的頭顱落入了神殿前的傳國寶鼎裡,六王的血注滿了這個神器,打開了無色城的封印。

 六星齊隕,無色城開!

 ――她成了靠著這一存在的、遊離於生死之外的冥靈,一旦心願完成,便會煙消雲散。

 金盤上的頭顱一直凝望著背後的方向,嘴角浮出一個笑意:“用剛剛獲得的‘後土’的力量,來交換冥靈的複生,應該是可以的吧?我記得古籍上記載有一個交換的法則,是逆著‘六星’的預言來的:獻上極大的力量,同樣可以獲取新的生命。”

 “用後土的力量?”白瓔驚呼了一聲,不知是她自己的反應還是體內另一個人格,“這怎麽可以?……這是白之一族自古傳承的守護空桑的力量啊!”

 “呵,”真嵐微微笑了一下,眼神卻是黯然的,“你若死了,白之一族還有人麽?”

 白瓔一怔,沉默下去,無言以對地抓緊了馬韁。

 “而舍棄這種力量,至少還可以換回一條生命。”空桑皇太子的眼睛是安靜的,沒有了平日一貫的調侃玩笑,“至於空桑,以後就讓我來守吧!雖然他們說沒有了後土的力量就會打破天地平衡,可是你看,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之後、空桑畢竟延續了幾千年――說不定到了那時候,會有另外的機緣。”

 “真嵐。”白瓔歎了口氣,探過手去,握住了他的右手,微微搖了搖頭。

 皇太子眼裡卻有一種深沉的表情,握緊了妻子的手:“我曾經想,如果空桑復活了,那應該是一種徹底的‘復活’,埋葬掉以前那個腐爛的空桑,摒棄多年積累下的偏見、腐臭、特權和種族仇恨,讓這個國家和這個雲荒,重新的活過來!”

 金盤上的頭顱頓了頓,輕聲說了最後一句:“當然,也包括每個人的、‘全新’的生活。”

 天馬飛翔,已然將近了無色城入口。

 “你回頭看吧……他哭了。真的。你看到了麽?”真嵐低聲道,望著背後虛空裡蛟龍背上的那個人,眼神複雜地變幻著,終於說出了這句話,“你回頭看一看吧,就什麽都知道了……那樣驕傲偏執的人,卻這樣哭了。他是愛你的。”

 白瓔的手劇烈地抖了一下,握緊了韁繩,眼睛裡慢慢籠罩上了一層霧氣。

 真嵐……為什麽你要我回頭呢?你以為我若回頭、便會得到拯救麽?

 她沒有回頭,隻是加速催馬前行。

 不能回頭……不能回頭!

 心頭有一個聲音強烈地響起,嚴厲地。再回頭也已是百年身,倥傯的時光中終究成了錯過的路人,到了如今,回頭又有何用?你應該知道你現在肩上的責任。

 那是……白薇皇后的聲音?

 白瓔身子微微一震,終於還是強行克制著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催馬一躍,返回了水底的無色城。

 波浪在頭頂盤旋著,閉合起來。

 光之塔下,六王歸位。

 “你不回頭麽?”金盤上的頭顱卻是茫然地歎息,沒有半絲喜悅,“其實,仔細想起來,你真的從來都沒有機會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是的,”白瓔終於開口,承認,卻看著他,一字一句,“其實,你也一樣。”

 皇太子微微動容,卻無言以對。

 “我們是一樣的人,走著同一條路,也必須背負起同樣的命運,”白瓔咬著嘴角,聲音卻是堅定,仿佛她靈魂裡有什麽聲音在召喚著,提醒她堅守自己的職責,“就如當年開國時的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一樣!”

 真嵐卻茫然地看著背後的虛空,喃喃:“不,我就是怕和他們一樣。”

 “為什麽?”白瓔霍然問。然而那語氣、已然和平日有了略微的不同。

 “因為他們不是好的范本。”真嵐吐了一口氣,“而我,卻希望你幸福。”

 “……”太子妃忽然能沉默下來,將天馬交給戰士帶走,自顧自靜靜地看著金盤中丈夫的頭顱――她的表情,忽然間也有了奇異的變幻。

 “你……身上真的是流著琅\的血麽?”她喃喃,伸出手去捧起頭顱,放到和自己齊高的地方,凝視著,歎息,“不一樣啊……七千年以後,已經不一樣了!”

 “你是?!”那一瞬間感覺到了變化,真嵐脫口驚呼,看著面前白瓔的眼睛。

 眼睛裡面,又有一雙眼睛。

 重瞳裡,隱藏著兩種表情和兩個靈魂,一起凝視著他。

 外面的,是哀傷而悲憫的,熟悉的溫柔。內裡的卻是堅定明亮的,隱隱帶有一種男子也罕見的高慨。望了他一眼,然後,內裡的那雙眼睛漸漸遊離出來了――最後,離開了冥靈的身體,漂浮在無色城的水底。

 “白薇皇后?!”在看到那雙眼睛時,真嵐和趕來的大司命一起驚呼出來。

 一瞬間,空桑皇太子和大司命都怔在了當地,說不出話來。

 虛無飄渺的無色城,終於迎來了七千年前的締造者。

 “琅\的血,流到你身上時、已經變淡了麽?”那雙眼睛一瞬不瞬地審視著真嵐,嘴角浮出了一絲笑意,仿佛能看透一切,默默地衡量著,忽地變了語氣:“不對……不對。你沒有繼承全部的力量!?為什麽?……皇天也不在你手上。”

 “皇天……”真嵐剛開始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說了兩個字,語調終於恢復了常態,挑了挑眉毛,“皇天送給一個中州人了。”

 “什麽?”白薇皇后的眼睛裡流露出震驚的表情。

 “聖後勿怪……皇太子殿下是想、是想借助那個人的力量,去尋回被封印的各部分軀體。”大司命也回過了神,結結巴巴地替真嵐解釋,“那些冰夷用車裂的方式,鎮住了皇天,奪走了帝王之血的力量――皇太子殿下必須六體合一,才能恢復。”

 “車裂?”白薇皇后卻皺了皺眉頭,“不對。車裂,怎麽可能鎮得住琅\的力量?”

 “……”大司命和皇太子伉儷聽得此言,齊齊震驚。

 “可、可是,術法的化境篇裡,就是如此記載的啊……”大司命蒼白了臉,卻不敢置疑眼前這個千古一後的說法,隻是搬出了歷代司命秘藏的典籍來。

 白薇皇后眼裡有懷疑的神色:“化境篇?是誰著的?”

 “是……是星尊大帝暮年留下的著作之一。”大司命遲疑著回答,“這卷書和書的其余部分一起,成為皇家和六部王族修習術法的必讀摹本。”

 “琅\寫的?……”白薇皇后喃喃,眼裡有說不出的表情,忽地一笑,“難道琅\在死前留下遺書,說用車裂可以封印帝王之血?”

 “是的。”大司命恭謹地低下了頭。

 “呵,”白薇皇后冷笑起來了,眼裡光芒四射,“夢囈!魔之左手的力量,隻有神之右手可以抗衡。怎麽可能僅僅通過車裂來封印?”

 “可是,百年前的那場災禍裡,分明是……”大司命蒼白著臉,看向金盤裡的頭顱,不敢再說下去。

 百年前,冰夷的確是靠著這種方法、封印了皇太子的力量。

 “是有些奇怪……”虛空裡那雙眼睛瞬了一下,投注在真嵐臉上,凝視。

 “不像……真的不像啊……”白薇皇后最終還是喃喃歎息,閉合了眼睛,“你是我和琅\的後裔,我兒子姬熵的第八十六代子孫――可是在你身上,那所謂的帝王之血,為什麽已經有了如此大的改變?”

 真嵐眉梢一挑,淡然回答:“你是在說血統?我的母親,來自砂之國。”

 “哦?”白薇皇后的眼睛霍然睜開了,看了他一眼,“不是白族人?”

 “你們白族的白蓮皇后,生不出孩子。”真嵐無謂地轉過頭去,抬起右手抓了抓頭髮,“所以帝都派兵,把我從母親那裡強行奪了回去,塞到這個王位上。”

 白薇皇后忽地微微笑了,看著這個混血的皇太子:“看來,和血統無關。”

 “嗯?”大司命詫異地脫口。

 “應該是從琅\寫下那一卷書之時開始,帝王之血便已經改變了,變得可以以人世的術法來封印住――”注視著金盤裡的頭顱,默默地竭力追溯,白薇皇后眼裡有了遲疑的光:“能做到這一點的,沒有別人……難道,是琅\?”

 皇太子伉儷和大司命已經跟不上她的思緒,隻是有些莫名地看著那雙眼睛裡的表情不停變幻,喃喃自語。無色城的虛無幻影裡,白薇皇后的眼睛如同一雙美麗的蝴蝶,瞬忽漂移,不停的俯仰觀望。

 她終於回到了這個千年前親手創造的城市。

 “魔之右手的力量還存在著……就算被封印在蒼梧之淵,幾千年來我依然能感覺到!”白薇皇后的眼睛微微抬起,順著光之塔看向頭頂無盡的藍色,眼神凝重,“琅\,還存在於某一處,雖然衰竭、卻未曾消失。”

 眼睛雪亮如電,忽然看了過來,盯住了一直未曾說話的太子妃――

 “白瓔,我的血裔!我已然衰竭,所以將所有力量轉移給了你――如今唯有你能封印魔之右手。不僅為了空桑,更為了整個雲荒的將來安寧,在我的靈體消散前,我們一定要尋到那個毀滅一切的魔,將其封印!”

 白瓔微微震了一下,無聲地垂下了眼簾,頷首。

 那樣艱難的任務,幾乎是有死無生的。然而,在下了舍身成魔的決心時,她就已經不畏懼這些――其實,獲得力量之後隨之而來的新使命,白薇皇后已經在蒼梧之淵就詳細地告訴了她。她必須以冥靈之身,用後土一系的力量去尋到破壞著這個世間的魔。然後,用同歸於盡的方法、封印住他。

 因為,作為白族最後一個可以承載後土力量的女子,她已經是不能複生的冥靈。而且,白之一族已然沒有任何血裔――一旦她煙消雲散,後土的力量便再也無法傳承下去。

 所以,她必須要在自身消亡之前,封印住魔之左手。

 從此後,皇天后土,這兩種代表創造和破壞的巨大力量、就將進入一個漫長的相持階段,保持著絕對的平衡,靜止著,不讓任何世人察覺到它們的存在。

 ――宛如七千年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鏡湖中心發現這種遠古神魔力量時的狀態。

 那是一個輪回的結束,和新一個輪回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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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摩站在空無一人的九嶷宮殿裡,無言四顧。

 金壁輝煌的廢墟裡有無數宮人驚叫奔逃,然而逡巡了一遍,卻始終看不到那個王者的影子。站在廢墟裡,用幻力反覆遙感,然而在九嶷這座空桑人的神山上,結界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他的術法作用有些衰微,竟然時有時無起來。

 深碧色的眼睛裡泛起了憤怒,一揮手,又擊毀了一面牆壁。

 轟然巨響中,空蕩蕩的別院裡隻留下了一座東西的孤獨地矗立。

 那是望鄉台上的墜淚碑。

 ――空桑人追憶亡靈的神物,凝聚了千百年的血淚。那是有著無數“過往”的東西,一眼看去,蘇摩的視線也被吸引了,投注在那面空無一字的光潔碑上,久久凝視。

 忽然,他走過去,緩緩彎下腰,握住了碑底上一物,微一用力。

 雪亮的光騰起在廢墟裡!

 墜淚碑底座上,那個骷髏的嘴應聲張開,吐出了那把銜著的劍,隨即重新閉合。那一瞬間,仿佛是幻覺、九嶷山谷深處,響起了一陣低沉的歎息。

 傀儡師輕易地拔出了那把千百年來都不曾有人拔出的長劍,在日光下橫劍凝視。

 辟天……這就是傳說中星尊帝的佩劍辟天!

 傳說中,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年輕時曾一度流落海外,到了鮫人居住的海國璿璣列島上。當時的海皇純煌協助了這一對年輕人完成心願,指點他們去尋求上古封印在鏡湖中心的神魔力量,還以龍牙製成這把長劍相贈,傾盡了心力。

 然而,十幾年後,正是這個握著辟天的人,滅亡了海國。

 這件海國的神物從此流落雲荒。在星尊帝暮年宣布停息乾戈後,被安放在九嶷山下的墜淚碑底座上,作為鎮住碑上無數陰靈之寶,再也沒有出鞘過。

 七千年後,新生的海皇來到了九嶷山下,重新拔出了這把長劍。

 “趁手。”微微一笑,他忽地轉動手腕,劃了半個弧――所到之處,土石飛揚。

 那一瞬間,廢墟的一面牆背後、有人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呼。

 霍然望去,卻是一名女子――雖然蓬頭垢面,卻難掩天姿國色,驚慌地躲在一面牆後,看著傀儡師:“求、求求您饒了我吧!離珠……願聽從您任何吩咐。”

 “青王在哪裡?”蘇摩持劍在手,漠然地問。

 ――這個女子身上有一種讓他覺得不舒服的氣質,美得邪異,卻完全不像鮫人。

 “青、青王?”女子慌亂地問,“您是說……是說九嶷王殿下麽?”

 蘇摩懶得再說,垂下劍尖,遙遙指住了她。

 “我、我只看到殿下他往神殿方向跑去了……”離珠指著北方山腰,結結巴巴,“從王宮北方的玄武門出去……左轉,再過三道山門,就是……”

 “帶我去。”

 話音未落,她就覺得騰雲駕霧地飛了起來。

 -

 偏殿,花園,宮牆……玄武門。

 出了北玄武門,就是後山。一片濃綠的碧色逼人眼簾,帶著無處不在的遊蕩的白色霧氣,仿佛一群群幽靈在山間徜翔。

 那是九嶷神山的區域。

 寬闊的輦道通向山上:中間是大塊的平整石頭,黑曜石和雪晶石交錯鋪著,雕刻出繁複美麗的花紋,那是帝後及大司命的專屬道路;而路兩側平砌著淡青色的磚,則是供隨行妃嬪和百官行走的。而在盜寶者嘴裡,也將這條路稱之為“幽冥路”。

 沿著輦道上山,穿過三道石砌的門樓,最先抵達的是位於山腰的祭祀先人的享殿。然後再上去,才是供奉著神靈的神殿。

 隨後的輦道折向山後,直穿入一座深深的山谷――

 那,就是著名的“帝王谷”。

 歷史上所有空桑皇帝皇后死後的長眠之處。

 一路飛奔而來,耳邊一直有不絕的流水聲。那些從蒼梧之淵裂縫裡流出的黃泉之水,居然是逆著山勢向上奔湧,沿著輦道倒流,最終在帝王谷的入口處化為一道向上的巨大瀑布,隔斷了幽冥兩界,消失在雲荒北方的天盡頭。

 從北玄武門到享殿,足足有十裡左右的山路。而那麽長的距離,居然就在一瞬間過去。

 離珠被人抓著腰帶提在手裡,晃晃蕩蕩地一路掠去,隻嚇得臉色蒼白,不停地尖叫。

 忽然,她感覺到那個黑衣人急速地停住了腳步,長久地佇立。

 她剛想抬頭看為什麽,腰間的那隻手霍然一松,她一聲驚叫,臉朝下地跌倒在堅硬的黑曜石上。她反射般地抬手護著頭臉,隻覺雙肘劇痛。

 掙扎著起身,卻看到那個詭異的黑衣人正站在享殿前,臉色蒼白,激烈地變幻著。忽然下意識地轉開了頭去,仿佛不想看見某物。

 ――怎麽了?

 離珠詫異地從地上站起,看向前方。

 在供奉著空桑歷代帝後的享殿前,是一片玉欄圍著的廣場。玉階晶瑩,上面依稀有暗紅色的血跡,百年未褪。層層台階上去,居中放著一個一人高的青銅鼎,正面用高浮雕手法刻著手持蓮花的創世神,背面用陰線繪有高舉長劍的破壞神,黑眸和金瞳日月般輝映。

 寶鼎上鐫刻著繁複的符咒,在日光下發出淡淡的光芒,有著神聖不可侵犯的力量――那是星尊帝時期開辟這個帝王陵之初,就鑄造的傳國寶鼎。

 奇怪的是、這個黑衣人看的不是寶鼎,而是圍繞著寶鼎的六座栩栩如生的石像。

 ――那,是百年前空桑滅國時,自刎於此的六王!

 傳說中那一戰極其慘烈。窮途末路之下,為了保存僅有的百姓,空桑的六部之王合力殺出了重圍,一路血戰,回到供奉著歷代先皇的九嶷享殿。在向歷代先祖祈禱後,六個王圍繞著傳國寶鼎一起橫刀自刎,以性命作為交換、打開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無色城。

 當六星之血在鼎內匯集的瞬間,虛實的界限被打破了。

 所有的魂魄歸於無色城、裂鏡對峙的兩國出現後,這六王的屍體便化成了無頭石像。百年來不管風吹雨打,都佇立在享殿前,靜靜守護著王陵。

 只看得一眼,便燙傷般地轉過頭去,不敢直視。

 片刻的沉默後,又艱難地緩緩轉過頭來,長久的無語凝視。

 他眼中露出的表情讓她震驚。

 這個人,有著如此驚人的容貌……一定是鮫人吧?那種美是超越了種族和性別的,讓一直以來被所有人都誇為世間最美的她,都難以抑止地感到嫉妒,眼裡流露出隱秘的恨意――原來王的話果然沒有錯:這個世上,最美的那個人,其實並不是她。

 鮫人臉色蒼白地看著六星,然後仿佛難以抑止地、舉步向著台階走上去。

 “別過去!”離珠一驚,脫口,“那裡有結界!”

 ――這個人要來這裡,就是為了穿過這個六星結界,試圖去往無色城麽?

 然而那個鮫人疾步走上了祭壇,卻並沒有直奔傳國寶鼎中的結界入口。而是在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後微微遲疑了一瞬,然後仿佛終究難耐地、對著一尊無頭的石像伸出手去。

 一瞬間,隨著她的驚叫,虛空中發出了耀眼的光芒!

 在觸及石像的刹那、轟然的響聲中,一襲黑衣被結界中放出的光芒擊中――

 完了,她想。心裡卻居然有某種釋然:自此後,世間再無比她更美之人!

 這個以六星之血匯聚而成的結界,位於無色城入口,作為分割兩界的屏障,它所具有的力量是異常強大的。

 空桑六部的王者以畢生的靈力結成了屏障,守護著無色城,不讓任何雲荒地面上的人類進入――即便是滄流帝國建立後,元老院的十巫傾巢出動聯手施法多日,都無法破除這個結界。最終曾請示智者大人出手,然而那個神殿裡沉默的神秘人卻沒有答應。

 如今,這個不知好歹的鮫人竟然敢闖入這個禁忌之地,怎能不灰飛煙滅?

 然而就在她舒了一口氣的時候,光芒散去,那個黑衣人竟赫然就在原地,毫發未傷。

 ――怎麽會?

 離珠驚訝地張大了眼睛,看著那個和六星結界正面交鋒後依然無恙的鮫人。

 顯然方才也是受到了相當凌厲的一擊,他往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然而他的手、卻已然是穿過了屏障,緩緩伸了過去,停止在那尊石像上方的空氣中。

 那尊石像的頭顱早已被斬斷,然而那個鮫人卻癡了一樣地伸出手去,在虛空裡輕輕觸摸著,描摹著輪廓,眼神忽地變得說不出的哀傷和溫柔,仿佛觸到了那個死去之人的臉頰。

 那座石像是六星裡僅有的兩個女子之一,束著白色的戰袍,上面繡有薔薇的標記。

 到了這一刹那,她才忽然明白過來了,低聲驚呼――

 原來是他!是那個鮫人!

 那個一百年前被驅逐出雲荒,一直背負著“傾國”和“墮天”之罪的鮫人。

 ――難怪會有著這樣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容貌,令日月都為之失去光彩。

 離珠又驚又妒,卻是難以自禁地目不轉睛看著這個黑衣的鮫人。越是看,越是絕望――枉她一生自負美貌,有著幾輩子積累起來的美麗,然而這種刻意經營謀求而來的美,卻依然難以和這宛若天成的出塵之美相比。

 如果說,她是塵埃裡開出的凡世之花,那麽、這個人就是雲上不染片塵的光。

 仿佛已經忘了要追九嶷王,那個鮫人隻是靜靜站在祭壇邊緣上,承受著結界的推斥力,凝望著那一座已然死去的石像。不知他用了什麽樣的術法、隨著手指的描摹,斷頸上的虛空裡緩凝結出了一個淡白色幻象,如霧般恍惚。

 那是一個栩栩如生的女子,秀麗而寧靜,眉心有著十字星的紅痕。

 離珠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暗自詫異,隱隱有些不屑。

 想來,這個人就是死去的空桑太子妃了……然而這樣的容貌,不要說和這個鮫人比,就是和自己相比也是遠遠不及。充其量、也隻能說是秀麗,卻不是什麽絕色。

 可為什麽這個有著天下無匹容貌的人,會傾心於這樣一張臉呢?

 “咦,蘇摩在這裡!”在這一刻的寂靜裡,忽然聽到輦道上傳來清脆的驚呼。

 祭壇上那個鮫人一驚,手迅速地放下了。

 離珠應聲轉頭,卻是一個少女和一名中年男子正飛奔而來。

 ――九嶷也真是亂了,居然連接有外人就這樣闖入了宮殿後的神山禁區。

 然而,少女身邊那個落拓男子在看到那個六星結界時,也驀然站住了。

 “阿瓔……”西京看著那個沒有生命的石像,低低歎息,眼裡掠過深重的悲哀。

 那笙粗心慣了,卻沒有反應過來蘇摩在乾嗎,隻是看著他,詫異地嚷嚷:“咦,你不是說要去殺那個青王麽?怎麽跑到這裡來了?”

 蘇摩臉色微微一變,默不作聲地側過頭,從祭壇上走下。

 “啊?”那笙這是才注意到了祭壇上那幾座石像,吃驚地打量,“這是什麽?怎麽有六座沒頭的雕像在這裡?咦,可是他們的腦袋哪裡去了?被盜寶者偷去了麽?”

 西京暗自扯了一下她的衣襟,示意這個唧唧呱呱的女孩子住嘴:“我們快去神殿!得趕快找到那個封印的右腿。”

 “噢!”那笙畢竟還是知道好歹,被那麽一提醒,也不多事,直接飛奔上去。

 “九嶷王……九嶷王就是逃去了神殿!”離珠看著他們在一旁爭論,想起那個秘密的囑托,她終於強自忍住了逃走的衝動,顫巍巍地開口,“他、他應該去拿寶物了!”

 “什麽?”同時脫口的,卻是三個人。

 “我帶你們去……”出乎意料地,離珠挺身而出,“我知道有一條小道、比輦道更快地到神殿!”

 “呀,真的?多謝你。”那笙也不去問這個和蘇摩一起的女子是什麽身份,隻是感激。

 西京卻隻是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這個女子美的有點奇怪,讓他一眼看去心裡就覺得不舒服。雲荒各族裡罕見那樣的美貌,然而又分明不屬於於鮫人一族――在經歷風霜,閱人無數的劍聖看來,這個看似嬌弱柔婉的女子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陰邪詭秘的氣息,卻讓人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然而,此刻卻也顧不上其他。

 這個女子顯然是九嶷王的寵妃,此刻卻是主動請纓為敵方帶路,顯然是恨九嶷王入骨。

 在快奔到神殿的時候,忽然間他們聽到了一種奇異的歌誦之聲。

 “啊,那些巫祝還在那裡!”離珠隻一聽,臉色便變了一下,停下了腳步,遲疑著,“這、這可怎麽好……我以為他們這些巫祝看到變亂來臨,也會嚇得跑掉。想不到他們還在那裡死守著。那麽……那麽我們是進不去了的。”

 “怕什麽。”那笙卻是不以為意,指了指蘇摩和西京,“蘇摩和西京有他們兩個,誰能擋得住呢?除非是十巫。”

 “蘇摩和西京……”離珠一驚,難掩臉上的驚訝,脫口,“果然是你們。”

 “嗯?”那笙沒反應過來,西京卻是一揚眉,冷笑起來:“怎麽,是有人指使你來的吧?不然哪有那麽好心。”

 離珠臉色白了白,眼眸中有一種妖豔的恨意:“不錯,我奉九嶷世子之命,來帶你們幾個去殺了王!”

 “九嶷世子?”西京眉毛一跳,沉吟,“想篡位了麽?”

 “王他實在是活的太久了……世子怕有生之年再也觸不到王座。”離珠卻是老老實實的一口承認,無所畏懼地抬起頭看著空桑的將軍,眼裡有一種亮光,“他知道昔年這次蘇摩回來是尋王報仇的。他說,如果我引得你們趁亂殺了王,就可以燒毀我的丹書,還給我自由。”

 這樣的一席話,讓一行人都沉默下去。

 西京心裡是信了分,然而卻顧忌著蘇摩是否同意――畢竟,這個脾氣詭異的傀儡師怎能容忍自己被人利用?

 然而仿佛被離珠那的話觸到了某一處,蘇摩眼裡的神色慢慢平和下來,望著那個美得有幾分邪異得女子,微微點了點頭:“你,也想要自由麽?”

 頓了頓,又道:“為了那個,不惜拿一切來換麽?”

 離珠掩嘴微笑起來,眼神一瞟:“是啊――和你當年一樣。”

 氣氛陡然為之一肅。沒有奴隸會不想獲得自由,哪怕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做任何違背自己意願的事。瞬間,連那笙都想起了當年蘇摩的經歷,連忙乖乖地閉嘴,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說錯話――說起來,他們兩個還當真算是惺惺相惜的同類。

 “那麽,走吧。”蘇摩闔了一下眼睛,漠然,“別讓那家夥跑了。”

 一語出,便知道他是默許了此事,西京一拉那笙,往後山神廟掠去。

 離珠想跑在前面帶路,然而她哪裡能跟的上。蘇摩微微蹙眉,手一伸,便將她提起,足尖一點飛掠出去。

 “左邊!推開那塊假山石。”離珠指點著,一行人循著新的路飛奔而去。

 一路穿過享殿,直奔位於山腰的神殿而去。

 還未到神殿,便聽到了如潮湧來的祝誦祈禱之聲,一眼望去,神殿前的廣場上一片雪白:那是白袍高冠的巫祝們,在九嶷大難來臨時對著神明祈禱。

 那種虔誠的聲調,讓殺氣騰騰掠近的人都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這一次變亂來臨時,一路上走來,連守護神山的士兵們都早已逃離,而這些巫祝神官居然絲毫沒有離開神廟的意思,似乎是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專心專意地對著神明祈禱。

 那種虔誠的信仰,讓所有人肅然起敬。

 殿內供奉著空桑人自古就信奉的神:孿生的兩兄妹,創造神和破壞神。高大的神像是用九嶷出產的青玉雕刻而成,黑曜石和金晶鑲嵌成了眼睛,創造神坐北面南,臉朝著神殿門口,俯瞰九嶷山下的土地。在她的背面,是她的孿生兄弟破壞神。

 神殿古舊,有九嶷特有的陰涼森然氣息。黯淡的神殿內,隻有黑瞳和金眸閃著隱隱的光,俯瞰著殿下的人群。

 神像下,擺著七盞巨大的青銅燈――那個傳說中和空桑王朝興亡息息相關的七星神燈。

 此刻,神廟裡卻傳來奇異的哢哢聲,仿佛什麽機械正在緩慢轉動,帶動了七盞銅燈沿著地面鑲嵌的軌道移動!燈火隨著燈盞的移動,在黯色裡飄搖。

 “哎呀,不好!他想逃!”看到了燈火飄移,離珠霍然明白過來,驚叫,指著神殿裡一個金冠錦衣的老人背影,“燈下有秘道通往地宮,他想逃!”

 ――變亂一起,九嶷王在離宮遙望,看到巫抵的軍隊全軍覆沒,早就知道事情不妙。立刻向著後山神殿方向奔逃,原來是想通過秘道逃離!

 一語出,一行幾人同時發力,撲向神殿。

 然而,虛空中仿佛有看不見的屏障,發出轟然的響聲,白光彌漫。

 蘇摩在廣場的最後一級台階上止住了腳步,和西京一起訝然抬首。

 有結界!――隨著這些巫祝的祈禱,有一個無形的結界,籠罩了整個神廟和廣場。這是空桑王室供奉的巫祝,有著自古相傳的自成一體的術法。

 在遠古的傳說裡,這些巫祝力量非常強大。在魔君神後的時期,甚至曾以“人”的力量極限,在帝都的九重門裡封印過衰弱的創造神!

 而現在,這些巫祝,是在保護著王者從秘道內逃走?

 “快追!”那笙卻焦急地喊起來了。因為此刻,手上皇天閃了一下,射出一道光,正投射在神殿內匆匆離去的人身上――九嶷王手裡,拿著的正是那隻封印了真嵐右腿的石匣!

 西京不等她說完,光劍已然出鞘,化為一道閃電、直劈向虛空。這邊蘇摩一眼看到他動手,同時也是反手拔劍,用新佩戴的辟天長劍合力砍在虛空裡的同一點上。

 轟然盛放的光芒中,神殿裡的巫祝身子晃了一下、口吐鮮血,倒下了一大片。

 然而虛空裡的屏障,卻依然微弱地存在著,阻攔著他們一行人的腳步。

 神殿裡的祝誦聲還在繼續,伴隨著哢哢的機械轉動聲。七盞青銅燈按照地面上鑲嵌的軌道變幻著位置,最後咯的一聲,仿佛卡在了某一個固定的位置。

 那一瞬間,神廟裡的神魔塑像發生了變化――

 龐大的雕像霍然轉動,隻是一瞬、創世神和破壞神便交換了位置!

 逆位的破壞神轉到了正位,金色的瞳子在黯淡的燈火裡閃出光芒。雕像手裡拿著的長劍忽然動了起來,在虛空中緩緩下劈,雖然慢、卻力道千鈞,最後一劍劈在燈前的供桌上。

 喀喇一聲響,那由從極淵裡萬年寒玉雕成的供桌竟然整齊地斷裂了,露出一個深黑色的入口,深不見底,從中吹出冰冷的風。

 應該也是感覺到了仇家的逼近,九嶷王雖然在這個詭異的洞口前遲疑了一瞬,還是一咬牙,抱著神龕上的石匣,踏入了地道。

 “他把臭手的右腳帶走了!快追啊!”眼見地道重新關閉,那笙焦急起來,不顧結界尚自存在,自顧自的跑去。

 “小心!”西京急喝,然而那笙已然一步踏進了結界!

 她自己也有些驚訝,不知所措地站住了腳,看著結界外的蘇摩和西京,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對於皇天的佩帶者來說,這個結界居然宛若不存在?空桑王室供養的巫祝的力量,是無法對皇天起作用的麽?

 “快去追!”西京率先反應過來,低喝。

 那笙啊了一聲,如夢初醒地回頭過去,向著神廟急奔。

 然而,轟然一聲響,地道已然關閉。

 “快打開!快打開!”她跑到神像下,焦急地用手錘著萬年寒玉做的供桌,對著廟裡那些白衣的巫祝大聲叫喊,“快把它打開!”

 那些巫祝隻是用敵視的眼神看著她,其中幾個似乎是剛才在阻攔住蘇摩和西京時耗盡了靈力,再也無法支持下去,委頓在地。

 結界轟然倒塌。

 “這個地道,隻能用一次。進去後,就從裡面毀壞機簧。”巫祝之首看著她,目光落在了她手上的皇天上,眼神變得極其複雜,“王已經走了,你們休想將他再從地宮裡找出來。”

 “可他把真嵐的右腿帶走了!”那笙看著巍然不動的供桌,急得跳腳。

 “那我們也下去好了。”耳邊忽然有森冷的回答。

 蘇摩和西京已然穿過了結界來到神殿,但也已經來不及阻攔九嶷王的逃離。黑衣的傀儡師蹙眉看著匍匐一地的巫祝,眼裡有怒意,手指緩緩握緊。

 “別動手!”西京生怕這個乖戾的傀儡師一怒之下又開殺戒,急忙低聲阻攔。

 “哈哈哈……動手吧,誰怕?”巫祝之首忽然大笑起來,看著眼前這個鮫人,眼裡有一種不屑和冷嘲,“一個鮫人,居然還踏進了神廟……當年就該殺了你,這個卑賤的鮫人奴隸。王怎麽會讓你這種家夥活下來了呢?這個玷汙空桑榮耀的賤人!”

 “唰。”話音未落,他的喉骨忽然被人捏住,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蘇摩隻是抬了抬手,便毫不費力地卡住了這個白發老者的咽喉。傀儡師臉上沒有表情,甚至沒有像以往那樣一被人刺痛就露出狂怒的表情,他隻是漠然地一寸一寸地、將身形瘦小的巫祝提起,冷冷凝視著,手指慢慢加力,看著老人的眼睛凸出來。

 “別……”那笙忍不住勸阻。

 雖然這個老人言辭尖刻,可也不至於一抬手就要殺了他吧?

 然而蘇摩嘴角隻是露出一絲笑容,忽地一松手。

 巫祝之首如同一隻破麻袋一樣落到地上,他的同伴搶上去圍住他,卻忽然驚叫起來。

 “你!你這個妖人對長老做了什麽!”看到長老眉心的一點血跡,感覺到他身上靈氣的潰散,巫祝們知道發生了什麽樣可怕的事情,驚駭地抬頭怒視著這個鮫人。

 “他不是以身上空桑王室正統的力量為傲麽?――那麽,我就將他引以為傲的東西全擊潰。從此後,他和普通人沒兩樣,再也不要想修習術法。”

 蘇摩漠然轉過身去,甚至連看一眼他們的興趣都沒有了。

 西京默不作聲地松了一口氣――方才他已然是按住了光劍,想在千鈞一發時阻攔蘇摩。然而,不想這個詭異的傀儡師轉變了性情,居然出乎意料地放過了這個肆意侮辱他的人。

 想來,重生後的蘇摩,也已經發生了某種深刻的變化吧。

 “你們怎麽能這樣?!”看著那些仇恨的目光,那笙忍不住了,跳起來指著那些巫祝,“你們還是空桑人麽?那個青王……不,九嶷王,出賣了空桑,你們還為他拚命?”

 然而那些巫祝毫不動容,冷冷地看著她。

 “我們先是青族人,然後再是空桑人。”昏迷的長老醒來了,眼裡有昏暗的光,吐出的話語卻是堅定的,“我們不管你們如何指責……王他畢竟保護了整整一族的人,從戰亂裡幸存下來……別的五族都覆滅了,唯獨我們活了下來……這還不夠麽?”

 “說什麽民族大義呢……那是奢侈的。對普通百姓來說,大家隻想好好活著。”

 “所以,九嶷百姓,都愛戴我們的王……絕不允許、絕不允許你們……”

 話音未落,筋疲力盡的長老頭一沉,再度昏迷過去。

 然而他身邊的其他巫祝,卻毫無退縮地看著一行闖入的人,攔在前方。

 被那樣的一席話驚呆,那笙站在原地睜大了眼睛,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原來……九嶷王在領地上是這樣受到民眾愛戴?

 那個陰暗齷齪、不擇手段的家夥,竟然也有人愛戴?

 蘇摩和西京同樣沉默下去。那一席話,在他們兩人的心中也不啻於驚雷落地。仿佛一瞬間湧起了無數回憶,兩人都沉默了很久,目光複雜地變幻,甚至沒有察覺離珠已經悄悄走進了神廟,站到了身側。

 “我們走。”蘇摩淡淡地說話,也不再去管那一地的巫祝。

 “怎麽走?”那笙有些茫然,“去……去哪裡找呢?”

 “我知道!”一個聲音回答,是離珠又一次開口了,“我知道秘道通往哪裡!”

 “你!”所有巫祝回頭,怒視著這個美豔異常的女子,帶頭的怒斥,“妖女,你居然也敢進神廟?快滾!你這個肮髒下賤的東西,怎麽敢陷害我們的王!”

 “通往哪裡?”蘇摩眉也不抬,隻是往前一抬手,攔住了一道刺向離珠的白光。

 “最深處的墓室,星尊帝寢陵!”

 蘇摩漠然一揮手,那些攔在前方的巫祝神官慘叫著紛紛倒下,甚至連緊閉著的後門都轟然碎裂!沿著離珠手指指向的方向,現出了一條直通後山的道路來。

 道路的盡頭,是洶湧而上、隔斷陰陽兩界的黃泉瀑布。

 而瀑布的兩側,是壁立千仞的神山,飛鳥難上。

 冷冷的風從中吹出來,一團團白色的霧氣在山谷中遊弋,宛如沒有腳的幽靈。霧氣中,是一片濃綠得讓人迷失的青翠,其間高低錯落地露出幾點蒼白或者金黃:那是各座帝王陵墓前的牌樓或雕刻,以一種迷宮狀的布局排滿了整座九嶷山。

 那笙只看得一眼,便感覺到了莫大的驚懼,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拉住了西京的袖子。

 仿佛是察覺到了有人驚擾,深深的山谷裡,隱隱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般的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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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低吟響起的時候,盜寶者手一顫,沒有拉住冥鏟的提繩。

 裝了滿桶土的鏟子唰然滑落,重新落到了深坑的最底部,深深插入泥土。所有盜寶者都被驚動,順著低吟響起的方向看去――那是帝王谷的最深處。

 那裡,似乎是星尊帝的墓室?

 九嶷山陰這塊隱秘的空地藏在一個山麓裡,方圓不過三丈,和山谷軸線垂直。空地上有金粉灑過的痕跡,無數的細線縱橫交錯,最後匯聚在那個挖掘盜洞的點上。顯然,是有人進行了精密的計算,然後將位置鎖定在這小小的一點。

 那樣小的一片土地上,竟井然有序地站滿了將近二十個西荒人。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不同的工具,站在不同的位置上埋頭工作

 在那些驃悍或者怪異的西荒漢子裡,其中隻有一個女性。

 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女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一直戰戰兢兢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手裡執著一座青銅色的燭台,躲在一個高大的西荒漢子背後。

 在低吟響起的瞬間,所有盜寶者一起抬頭。

 ――然而,陵墓方向什麽都沒有發生,靜靜的山谷裡霧氣還是一樣的飄移著。

 而地底卻有微微的震動,仿佛有什麽在一路潛行,所有盜寶者悚然往後退。

 “是邪靈!”挖盜洞的西荒漢子抬起頭來,臉色蒼白,驚呼,“是邪靈醒了!”

 聽得那一句喊,大家心底某種尚未說出來的恐懼猜測仿佛一下子落實了,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後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做出了奪路而逃的準備。那個少女更是嚇得渾身一顫,卻不知往哪裡跑,隻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左右觀望。

 驚呼未畢,“唰”地一聲,一道紅痕落在那個人的肩膀上!

 “別瞎喊!”細細的長索執在一個少年手中,正是那群驃悍漢子的首領:音格爾?卡洛蒙。手腕一抖,長索如同靈蛇一樣縮回,盤繞在他的手臂上,細長的眼睛裡有冷冷的怒意,一眼掃過去、就鎮住了全場的漢子。

 “第一次出來的人就是那麽大驚小怪!那些被皇帝老兒壓在地底的邪靈有那麽容易複蘇麽?”他抬起手,點著腳下的土地,冷笑,“幾千年了,哪一次聽說過邪靈複蘇的事情?你們父輩祖輩,行走地下幾十年,見過邪靈醒來麽?”

 盜寶者們一陣沉默,想起以這些年來的經驗,這的確是不可能出現的事。

 “那邊在交戰,說不定剛剛有架風隼墜落在谷裡。”音格爾淡然地吐出一句話,瞬間就消解了這些漢子們的疑慮。

 不錯,來的時候九嶷就在打仗,那些該死的征天軍團不知為何居然燒殺擄掠到了這裡,還殺了和世子一起趕來的第二批同伴――最後,卡洛蒙世子還是被鳥靈之王馱著飛過戰陣,和率先抵達的莫離他們匯合的。

 那邊打得如此激烈,長年寂靜的帝王谷裡有些聲響也是理所當然。

 所有人暗自松了口氣,那個小姑娘也放松了手裡一直握著的燭台,抬起眼睛。

 “執燈者,你不需害怕,”顯然也是注意到了這個新任執燈者的恐懼,音格爾上前一步,對著這個小姑娘微微點頭,“你父親去世了,要你陪一群亡命之徒下到那樣深的地底。但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竭盡全力保護你――這是卡洛蒙世家和你們祖輩定下的誓約,我必會以性命來維護。你叫什麽名字?”

 “嗯……”顯然是對“執燈者”這個稱呼還感到不適應,少女有些畏縮地點了點頭,訥訥,“我……我叫閃閃。”

 “好,閃閃,你相信我,”少年老成的卡洛蒙世子對著這個小姑娘肅然起誓,手指壓著後頸的那個紋章,“就算這一行人全死了,你也不會有事。”

 “嗯……”閃閃撲扇著眼睛,終於低聲細細回答,“我……可不希望你們有事。”

 “媽的,個個都是娘們養的?”看到大家安靜下來,站在閃閃身前的那個大漢趁機叫了起來,穩固著人心,一把將方才那個脫口亂叫的家夥扇到了一邊,“聽一聲響,膽都嚇沒啦?沒膽子還來乾這趟營生?邪靈!邪靈又怎麽啦?有邪靈你們就不敢下去了麽?”

 那個盜寶者是第一次來九嶷山,憑著以前從紙面上得來的對邪靈的了解、在方才的一瞬間受驚後大呼。此刻被世子和莫離總管一罵,臉色頓時陣紅陣白起來。

 “去,把鏟子拎回來!”莫離推了他一把,搶步走到挖了十丈深的洞前,身子一橫,“我站你旁邊,你放心挖好了――就算什麽邪靈真的出來了,老子也替你擋著!”

 那個西荒漢子被那麽一激,臉上浮出憤然之色:“總管,老子不怕!讓開!”

 說著便一把退開莫離,走到了那個盜洞旁,探臂下去,想把散落的提繩重新拉起。

 他盜洞很深,繩子雖然掛在了半壁上,可他還是需要把整個身子都貼在地上、伸長手臂才能勾到――那個盜寶者的臉壓著地,扭曲的有點詭異,他的身子晃了幾下,顯然是在努力夠著那條落下去的提繩。

 “好了。”那個盜寶者松了一口氣,屈膝,想要站起。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地底忽然又動了一下,仿佛有什麽東西極其迅速地呼嘯而來!

 “啊――!”那個剛要站起的盜寶者發出了一聲駭人的慘呼,身子忽然被急速扯倒在地,向著地下縮進――仿佛手裡的那根繩索在拉著他,整個人就往盜洞裡栽了進去!

 “老麽!”莫離大喝一聲,立刻不顧一切地撲上,騰出手去拉他尚自露在外面的腳跟。

 然而隻是那麽短短一瞬,那個漢子已經全然沒入了盜洞。

 等莫離撲到洞旁時,十丈深的洞裡已然空無一物,隻有四壁上灑落著森然的血跡和一個個抓刨的手印――顯然是被拉落時拚命掙扎留下的痕跡。

 聚集到盜洞旁的所有漢子都變了臉色,說不出話來。

 這是多麽詭異的情況……站在這裡看下去,這個挖到一半的盜洞底部還是夯實的泥土。這種九嶷山特有的白色稀土、標明了目下這個盜洞還隻挖到了墓室的最外層封土上――離開墓道頂上的木結構層都還遠,更不用說是核心的墓室。

 可是,那麽精壯的一個漢子,居然就消失在這個可以看見底的小小盜洞裡!

 “邪靈……邪靈!”這一次,不知是哪個,重新喊出了一句。

 瞬間所有盜寶者都不自禁地往後退去,再也不敢站在那個小小洞口附近。

 空出來的中心裡,隻站著音格爾和莫離。

 “世子……世子……是邪靈……真的是邪靈!”手裡拿著金粉盒的老者叫了起來,這個知曉一切盜墓常識的老人是卡洛蒙家族的智囊,也不自禁地感覺到了驚懼,“地底下……的確有邪靈在動!……它從封印中出來後,應該很衰弱……在尋覓血食……大家小心,它、它很快就要出來了!”

 邪靈……音格爾?卡洛蒙站在盜洞旁邊,看著那個小小的洞穴,蹙眉。

 他記得《大葬經》裡說過,邪靈是指存在了千年以上的鳥靈。這些邪靈因為漫長的歲月,身體都起了可怕的變化,和鳥靈已然完全不同。當然,凝聚了千年的怨,這種東西的力量也是大到可怕,隻要一隻、就能把天下攪得動蕩不安。所以歷代空桑的皇帝都以皇天的力量來鎮壓這些邪靈,在他們駕崩時、也會把生前收服的邪靈帶入墓中一起陪葬,設下強大的封印,以自身的靈魂來束縛這些怪物。

 他在家族歷代相傳的手卷裡看到過邪靈的樣子――然而,從來沒有聽說過邪靈複蘇的事情。且不要說解除封印需要極大的力量,這個世上,又有誰會去釋放那些可怕的東西呢?

 然而,此刻,在他第一次踏上九嶷土地時,卻立刻遇上了這個傳說中的邪靈!

 音格爾凝視著腳下的盜洞,感覺地底的震動又迅速遠去,嘴角露出了一絲莫測的表情。忽然間,頭也不回地一抬手,長索如同長了眼睛一樣飛出,勒住了一個細細的脖子,將那個正悄悄四腳著地爬著離開的侏儒扯回來。

 “老三,你想逃麽?”莫離看到那個不停掙扎的小個子,怒斥,“你不想想,你走了兄弟們還怎麽下去?”

 那個侏儒,是盜寶者團隊裡必不可少的“僮匠”。

 這些貧寒人家的孩子自幼就受到殘酷訓練,在十歲不到就被人為的用藥物壓製了生長,身材如同幼童,可以在直徑兩尺不到的盜洞裡自由出入。他們的前肢粗壯有力,一旦盜洞打得足夠深,探到了墓道的上層,他們就被吊入洞中。在抵達木結構層後,他們可以熟練地在光線黯淡的地底熟練地破除一切屏障,在墓道上方打出一個洞來,將同伴一個一個接下來。

 “世子……我、我……”那個僮匠臉色蒼白,知道盜寶者團隊裡紀律嚴苛,這種臨陣脫逃的一旦被發現便立刻要被殺一儆百,然而他實在是忍不住恐懼,嘶聲大喊起來,“那是邪靈!我不想下去!……下去、下去就會被……所有人都會死!”

 聽得這個出入王陵多次的僮匠發出如此慘厲的呼號,所有盜寶者心下莫不驚惶,相顧無言,心裡暗自盤算。

 “胡說!”莫離眼看人心動搖,當機立斷勒緊了僮匠的喉嚨,不讓他再說話,雪亮的刀抵住了侏儒的咽喉,逼他張開口,“老三,莫怨我――你也知道一旦出現這種情況族裡會如何處理……你認命罷!”

 一粒黑色的藥丸出現在總管的手中。裹著薄薄的糖衣,丸裡尚看得出有一物微微扭動。

 “不……不……”僮匠極力反抗,扭動著身體。

 莫離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製服了他,將他力大無比的雙手按住,強迫著他吃下那粒東西。

 “老三,你嚇破了膽,我隻好用傀儡蟲來替你壯膽。”放開了僮匠,莫離歎了口氣,看著這個眼神開始癡呆凝滯的同伴,“放心,如果大家有命從地底下重新出來,我就給你解了傀儡蟲的控制。”

 旁邊的盜寶者默不作聲地看著,倒吸入一口冷氣,原本有些動搖的人也定住了腳步。

 畢竟都是刀頭上舔血的漢子,幹了這一行的早已有隨時交出性命的覺悟。此刻雖然尚未進入墓室就遇到如此險惡的狀況,但驚魂初定後,血氣重新湧上,想起這一次要進入空桑千古一帝的墓室,不知有多少如山珍寶在地底等待著他們,個個便又恢復了常態,繼續按分工開始動作。

 片刻後,盜洞已然深達三十丈。長長的繩索吊著沉甸甸的冥鏟放入洞底,發出了不同於插入泥土的“哢噠”一聲斷響――仿佛有什麽木質的東西斷裂了。

 “到了!”莫離耳目聰敏,憑著這一聲便發出了一聲斷喝,“僮匠下去!”

 為了避開陵墓正入口銅澆鐵鑄的封墓石,有經驗的盜寶者一般依靠地形起伏來判斷地底陵墓的布局走向,從墓道上方的覆土內挖掘盜洞,垂直挖通,直抵墓道中央的享殿區域――這樣,便能大大縮短來到此處的距離,同時避開陵墓正門附近為防外來者而設下的機關。

 根據經驗,空桑王陵的墓道一般采用千年如土不腐的桫欏巨木構築,四面均為木構。從地面的地宮之門開始,墓道以平緩的坡度傾斜,伸向地下深處。大約一百丈後,會出現一個開闊的地底石構墓廳。那裡是供奉先王的享殿,明堂辟雍,金壁輝煌。享殿旁有大批殉葬的墓葬坑,其中分為牲畜,奴隸,妃嬪幾大類。

 享殿是地底唯一一個開闊的空間,也是通道匯聚的節點。

 墓道到此分出了四條支路,除了墓室大門的那一支外,其余三條一模一樣的路卻是通向各處密室,那些密室有些儲藏著珍寶,有些卻封印著邪靈魔獸。

 當然,也有一條是通向寢陵密室的正路。

 聽到斷響,便知道已然挖掘到了墓道最上層的木構,莫離一聲斷喝,眼神癡呆的侏儒被一根長索吊著,緩緩放入了三十丈深的盜洞裡。然後各種工具依次被放下。

 僮匠小巧的身軀沒入狹窄的盜洞中。在這個普通盜寶者隻能勉強塞入身子挪動前行的洞裡,畸形的僮匠卻能行動自如。

 所有盜墓者以一種隻有行內人才明白的奇異序列站好了位置,手裡拿著各種奇形怪狀的工具,每一塊肌肉都繃得緊緊得,做好了隨時發動的準備,臉色肅穆地聽著地底發出的斷斷續續聲響。

 閃閃不知道怎麽回事,隻是亦步亦趨地跟在音格爾身邊,手裡握著那個燭台。

 音格爾聽到地底發出了“空”的一聲響,便知道僮匠已然鑿穿了墓道,他的手迅速從盜洞上方一掠,似乎“抓”了一把空氣,放在鼻下一嗅,便已然知道端倪,作出了判斷,“還好,沒有積累起腐氣――不用散氣了,可以馬上進去。”

 “是!”聽到世子吩咐,身後傳來低沉的應合。

 所有西荒盜寶者眼裡此刻已然沒有了恐懼,各個眼裡都閃著光芒,仿佛一隊訓練有素、時刻準備撲出奪取獵物的獵豹!獵豹中,有一頭悄無聲息地走出隊列,系上長索,手一按、便要躍入挖好的盜洞內――

 作為首領,音格爾?卡洛蒙是必須第一個進入地底的。

 “執燈者,你需跟在我身後。”在進入前,他微微頓了一下腳步,對著身後略現畏縮的閃閃低聲吩咐:“請為我、照亮黃泉之路。”

 第九章古墓

 下了盜洞,才發現這個小小的通道並不是垂直的,而是有一個微妙的坡度,可以讓人攀著斜壁增加摩擦力,而不至於一下子落到地底。

 音格爾赤手攀援著,一尺一尺地下去。而閃閃從未下過地底陵墓,地面上留守的盜寶者隻能用繩子系著她的腰,將她吊下去。

 在她身後,是一行經驗豐富的西荒盜寶者,一共七名。

 盜洞小而潮,直徑不過兩尺,就算閃閃身形嬌小,一下去也覺得擠得無法呼吸。

 音格爾在前方引路,他的頭在她腳下三尺之外。閃閃感覺頭頂一黑,什麽都看不見了。便立刻點起了那盞燈,用手護著,照著漆黑的洞。燈光照出了一張少年人的臉,眉直鼻高,眼睛狹長閃亮,有著鷹隼一樣的冷意。

 閃閃被吊在半空,用手護著燈光,給底下的人照著路。看著前方用手摳著土壁緩緩下落的音格爾,心裡暗自詫異這個少年身手的敏捷。

 靜默中,兩人磕磕絆絆地下降了數十丈,感覺地下吹出的風越來越陰冷。

 燈火在風中飄曳著,焰靈們紛紛起舞,閃閃凝視著那些小人,忽然眼神渙散了一下――看到了!那一瞬間,她看到了所有內心所希望看到的景象,脫口叫了起來:“晶晶!”

 她的妹妹,正在青水邊上,和一個征天軍團的軍官在一起!

 晶晶怎麽了?……那笙姑娘,沒有照顧好她麽?怎麽讓她和帝隊在一起!

 閃閃心裡驚慌不已,一瞬間甚至想立刻沿著繩子返回地面,去尋找唯一的妹妹。

 然而,就在此刻,底下忽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響聲。音格爾估計了一下此刻到達的深度,松開了攀著土壁的手,聳身躍下,準確地落到了實地上。

 “位置完全準確。直接落到四條墓道的匯聚點。”音格爾在底下的漆黑中不知做了什麽樣的摸索,很快發出了斷語,同時伸出手臂來,托著她的腳,“閃閃――跳!”

 他的聲音裡有某種不容抗拒的決斷,還在彷徨的閃閃聽得最後一個字,暫時顧不上想妹妹,不由自主地便是一松拉著繩索的手,往下跳去。

 他的手托住了她的腳,然後順勢稍微上托,抵消一部分衝力,便隨她落下。

 閃閃驚叫著穿過了盜洞的最末一段,落到結實的地板上,身子歪了一下,隨即在音格爾懷裡站穩。手中的七星燈搖曳著,映出了身側少年蒼白的臉――音格爾在最後一刻橫向一攬,將她斜斜帶開,緩衝下落的速度。

 閃閃連忙站直身子,臉卻紅了,迅速低下頭去,不敢看身側的人。

 ――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可一點都不像西荒盜寶者呢……那樣俊秀蒼白的臉,仿佛長年沒見到過陽光,瘦峭挺拔的身子,那些烈日曬著長大的、虎豹一樣的西荒漢子完全兩樣。

 可是為什麽那些氣勢洶洶的大漢,全都聽這個少年的指令呢?

 音格爾卻是心細如發,一瞥之間便看到閃閃飛紅了臉,以為這個第一次下地底的女孩身體不適,不由一驚:“怎麽了?你覺得不舒服麽?”

 他從懷裡拿出藥瓶,倒了一顆碧色的藥丸:“陵墓陰濕,你含著這個。”

 然後,依次倒出七粒藥丸,分發給後面陸續從盜洞裡下來的同伴。

 那些盜寶者顯然是身經百戰,知道陵墓裡將會遇到的一切可能危險,此刻見到世子開始散發密製藥丸,立刻熟練地把藥丸納入嘴裡,壓在舌下。大家服下藥,整頓了一下行囊工具,便摒了一口氣,借著燈光開始往各處摸索開去,探著附近的情況。

 閃閃忸怩地接過藥,卻不知道那是含片,一咕嚕就吞了下去。

 音格爾來不及說明,就見她把藥吃了下去。無奈之下,隻能將自己服用的最後一粒重新放到她手裡,示意她壓在舌下,然後靠著呼吸將藥氣帶入肺腑,以抵抗地底陰濕氣息。

 “那……那你自己呢?”閃閃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事,紅了臉,訥訥。

 “無妨。我自小就藥罐子裡泡大,算是百毒不侵。”音格爾卻是沒時間和這個執燈者多話,借著七星燈的光查看著周圍,臉上忽然有了一種目眩神迷的表情。

 “真宏大……”站在地底,仰頭看著巨大的石室,少年發出了一聲歎息,仿佛是到了朝夕夢想朝拜的地方,“不愧是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的合葬墓。”

 周圍的盜寶者低聲應合著,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敬畏和興奮的神色。

 發了……這回真的是發了!

 地面上盜洞的位置打得很準確,落下來的時候,他們正好站在了四條通道匯聚的中心點上,那是一個開闊平整的水中石台――王陵格局布置裡的第一個大空間:享殿。

 星尊帝的享殿居於九嶷山腹內,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鑿空了堅硬的岩石,做成了一個石窟。這個石窟高達十丈,呈外圓內方布置,縱橫三十丈。

 而居中巨大的辟雍石台,居然是用整塊的白玉雕刻而成!

 那樣凝脂般的頂級白玉,隨便切下一塊便足以成為帝王的傳國玉璽――而在這個地底陵墓裡,竟被整塊的當成了石基。

 奇異的是,白玉上還有隱隱的光芒,讓整座享殿都籠罩在一種寧靜的明亮中。

 幾個盜寶者細細看去,發現是台基玉石上用用金線繪畫出華麗的圖騰,金線的交界點上鑿了無數小孔,每個小孔裡都鑲嵌著夜明珠或者金晶石,所以隻要有一點點光射入地底,整個享殿便會煥發出美麗絕倫的光芒。

 “我的天哪……不用再下地底了,這裡就已經夠多了!”在看到腳底下踩著的地面上便有如此巨寶時,有個盜寶者脫口低呼起來,忍不住地伸出手,想去挖出地上鑲嵌的寶物。

 然而,仿佛想起了什麽,隨即縮手不動,看向一旁的音格爾。

 ――盜寶者這一行規矩嚴苛。發現了珍寶後、不經過首領同意,誰都不可以先動手。

 在大家的注視下,音格爾臉上卻依然沉靜,腳踩著價值連城的白玉珍寶,卻根本不為所動。他的目光,一直打量著石窟正中那一座小小的享殿。

 那樣華美的台基上,建著的卻是如此不起眼的殿堂。

 三開間的面寬,四架椽的進深,木構黑瓦,簡單而樸素。

 “我進去看一看。”打量了許久,看不出有任何機關埋伏的痕跡,音格爾的眼神稍微變了變,終於下了決心,向著那個樸實無華的小小殿堂走去,“你們在外面等著,如果我一出聲,立刻散開。”

 “世子,小心!”身後,有同伴的提醒。

 音格爾微微頷首,腳步卻不停。其實他心裡也有些奇怪――空桑貴族歷來極講究等級和階層之分,就算身後的陵墓裡也時時處處存在著這種烙印。而以空桑千古一帝的尊貴,星尊帝的享殿,無論如何也該是按天子所有的九五之格建立吧?

 而眼前這個享殿的格局,卻完全不似別的空桑陵墓裡那樣華麗莊重。

 雖然用的是千年不腐的桫欏木,可這個享殿毫不起眼,沒有雕梁畫棟,沒有金銀裝飾,看上去竟然和南方海邊一些漁村裡常見的房子一模一樣。

 他踏上了享殿的台階,看到了兩側跪著的執燈女子石像。

 那兩列女子個個國色天香,手捧燭台跪在草堂的門外,仿佛是為主人照亮外面的道路。雖然已經在地下閉了千年,這些石像卻尤自栩栩如生。

 “一、二……”音格爾默數了一下,再度詫異――

 星尊帝生前立過的妃子,居然隻有四位?

 他閱讀過無數的典籍,知道空桑皇家安葬的古禮。因此,他也知道這些執燈的“石像”,其實是用活人化成的――按王室規矩,帝王死去後,他生前所喜愛的一切便要隨著之殉葬,化為若乾個陪葬坑分布在墓室各處。

 而享殿前那一排執燈石像,便是他所冊立的妃嬪。

 那些生前受寵的女子,在帝王駕崩後被強行灌下藥物,全身漸漸石化,最後成為手捧長明燈的石像。那些石像被擺放在地宮入口處的享殿裡,保持著永恆的姿式,靜靜地等待著傳說中帝王“轉生”時刻的到來、以便為他打開地宮之門。

 空桑王室一貫奢靡縱欲,帝王后宮中妃嬪如雲,因此每次王位更替時,后宮都為之一空。聽說有些空桑帝王陵墓裡,執燈石像多達數百――一直從地宮門口,延續到享殿。

 而星尊大帝那樣震鑠古今的帝王,富有天下,竟然庭前如此寥落。

 音格爾心裡有些詫異,穿過那四尊石像,小心翼翼地跨入了享殿。

 一進去,他就迅速地掠到最隱蔽的角落,伏倒,仔細地查探四周。享殿外的那些盜寶者也是如臨大敵,一聲也不敢出。音格爾在片刻後作出了判斷:沒有機關埋伏。他吐了一口氣,全身繃緊的肌肉放松下來,撐著地面抬起身。

 然而一抬頭,四個大字便躍入眼簾――

 “山?河?永?寂”。

 那應該是星尊帝暮年獨居白塔頂端,孤獨終老時,在臨終前寫下的。那樣龍飛鳳舞,鐵劃銀鉤的字跡裡,卻有某種蕭瑟意味撲面而來,讓人千載後乍然一見,依然不由一震。

 音格爾緩緩從死角走出,小心地舉目打量,發現這座享殿裡完全沒有牌位或者神像,而是一反常態地布置成了普通人家的中堂。這間小小的屋子裡,沒有一絲一毫的皇家氣派,一切陳設都來自民間,帶著濃厚的南方沿海氣息。

 器物極其普通,桌椅都有些舊了,上面放著用過了的細瓷茶碗,細細看去,竟然沒有一件是有價值的寶物。

 外面的台基都如此華麗珍貴,而享殿內部卻是如此簡樸?那樣強烈的反差引起了音格爾的好奇,他沒有因為找不到寶藏就立刻離開,反而開始饒有興趣地查看屋子裡的一切。

 “望海?白”――翻轉茶盞,他在盞底看到了幾個字。

 茶盞上,還用銀線燙著一朵細小的薔薇花,仿佛是某種家族的徽章。在細心地檢視所有器具,發現這些陳設上,無不烙有同樣的印記。

 看著那個薔薇花的徽章,音格爾忽然明白過來了――這,不正是空桑歷史上三大船王世家裡,望海郡薔薇白家的家徽?

 他恍然地抬頭四顧:這間房子……原來是昔年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舊居!

 這裡,便是帝後兩人在為成為空桑主宰者之前,渡過童年、少年時期的地方。

 音格爾嘴角一動,露出詫異的神色,將茶盞握在手裡,抬頭四顧――不錯,是千年前的沿海大戶人家民宅,不知用了什麽方法保存得如此之好,所有器物都沒有朽爛的跡象。

 他沉吟著看向中堂裡掛著的那一幅星尊帝的手書,看著上面意味深長的四個字,嘴角忽然浮現了一絲洞察的表情:原來,是星尊帝在死前,派出人手將望海郡白家的舊居、從千裡之外絲毫不差地搬到了陵墓裡!

 那個帝王做出了這樣的安排,讓自己的一生首尾呼應――發跡於這間草堂,也長眠於這間舊居。這位偉大的帝王,擁有了八荒中所有的東西,足可以隻手翻覆天下,然而到了最終,他所想要的、原來不過是一間裝有舊日記憶的房子?

 看著這間舊居裡的一切,音格爾恍惚覺得自己是站在了歷史的長河裡,逆流遠上,抵達了那個海天龍戰血玄黃的亂世。

 地宮的時間是凝固的。千年無聲無息地過去,而這裡的一桌一椅、一茶一飯,卻都保持著久遠的原貌,發出簡樸幽然的光澤。

 桌上還鋪著一張七海圖,島嶼星羅棋布,朱筆在上面勾勒出一條條航線,縱橫直指大海深處,在最大的一個島嶼前,有人注了四個字“雲浮海市”――字跡秀麗灑脫,應該白薇皇后少女時代的手筆。傳說中,出身於望海白家的白薇皇后喜歡探險,十三歲便開始跟著船隊出海遠航。

 而地圖旁邊,卻是散放著一堆算籌,被摸得潤澤。

 那一瞬間,執著七星燈在外遠遠觀望的閃閃忽然脫口低低叫了一聲――

 是幻覺麽?

 在一眼看過去的時候,她恍惚看到了一位紅衣少女匍匐在桌上看著海圖,對著身側的黑衣少年說話,朱筆在地圖上勾畫著,滿臉神往雀躍;而那個黑衣少年則默不作聲地擺弄著手裡的算籌,仿佛在計算著命運的流程,仰頭望天,有著空負大志的眼神。

 然而,隻是一眨眼,這一幕幻象就消失不見。

 空洞洞的地底陵墓裡,草堂千年依舊,人卻已成灰。

 “山河永寂”――看著中堂裡那一幅帝王臨終的墨寶,仿佛被那四個字刺中了心底某一處,閃閃不自禁地轉過頭去不敢看。

 這樣短短的四個字裡,又蘊藏著怎樣不見底的深沉苦痛和孤寂。

 音格爾細細地在享殿裡走了一圈,想了想,隻是卷起了桌上那一張七海古圖,便沒有碰任何其他東西,靜靜地退了出來――西荒的盜寶者有著極其嚴格的祖訓:對於無法帶走和不需要的一切東西,無論價值大小,都必須原封不動的保留,不許損害一絲一毫。

 這樣,也便於最大程度的不驚擾地底亡靈,也便於把器物留給下一批盜寶者。

 走出享殿後,他對著滿臉期待的下屬搖了搖頭,示意裡面沒有找到任何寶藏,然後自顧自走到了白玉高台的中心,開始低下頭查看玉上的種種繁複花紋――既然享殿裡無甚可觀,也不必在此處多留了,得快些進入寢陵尋找到星尊帝得靈柩……清格勒,九年前便是被困死在那個密室裡的吧?不知他的屍身,此刻是否還完好。

 想到這個名字,音格爾的眼裡便是一暗,不知什麽樣的滋味。

 他始終不願意承認自己醞釀多年的開掘千古一帝陵墓之行,其實並不是為了奪回黃泉譜,而隻是為了尋找清格勒――那個曾如此殘忍地想置他於死地的胞兄,不知為何卻在他幼年的心裡留下了極其特殊的烙印:依賴,背叛,憎恨,以及疲憊。

 八歲那年,靠著鳥靈的幫助從毒藥下死裡逃生後,他原本就虛弱的體質變得更加令人擔憂。幽靈紅的劇毒讓他一度全身肌肉僵化,不能動,不能吃,甚至不能流汗,如同一具行屍走肉。母親瘋了,父親為了保住這個幼子的命費盡了心思,最後請來了大漠上最好的巫醫,開出了龐雜昂貴的藥方,一絲一絲拔出他體內的毒性。

 他足足在床上木偶一樣的躺了一年多,毒性才開始慢慢緩解。手指一根一根的開始能動,然後是手臂,是腳踝――然而,沒有人知道,在手腕能動的瞬間,九歲的孩子第一反應卻是去摸身側的刀,想割斷自己的喉管。

 然而,不知為何,他最後還是活了下來,並且逐步康復。

 或許是為了父親的殷殷期望,將家族的事業一手相托;或許為了母親發瘋囈語裡依然不忘喃喃音格爾和清格勒這兩個名字;或許,隻是因為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把清格勒的屍體從地宮裡帶回來,不讓如砂風一樣豪放的他的屍體在陰暗的角落裡腐爛?

 接掌卡洛蒙家族後,他默默籌劃了數年。這一次,終於下定決心盡出精銳,孤注一擲地下去那個號稱從來沒有盜寶者可以返回的星尊帝的墓室、

 音格爾在享殿的玉台上拿出了神器魂引,將其放在玉台的中心,不出聲地觀察著,靜靜地注視著魂引上指針的顫動。

 細細的金針,直指東方那條通路。

 魂引神器,能指示出地底魂魄所在。空桑人以血統傳承力量,隻有王侯以上的靈力高強的靈魂,才能激起金針的反應。以前歷代盜寶者都是憑著魂引的這一特性,準確地尋找到了真正的帝王墓室――

 然而,這座墓和別的帝王墓不一樣,隻是一個衣冠塚,並無真正的星尊帝屍身在內。

 所以,魂引指示的有魂魄的所在,反而必然不是真正的墓室!

 音格爾眼神卻忽然雪亮,毫不猶豫地抬起了手指,指向東側道路。

 “去那裡。”他的聲音堅定而不容置疑,栗色的長發下,眼睛深邃不見底。

 在世子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一行盜寶者都不敢出聲地守在一旁。

 閃閃也不敢說什麽,隻好捧著燈站在音格爾身旁。舉目看去,這個地底享殿是外圓內方的,按照明堂辟雍模式,由一道圓形的水環繞著居中方形的享殿。

 四條通路向著四方延展開去,然而通路卻在水邊止住,水波湧動,簇擁著中間方形的玉台,宛然成了孤島――顯然是封墓的時候便有機關啟動,自行銷毀了水上的吊橋,以免封墓石落下後再有外人闖入陵墓深處。

 “不希奇。”盜寶者裡有人觀察了一下,吐出了一句話,卻帶著略微的詫異,“才那麽淺的水,連僮匠都能跳過去了。”

 然而,此話一出,所有盜寶者便不由一震,面面相覷,一起失色――

 僮匠!他們居然一直忘了那個先下到地底的僮匠!

 盜洞是直落到享殿玉台上的,可那個小個子僮匠卻不在這裡!

 已經被傀儡蟲控制了心神,那家夥萬萬也不能有見財起意、獨自先去攬了寶藏的野心。可這個享殿周圍都是明堂水面,僮匠又能去到哪裡?

 “不用找了。”音格爾卻是鎮靜地開口,看向閃閃,“麻煩執燈者替我們看一下。”

 閃閃訥訥點頭,第一次開始擔負起“觀望”的職責――心裡默默想著需要了解的事情,眼神凝聚在七盞不停跳躍的燈上,看著那些小人兒各種姿式的舞蹈,眼前浮現出幻境。

 “在……在水裡!”一瞬間,一張慘白可怖的臉浮現在燭火裡,閃閃脫口驚呼。

 所有盜寶者瞬間一齊轉頭,看向玉台附近的水面――

 在地底下的墓室裡,這道不停湧動的“水”、卻是呈現出怪異的赤色。從色澤上來看,顯然不是像空桑別的陵墓裡一樣,引進九冥裡湧出的黃泉之水作為明堂水池。

 然而,這赤色的水,卻更讓人觸目心驚!

 那“水面”在地底無風自動,不停翻湧,仿佛血池。

 挪進一步細細看去,竟是無數的赤色長蛇,密密匝匝擠滿了池子,簇擁著相互推擠,一波一波地往池邊蠕動!

 那些細小的鱗甲在蠕動中發出水波一樣的幽光,悄無聲息。

 閃閃畢竟是個女孩子,一眼分辨出那是蛇,便脫口驚呼了一聲,往音格爾身後躲去,差點連手中的燭台都掉落在地。音格爾眼睛凝視著那一池的赤色長蛇,不說話。那一瞬間、這個少年眼裡有著和年齡不相稱的冷定。

 舉手做了一個簡短的示意,喝令所有盜寶者退回玉台中心,然後看準了某個長蛇最集中的部位,他的手指一揚,一把短刀從袖底飛出,準確地刺入池中。

 群蛇嘩然驚動,瞬間退開一尺。

 在露出的池底上,露出一具慘白乾癟的屍體,遍身布滿小孔,顯然血液已被吸乾。雖然面目全非,可從侏儒般的體型和反常強壯的前肢看來,這具屍體、赫然便是那名當先進入陵墓的僮匠!

 盜寶者悚然動容。

 然而依然沒人發出一聲驚呼,隻是相互看了一眼,把手裡的工具握得更緊。

 “燭陰之池……”沉默中,盜寶者裡忽然有個人喃喃歎息了一聲,“挖了那麽多座墓,居然在這裡看見了。”

 閃閃回頭,卻是那個在地面上確定盜洞位置的老者在一邊搖頭歎息。

 “燭陰?”音格爾臉色變了變,短促地接了一句。

 “雲荒極北出巨蛇,名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人面蛇身,赤色,久居黃泉之下,世人皆傳此蛇出地,則天下大旱。毗陵五十七年,雲荒大旱,燭陰現於九嶷。星尊大帝拔劍斬其首,血出如瀑,黃泉之水為之赤。”

 熟讀《大葬經》的卡洛蒙世子迅速地回憶起了那一段記錄,手指漸漸握緊。

 “九叔,他們……把燭陰鎮在了墓室裡?”音格爾迅速地瞥了一眼水池,語氣裡終於忍不住露出驚詫。那些長蛇在被那一刀驚退刹那後,立刻又簇擁了回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還是看到了池底露出巨大的鱗片!

 那些小蛇不足掛齒,真正的燭陰,還伏在地底!

 被音格爾稱為“九叔”的老人點了點頭,臉色嚴肅――不過是剛剛進入陵墓,就遇到這般可怖的魔物,怎麽能不讓盜寶者心下暗驚?

 “不過,看起來燭陰的封印還沒真正被打破,”九叔跪倒在玉台上,細細查看著上面的圖騰紋飾,“因為我們還沒觸動機關。”

 機關?什麽機關?閃閃想問,卻看到音格爾毫不猶豫地一抬足,腳尖點住了圖騰上一粒金色的晶石――那粒晶石被鑲嵌在一朵蓮花的中心,發出奇特的暗紅色光。

 “七步蓮花圖。”音格爾眼睛落在前方另外幾朵蓮花花紋上,冷靜判斷。

 這是空桑陵墓裡最常用的古老圖式之一,《大葬經》卷一裡就有記述。據說盜寶者的祖先剛遇到此圖時,曾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才獲得了破解方法,辨別出七個機簧的位置所在,而幸存者則把這一鮮血換來的圖解繪製下來,傳給新的盜寶者。

 後來的數百年裡,這個破解方法挽救了無數盜寶者的性命――因為在幾乎所有的空桑王陵裡,都存在著以七步蓮花圖為藍本的機關。而從盜寶者們的經驗總結裡,在越古老的墓葬內,這種機關就用的越多――想來,大約是自從星尊帝陵墓裡首次采用過後、後代帝王便沿用了下來。

 依靠著先輩們鮮血換來的經驗,此刻音格爾毫不猶豫地立刻辨認出了關鍵所在。

 “別動!”看到世子一腳踩動機簧,九叔急忙呵斥,臉色唰的蒼白,“如果觸碰了,會把伏在地下燭陰驚醒!”

 “可總不能無功而反,或者被困死在這裡!”音格爾臉色也沉了下來,狹長的眼睛裡隱約有可怕的光,“九叔,我們必須繼續走下去――神擋殺神,魔擋殺魔!”

 “可沒有想出應付之法前,不能貿然……”謹慎的老人還是在阻攔。

 然而就在一瞬間,音格爾不想和前輩多話,身形展動,已經如白色的飛鳥撲了出去。足尖準確地按先後次序踩踏著七朵蓮花,將這個機關啟動。

 “哢,哢,哢……”七聲短促的響聲過後,七朵蓮花緩緩下沉。

 然後,仿佛地底忽然活動了,整個玉台開始緩緩的轉動。

 “大家小心!”音格爾斷喝了一聲,順手把閃閃拉到莫離身側,“等下浮橋一旦出現,立刻帶著執燈者走左側那條路!不要管我!”

 “是!”沒有絲毫猶豫,所有人握刀低首。

 吩咐語音未落,音格爾落到了最後、也是最中央的那朵金色大蓮花上,一腳踩落!

 整個玉台顫抖起來,繞著玉台的水池開始緩緩拱起,凸現四條道路。居中那朵蓮花忽然動了,蓮房打開,玉石裂開之處,伸出了一個巨大的蛇頭!

 “刺它的眼睛!刺它的眼睛!”九叔驚呼,看著那個有著一張人臉的可怖蛇頭。

 那顆被斬下的蛇頭開始顫動,繞著玉台一圈的水池同時開始激烈地動蕩,赤色長蛇紛紛逃開――仿佛地底有什麽要掙脫出來,來和這顆孤零零的頭顱匯合。

 “快走!別管我!”音格爾一聲斷喝,便有年輕力壯的盜寶者旋即架開了老人。

 閃閃驚嚇到腿發軟,莫離如老鷹抓小雞一樣拎著她,迅速朝著東側通道奔去。

 眼角余光裡,看到那顆巨大的蛇頭開始睜開眼睛――就在那一瞬間,音格爾拔出了武器:兩把短刀迅速而準確地刺入,將巨蛇的眼睛死死釘住!

 燭陰的身體仿佛也感受到了劇痛,冒出地面,開始不停掙扎。

 巨蛇的身體有比享殿還粗大,長更有數百丈,整個開闊的享殿空間裡瞬間被赤色的蛇身塞滿。無頭的巨蛇看不到東西,龐大的身體隻是一個勁的扭動。

 整個石室開始搖撼,石屑紛紛墜落。

 “快走!快走!”音格爾一邊厲喝著催促手下離開,一邊霍然拔地而起,冒著被巨蛇掃中的危險,拔出了匕首,一刀刺入蛇背的脊骨中!

 燭陰吃痛,也不管到底敵人在哪裡,整個身子猛然蜷縮回來,瞬間把音格爾包住。

 蛇的一片鱗片就比臉還大,少年在巨蛇環繞中仿佛一顆小小的榛子。

 那一瞬間音格爾覺得無法呼吸,胸腔裡的空氣都被擠壓殆盡。燭陰收緊身子的時候,他聽到了懷裡發出喀喇的輕響――那是護心鏡在碎裂的聲音。若不是衣內襯了這面護心鏡,此刻斷裂的、定然就是他的肋骨了。

 在尚未失去神智之前,音格爾沒有拔出那把刺入燭陰脊骨的匕首,用盡了全力迅速地下切,努力伸開手臂――這把匕首上,塗了從從極淵裡盲魚膽汁裡提取的毒素,合著赤水裡幽靈紅的孢子,幾乎是一切魔物的克星。

 然而就是這短短一個動作之間,音格爾已經兩眼發黑,幾乎斷了呼吸。

 喀喇喇一聲脆響,巨蛇沿著脊柱被剖開!

 那一瞬間,趁著纏繞身上的巨大力量稍微放緩,音格爾收起匕首,手腕一揚――那條長索從他袖中掠出,如同長了眼睛一般直奔石窟頂上那個盜洞,唰的一聲纏上地面上垂落下來的吊索,猛一使力,整個人從巨蛇中脫身出來,鑽入洞中。

 被剖開的燭陰在瘋狂的扭動,卻再也無法抓住那個驚擾了它長眠的人。血從身體裡無窮無盡的流出,令人驚異的是,那些赤色長蛇都仿佛瘋了一樣,往母蛇身體的血肉裡鑽進去,大口的啃噬。

 整個享殿瞬間變成了巨大的血池。

 音格爾在盜洞裡劇烈的喘息,一手攀著土壁,一手將衣襟內碎裂的護心鏡一片一片拿出。尖銳的碎片已然劃破了他的衣服和肌膚,他閉上眼睛喘息良久,臉上才有了一點血色。

 而底下是可怖的莎莎聲,萬蛇在咀嚼著燭陰的血肉,聽得人毛骨悚然。

 忽然,地宮裡傳來一聲慘呼!

 音格爾臉色一變,眼睛霍然睜開:東側!是從東側那條通路上傳來的聲音!

 再也來不及等底下的長蛇吃盡燭陰血肉,他冒著萬蛇噬咬的危險從盜洞裡重新鑽出,踏著那些惡心的長蟲,向著東側通路急奔過去。

 -

 直徑三丈的巨大石球從傾斜的坡道上迅速碾過,留下了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

 東側石道高不過三丈,寬也不過三丈,向山腹抬高,不知通往何處墓室。然而一路小心翼翼行來,卻不知在何處觸動了機關,通道中忽然就滾落了巨大的石球。

 剛開始聽到地面傳來低沉的隆隆聲時,大家都還沒有反應過來那是什麽,隻是以為地底又出現了異常,或者是邪靈再度出沒,個個握緊了武器提防。隻有經驗豐富的九叔感覺到了腳底石地的微微震動,臉色一變,喝令所有人立刻往回退。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三丈直徑的石球出現在甬道盡頭,填滿了整個通道,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壓頂而來!

 墓室甬道的石壁堅固平整,左右沒有任何可供躲藏的凹處。莫離首先反應過來,斷然大喝一聲,帶領所有盜寶者返身奔逃,和石球比賽著速度――然而最先進入東側石道的盜寶者最終沒有逃開,在出甬道之前被瞬間碾成扁平,內髒攤了一地,白骨支離破碎。

 閃閃被莫離拎著逃出了甬道,回到享殿空間,迅速閃到了一側。

 巨大的石球隨著慣性飛速滾落,筆直地出了甬道後,直奔那群長蛇,一路將滿室的赤蛇碾的血肉橫飛,然後在燭陰巨大的骨架上卡住。

 閃閃和其他盜寶者一起緊緊貼在甬道出口外側的石壁上,看著這一切,驚得全身發抖。

 “拿好了,”莫離臉色也是鐵青,手卻依然堅如磬石,將半路掉落的七星燈遞回給她,“你不用害怕,我們所有人就算隻死得剩了一個,也會護著你安全返回的――執燈者不能有意外,因為每一代盜寶者都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然而閃閃臉色蒼白,說不出一句話。

 想起那個盜寶者支離破碎的慘象,她再也忍不住彎腰嘔吐起來。

 “真是的,那麽脆弱啊……畢竟是第一次下地的執燈者。”莫離卻是不經意地搖了搖頭,將手放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小心點,可別把含著的藥也吐出去了。”

 閃閃哽咽著,用力抓緊那盞燈,仿佛那是她的護身符。

 莫離抬頭,看到石窟頂上白衣一閃,脫口:“世子!”

 長索如長了眼睛一樣蕩下,音格爾從天而降。然而一眼看到同伴們已經逃出了甬道,他卻沒有直接返回那邊,半空中一個轉折,準確地落到了巨大的燭陰骨架上,長索一掃,趕開了一群粘膩的赤蛇。

 “等一下。”音格爾短短吩咐了一句,手上卻毫不停歇,一刀橫切開了燭陰的一節脊骨。

 “哢”的一聲輕響,巨大的骨節裂開,一粒晶光四射的珠子應聲而落,足足有鴿蛋大小。此物一出,所有赤蛇都發出了驚懼的噝噝聲,退後三尺不敢上前。

 “辟水珠!”九叔驚叫起來,眼睛放光,直盯著音格爾手中那枚珠子,“對了,我怎麽忘了?燭陰這種上古魔物既然能引起天下大旱,身上必然藏有辟水珠!”

 音格爾抬眉微微一笑,也不答話,手落如飛,隻聽一路裂響、轉瞬已破開了巨蛇的二十四節脊椎骨。每個骨節裡都掉落出一粒珠子,大如鴿蛋,小如拇指,音格爾用衣襟攬著這一堆珠子,手腕一抖,長索蕩出,身形便風一樣地返回,落到了同伴身側。

 “不要哭,”少年微笑起來,看著臉色蒼白的閃閃,把一粒最大的明珠放到她手心裡,“喏,送你這個玩兒。”

 閃閃從小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東西,畢竟是女孩子的天性,立時把心思轉到了珠寶上。身子還在發著抖,但看著手心上那顆大珠子,破涕為笑,終於能說出話來了:“這麽大……這麽大的珠子,別人一看,就,就知道……是假的啊。”

 “傻瓜。”莫離又好氣又好笑,拍了小丫頭一下。

 音格爾卻是微微一笑:“底下這種好東西還有很多呢,我們走吧。”

 又揚手,把一袋珠子扔給了老者:“九叔,你點數一下,分成十份。”

 十份?閃閃有些錯愕地看了看一行七人,又看了看甬道深處那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想起死去的另外兩個人,不由恍然大悟――原來,這些亡命之徒也是講義氣的,無論同伴是死在旅途的哪一點上,這些付出了性命的人,都將和幸存者獲得一樣份額的財寶。

 因為了有了頭領的威信保證著這一切,所以大漠上的盜寶者們才如此不懼生死,只求自己搏命一次能給貧寒的家人帶來財富。

 “可是,怎麽上去?這裡的機關太厲害了,簡直是神不知鬼不覺……不如、不如先回去吧。反正有了辟水珠和台子上這些東西,也夠本進來一趟了。”盜寶者裡有人現出了畏縮之色,遲疑著發聲,左右看著同伴的臉色。

 閃閃轉頭望去,卻是個個頭最大的絡腮胡大漢。足有九尺高,如一座鐵塔似的,真難為他怎麽從狹小的盜洞裡鑽下來。

 典型的西荒人相貌,一身肌肉糾結,手上沒拿任何工具,隻套著一副厚厚的套子。

 閃閃好奇,想著這個沒戴任何工具下地的盜寶者,究竟有什麽專長呢?

 “巴魯,還以為你是薩其部第一大力士呢!不想是個孬種。”莫離率先冷笑起來,生怕這個怯懦的同伴影響了軍心,將身旁的閃閃一把攬過,“虧你還是個西荒人!喏,就是這第一次下地的女娃子,都比你強!”

 一下子被推出來,閃閃倒是慌了神,左顧右盼,下意識地想躲到音格爾身後。

 然而盜寶者的首領卻揮了揮手,阻止了這一場小小的紛爭,用一種不容爭辯的語氣開口:“巴魯,你也知道每次行動之前,兄弟們都喝過血酒,對著天神發過毒誓,寧死也不會半路退縮,拋棄同伴。如果你想違反誓言,那麽作為卡洛蒙家的世子,我……”

 冰冷狹長的眼睛掃過一行人,最後落到高大的漢子身上。

 仿佛猛然被利器刺了一下,巴魯挺直了身子,脫口:“不!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個懦夫。盜寶者中懦弱比死更不可饒恕。”音格爾卻是及時地給了他一個下台階,諒解地對著西荒大漢微笑,那個笑容卻又是少年般明亮真誠的,“隻是你的母親病的厲害了,你急著拿到錢去葉城給她買瑤草治病,是不是?”

 所有盜寶者悚然一驚,眼裡的神色隨即換了。

 巴魯低下頭去,有些訥訥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眼眶紅了一下:“巫醫說……她、她怕是活不過這個月底了。我不怕死,但怕來不及給她買藥……”

 這個粗糙的大男人顯然不習慣在那麽多人面前流露感情,立刻往地上唾了一口,低聲罵:“我該死!我真他媽的該死!世子,你抽我鞭子吧,免得我又犯了胡塗!”

 音格爾微微笑了笑:“好。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我出發前就得知了你母親的事,所以托管家從家裡拿了三枝瑤草過去,讓巫醫好生照顧。”

 “啊?”彪形大漢詫然地張開了嘴,一時間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你回去的時候,她的病說不定已經好了。”音格爾手指轉動著長索短刀,微笑。

 巴魯說不出話,全身的肌肉都微微顫抖起來,忽然嚎啕了一聲,重重跪倒在他腳下。音格爾慌忙攙扶,然而對方力大,根本無法阻止。少年隻好同時也單膝跪下,和他平視,死活不肯受如此大禮。

 閃閃看得眼眶發紅,心裡又是敬佩又是仰慕,看著這個和自己同齡的少年。

 然而旁邊的九叔卻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向這個自己教導出的孩子投去了讚許的眼神――不愧是卡洛蒙家族的世子,具有天生的領導能力,能收買人心和操控大局,讓一幫如狼似虎的惡徒為自己肝腦塗地。

 “大家跟著我,一定能下到最深處的寢陵!”扶起了巴魯,音格爾朗聲對著所有盜寶者喊話,“想想!星尊帝和白薇皇后,毗陵王朝開創者的墓!有多少寶藏?”

 所有盜寶者不做聲的倒吸了一口氣,眼裡有惡狼般的幽火燃起――根據史料記載,當年滅海國後,光從海市島運送珍寶回帝都,就花了整整三年!

 在這裡不遠處的地宮裡,更不知道埋藏了多少至寶。

 “而且,空桑人欺壓我們幾千年,如今能把他們的祖墳都挖了,他媽的算不算名留青史的事情?”莫離看到大家情緒開始高漲,不失時機的吼了一嗓子,“按老子說,就算沒錢,拚了一身剮能把皇帝拖下馬,也不枉活了一遭!兄弟們說是不是?”

 “是!”盜寶者們轟然大笑,齊齊舉起了手裡的武器,粗野地笑罵,“他媽的老子要去砸爛星尊帝的棺材,然後撒上一泡尿,寫上‘到此一遊’,才算是出了這口惡氣。”

 音格爾始終在一旁微微地笑著,平靜地看著一切。隻有九叔眼裡流露出歎息,湊過來,低低說:“世子……你也真狠心,為了從清格勒那裡拿回黃泉譜,明知道此行是送死,還引誘他們繼續走下去。”

 “九叔,各取所需而已。”少年眼裡神色不動,嘴唇輕啟吐了一句話,“我會把他們該得的那一份,絲毫不少地帶回給他們家人。”

 這邊盜寶者們情緒重新高漲,閃閃卻是拿了七星燈照了照黑黝黝不見底的墓道,不敢看深處那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怯怯地問:“可是……我們該怎麽過去呢?”

 盜寶者們經歷了方才一輪死裡逃生,逐漸消弭了驚慌,九叔觀望著那條墓道,仿佛想看出那個掉落石球的機關設置在黑暗裡的哪一處。老人不停的彎腰指敲擊著地板,用手丈量著墓道傾斜的角度,沉吟著站直身子,和盜寶者們站在一起相互低聲商量。

 片刻,便有一人越出,自告奮勇:“世子,我願意上去試試!”

 “咦?”閃閃看了看那個人,只見對方身形頗為瘦小,在一行西荒人中有雞立鶴群的感覺,不由詫異了一下――那樣的人,被石球一碾還不知道會成什麽樣子。

 然而音格爾卻是點了點頭,仿佛心裡早已料到會是這個人選,隻道:“其實,如果僮匠活著最好。不過現在也隻能讓你去試試了――阿樸,你的速度是一行人中最快的,縮骨術也學的差不多了。你貼著牆跑,千萬小心。”

 “是!”那個名叫阿樸的盜寶者仔細地聆聽著世子的每一句話,表情凝重。

 “我估計機關就在甬道盡頭轉彎處。”音格爾凝望著黑黝黝的墓道,抬起手,用力將一顆從玉台上挖下的夜光珠扔了進去。細小的珠子沒有招來石球滾落,滴滴答答的蹦跳著停住,珠光在墓道深處閃現,照亮了方圓三尺。

 “阿樸,你必須在石球趕上你之前,起碼跑到這一點。”音格爾臉色凝定,語氣平靜,“不然,你很可能再也回不來。”

 “是!”阿樸估計了一下那一段墓道的長度,斷然點頭答允。

 “機關應該在那裡!”九叔也凝視著黑暗中那一點光亮,抬手指著某一點。

 閃閃也探首看去,然而她的目力遠遠不及這些盜墓者,什麽也看不到。一急之下,她把手握在七星燈上,凝視著燭火心裡默著,想去看到他們在說的機關。

 然而,就在她開小差的一刹,盜寶者們的行動已然雷厲風行地開始!

 “退開!”莫離一把攬住她,把她從墓道出口拉開,同時所有盜寶者做好了各自的準備:或是搶救同伴,或是準備引開滾落的石球,每個人都神情緊張,額頭青筋畢露,肌肉一塊塊凸起,仿佛一隊獵豹繃緊了全身、對著獵物發起襲擊。

 在所有同伴撤離墓道的刹那,阿樸向著墓道深處直奔過去!

 閃閃從未見過一個人奔跑時候的速度可以這樣快。阿樸仿佛是化成了一道灰色的閃電,沒入漆黑的墓道中。他貼著邊奔跑,臉都幾乎擦到了石壁。

 “哢”的一聲輕響,黑暗中,不知第幾塊石板上的機關被觸動了。

 隆隆的震動聲緩慢響起,從墓室深處傳來,由慢及快,由近及遠。

 那是死亡的腳步。

 阿樸用盡全力奔跑,向著石球迎去――因為由高處落下的石球越到後來速度便越快,也越危險,他必須在石球速度沒有加劇之前奔到匯合點。

 所有人都緊張地看著,大氣不敢出。

 夜明珠的微弱光輝裡,終於看到了巨大的灰白色石球碾了過來!

 等高的石球一瞬間充塞滿了整個墓道,一路摧枯拉朽地碾來,將一切粉碎。

 “嚓”的一聲,那粒明珠被輕易地碾成了粉末。

 在光線消失的那一瞬,閃閃驚訝地看到和石球正面相遇的阿樸忽然“縮小”,然後“消失”了――然後石球仿佛毫無遇到阻礙地繼續滾落,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奔而來!

 “啊!”她忍不住驚呼起來,捂住眼睛不忍看,聽著巨大的石球帶著呼嘯風聲從身側的墓道裡滾落出來,撞在享殿的玉台上。

 她知道石球滾過後,墓道裡又會多出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

 然而,耳畔卻聽到了音格爾一聲斷喝:“好了,大家可以進去了!”

 “啊?”閃閃被莫離拖著走,卻驚詫地睜開了眼睛――七星燈的映照下,墓道地面上沒有出現第二具屍體。

 她驚訝萬分地抬起頭往裡看,卻看到了最深處的黑暗裡一個模糊的人形,站在甬道的盡頭,出聲說話:“機簧已經破了,大家可以放心。”

 阿樸還活著?他逃過了石球?

 一直到走到墓道盡頭的房間,看到阿樸活生生地站在一個神龕前招呼眾人時,她還沒回過神,用燈照了又照,想看對方是人是鬼。

 “傻瓜,”莫離看到她納悶,好心地低下頭來,笑著拍了她一下,“剛才阿樸用了縮骨術,從石球和墓道的死角裡鑽了過去關掉了機關,你以為他死了麽?”

 阿樸還在劇烈地喘息,聞言咧嘴對著少女一笑,揮了揮手裡掰斷的機簧,示意。

 這是一個用黑曜石砌就的房間,一切都是漆黑的,石頭接縫之間抹著細細的泥金,金線在純黑的底上繪出繁複難解的圖形。

 奇怪的是那個圖形一眼看去,竟隱隱接近一把弓的形狀。

 黑色石室裡唯一的亮色,是阿樸身側一個嵌在牆壁上的神龕:純金打造而成,鑲嵌著七寶琉璃,在燈光下耀眼奪目。神龕中供奉著雲荒最高的神:創造神和破壞神。而破壞神手中舉著的長劍卻已經被阿樸生生掰斷。

 ――原來,那便是石球的機關所在?

 在盜寶者們的哄笑聲裡,閃閃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往前直走。

 “別動!”音格爾卻忽然嚴厲地喝止,毫不客氣地一把將她拖回來,“站著!”

 “怎……怎麽了?”閃閃嚇了一跳,抬頭看著盜寶者的首領。

 “這是第一個‘玄室’,不可大意。”音格爾臉色凝重,把閃閃一直推到了神龕前,按下去,“你坐著,不要亂動,先替我們看一下這條路後面的情況。等我們找到了下一步的方法,再來帶著你走。”

 “下一步?”閃閃有點不服氣,卻隱隱害怕音格爾的威勢,“這裡……才一個出口嘛。”

 享殿東側的這條墓道,大約有三十丈長,通往這個三丈見方的小室,然後轉向,在另一邊有一道門,繼續向著九嶷山腹延伸。她用七星燈看了看,發現這條路大約是上一條墓道長度的一倍,末端還是一個同樣的石室,坐在這個玄室裡就能看到那邊那扇緊閉的門。

 她繼續凝視著七個不停跳舞的小人,貪心地想在火焰的光芒中看得更遠,想知道對面那個緊閉的石門背後是什麽,這條路的末端是不是真正的王陵寢宮。

 ――然而,她的眼睛很快就看不見了。

 在火焰的光亮中,她眼前卻是一片空白。

 原來七星燈的力量大小也是和主人息息相關的,如今這盞神燈所能給予這個新任執燈者的,竟然也是有限的數十丈。

 閃閃覺得有點沮喪,隻能盡力地把她所能看到的東西告訴了音格爾,末了不忘補上一句――還有什麽方法呢?隻能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了。

 然而盜寶者的首領聽了,卻是長久地沉默。

 怎麽了?不走了麽?

 閃閃想問,卻看到音格爾側頭和九叔開始商量什麽,兩人眼神都很凝重,不停地在玄室中心點和拱門之間來來回回的走動,仿佛丈量著什麽距離。然後九叔忽然做了一個很奇怪的舉動:趴了下去,用耳朵貼著地傾聽著什麽。

 閃閃看到盜寶者的眼神在瞬間都嚴肅起來,仿佛注意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

 她忍不住也學著將耳朵貼在地上,忽然,她聽到了輕微的噗噗聲,仿佛地底有一個個水泡在冒出,破裂。

 那是什麽?她悚然一驚。

 傳言裡都說,九嶷地下就是黃泉,可黃泉陰寒的水,怎麽可能發出沸騰一樣的聲音呢?

 那些盜寶者顯然是知道的,然而沒有人有空來解答她的疑問。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地在玄室內等待著首領的決定。音格爾和九叔商量了許久,最後兩個人長時間地坐在拱門的門檻內,竟然從懷裡掏出了一卷紙,不停上下望著那條墓道的頂部和底部,迅速地用碳筆在羊皮紙上畫著什麽,繁複地計算。

 周圍的盜寶者沒有一個人敢於出聲打擾。

 “不行。”長久的計算後,九叔長長吐出一口氣,劃掉了最後一行演算數字,“超出了所有人體力的極限,沒有一個人能做到。”

 “六十丈長,三丈高,底下還是血池。”音格爾也歎了口氣,低聲――地面是虛蓋著的,一踏即碎,而且整條道路都會在三個彈指的時間內坍塌。血池裡是沸騰的血漿,無論任何人跌落進去,必然會被瞬間融化!

 “三個彈指的時間,阿樸也跑不完這條路。”九叔搖頭,有些無可奈何。

 一時間,整個玄室陷入了沉默的僵局。

 “六十丈?我可以試試。”片刻,喘息平定,阿樸站了起來,主動請命。

 “你到不了。”音格爾蹙眉,望著那條通路,“你的速度,比不上坍塌的速度。如果掉下血池去,就隻有死。”

 “那總不成在這裡打了退堂鼓窩窩囔囔地回去!”阿樸卻是揚眉,眼裡有一種不顧一切的光,握緊了拳頭,“做這行本來就是提腦袋搏命的事,誰怕過死來著?世子,讓我試試。如果死了,麻煩你把我那一份帶給我妹妹――她明年就該嫁人了,沒有足夠豐厚的嫁妝,是會讓婆家看不起的。”

 “好。”遲疑了一下,仿佛下了什麽決心,音格爾斷然點頭。

 然後,輕輕加了一句:“你抓著我的長索跑,如果你掉下去了,我拉你上來。”

 一邊說,一邊將臂上一直纏繞的長索解了下來,把末端交到阿樸手中――世子習慣用長索配著短刀,然而誰都不曾知道他那條細細的、伸縮自如的長索,究竟有多長。

 “多謝。”阿樸將長索末端在手腕上纏繞了一圈,點頭,然後轉向門外,深深吸了口氣。

 “喝!”他發出了一聲低喝,右足踩在門檻上,整個人忽然如一枝箭般射了出去!

 這一次的速度比上次更快,閃閃還沒來得及驚呼,他已然沒入黑暗。

 然而,火光在他身後一路燃起!

 玄室外的墓道仿佛是紙做的,一觸即碎。在阿樸足尖踏上的一瞬間就撕裂開了一條長長的縫隙,地面裂開,一塊塊的塌陷!

 塌陷後的地面裂縫裡,騰起了火紅色熾熱的光,仿佛熔岩翻滾。

 那條裂縫在迅速無比地蔓延,向著阿樸腳下伸展開去,竟比人奔跑的速度更快。

 “啊!”閃閃尖叫了一聲,看著阿樸腳下的地面在瞬間坍塌碎裂。

 “小心!”所有盜寶者齊聲驚呼,看著同伴在離石門十丈的地方一腳踏空,向著地底血池直落下去。

 音格爾蒼白著臉,手用力一抖,整條長索竟被他抖的筆直!

 已經延展開了五十丈的細細長索,原本根本不可能傳力,但在他的操縱下,末梢竟然靈蛇般揚起,將那個墜落的人往上帶!

 “喝!”阿樸發出了最後一聲斷喝,將胸腔內最後一口氣吐盡,整個身體借著這股力上升了三尺,保持著向前衝刺的慣性,一下子又離甬道盡端近了三丈。

 還有兩丈就能觸到石門!

 音格爾的薄唇抿成一線,臉色有些發青,顯然方才一次已然是耗了真力,他再度揚手,抖動長索把末梢揚起――然而,就在那一瞬,地底的火光猛然躥起,將阿樸的身形吞沒!

 “呵呵呵!……”血池裡有聲音發出了模糊的笑聲,詭異而邪惡。

 “血魔!”九叔脫口,臉色蒼白,“這底下……居然有血魔!”

 長索上的力道猛然一失,空空地蕩回。末梢上,隻有白骨支離。

 隻是一轉眼,那樣活生生的一個人就變成了這樣!

 所有盜寶者臉色都有些青白,但沒有一個人驚呼失措,更沒有一個人流露出一絲退縮之意。隻有閃閃在驚呼,轉過頭去不敢看。她全身微微發抖,把頭埋在手心裡,感覺淚水一滴滴的沁了出來。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生命不是輕賤的,可這些人,到底為什麽這樣不顧一切?

 “還有誰想試一試?”九叔沙啞的嗓音響起,問眾人。

 盜寶者們遲疑了一下,居然又有一個人越出,昂然抬頭:“我。”

 “不。”然而這一次揮手阻止的,卻是音格爾。少年的臉色蒼白,不知是因為目睹了同伴的死亡,還是方才發力過猛。

 他的眼神凝視著地底血池內潛伏著的怪物,慢慢凝聚起來:“先處理了這個。”

 九叔皺起了眉頭――這陵墓裡的種種妖魔,都是星尊帝在世時封印在地宮裡的,一般人哪裡能奈何半分?比如這個血魔,傳說便是星尊帝滅了海國後,從漂滿了屍體和鮮血的碧落海面上誕生的食人怪物。

 它以鮮血為水,吞吐怨氣,潛伏在地底。又有什麽能收服它呢?

 音格爾忽然回頭,對著閃閃說了一句話:“借你的燈一用。”

 然後,不等閃閃回答,他就奪了七星燈,快步走到門檻旁,俯身。

 蒸騰的熱氣幾乎灼傷了他的肌膚,然而他卻盡力伸長了手,對著血池俯身――底下的魔物聞到了活人的氣息,登時興奮起來,轟然躍出,一口咬過來。

 “嘩啦啦……”忽然間,憑空起了一聲驚雷般的巨響!

 一團巨大的火光從半空盛放開來,轟然爆裂。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趴倒,莫離也死死地按著閃閃的頭,把她護在身後。那個魔物發出了可怖的哀嚎,竟然在接觸到音格爾手腕的一瞬間變成了一團火,轉瞬燃燒殆盡。

 巨大的火光消失了,所有人抬起頭來時,只看到站在門檻旁的世子。

 蒼白的少年被熏的滿面煙火色,右手更是衣袖焦裂,但他站在甬道旁,那條狹長通道的地底卻已然乾涸――沒有血,沒有火,隻有空蕩蕩的黑色裂縫,深不見底。

 “天啊……居然、居然就這樣消失了!”九叔第一個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驚呼。

 音格爾點點頭,將手中的七星燈交還給發怔的閃閃。

 “就用這個?”九叔活了七十多歲,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也不過是試試而已,不想真的能行。”音格爾蒼白著臉笑了笑,極疲憊的樣子,“七星燈是星尊帝留下的神物,我想血魔應該對其有所畏懼才對――所以才用一隻手當誘餌,趁機把整盞燈都送到了它的嘴裡。”

 然後,那個巨大的魔物就仿佛被從內部點燃一樣,轟然爆裂!

 閃閃接過那盞燈,看著上面火焰裡跳舞的七個小人,果然看到了那些人兒的舞蹈裡帶著某種殺氣。她不由自主抬頭看著音格爾,那個正在用布巾擦拭著臉上煙火氣的少年有著狹長冷銳的眼睛,眉眼還是少年人的模樣,可眼神卻完全是冷酷鎮定的。

 然而,那種冷酷裡,卻有一種讓人托付生死的力量。

 她忽然想起,這個人,其實和自己一樣也不過十六七歲。

 第十章密藏

 對著那條六十丈長的裂淵沉思了一個時辰,音格爾還是坐在門檻旁絲毫不動。

 有盜寶者紛紛獻策,有說從側壁一尺一尺打了釘子再攀援過去,也有說冒險下去從裂縫裡過去的――然而九叔每次都用一句話便否決了那些看似可行的提議。

 “這是黑曜石的甬道!你去試試打入釘子?”

 “九嶷之下是什麽?黃泉!誰敢下去地裂處?”

 所有盜寶者絞盡腦汁,想不出方法可以越過那一道甬道,看到世子在出神地思考,便不敢打擾,悄悄退了下去。在莫離的安排下所有人坐在神龕下,拿出隨身帶著的乾糧開始進食,培養體力以應付接下來的生死變故。

 昏暗的甬道盡端,是一扇緊閉的石門。

 沒有鑰匙,即使到了彼方,又能如何呢?

 看來,是當時的能工巧匠們將白薇皇后的靈柩送入最深處密室後,在撤回的路上沿路布置機關,一路倒退著將這條甬道寸寸震碎,以免讓後來人通過。

 想到這裡,音格爾臉色忽然一動,瞬間抬頭,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門。

 不對……不對!白薇皇后比星尊帝早逝四十余年,這座王陵落成後,她的靈柩先運入墓室,多年後,地宮第二次開啟,她的丈夫才來到這裡與她相伴。所以這個地宮落成的時候,不可能不留下第二次運送的余地!

 從這邊細細觀測,彼方密室的門也是整塊黑曜石做的,上面有一個鎖孔――奇怪的是,那個鎖孔遠遠看去,居然是蓮花狀的。

 音格爾看著身周無處不在的黑曜石,不出聲地歎了口氣:這種石頭的堅硬程度在雲荒首屈一指,用專門的工具奮力一個時辰,才能極緩慢的鑿出一個手指大的坑來――如果要硬闖,破門而入,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那麽……星尊帝駕崩後,又是如何二度開啟地宮,將靈柩送進去的?

 必然有什麽途徑,可以不必觸動機關而安全抵達最深處。

 那個瞬間音格爾仿佛忽然想通了什麽,身形陡然向後轉,面向玄室內,低頭凝視。

 所有正在咀嚼的盜寶者都被嚇了一跳,連九叔都不明白世子直勾勾地盯著地面在想什麽,隻是順著他的眼光看去,落到地面上那個描金的圖案上。

 那是由石塊接縫裡的泥金線條隨意組合成的圖形,看似雜亂無章,但隱隱呈現弓形。

 “不對……不對。”音格爾喃喃自語,似乎是嘔心瀝血的思考著什麽,手指在那些線條上細細磨娑,仿佛想破解出地面上的什麽秘密,試圖一把將那個圖形抓到手裡,“應該在這裡,關鍵應該就在這裡!需要一把弓……可是……怎麽弄出來呢?”

 九叔隱約明白了世子的意思,卻不知如何說起。

 “你想幹什麽?想把那把弓抓出來麽?”閃閃卻是看得莫名其妙,看他徒勞的在地面上摸索,不由好笑,“那又不是真的弓!畫餅要能充饑,你就是神仙了。”

 九叔惱怒這個丫頭打岔,瞪了她一眼,閃閃下意識地往莫離背後一縮。

 就在這個瞬間,音格爾狹長的眼睛裡卻閃過了雪亮的光,霍然抬頭!

 “是了,是了!”他脫口低呼,一躍而起,“神仙!應該是這樣的!”

 他向著閃閃直衝過來,嚇得少女連忙躲開。音格爾卻是衝著那個神龕而去的,一個箭步撲到神像前,用顫抖的雙手合十向神致意,然後小心地握住基座,緩慢地扭動――“哢噠”一聲,創造神被扭到了面向那條甬道的位置上。

 神像手中握著的蓮花悄然下垂,末梢指著地面某一處地板。

 “這裡!”九叔這回及時反應過來,一個箭步過去,按住了那一塊黑曜石地板。

 “咯”,輕輕一聲響,玄室中心的地板果然打開了!

 那一瞬間,所有盜寶者都倒吸了一口氣,吃驚地看著地底下露出的東西――並不是什麽珍寶,而是一把足有一人多高的白玉長弓!

 平躺在地底石匣中,裝飾著繁複美麗的花紋,發出千年古玉特有的溫潤光澤。

 可是,放一把弓在這裡,又是幹什麽呢?閃閃想問,卻看到音格爾俯下身,緩緩將那把弓極重的弓拿起,轉向門外。

 “箭來。”少年凝視著黑暗的彼端,拿著那把比他還高出一些的弓,另一隻手平平伸出,頭也不回地對著身側的九叔開口。

 什麽箭?哪裡……哪裡有箭呢?

 旁邊的盜寶者顯然和閃閃一樣的莫名其妙,聽得世子如此吩咐,已經有人手忙腳亂地檢索各自的行囊,看工具裡是否攜帶了可以充做箭的東西。

 隻有老人明白了世子的想法,默不作聲地低下頭,從創造神的雕像上輕輕地拆下了那一朵蓮花,倒轉花莖遞了過去――那朵蓮花也不知道是用什麽玉石雕刻的,精美絕倫,觸手溫潤,蓮房中粒粒蓮子都綻放光華。

 “大家躲開一些。”音格爾根本沒有欣賞那一件絕世珍品的興趣,淡淡吩咐了一句,一手拿到了蓮花,便反手搭到了弓上!

 箭頭直指黑暗,對準了幾十丈開外的蓮花狀鎖孔。

 盜寶者裡發出了恍然的低歎聲,不知是震驚還是拜服。

 少年緊抿著嘴角,一寸寸地舉起了那張巨大的白玉弓,弓上搭著一朵蓮花,對準了長長甬道盡端那扇緊閉的大門的鎖孔,深深吸了一口氣,拉開了弓弦。

 拉開那樣一張弓,是需要極大力氣的;而在如此昏暗的情況下,瞄準六十丈外的鎖孔,更是匪夷所思――這一行西荒人裡,不乏射雕逐鹿的箭術高手,然而所有人裡,自問誰也沒有如此的把握能一箭中的。

 音格爾微微眯起了細長的眼睛,拉滿了弓,霍然一箭!

 一朵蓮花穿透了黑暗的甬道,準確無比地插入了六十丈外的鎖孔,吻合得絲絲入扣――那一瞬間石門發出了哢噠的響聲,轟然打開!

 打開的第二玄室內透出輝煌的光芒,刺得人眼暈。

 然而就在所有人視覺暫時空白的刹那,一道勁風猛然從中襲來,直射第一玄室。

 “躲開!”音格爾再度發出了斷喝,自己也立刻側頭躲避――玄室發出了轟然巨響,整個震動起來,仿佛有什麽極大的力量打了過來。

 在短暫的失明後,大家終於看到了那個東西:

 石門一開,立刻便有一條索道從第二玄室內激射而出,似被極強的機簧發射而來,末端裝有尖銳的刺,飛過了六十丈甬道,直直釘入了神龕上方。

 黝黑不見底的地裂上方,陡然架起了一座暢通的索橋。

 想來七千年前星尊帝駕崩後,第二次開啟地宮門的時候,空桑王室便是這樣將帝王的靈柩送入墓室去和皇后合葬的吧?

 “原來是這樣!”盜寶者們恍然大悟,忍不住激動地叫起來,“真是絕了!天神定然將大漠裡所有的智慧都給了世子!”

 然而,臉色蒼白的少年在這一瞬卻仿佛力氣用盡,一個踉蹌往前跪倒,手中巨大的白玉弓砸落在地,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碎裂為數截。音格爾說不出話來,隻是低下頭去不住的喘息,撫摩著自己的胸口。

 “他……他怎麽了?”閃閃看得心慌,連忙問旁邊的莫離。

 莫離卻隻是搖了搖頭,仿佛已經見怪不怪:“沒事。世子自小身體就弱,九歲時生過一場大病後留下了後遺症,一旦用力過度就是這樣。”

 閃閃撲閃了一下眼睛,眼裡流出憐惜的光:“是麽?……真可憐。”

 “噓。”莫離卻是連忙按住了她,搖頭示意,“可別讓世子聽見!他要強的很,最恨別人說什麽可憐之類的話。”

 側眼看去,果真是如此:一眾盜寶者看著少主,個個眼裡都流露出關切焦急,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去詢問半句。任那個倔強的孩子獨自掙扎喘息,自行恢復。

 雖然體力在一刹衰竭到了極點,音格爾的神智卻是一直清醒的。他跪倒在地上,舍棄了玉弓,用手指急切地壓著自己胸口的幾處穴道,用力到肌膚發青指尖蒼白,才平息了體內亂竄的氣脈,止住了喘息。

 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視覺又開始模糊――

 不行,時間……快要不夠了!得快一些去!

 他用手按著地面,想站起來,然而力量不夠。手一軟,整個人幾乎向前跌倒。

 然而一隻手拉住了他,讓他免於在下屬面前跌倒。

 “你……沒事吧?”在他下意識惱怒地甩開時,那個人卻蹲下來了,低眼看著他。他的視線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對方的面容,但他知道那是執燈者的聲音――眼前唯一能看到的,是那雙眼睛:沒有下屬們對他的敬重和顧忌,隻有純粹的擔憂和關懷,明亮地閃爍。

 那樣的眼神……

 他忽然恍惚了一下,仿佛記起了極其遙遠的某個瞬間。

 記憶裡,隻有在孩童時期,母親才用這種眼神看過自己吧?但是母親的眼神沒有這般明亮清澈,而始終帶了一種神經質的瘋狂。

 不知什麽樣的感受,讓他不再抵觸,順從地握住了那個女孩伸過來的手,借力從地上站起。閃閃執燈,照著少年蒼白的臉,眼裡含著擔憂的光。

 旁邊的同伴這時才敢上前,遞過了簡易的食物和水:“世子,吃點東西再上路吧。”

 雖然心裡焦急,迫不及待地想繼續往地宮深處走去,但他也知道自己的體力已然是無法支撐下去,便不再逞強,點點頭拿了東西,靠在第一玄室的一角開始進食。

 “喝水麽?”在他狼吞虎咽地吃著帶下來的食物時,閃閃在旁邊遞上了水壺。

 眼前一陣陣的發黑終於緩解了一些,視線重新清晰起來。

 但是他知道,毒素的擴散,已經侵襲到了眼睛,很快,他就要什麽都看不見了。

 ――這個身體,自從九歲時被胞兄下了劇毒後,就一直處於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

 -

 在這不見天日的地宮裡,他再一次因為疲倦和衰竭而精神恍惚。身側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關切地看著他,遞過來清涼的水――依稀間,他仿佛看到了母親的眼睛。

 從小到大,用這樣真摯的關切目光看著自己的,便隻有母親了吧……

 他是卡洛蒙家族第十一代族長阿拉塔?卡洛蒙的最後一個兒子。按照族裡世代相傳的規矩,幼子將繼承一切――當時阿拉塔已經將近六十歲。當其余八個妻子預感再也無法懷上更幼小的孩子時,尚在繈褓裡的他、便成了一切陰謀詭計的最終目標。

 他有過極其可怕的童年。

 母親紗蜜爾本是個溫謹的美麗女性,經歷了幾番明刀暗箭才順利產下幼子,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她漸漸變得脆弱而神經質,覺得身邊所有人都想要置她們母子於死地。

 從音格爾誕生第一天起,她就摒退了所有侍女和保姆,堅持自己親自來照顧幼子的一切飲食起居,不容任何人插手。父親寵愛母親和幼子,聽從了她的請求,在帕孟高原最高處建起了一座銅築的宮殿.

 那座銅築的城堡位於烏蘭沙海中心,高高地俯視著底下所有交通來往,不容任何人接近。城堡裡,每處轉角、走廊、甚至天花上都鑲嵌著整片的銅鏡,照著房間的各個死角;房內日夜點著巨大的牛油蠟燭,明晃晃眩人眼目,連一隻蒼蠅飛進來都被照得纖毫畢現。

 那座銅築的城堡,成為他整個童年時代的牢籠。

 他一歲開始認字,卻直到五歲才開口說話。因為生下來就從未見過黑暗,所以他無法在光線陰暗的地方久留。房子裡沒有侍從,每次一走動,巨大的房間裡照出無數個自己,而他就站在虛實連綿的影象中,怔怔看著每一個自己,發呆。

 他就是這樣長大。

 那時候感覺不到什麽,長大後回想、才覺得那樣的環境是如此可怕,而奇怪的是自己居然安靜自閉地長大,沒有崩潰也沒有失常。

 小小的孩子一個人攀爬在巨大的書架之間,默不作聲地翻看著各種古書;一個人裝拆龐大的璣衡儀器,對著瀚海星空鑽研星象;一個人苦苦研究各種古墓結構,和機關的破解方法。

 他在與世隔絕的環境裡長大,沒有一個夥伴。

 一直到八歲,他竟隻認得四個人的臉:祖母,父親,母親。

 ――還有唯一的同胞哥哥清格勒。

 清格勒比他大五歲,但沙漠裡的孩子長得快、早已是一個馳馬如風的健壯少年。哥哥和他完全不一樣:剽悍,健康,爽朗,身上總是帶著外面荒漠裡太陽和沙塵的氣息,是沙漠上矯健年輕的薩朗鷹。

 不象被藏在銅牆鐵壁後的他,哥哥十歲開始就隨著父親出去辦事,經歷過很多風浪。到十三歲上、已然去過了一趟北方九嶷山――那所有盜寶者心中的聖地。

 每隔三天,清格勒就會來城堡裡看望這個被幽禁的弟弟,給他講自己在外面的種種冒險:博古爾沙漠底下巨大如移動城堡的沙魔,西方空寂之山月夜來哭祭亡魂的鳥靈,東方慕士塔格上那些日出時膜拜太陽的僵屍。

 當然,還有北方盡頭那座帝王之山上的諸多迷宮寶藏,驚心動魄的盜寶歷險。

 隻有在鏡廊下聽哥哥講述這些時,童年時的他,蒼白靜默的臉上才有表情變化。

 清格勒是他童年時最崇拜的人,那時候,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能變得和哥哥一樣的強悍和自由,可以走出這座銅築的城堡,馳騁在風沙漫天的大漠裡,做一個真正盜寶者。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的依賴哥哥――以他的性格和境遇,如果沒有清格勒,他或許會連話都不會說吧?對孤獨到幾乎自閉的少年來講,清格勒不僅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的老師,他的朋友,他的親人。他所憧憬和希望成為的一切。

 然而,童年時的快樂總是特別短暫――

 他不知道何時開始,清格勒看著他的眼裡有嫉恨的光――不再同童年時一樣關愛和親密無猜。隨著年齡的增長、曾經天真的孩子漸漸明白權力和財富的意義,知道了這個弟弟的存在對自己來說是怎麽樣的一種阻礙。

 在後天形成的在心裡悄悄抬頭的時候,他的哥哥,清格勒,便已經死去了。

 母親半生都在為他戰戰兢兢,提防著一切人,唯獨、卻沒有提防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當他八歲的時候、在喝過一杯駝奶後中了毒。那是他第一次在這個銅築的堡壘裡被人下毒――然而母親及時叫來了巫師給他放血,挽回了他的生命。

 家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母親終於連自己親生兒子都防備起來,不允許清格勒再接觸他。然而他劇烈的反對,甚至威脅說如果不讓哥哥來陪他、他就要絕食。母親隻能讓步,但反覆叮囑千萬不要吃任何不是經由她手遞上來的東西。

 他聽從了,然而心裡卻是不相信的。

 然而終於有一日,半睡半醒的他、看到了哥哥偷偷往自己的水杯裡投放毒藥。

 那一刻,他沒有坐起,沒有喝破,甚至沒有睜開半眯的眼睛。

 然而無法控制的淚水泄露了孩子的心情。清格勒在退出之前驟然看到弟弟眼角的淚水,大驚失色。生怕事情暴露、立刻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懺悔。

 他面無表情地聽著,把那杯水倒入了火爐的灰裡,攪了攪,讓罪證在瞬間消失,抬起頭,對著驚惶失措的哥哥,微微一笑。第二日,他照舊要清格勒來城堡裡陪他――

 在孩子的心裡,對孤獨的恐懼、竟然遠勝過背叛和死亡。

 那件事後,哥哥再也沒有主動接近過他,連和他說話、都仿佛避嫌似地隔著三丈的距離。似乎是為了給弟弟排遣寂寞、清格勒開始鼓弄一些花草,鏡廊下從此花木扶疏,鳥雀宛轉。在那些花盛開的時候,哥哥會搬幾盆給他賞玩。

 那一年,那顆藤蘿開的紅花真好看――他至今記得自己看到那奇特的如人眼一樣的花瓣時,有多麽的驚喜。

 然而沒有人認得、那種美麗而詭異的花,是赤水中最可怕的幽靈紅和沙漠裡紅棘花嫁接後的產物――花謝後,會將孢子散布在空氣中。

 那是一種慢性的毒,可讓人的血肉石化。

 呼吸著這樣的空氣,十一歲的他全身骨肉慢慢僵硬,幾近石像――然而在身體慢慢石化死去的時候,腦子卻是分外的清醒。他終於知道、他的哥哥早已死去。外面那個急切期待著他死去的清格勒,已經是的奴隸。

 所有的族人都雲集在門外,給他準備好了天葬的儀式。只等孩子的最後一次心跳中斷、便要讓巫師持著金刀肢解他的軀體,將血肉內髒一塊塊拋給薩朗鷹啄食――那些飛翔在天宇的白鷹,將會把亡者的靈魂帶到天上。

 母親抱著幼子哭泣,父親則發誓要找出凶手。其余七個媽媽帶了各自的兒子坐在氈毯上,雖然裹著白袍、臉上塗了白璽土,卻依掩飾不住心底裡的喜悅:按照族裡規矩,世子一旦夭折、那麽剩下的所有兄長都有成為繼承人的可能。

 隻有鉤心鬥角和竊竊私語。除了血肉相聯的父母,誰又真心為這個孩子的早夭痛心?

 沒有人注意到、裹屍布裡那座石像的眼角,緩緩滑落了一滴淚水。

 是哥哥,是哥哥,是哥哥!……他在心裡一遍一遍的說,然而無法開口。他想尋找清格勒,想看著他的眼睛、看看裡面究竟會有何種表情。然而,連眼珠都無法轉動了。

 他並不熱愛生命,也不希望生存。

 他一直不曾告訴清格勒:多年來,這種幽閉隔絕的人生、他早已厭棄――如果哥哥覺得他的存在阻擋了自己的路,如果覺得沒有這個弟弟他將會活的更好,那末,隻要告訴他,他便會以不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的方式自覺離開這個人世。

 然而,哥哥始終不能坦率地說出真實的想法,隻用陰暗的手法來計算著他的性命。

 而比攫去他生命更殘酷的、是讓孩子親眼看到了偶像轟然的倒塌。

 那一次,若不是父親動用了魂引、開口向幽凰求援,他如今已變成白骨一堆。

 得知鳥靈出手救了弟弟一命,清格勒生怕弟弟這一次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不想坐以待斃,惶急之下偷偷拿走了族中另一件神物“黃泉譜”,帶著自己的親信連夜遠走高飛。

 那時候,清格勒十四歲,他九歲。

 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唯一的胞兄。

 後來,那批跟隨清格勒逃離帕孟高原的盜寶者陸續返回,那些劫後余生的漢子說、清格勒為了獲得巨寶鋌而走險,想靠著能識別一切底下迷宮的黃泉譜,闖入空桑第一帝王的寢陵。結果在一個可怕的密室內中了機關,被困死在裡面,再也無法返回。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在聽到兒子噩耗的時候,父親喃喃自語,眼角卻有淚光。

 母親歇斯底裡地大叫起來,不可終止――自從得知毒殺幼子的凶手竟是自己另一個兒子時開始,母親一直繃緊的神經驟然崩潰,從此神智再也無法清晰,變成了一個瘋子。

 然而,讓全族欣慰的是、死裡逃生之後,那個自閉沉默的孩子一夜之間變得堅強起來,拋棄了少時所有的脆弱、憂鬱和幻想,迅速地成長為一個合格的領袖。

 強勢、聰明、縝密而又冷酷,讓所有盜寶者為之臣服。

 然而,兒時那入侵的毒素雖然被鳥靈們用邪力壓住,但依然存在於孩子的身體內。他被告誡要保持絕對的安靜,不能激烈的運動,否則,體內的毒素便會失去控制。

 鳥靈之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神色慎重。

 不知為何,平日瘋瘋癲癲的母親對那句話卻是記得極其清晰,她近乎執迷地遵守了鳥靈們留下的話,立刻就把八歲的兒子重新裹入了繈褓中,不許任何人觸碰――連他父親都不可以靠近。

 從鬼門關裡回來的他,面臨著一種更可怕的生活。在發瘋母親的照顧下,他被迫困在繈褓內,一動不動地被喂養著長到了十一歲。而十一歲的時候,他的智力和身高,都還停留在兩年前,甚至在語言和行動能力上,反而退化回了幼兒。

 那是怎樣一段令人發瘋的日子,他已經不再想去記憶。

 他不是沒有恨過母親的,但後來卻漸漸明白:正是因為母親這樣瘋狂的行為,才保全了他的性命。

 在他十一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隻留下瘋妻癡子。

 家族劇變由此到來,各房的兄長們洶湧而來,將母親和他囚禁。

 除了父親在世時的寵愛,母親沒有任何外援。族中的九叔自幼喜愛他,但在群狼環伺的情況下也不敢挺身而出保護這一對母子。於是,哥哥們召開了族裡大會,宣布廢黜世子,把這一對無依無靠的母子放逐到北方柯裡木去――那裡,正是出身卑微的母親的故鄉。

 在被拉上赤駝,遠赴邊荒時,發瘋的母親沒有反抗,隻是心滿意足地拍著繈褓中的孩子,對著那個木無反應的孩子癡笑――在她混亂的心智裡,唯一的願望便是把僅剩的兒子守住,別的什麽權勢爭奪,在她眼裡根本如砂土一般不值一提。

 他們母子在苦寒的帕孟高原最北方渡過了漫長的五年,九叔悲憫這對可憐的母子,暗地裡托人給他們送來一群赤駝和羊,讓他們不至於貧苦而死。

 奇怪的是,雖然在烏蘭沙海的奢華宮殿裡的時候母親的神智極為混亂,但到了這個苦寒的地方,她反而清醒了起來:牧羊,擠奶,紡線,接生小赤駝……一切少女時做過的活計仿佛忽然間都記起來了。她開始辛勤勞作,養活自己和兒子。

 他也終於因此得到了解脫。

 因為繁忙,母親不能再每時每刻的關注著他,他終於能從那個繈褓裡掙脫出來,嘗試著自己行走和行動――十一歲的他瘦弱得如七八歲的孩子,手足因為長年的不動,甚至有了萎縮的跡象,連走路都走不了幾步,不得不四肢著地在帳篷裡爬行。

 他並不怕寂寞。因為自小就是一個人。

 孤獨自閉的孩子沒有一個玩伴,所以童年時他最好的伴侶,就是那些不會說話的書卷――從三歲識字開始,他就沉迷於家裡的典籍,幾乎把所有的書都啃了個遍。

 他有著驚人的記憶力,那些讀過的,全部記在心頭。

 在荒涼的帕孟高原盡頭,外面砂風呼嘯,虛弱的孩子被困在帳篷內,無所事事。十一歲的音格爾開始百無聊賴地在沙地上默寫那些書卷的內容:從盜寶者世代相傳的至寶《大葬經》到空桑古籍《書》,從講述星象的《天官》到闡述藥學的《丹子》……他幾乎在沙地裡默寫完了所有看過的書。

 經歷了那麽多生死劫難,嚴寒荒涼的帕孟高原上,在那些浩如煙海的典籍裡,十一歲時,他尋找到了解救自己的方法。

 ――那是一卷從王陵裡挖出的陪葬物:《說劍?九章》。

 不知在數百年前,這部劍聖門下的不傳之秘是如落入空桑王室手中――遊離於雲荒政治之外的劍聖一門向來和王室保持著若有若無的關系,何千絲萬縷無從說起,但卻從未收過任何一名帝王之血的繼承者入門。

 可那一卷劍聖門下的著述,在經過百年後,被卡洛蒙家族從王陵裡帶出。

 不過盜寶世家一貫隻重視珍寶器物,對這些古卷雖然也愛護,但歸類後便束之高閣――所以在八歲的音格爾把這卷落滿了灰塵的書翻出來時,之前還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是什麽。

 蒼白虛弱的木訥孩子在西荒的帳篷內,一遍一遍在砂子上默寫那一卷書,然後按照上面的開始學習。一開始,隻是覺得按照那些姿式做了一遍後,身體的虛弱和不適便能緩和一些。後來,漸漸地他明白了那是一套奧妙的技擊之術,可以強身健體,於是開始有意識地每日練習――沒有師傅,就按照自己的理解來比劃;沒有劍,就拿著割羊毛的短刀;刀太短,就順手拿起了放牧用的長鞭,作為補充。

 劍法調理了他的氣脈,也重新激活了萎靡的肌體。

 數年後,他漸漸活動自如,甚至可以走出帳篷去幫母親放牧了――然而已然極度衰弱的母親卻保留著驚人的清醒和固執,無論如何不讓他走出帳篷,生怕他會折了壽命。

 曾經錦衣玉食的母子就這樣渴飲血,饑吞氈,在柯裡木過了漫長的歲月。

 而在那段時間內,卡洛蒙家族進入了五年內亂。

 八位兄長明爭暗鬥,讓整個家族大傷元氣,五年裡沒有組織過一次盜寶行動。手足相殘不僅讓五位兄長先後去世或殘廢,更導致了外敵入侵。卡洛蒙家族幾百年來在西荒盜寶者中的至尊地位受到了挑戰,不停地有盜寶者宣布脫離卡洛蒙的領導。甚至,家臣裡都接二連三的出現叛徒,那些內賊打開了卡洛蒙家的寶庫,將各種珍寶席卷而去逃之夭夭。

 但那些混亂,仿佛離開他的生活很遠很遠了……

 那時候他在苦寒的沙漠裡過著放牧的生活,和母親相依為命,一直成長到十四歲,自始至終沒有想到要殺回漩渦的中心,去得回他應有的――

 一直到,一場十年罕見的暴雪葬送了他家所有羊群。

 暴雪中,母親不顧一切地追出去,他不放心母親,隨之追出。追了上百裡地,才在齊腰深的雪地裡找到了風暴中迷路的羊群。母親抱著凍死的羊放聲大哭,卻不顧自己臉上和手上的肌膚都已經凍得僵死。

 有一群饑餓的沙狼聞風而來,在旁虎視眈眈。他焦急地想拉走母親,可母親卻癡呆地抱著死羊大哭,絲毫不知道畏懼――仿佛是自己的孩子死去了,而她隻是哀痛的母親。

 那一夜,他在雪地裡和這群沙狼對峙了一整夜。五個時辰裡,他用長索短刀先後殺了十一條狼,才自始至終震懾住了那一群惡狼。

 天亮了,狼群不得已散去。他走上去,想把哭了一整夜的母親帶回帳篷,母親卻賴在地上不肯走,隻是哭。哭著哭著,忽然身子一傾,吐出了一口血。

 “怎麽辦,怎麽辦啊……”母親抬起眼,用一種他自幼就熟悉的癡呆瘋狂眼神望著蒼白的天空,不停地反覆喃喃,手裡抱著一頭死羊,死活不肯松手,“羊……全死了……清格勒和音格爾怎麽辦……要挨餓了……怎麽辦……怎麽辦啊!”

 那口血在雪地上分外刺目,枯槁的容顏和飛蓬般的白發在他眼前閃動。

 隻不過五年,銅宮裡的那個貴婦人,已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沉默的少年忽然間哭出了聲,把瘋癲的母親攬入懷中,用力抱緊:“沒事,沒事……娘,我們回烏蘭沙海去!不會挨餓,我們都一定不會再挨餓。我發誓。”

 音格爾的手握緊了短刀和長索,眼裡有了某種鋒利的光。

 那一年,在卡洛蒙家族面臨分崩離析時,十四歲的幼子音格爾從柯裡木返回。

 雪原裡經歷生死劫返回的孩子有著讓所有盜寶者驚駭的身手和技藝,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同時,他也變得冷酷決斷,再也不是那個明知別人要害自己卻一再容忍的音格爾――他毫不猶豫地用短刀取走了權力最大的兄長的性命,又將剩下的三個哥哥一一脅迫就范。

 兩年後,在族中九叔的幫助下,少年重新坐上了世子的位置。

 將母親接回銅宮好好安置後,他開始了一連串的報復。

 所有當年脅迫他們母子的兄長都得到了嚴厲的懲罰,失去了權力或者生命;所有背離卡洛蒙家族的盜寶者都被討伐,每家的當家男丁都被處死;而那些渾水摸魚,想從卡洛蒙家的寶庫裡竊走珍寶的內賊,則受到了更殘酷的處罰:被綁在沙漠上,慢慢的曬死。

 如此嚴酷的手腕,讓音格爾在盜寶者中建立了非同尋常的威懾力,卡洛蒙家族的權威被再一次確認了。無人再敢反抗。

 十五歲時,他帶著盜寶者遠赴九嶷,雖然是第一次下陵墓,然而憑著博學和機敏,他帶著手下成功地一連挖掘了三座王陵,帶回了驚人的財富。

 然而,這十年來,隨著一系列措施順利實行,他卻開始感到衰竭――他知道是因為他違背了鳥靈當初的忠告,經常與人爭鬥動手,導致了堆積在體內的毒素逐年的擴散。

 如鳥靈所說,他隻有在余生裡靜止地呆著,才能保證生命的延續;而一切劇烈活動,都會損害他的性命。

 然而……讓他在繈褓裡僵屍一般的老去,那樣的活著,和死又有什麽區別呢?

 為了母親和自己的生存,他用盡了力量和所有外力爭奪,終於奪回了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並牢牢地握在手心。但,他也耗盡了那一點微弱的生命之光。

 如果不是因為那一卷劍聖門下的秘笈,他早已無法支持到今天。

 然而既便如此,近幾年來,他已然慢慢覺察到了體內毒素的擴散,手腳有時候會冰冷,乏力,甚至眼睛都會出現暫時的失明現象――這種暫時的失明一開始一兩個月出現一次,到得後來頻率越來越高,在十八歲的今日,竟然每日都會間歇出現一兩次!

 他知道,路已然快走到了盡頭。

 他一貫做事深謀遠慮,對於身後事早已開始打算。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癡呆的瘋母。他無法想象如果自己一旦死去,母親的精神會受到怎樣的打擊。而如今咬牙收爪、虎視眈眈的族人們又會怎樣對待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

 九叔年事已高,擔不起長久照顧母親的重任,而族裡,更無一人可以相托。

 思前想後,他遲遲不能做決定。

 每當面對著癡呆的母親,聽著她反覆喃喃著哥哥和他的名字,音格爾心裡就出現了一種恍惚:如果……如果哥哥還活著就好了。無論如何,他會代替自己照顧好母親吧?

 那個自幼健康英武的哥哥,曾經是他兒時的偶像。記憶中,清格勒也是非常愛母親的,每次來烏蘭沙海的銅宮時,都要給母親帶來精心挑選的禮物:有時候是一條狐皮領子,有時候是一束雪原紅棘花――

 可是,母親把大半的關注都給予了最小的兒子,對長子反而冷落。

 長大後回想,作為族中的世子,獨佔著父母的關愛和無限的財富,從小,自己的確從哥哥身上奪走了很多東西。所以,難怪清格勒會恨他吧。

 隨著成長,他慢慢懂得。曾經絕望的心隨著理解而寬容,融解了十年前沉積的恨意。

 他開始探詢哥哥的下落,試圖將兄長的遺骸從不見天日的王陵地底帶出――在他們部落的傳說裡,一個人死後如果不把血肉交給薩朗鷹啄食,靈魂就無法返回天上。

 然而,在他探詢的時候,族裡的女巫卻告訴了他一個秘密:清格勒或許還活著!

 因為他宿命裡對應的那顆星辰雖然黯淡,卻始終未曾墜落。

 “在的某一處,”老女巫乾枯的手指撥著算籌,低啞,“介於生與死之間。”

 ――介於生與死之間?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那些被女蘿附身成為枯骨、卻無法死去的盜寶者,不由得全身寒冷。清格勒在黑暗沒有一絲光亮的地底,是否也遭受著同樣生死不能的痛苦?

 那個刹那,他忽然有了決定:如果清格勒還活著,那麽他在死去前一定要將他救出,讓哥哥來代替自己的一切:領袖族人,照顧母親。

 因為不方便對族人說出真正的意圖,他便借口成為卡洛蒙族長必須具備兩大神器,而黃泉譜被清格勒帶走,所以必須要從九嶷的地底下將其找回。

 於是,他開始謀劃,做著一系列的準備,終於在時機成熟的時候、帶領精英們來到了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陵墓中。

 -

 呆在密室內,望著架起的那一道索橋,神思卻逃逸出去很遠。

 音格爾機械地咀嚼著食物,直到腸胃不再饑餓地蠕動,才放下了食物――這麽多年來,飲食對他來說隻為了延續生命,一切奢華享受他都毫無熱情。他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保護那個瘋癲的母親,讓她豐衣足食,不被任何人欺負。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火已然快要熄滅了。

 他不敢想象在他死了之後,母親又會被怎樣對待,所以,他心底才萌生了尋找清格勒的頭。

 懷裡的魂引忽然又跳了一下,發出喀嚓的輕響。

 音格爾一震,迅速掏出神器,看著金針筆直地指向第二玄室深處。

 “我們走。”拋下了吃到一半的東西,少年站直了身子,翻身一掠,便上了索道。

 “是!”下屬們轟然回應,隻有九叔眼裡閃過擔憂的光。

 “少主,你要小心身體……這一路下來,我怕沒到最後那個密室,你就……”白發蒼蒼的老人身手卻依然矯健,緊跟在音格爾身後,低聲歎息,頓了頓,又搖搖頭,“何況,女巫的話怎麽能全信――九嶷籠罩著強大的結界,族裡女巫的力量,也是達不到這裡的,又如何預測?那個死老婆子,定然在騙你。”

 “胡說!”音格爾臉色一沉,提高聲音,第一次對這個長輩毫不客氣。

 看到身後那些盜寶者都投來詫異的眼神,他立刻不再說話,走了幾步後壓低了聲音:“我出來時經過葉城,便去求巫羅佔了一卦,他說――清格勒還活著。”

 “巫羅?”九叔止不住詫異,知道那是滄流帝國的十巫之一,如今雲荒大陸上法力最高的幾個人之一,傳說中他的力量已經接近於神。

 卡洛蒙世家近百年來和巫羅過從甚密――這,他也是知道的。

 自從空桑覆滅後,雲荒改朝換代,盜寶者一開始以為從此能再無顧忌地“工作”,公然結隊進入九嶷郡――然而,很快就受到了鐵腕的帝隊的狙擊,損失慘重。後來,卡洛蒙世家終於找到了解決的方法:金錢。

 他們動用巨資,賄賂了十巫中最愛財的巫羅,才取得了帝國對他們繼續洗劫前朝古墓的默許。從此後,盜寶者的“成果”每年都有相當一部分流向帝都,落入了十巫的囊中。

 然而,九叔沒有想到,音格爾居然為了求證清格勒是否真的活著這個問題,去驚動了巫羅大人。

 “請動巫羅,又花了不少錢吧……”對於十巫的判斷無法置疑,九叔隻好嘀咕,無奈地搖頭,“何必呢……清格勒那個家夥,活該被關在地宮裡!你又為什麽……”

 話音未落,就看到音格爾冰冷的眼神掃過來,老人噤口不言,暗自歎息。

 “為了我娘。”音格爾在索道上疾步走著,一腳踏入了第二玄室。

 同時,留下了短短四個字。

 在進入室內前,少年忽地側頭,對著長者低聲:“九叔,我就要死了。”

 這一瞬間,他的眼裡,隱隱有淚光。

 老人忽然呆住。看著音格爾毫不猶豫地走入了金光璀璨的第二玄室,久久不能回答。

 這個才十八歲的少年,卻有著三十八歲人的眼神。

 DDDDDDDD

 走入第二玄室的一瞬,鎮定如音格爾,都脫口低低驚呼了一聲,瞬間忘記了正在和九叔交談的話題,手指瞬間扣緊了刀柄。

 然後,忽然間又松了口氣,緩緩垂下手。

 ――是假的。

 那兩隻守在門口的巨大金色魔獸,隻是栩栩如生的雕像而已。形如獵犬,四肢和鼻梁修長,輕捷迅猛。金毛垂地,眼睛卻是紫色的,低著頭做出欲撲的姿式,全身肌肉蓄力。

 在音格爾踏入玄室的一瞬間,看到門口一對這種姿態的魔獸,不由立刻握緊了刀。

 然而,旋即就發現這兩隻魔獸是被固定在基座上的,鼻翼僵硬,並無氣息。再細細看去,那魔獸的全身金毛沉甸甸下垂,竟是純金一絲絲雕刻而成。

 “狻猊!純金的狻猊!”盜寶者中有人脫口叫了起來,驚喜交加。

 那樣巨大的金雕,一尊就有上千斤重吧?解開成塊帶回,足夠幾生幾世享用。就算不要金子,這魔獸眼眶裡鑲嵌的紫靈石比凝碧珠更珍貴,一顆便值半座城池。

 “天啊……”索道上的盜寶者都已經走到了門口,看到了第二玄室內的情形:

 四壁上全部是純金打造的櫃子,一直到頂!

 金櫃上鑲嵌有各類寶石,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四面牆壁上,一面是通往下一個玄室的門,而其他三面上則各有一個神龕,供奉著雲荒三女神:曦妃,慧珈和魅婀。女神們位於九天之上,背後生出潔白的雙翅,比翼鳥在她們身側翻飛。

 三女神的繪像栩栩如生,用金粉和珍珠描繪而成,真人般大小。

 而神像四周,更有珠寶不計其數。

 “別動!”其中一個盜寶者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想去觸摸那些見所未見的珍寶,卻得到了嚴厲的呵斥,一驚縮手。

 音格爾站在玄室中央,面色嚴肅,隱隱蒼白。

 玄室中央空空蕩蕩,隻有一個一尺見方的白玉台,罩著水晶罩,晶光流動,寫滿了朱紅色的繁複咒語――設置在第二玄室的封印,由雲荒三女神守護著,塗著用鮮血繪製的符咒,顯然要比享殿裡的燭陰封印更高一等。

 然而,水晶罩中卻空無一物。

 音格爾臉色微微一變,卻忍住了沒有失聲――這個封印裡的魔物,已經走脫了?!

 “巴魯,我哥哥,當年被困在了哪裡?”他轉過頭去,有些急切的問那位大漢――這也是當年清格勒一行中僅剩的幾個幸存者之一,“是在這裡附近麽?”

 “不,不。不是這裡,”巴魯顯然也被眼前的瑰麗景色鎮住了,結結巴巴地搓著巨手,“我們當初走的似乎不是這條路……那條路上什麽都沒有!如果走的是這條路,半路看到這樣的寶貝,我們早就返回了……才不會一直往裡闖。”

 “一直往裡……”音格爾喃喃重複,“是到了最深處的密室了麽?”

 “我隻記得經過了三個玄室,清格勒說可能走錯了,於是我們開始挖掘地道,橫向穿越墓室,最後來到了一扇定時會落下的閘門前……”巴魯極力回憶,顯然十年的時間讓回憶有些模糊了,“那個房間裡一片漆黑,連火把也照不亮!――我們知道是到了空桑帝王的寢陵了:因為隻有在帝王的墓室,才會出現這種‘純黑’的景象。”

 “可當時我們匆促而來,沒有帶上執燈者,清格勒便摸黑先進去探路,讓我們在外面等著。”頓了頓,巴魯歎了口氣:“但他進去了就沒能再出來……”

 “第四個玄室……純黑的陰界麽?”音格爾喃喃,忽然聲音轉嚴厲,“大家誰都不許碰這裡的東西!等我們找回黃泉譜,返回時再帶走,現在大家隨我進入下一個玄室!”

 “是……”盜寶者們的眼神在珠寶上逡巡,回答的聲音已然不再斬釘截鐵。

 “走吧,”莫離對著閃閃低語,“跟在我後頭,踩著我的腳印往前走,小心一些。”

 “恩……”閃閃點點頭,緊跟著這個魁梧的西荒人。

 莫離卻是循著音格爾的腳印往前走的,步步都警惕。

 音格爾臉色沉靜蒼白,一步一步往前,注意著腳下落地處的聲響,生怕一不小心觸動了機簧。然而,什麽都沒發生。

 但是他的神色卻越發沉重起來――有煞氣!

 在這個地底下百尺深的迷宮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危機感在悄悄迫近。

 懷裡的金色羅盤發出了輕微的哢哢聲,魂引的指針在激烈地跳動,直指第三玄室的方向,魂引如此反應,說明有一股驚人的魂魄靈力在不遠的前方凝聚不散!

 他的眼睛,看向第三玄室的方向。

 第三玄室的門是大敞著的,長長的走道上沒有燈,隻零星鑲嵌著一些明珠,光芒幽然。從第二玄室看過去,第三玄室就仿佛一個空洞的眼眶,裡面沒有任何表情,深不見底。

 那裡有什麽?那裡的背後,就是寢陵密室麽?

 音格爾的手握緊了短刀長索,悄悄豎起手指,示意身側下屬戒備,準備自己出去探路。

 “咯咯……”忽然間,在這個空曠的墓室裡,聽到了一陣輕微的笑聲。

 那個笑聲是介於孩子和少年之間的,輕快中透出詭異――明明是在極遠的地方,可每個人聽來卻近如耳語。

 那樣的笑聲讓一行盜寶者都悚然一驚,心中登時有一層層涼意湧起。連那幾個暗地裡忍不住對珠寶動手動腳的盜寶者,都被嚇得停住了舉動,茫然四顧。

 閃閃嚇得哆嗦,抓緊了莫離的袖子,躲到他身後。

 “大家小心。”九叔低聲提醒,“原地不要動。”

 就在一句話之間,陵墓深處又傳來了一陣啪嗒啪嗒的跑動聲,由近及遠,仿佛有一個人在用盡全力地向這邊奔逃。

 “咯咯……嘻……”那個笑聲卻在地底響著,漂移不定。

 “救命……救命!”終於,那個腳步聲從地底深處過來了,用盡了全力踉踉蹌蹌的奔跑,伴隨著嘶啞的、斷斷續續的呼聲,“別過來!別過來!救命……是邪靈……救命!”

 邪靈!

 兩個字一入耳,所有盜寶者都打了個冷顫。

 音格爾的視線立刻落到了那個空無一物的玉台水晶罩內,眼神雪亮――果然,那裡封印的本該是邪靈!

 尚未下地時他們便損失了一名同伴,九叔說那是尋覓血食的邪靈,他還不大相信。畢竟空桑歷代帝王設置的封印是極其強大的,從來沒有任何一隻邪靈可以逃逸。而且,又有誰會愚蠢到去放出邪靈呢?

 然而,此刻,遙望著那個黑沉沉的第三玄室,明珠光輝的照耀下,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巨大的翅膀影子從室內掠過!

 果然是邪靈複蘇了!

 “救命……”仿佛是看到了第二玄室裡火把的光,遠處那個人掙扎著朝著這邊跑過來,厲聲呼救。

 音格爾的手下意識的搭上了短刀,蹙眉:是誰?居然會在這個百尺的陵墓底下?是另一行盜寶者麽?但沒有經過卡洛蒙家族的同意,又有哪家盜寶者敢擅闖王陵?

 他又是怎麽下到那麽深的內室的――東側這條路分明沒有人之前來過。

 莫非,他是從三條支路的另外一條下到了核心的寢陵密室,然後因為遇到了可怕的邪靈,再從內部向著這個方向奔逃而來?

 音格爾心電轉,卻沒有立刻出手相助。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從黑沉沉的墓道那頭傳來,微弱的光線下,他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形從黑暗中急奔而來――高冠廣袖,居然是王者的冠冕裝束。揮舞著袖子,狼狽奔逃,踉蹌地喊著。

 那一瞬,活脫脫就像地底死去的王者復活了。閃閃忍不住驚叫出聲來。

 那個奔逃的人沒能跑到這邊的光線裡。

 剛奔出第三玄室沒幾步,便力氣用盡,跌倒在深黑色墓道內。哢噠一聲,似乎他手裡有什麽沉重的石質東西砸落在墓道上。

 “救命!救命!”那個人絕望恐懼地大呼,在地上手足並用地爬著。然而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飄近了他,將他的身體從地面拎起。

 壁上明珠的微弱光芒投射下來,終於依稀可以看到那個人的相貌:帶著高冠,依稀是帝王的裝束,此刻卻跑得筋疲力盡,絕望地癱倒在墓道內,把手中石匣抱在胸前,神經質地喃喃:“別、別過來!蘇摩……蘇摩……求求你……”

 “我可不是蘇摩……”那個黑影眉梢一挑,俯下身去低笑,“青王啊,你也有今日?”

 “咯咯……”黑影輕輕笑著,彎下腰去,哢噠一聲,輕輕扭斷了他的脖子,“嘻。”

 “如果……蘇摩知道我搶在他前面,扭斷了你的脖子……一定會氣瘋了吧?”

 那個黑影詭異地輕笑著,從容地把王者的頭顱扭到了背後,聽著垂死之人喉中掙扎著發出的哢哢聲,隻是感覺好玩似地低語著,俯身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石匣。

 忽然間仿佛覺察到了什麽,霍然抬頭,看了第二玄室這邊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

 所有盜寶者悚然一驚――那種隱藏在黑暗裡的眼神!

 深不見底,充滿了殺戮和邪異的氣息,仿佛是地獄裡逃脫的邪獸。

 “喀”,音格爾手中的短刀不由自主地出鞘一寸,隨時準備著和這個來自地獄深處的黑影決戰。然而就在劍拔弩張的刹那,遠處的第三玄室內忽然發出了一聲低吟,仿佛有什麽在低語――忽隱忽現的光芒下,隱約有巨大的羽翼狀陰影掠過牆面。

 那、那是……邪靈!

 “哦……那好吧,先放過這小子。”仿佛聽明白了邪靈那一句低吟的意思,隻聽那個黑影喃喃一句,放下了手扔掉屍體,再度望了一眼第二玄室內的盜寶者,冷笑一聲,竟然徑自飄然而去。

 牆面上巨大的翅膀影子緩緩收起,那隻邪靈沒有從第三玄室內出來,仿佛和黑影一起消失在地宮的最深處。

 這一切隻發生在一瞬間,快如疾風閃電,讓這邊的盜寶者完全回不過神來。

 隻有音格爾看清楚了那個黑影的樣子――

 那是一個藍發的少年!

 絕美的容貌,幾乎逼近神――那,應該是鮫人吧?但這個鮫人的眼神卻是殘忍而雀躍的,從陵墓深處鬼魅般地飄出,一直追著那個奔逃的人,臉上一直帶著詭異的笑容,出手快如鬼魅,隻是一探手便取走了對方的性命。

 “一個鮫人?”音格爾詫異地喃喃,臉色有些蒼白,“奇怪啊……”

 星尊大帝一生對鮫人深惡痛絕,他的寢陵內絕不可能有鮫人陪葬,因此,此處的地底也不會出現其余空桑王陵內常有的“女蘿”――那麽,這個鮫人又是從哪裡來的呢?而且,身手那麽迅捷,顯然不是普通的鮫人。

 “大家先別動,小心,”音格爾蒼白著臉,出聲,“千萬別亂動身邊的東西!”

 在世子厲聲呵斥的時候,一行中有一個盜寶者微微一震,不易覺察地垂下了手,將一顆偷偷摳下的寶石藏入了衣襟,嘴角露出一絲笑――狻猊眼睛上的這種紫靈石,比凝碧珠還珍貴十倍,帶一顆回去就足夠吃一輩子了。

 然而,音格爾的話音未落,腳下的地面就是一震!

 “糟糕!”九叔連退了幾步,一眼看到門口的駭人變化,脫口驚呼起來,“大家快躲!狻猊……狻猊活了!”

 狻猊活了?怎麽可能?黃金雕塑成的死物,怎能活?

 所有盜寶者下意識地後退,眼睛卻看著門口的一對黃金雕像,臉色唰的慘白――

 仿佛封印在一瞬間被解開,死氣沉沉的“物”在一瞬間複蘇。沉重下垂的金雕毛發在一瞬間失去了重量,變得又輕又軟,黃金的腳爪動了起來,從嵌滿了寶石的基座上跨了下來,重重踏落到玄室的地面上,一震,發出了低低一聲吼叫。

 那隻失去了一隻眼睛的狻猊,就這樣活了過來!

 “誰、誰動了那顆紫靈石?!”看到獨眼的狻猊,九叔霍然驚呼,“快扔回去!”

 那個盜寶者混在隊伍裡,慘白著臉連連後退,手卻下意識地緊緊捂著衣襟。然而,那隻狻猊似乎完全明白自己的眼睛被何人挖走,也不遲疑,低低咆哮了一聲,眼露凶光,縱身便直接朝著那個盜寶者撲過來。

 那名盜寶者駭然驚呼,拔足狂奔。

 “不許救他!”在同伴們抽出刀劍準備和魔物血拚時,霍然聽到了音格爾冷冷的命令,斷然不容情,“他犯了戒條,誰都不許救他!退下!”

 所有人齊齊一怔,下意識的讓開一條通路。

 狻猊呼嘯著撲過,直奔那個挖去了紫靈石的盜寶者而去。盜寶者心膽欲裂,然而多年培養出的本能,讓他極力求生,不顧一切地向著地宮深處奔去,根本忘了片刻前那裡還有過詭異的鮫人和邪靈出沒。

 狻猊發出低吼,毫不遲疑地跟著撲入大敞著門第三玄室。

 “啊!這、這是――”不知道看到了什麽,剛剛奔入第三玄室的盜寶者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站住了身子,震驚得居然刹那間忘了背後魔獸迫近的恐懼。

 然而,就在這一瞬,狻猊發出了巨吼,終結了他的驚呼。

 第三玄室內發出可怖的咀嚼聲,血肉摩擦的聲音讓所有盜寶者毛骨悚然。大家面面相覷,看著音格爾,想知道接下去又該如何――狻猊衝入了第三玄室,堵住了前方的路。無論如何,他們是一定要前去將這個魔物清除了。

 可是,面對著那種洪荒傳說裡復活的地宮魔物,又該如何下手?

 “那東西……那東西在吃人麽?”閃閃聽得恐懼,握緊了燭台,躲到莫離身後,顫聲問。莫離的表情也有些凝重,拍了拍小女孩的手,默默點頭:“不要怕。”

 “嗯。”閃閃咬著牙,不再說話。

 一行盜寶者都靜默著,地宮裡登時一片死寂,遠處狻猊咀嚼的聲音顯得分外刺耳――等這個魔物吃完了,就要回頭來向這一行打擾它的人算帳了吧?

 音格爾的臉色也是陰沉的,睫毛不停閃著,顯然也是急速思考著對策。

 九叔默默地凝視著另外一尊尚未復活的狻猊金雕,神色複雜,似乎在回憶著什麽。

 “對了!”

 霍然間,兩個人同時脫口,眼神定在那剩下的一尊金雕上,不約而同開口。

 然後,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音格爾緩緩開口:“我記得《大葬經》上說過,狻猊生於天闕,生性專一,雌雄生死不離。因此無論馴化還是封印,都必須成對……”

 一邊說著,一邊走近了那一尊尚自被封印的金雕,伸出手,小心地觸碰了一下。

 “星尊帝的後裔,用一對狻猊來給大帝殉葬,卻把封印設在它們的眼珠上――可恨塔拉財迷心竅,居然不聽我號令,擅動了它。”音格爾喃喃說著,看著那一對被稱為“紫靈石”的魔獸眼睛,嘴角忽然浮出一絲笑意,“那麽,隻能這樣了。”

 在盜寶者們的詫異的目光裡,他忽然一橫刀,狠狠割斷了雕像的咽喉。

 短刀鋒利無比,一刀下去,狻猊的脖子登時被切斷,金粉簌簌而落。

 陵墓深處傳來了一聲悲痛的吼叫,震得地宮顫抖。

 第三墓室內的咀嚼聲霍然停止,金色的魔獸仿佛覺察到了這邊愛侶忽然發生不測,立刻扔下了吃了一半的食物,返身撲回。一邊發出悲痛欲絕的吼叫,一邊吐露著殺氣,如同一道金色的閃電掠來!

 “讓開!”音格爾厲喝,阻止了那些劍拔弩張的下屬,讓他們退出一條路來。

 人牆的盡端,他靠著門站在那裡,一手拎著那顆割下來的狻猊的頭顱,冷冷看著那隻撲過來的發狂的魔獸,聲色不動。等到那隻狻猊撲到他面前三尺,忽然間就一揚手,將那顆頭顱遠遠朝背後扔了出去!

 “嗚――”想也不想,狻猊紅了眼,追逐著那顆愛侶的頭顱,撲向虛空。

 那一躍,幾乎是竭盡了全力,。

 音格爾微微側身,躲過了魔獸瘋狂的一撲,將那顆金色的頭顱朝著背後的甬道扔出。

 沒有一絲猶豫,那隻剛剛復活的狻猊就這樣追逐著唯一伴侶的頭顱,墜入了甬道深不見底的裂縫中。

 很久很久,才聽到魔獸落進去發出的撲通聲。所有人都長長舒了口氣,沒有料到如此兵不血刃就料理了這樣難纏的狻猊――然而,隻有音格爾的臉色是惻然的,靜靜凝視著深不見底的血池裂縫,微微搖了搖頭。

 這種的魔獸身上,卻有一種人世罕有的東西,倒比很多人類都高潔。

 “最後一個玄室了!”神思稍微一個恍惚,耳邊就聽到九叔發出了振奮的聲音,老人眼神閃亮,枯瘦的手指直指向敞開的大門,聲音微微顫抖,“過了那裡,就到帝王寢陵了!大家都準備好了麽?”

 “好了!”所有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發出了斷喝,聲音回響。

 “那麽,我們走!”莫離也來了精神,將閃閃一拉,就大步踏出。

 “大家要小心,”然而,音格爾的聲音卻再一次冷淡地響起,仿佛迎頭一盆雪水,澆滅了盜寶者的衝動,“記得剛才塔拉進入第三玄室後的那句驚呼麽?那裡頭,隻怕不簡單。”

 一邊說,一邊踏上了甬道。走到一半,音格爾沒有直接進入玄室,而是緩緩俯下身,查看著那具方才被鮫人幽靈扭斷了脖子的屍體。

 細細看著,他的臉色一變,脫口:“九嶷王?!”

 旁邊的九叔聽得那一聲低呼,身子一震,駭然探身過來:“什麽?”

 這個被幽靈追殺,死在地宮深處的高冠王者,居然會是九嶷王?

 ――滄流建國後的百年來,卡洛蒙世家用重金賄賂帝國高層,得到了帝國對於他們盜掘前朝空桑王陵的默許。盜寶者從此不再受到官方的追殺,於是,他們最大的宿敵便成了青族封地上的九嶷王。

 這位空桑的前任青王曾經出賣了整個國家,從而保全了自己一個人和整個青族。千百年來,青族生活在九嶷山,成為守護空桑王陵的一族。而青王自從被滄流帝國封為九嶷王后,仿佛為了贖罪似的,盡心盡力地守護著空桑的王陵,從不輕易讓一個盜寶者得手。

 滄流建國一百年來,每年都有數十位盜寶者被九嶷王擒獲處死。

 因此對於這張臉,每個盜寶者都是深深記在心裡的。

 所有盜寶者心裡都是惴惴,看著那個脖子以詭異角度扭曲,臉耷拉在後背上的屍體――太奇怪了……堂堂的九嶷王,為什麽會來到這樣深的地宮?又是為什麽會被一個鮫人追殺?難道地面上的九嶷郡,此刻起了極大的變故麽?

 “對了,那個石匣子!”音格爾喃喃,追憶,“我記得他從第三玄室裡狂奔而出的時候,手裡抱著一個石匣……那裡頭是什麽?隻怕是重要的關鍵。”

 那個石匣,最後被那個鮫人幽靈所帶走,消失在地底深處。

 又是什麽東西,值得九嶷王下到了地宮深處,還死死抱著不放?

 “神……神之……右足……”忽然間,他聽到那句被扭斷了脖子的“屍體”,發出了斷斷續續的聲音。猝及不防,他被嚇了一跳。

 ――原來方才那個鮫人隻扭斷了九嶷王的脊椎骨,卻不曾將氣管和血脈同時扭斷,隻為了讓眼前這人多受一些折磨,活生生的因為疼痛而死去。

 此刻,那個被扭轉到背部的頭顱歪斜著,口唇卻還在不停翕動,詭異可怖:

 “帝王之血……落入……鮫人手裡……蘇摩……蘇摩。”

 神之右足?蘇摩?盜寶者一怔,卻不知這個人在說一些什麽。

 閃閃看得這般可怖的情狀,嚇得掩住眼睛轉過頭去。然而音格爾卻是聽得一怔,想起了曾經在一些空桑古籍上看到過“蘇摩”這個名字,陡然好奇心起,不知覺地用手貼住了九嶷王的背心,努力護住他急遽微弱下去的心脈,想聽到更多的秘密。

 “魔啊!”得到了他的援手,垂死的人有了一絲生氣,卻忽然對著虛空舉起了雙臂,發出了一聲清晰的呼喊。喀喇一聲響,似乎是極力掙扎著,那顆被硬生生扭斷到背後的頭,居然自己轉正了回來!

 閃閃嚇得大聲驚呼,連見多識廣的盜寶者們看到如此詭異的情形,都不自禁退了一步。

 “我、我這一生,都在按照您的旨意……”被折斷的頭軟塌塌的垂落在胸前,可九嶷王的雙手卻是直直的伸向虛空,指節大大張開,仿佛看到了什麽,眼神狂喜,唇邊吐出臨死前清晰的話語,“魔,如今,您來渡我了麽?”

 那樣癲狂錯亂的話,讓所有人聽得呆住。

 九嶷王的一生臭名昭著,玩弄權謀、背叛故國,殺死同僚……正是他的背叛,直接顛覆了空桑,讓千萬的同族死去。

 而在臨死前,他居然是對著破壞神祈禱?

 “魔渡眾生。”忽然間,地宮深處傳來一聲隱約的歎息,“齷齪的生命啊,爾可安息。”

 那句話有著非同尋常的力量,從最深處傳來,彌漫了整個地底,讓九嶷王的雙眼沉沉闔上,也讓此刻行進在地宮深處的幾行人馬都怔住。

 第十一章邪靈

 “魔渡眾生!”

 九嶷地宮裡的那一句話,並不響亮。

 然而在萬尺深的水底,一個玉雕的蓮花座上,一雙眼睛卻霍然睜了開來。

 “你聽!這是什麽聲音?”白薇皇后的眼睛在虛空裡浮出來,望向北方盡頭的九嶷方向,對著一旁靜坐的白瓔道,“我沒猜錯,魔的力量果然尚未消失!”

 “是麽?”被皇后嚇了一跳,白瓔訥訥問,“可是魔之左手的力量……不是被真嵐繼承了麽?皇天都戴上了他的手啊,怎麽還會……”

 “真嵐繼承的,根本不是完整的力量。”白薇皇后眼神嚴肅,望著遠處金盤上的那個頭顱,隱隱變了變。那個空桑的皇太子剛才打開水鏡看了很久,仿佛消耗了太多的靈力,此刻正闔上了眼睛休息。

 望著自己的血裔,白薇皇后眼裡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低聲:“如果真嵐是真的繼承了破壞神的力量,那麽,是絕對不可能被人間的術法所封印。”

 “……”白瓔倒抽了一口冷氣,喃喃,“那麽說來,那個聲音是……”

 “我不能完全確認。但是我們要立刻去找!”白薇皇后斷然道,那雙眼睛飄起,浮在虛空中望著白瓔,“要讓雲荒恢復平安,得先斷絕了這個禍患!”

 “好,是去九嶷麽?”白瓔沒有猶豫,問。

 白薇皇后搖了搖頭,望著頭頂離合的碧波,那一雙眼睛裡閃爍過璀璨的光,沉吟:“不,不在九嶷――方才那一刹,我已經稍微感知到了聲音的真正來源。他的真身,不在聲音傳出來的地方。我們立刻去帝都吧,要馬上找出他來!”

 “是。皇后。”白瓔低下頭去,握緊了手裡的光劍。

 ――雖然這幾日裡,她還未完全領會如何駕馭這剛剛繼承的龐大力量,但如今破壞神乍然露出彌端,無論如何,她也是要跟著白薇皇后去將其封印的。哪怕,這是一件危險之極的事情。

 她身上的力量,如果要硬生生去封印對等的破壞神的話,最後的結果,將會是兩者一起”湮滅”,從此在天地間消失。

 而作為冥靈的她,也會永久的消失。

 她斷然回答,但是頓了頓,輕聲問:“皇后,此刻已然是下半夜――到了白日我便無法在大陸上行走了……”

 白薇皇后眼裡閃過笑意,傲然:“不用擔心。如今你繼承了我的力量,區區白晝日光怎能奈何你?”

 “是麽?”白瓔驚喜地脫口,不自禁地抬頭望向無色城上空――那裡,雲荒的一片藍天,她已然有百年未曾看見。自從那一日和別的王者一起自刎成為冥靈後,本以為,會一直到灰飛煙滅都無法重新回到日光下了。

 那一瞬間,雖然明知此去何等艱險,她眼裡還是流露出渴盼的光。

 “實現你對我說過的諾言吧。在你灰飛煙滅之前,我們必須封印住破壞神的力量!”白薇皇后望著自己最後一個後裔,威嚴的眼神裡慢慢流露出一絲絲的悲哀和愛憐,輕輕道,“我去和大司命說一下。你去和真嵐告別吧……也許不再回來了。”

 “是的,皇后。”白瓔輕輕低下頭去。

 遠處的金盤裡,淡淡的天光透過水面籠罩下來,形成一座巨大的光之塔。塔下的蓮花玉座上,水鏡平整如新,那顆百無聊賴的頭顱正支著斷臂,在金盤裡歪著瞌睡,渾然不覺已然是到了生死訣別的時刻。

 白瓔輕輕走過去,站在旁邊看著這孩子一樣的睡容,竟然不忍心驚醒他。

 他這一生裡,也實在是太辛苦了。

 默默凝視了許久,她忽然低下頭去,吻了一下那個額頭,眼裡簌簌留下一行淚來。冥靈的吻和淚,都是虛無的,沒有落到肌膚上,就毫無覺察地化成了煙霧。

 再見。再見。她在心裡默默說。那個聲音是如此強烈,幾乎要衝破她沉默的胸臆。

 對不起啊……我就要離去了,卻沒有勇氣親口對你說訣別的話語。

 我一直是這樣優柔的一個人,在這一生裡我隻勇敢過兩次:一次在我十八歲嫁給你那天;還有一次,就是在今日。我每次最勇敢的時候,都是在離開你的時候。

 我要去做我應該、必須做的事情了,真嵐。

 真是對不起……我無法給你今生,更無法許你後世。這百年的相伴,轉瞬也即將成為你一生裡的回憶了。

 無數的話語在胸臆裡湧動,但最後隻化為一聲歎息。她側頭望向玉座旁的水鏡,那裡,開闔不定的波光裡隱約呈現出碎裂的景象――她怔了一下,認出了那是百年來真嵐曾經獨自默默注視過無數次的畫面。

 太子妃血色淡漠的唇邊,露出一絲微笑。

 原來,即便是百年的相伴,彼此心中依然保留著一方天地。如她昔年的心路,以及他登上王位前的坎坷,這些,即便是可以言辭中能看似淡然的提及,卻誰都不會深入描述,而對方也從不追問下去――那是屬於彼此的秘密花園,掩埋著昔日血肉模糊的傷口。時日長久,已然連自己都不會去回顧。

 他們是一對多麽聰明的夫妻啊……熟稔如老友,密切如至親,百年來他們抖手相攙走過了那片似乎看不到盡頭的黑暗,相敬如賓。但是心中那一份赤誠,卻從未剖露。

 或許因為,在真正的相遇時,他們都已經過了那種可以歌哭無忌的少年歲月。

 所以在最後的離別來臨之時,也唯獨隻能這樣沉默的告別。

 真嵐……希望,某一日空桑能復國,這水底所有的子民都能回到陽光之下。而你,將有真正配得上你的妻子,她將真正的與你共同守護這片雲荒大陸。

 你一定會成為空桑最好的皇帝。

 “皇后,我們走吧……”她沒有久留,無聲無息地走開,對著白薇皇后輕聲道。

 “好孩子。”那個一貫嚴肅威嚴的皇后,眼裡終於流露出女性溫柔的光芒,慈母般地凝視著自己的血裔,歎息,“不要怕。”

 “嗯。我不怕,“白瓔輕輕搖頭,淺笑,“十八歲那年開始,我就什麽也不怕了。”

 天馬扇動著潔白的雙翅,消失在水面的巨大漩渦裡。

 在那個人消失後,許久許久,金盤裡的那顆頭顱依然沒有睜開眼,隻是臉上掠過了難以掩飾的表情變化,忽然輕輕開口,說了一句“再見”。

 那兩個字輕如歎息,

 水鏡裡,波光離合,一幅遙遠的圖象碎裂了又合攏――那是遠方大漠裡的一座孤寂的古墓,正在暮色裡悄然矗立。那座墓,被重重的巨石封閉,宛如一個人的內心。

 原來,在這一生裡,他所在意的人始終都要一個個地離他而去。

 D

 九嶷山地宮。

 魔渡眾生!――進入星尊帝王陵的一行四人,全清晰地聽到了這個聲音。

 “你聽!你聽!那是什麽聲音?”那笙嚇得一哆嗦,拉住了西京的袖子,拚命扯。

 是破壞神?還是……這個陵墓的主人、星尊大帝?

 他們一行人沒有盜寶者的技術和經驗,不能依靠盜洞縮短距離,直接下到陵墓地底。因此在神廟看到九嶷王逃脫後,他們一路追隨而來,是硬生生辟開了星尊帝陵墓的大門,一路從正門直闖進來的。

 這樣硬碰硬的闖入,自然遇到了無數機關和埋伏,頗費了一些周折。因此,在那一行盜寶者都快到達陵墓最深處的時候,他們還剛剛來到享殿。

 享殿裡狼藉的血肉,巨大的蛇骨,讓他們驚覺有人剛剛在之前到達過。看到前方出現了三條支路,蘇摩和西京卻並不急。蘇摩用一個術法封住了那些四處蠕動的赤蛇,讓離珠不再尖叫,便開始查看四周的情況,想知道那一行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方神聖。

 在踏入享殿,一抬眼看到正中四個大字時,蘇摩的臉色忽然有了微妙的變化。

 “山河永寂”。

 長久地凝望著星尊帝寫下的那四個字,海皇低下頭來,發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到了陵墓深處傳來的深沉語聲。

 在那一瞬間,蘇摩臉色一變,右手閃電般地翻出,死死摁住了袖中蛟龍探出的腦袋。

 “龍,少安毋躁。”傀儡師望向深不見底的墓穴,眼神凝聚起了冷光,“這真的是‘那個人’的聲音?你確定?怎麽可能……他的魂魄還在這個世上?”

 袖中的蛟龍鱗片劇張,眼裡射出炯炯的光,張牙舞爪,完全沒有了一貫的溫和氣度。

 那個聲音一入耳,便回想起了七千年前的國仇家恨,無限的怒火從地底熊熊燃起,將龍神慢吞吞的好脾氣瞬間蒸發。然而,失去了如意珠的龍神力量大不如前,空桑人的地宮裡又充斥著神秘的封印力量。被海皇按捺著,蛟龍不得不強自克制著積壓了千年的怒意。

 然而,龍神這般的怒意,顯然印證了一件事――

 古墓深處的那個聲音,來自於星尊帝!

 西京臉色也變了,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光劍,把那笙拉到身側。

 隻有跟著進來的美人離珠不明所以,站在享殿中間看著那具巨大的骨架發呆,聽得陵墓深處忽然傳出的那個陰沉聲音,不自禁地就想拔腿回奔――然而,一想起九嶷王世子的承諾,她又站定了。

 那個已經白發蒼蒼青駿世子說:隻要她引著這些人去殺了九嶷王,就還給她自由。

 自由!一想起這兩個字,她發軟的腿就堅定了一些。

 “我這裡有一張圖……”離珠從懷裡拉出一卷帛,喃喃對著蘇摩一行道,“是……是青駿世子交給我的。你們拿去看看……就能找到九嶷王的蹤跡了……”

 因為自知罪孽過多,九嶷王在位的近百年來疑心都很重。空桑亡國後,他就開始修築通往山腹的秘道,以便有一天可以做為最後救命用的藏身之處。那條秘道一共修築了十多年,入口在九嶷神廟內,由神官們守護著,盡端卻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也不知道他的養子,那個七十多歲的老世子青駿費了多少力氣,才得來了這張地圖。隻為出賣他的父親,借刀殺人,奪來王座。

 蘇摩隻是看得一眼,嘴角就浮出一絲詫異。

 “那個家夥逃到哪裡去了?”西京忍不住問。

 蘇摩望向陵墓最深處,眼神空茫卻又深思,緩緩回答:“寢陵。”

 星尊帝的寢陵?

 西京和那笙都變了臉色――星尊帝的寢陵,是七千年前用了當時空桑王族裡最強的術法,布置了各式各樣的結界和陣法形成。每一重門口,都有上古魔獸守護。是以幾千年來一直安然無恙,就算是西荒最強的盜寶者,也無法突破這樣的屏障。

 如今,九嶷王居然設法逃到那裡去避難,再把他找出來隻怕是困難重重了。

 “走吧。”蘇摩卻是望著看不到底的黑暗隧道,淡淡說了一句,“裡面,已經有高手在了――我們可別落了後頭。”

 -

 地底深處那個聲音剛散去,一行盜寶者卻已然在首領引導下來到了最後一個密室,直奔寶藏而去。

 魔又如何?邪靈又如何?這一切,始終無法壓倒這些世襲盜寶者。

 一路上,閃閃護著那盞燈走在前頭,一直在揣測第三密室內到底有什麽。然而在踏入大門的一刹,音格爾卻搶先了一步,輕輕一拉,將她拉到了背後。

 “啊……?”她的視線被少年清瘦的肩擋住,卻聽到音格爾刹那發出了低呼。莫離在一瞬間將她護住,一把推出門外去。

 所有盜寶者同時也異口同聲的發出驚歎,居然全部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

 閃閃被推出門檻,差點跌倒。那一瞬間她終於看到了――

 第三石室面積足足有一頃,高達百尺,讓一行人進去後渺小得猶如螻蟻。然而,卻沒有任何別的出口。石室的盡頭是大片的石壁,層層顏色分明,似是萬古沉積岩的截面。盜寶者們一看就明白那是九嶷山的山體岩層,顯示著這座龐大地宮的路徑已然是到此為止了。

 然而,讓所有盜寶者驚呼的,卻是那大片石壁前那個巨大影子――

 一隻足足有幾十丈高的赤色魔物,張開了雙翅,拖著九條觸手,火紅的眼睛盯著這一行闖入的不速之客,正猙獰地從岩壁裡飛出來!

 “邪靈!”九叔一眼看到那個魔物,失聲倒退。

 然而,他的肩膀被一隻手穩定地托住――”大家別怕!”音格爾穩住了老人,眼睛卻一直盯著前方猙獰巨獸,揚聲,“仔細看!那不是活的,隻是一個幻影!”

 一邊說,他一邊急彈了一枚石子上去,擊在那隻邪靈身上。

 石子從中毫無阻礙地穿過,落到地上。邪靈一動不動。

 “隻是一個幻影。”音格爾隻感覺沁出一身冷汗,喃喃安慰周邊同伴,“大家別亂了陣腳……隻是幻影而已,邪靈不在此處。”

 所有人這才從驚慌中穩下了神,站定了,側頭望去。

 那隻巨大的魔物仍然猙獰地張翅撲來,每個細節都栩栩如生。九叔定了定神,也彈了一枚暗器過去,暗器穿過了魔物虛無的身體落到地面。老人長長舒了口氣――原來,這果然是一個浮凸出來的虛幻影象而已。

 九叔小心地上前幾步,來到魔物正下方抬頭觀測――巨大的幻影浮在半空,雙翅張開後足有十幾丈,拖下來的觸手垂落到九叔的臉上。

 那是一種奇怪的淡淡熒光交織成的立體幻象,宛如真實一般。

 然而,這個墓室的最深處沒有一絲光線,這個幻影又是怎樣凝聚而成的呢?

 “少主,方才那一瞬、你怎麽判定這不是活的邪靈?”九叔審視著那個幻影,問。

 “因為它的眼睛是空茫的。”音格爾抬頭望著那一對火紅色的眼珠,答覆老人,“裡頭沒有敵意和殺意――就算一切都栩栩如生,但它沒有生氣,隻是一個空殼而已。”

 “果然是……”九叔點了點頭,也看著頭頂那一對紅色的魔瞳。這隻邪靈被封印在星尊帝寢陵內已經七千年,年深日久和周圍融為一體。所以,就算它忽然消失了,它的影子還會暫時存在於原地。

 “我們來的路上看到,第二個玄室內那個白玉台上的水晶罩已經碎裂。”音格爾歎息了一聲,“而且,是剛剛被人打碎的――真正的邪靈,已然在片刻前復活離去!”

 “是誰?誰竟然復活了邪靈?”盜寶者們紛紛驚呼,“不是找死麽?”

 “應該是……方才那個殺掉青王的鮫人乾的吧……”音格爾笑了一笑,低下頭去,輕輕撫摩著那面石壁――青王臨時前叫那個鮫人”蘇摩”……這個名字很熟悉,似乎在某本史書裡看見過。

 那個蘇摩放出了邪靈,奪走了石匣,到底想幹什麽呢?音格爾想了想,找不到答案,神色轉瞬安定,揮了揮手:“好了,先不想這件事――只剩下最後一道門了,我們很快就能抵達星尊帝寢陵!”

 所有盜寶者精神為之一振,哄然歡呼。

 音格爾來到那個巨大的邪靈幻影下,仔細觀察。那個邪靈保持著攻擊的姿態,被封印在這面石壁前數千年,顯然是空桑人用來守護星尊帝寢陵的。然而,那個邪靈身後卻隻有一面石壁,並無任何通向寢陵密室的門戶。

 音格爾穿過了那個幻影,來到它身後的那面石壁上,從懷中拿出魂引,反覆地端詳。

 然而,那一面岩石上什麽都沒有。

 “閃閃。”忽然他抬起頭來,叫了那個執燈者一聲,“麻煩你過來一下。”

 “啊?”那個少女懼怕半空中的魔物幻影,一直躲在莫離背後,此刻聽得召喚探出頭來。莫離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不必懼怕,然後就一手護著她穿過了那個魔物的幻影,來到石壁前,聽候音格爾的吩咐。

 “拿你的燈,照一下這個地方好麽?”音格爾指著石壁上的某一處,溫言。

 閃閃瑟縮地探出頭來,音格爾對著她鼓勵地笑笑,她便咬著嘴角蹭過來,舉起了那盞七星燈,用手護著,讓上面盈盈的光投射到這片光潔的岩壁上。

 七星燈的光也沒有什麽特別,淡淡地投射出去,照亮了室內。燈上,七個小人兒急速地舞蹈著,做出各種奇異的姿態。閃閃凝視著那些人兒,那些神奇的人兒在用動作向她無聲傳達著訊息――那是天地間人類肉眼所不能看到的一切。

 然而音格爾卻是全神貫注地看著手中金色的羅盤,一瞬不瞬。他手中的魂引瞬地停住了轉動,金色的指針一動不動地指向一個方向。

 “在那裡!”寂靜的墓室中,同時發出了兩聲脫口驚呼。

 閃閃和音格爾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瞬地舉起手臂,指著石壁上的某一處。

 所有人的視線跟著他的手指點出――目光落處,卻是三丈高的石壁某處。

 然而那裡什麽都沒有。九嶷山特有的青岩在這裡沉積出奇異的紋理,橫截面上那一道道如蕩漾碧波,在燈光下折射出微弱的晶體光芒。但即便是面對著一面空牆,一行盜寶者還是如臨大敵,紛紛退開圍成了扇形。

 因為他們相信,少主的每一個判斷都不會有錯。

 他說進入寢陵的門在這裡,那必然便是在這裡。

 等同伴都退開做好了準備,莫離輕輕一揚手,飛出一枚暗器準確地敲擊了一下那個點,聽著發出的聲音,蹙眉遲疑:“少主,聽這聲音……”

 “就在這後面。”音格爾卻截口攔住他的話,手中長索忽然飛出去,如靈蛇探首,輕輕點了點三丈高的上方石壁,“你們看,隻有這一個點,是燈光照不到的。”

 所有人悚然一驚。

 是的,那是目力罕見的一個小小的點,純粹的黑色,隱沒在青色的岩壁紋理中。在整面牆壁都籠罩在七星燈的光芒下的時候,隻有這一點是黑色的!

 仿佛那是一個湮滅之點,能將所有光線都吸入。

 ――所有盜寶者都知道,在空桑王陵裡,隻有一個地方才有這種現象。那就是,安放空桑皇帝靈柩的寢陵密室,那個無法被光線照亮,號稱”純黑之地”的最終玄室!

 “從這裡挖下去。”長索輕輕點了點石壁,石壁果然喀喇一聲,裂開一條細微的縫,音格爾的眼睛裡也有壓抑不住的激動光芒,“莫離,你帶領大家開始乾活――小心生死鎖,你也知道那個鎖一旦受到外力,便會立刻自行內部毀壞並引發機關。”

 “執燈者,你先讓開。”頓了頓,他招招手,讓閃閃過到他身邊去,望著莫離和九叔:“大家都是幾進幾出地宮的人了,應該知道小心吧?都快到寢陵了,加把勁!”

 “是,少主!”所有人發出轟然的應合,摩拳擦掌地開始工作。

 閃閃伸長脖子看,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這面石壁後沉睡的千年王者是如何模樣,然而音格爾微笑著搖了搖頭,拉著她來到偏遠的角落坐下:“執燈者,不要急,最後一道門是最難解開的,傳說裡最快打開的也用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閃閃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要那麽久啊?”

 “嗯。我得去那邊看著。你先休息,“音格爾從行囊裡拿出食物和水,放到她身邊的地上,又將一卷薄氈子打開,鋪在玄室的角落裡,對她點點頭,竟是分外關切,“等寢陵的門打開後,就要真正勞煩你了――此刻好好養精神罷。”

 “啊,終於用的著我了?”閃閃卻是高興起來,望著音格爾,“你們要我做什麽呢?”

 這一路來她隻是跟在後頭,處處受庇護,竟是成了一個累贅。心裡暗自不安,此刻終於聽說快有了出力的機會,如何不喜?

 然而音格爾隻是沉默地望了她一眼,眼神裡分明有驚訝和不解的神情,有浮現一絲悲憫,喃喃:“原來,你還並不知情。”

 閃閃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絞著自己的手指:“嗯……爹死得突然,還沒來得及教給我。我、我雖然能操控這盞燈,卻還不是一個合格的執燈者……”

 “不知道也好。”音格爾沉默片刻,卻隻是短短說了一句,“你等會兒隻要舉著燈,給我們照亮就行了。”

 一語畢,便轉過身去,再不與她說話。

 他站在那巨大的邪靈幻象下,仰頭望著石壁上迅速搭起的腳手架。定位的金釘銀線縱橫展開,剩下的六個盜寶者已經開始熟練地工作了――那,都是他們一行世代積累下來的常識,做起來無不迅速乾脆。

 他靜靜地等待著機關發動,石門開啟的瞬間。

 他也預料到了這個千古一帝的最後一道防禦會有多堅固,對入侵者的反擊會有多狠毒――所以,他的眼睛時刻不離那個純黑的點,手指在袖中握緊了短刀和長索。

 清格勒……清格勒。哥哥。

 十多年了,你還被困在那裡麽?你有沒有想過我會來到這裡帶你走呢?

 他將手按在那面沉默了千古的岩石上,低下頭去,肩膀忽然微微發抖。

 閃閃剛剛吃完了一張薄餅,喝了一口水,卻望見了他此刻的表情,不由有些微的愕然。這個臉色蒼白的少年一路上都是那樣的英明威武,每一句話都成為一行人的行動準則,而且從未出過錯,宛如天神――

 然而,此刻,他的表情卻忽然像一個又激動又恐懼的孩子。

 閃閃好奇地躲在角落裡注視著他,那個盜寶者裡至高無上的主宰。

 她望望音格爾,又低頭往往手裡靜靜燃燒的燈,忽然想起了在第二玄室內看到的那個鮫人少年和撲簌的巨大翅膀,不由機伶伶打了個冷顫――

 這個密室沒有別的出路,那個鮫人和邪靈,如今去了哪裡?

 -

 “少主,可以了!”在她神思恍惚的刹那,忽然聽到了莫離的聲音,驚喜萬分。一聲嗑啦啦的裂響傳來,仿佛真的有什麽巨門被打開了。

 閃閃愕然抬頭,忽然間眼前就裂開了一道銀河。

 那光是如此璀璨輝煌,仿佛地底閃出一道電光來!那一瞬間她隻覺眼睛都被刺瞎,下意識地低下頭去。然而,偏偏那光卻隻得一瞬,那一瞬劇烈的光亮讓她在光線消失後,已然眼前一片空茫,她隻聽到空氣中低沉一聲響,仿佛亡靈的歎息。

 古墓的最後一道門打開了。

 “大家小心!墓門開啟了!”九叔在大呼,然而聲音卻是有條不紊,連番指揮下去,“避開飛箭!蒙住口鼻!巴魯快上去撐住千斤閘!”

 然而,就在那一瞬,那隻浮在虛空裡的邪靈幻象轉瞬消解了。

 那一線裂縫裡吐出了許多尖利的呼嘯,隨即沉沉閉合,變成死寂的純黑。

 呼嘯聲中夾雜著盜寶者們短促的慘呼,顯然是有人躲避不及,中了機關。

 “小心!是連珠弩、飛蟄和毒瘴!”音格爾在刹那的寂靜中辨別清楚了一切,脫口大呼,身形飛撲出去,飛索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將一部分飛弩與毒蟲擊落,然而毒瘴卻在墓門打開的瞬間、勢不可擋地擴散出來。

 幸而盜寶者早有準備,在進入墓室的時候每個人的舌下都含了解毒藥。

 然而即便是如此,在這一瞬間,還是有一半的盜寶者掛了彩,連莫離都未能幸免,左臂上被飛蟄咬了一口,迅速流出紫色的血來。

 他來不及多想,眉頭也不皺地將傷口附近的肉剜了下來。

 一刹那的黑暗後,第三玄室裡終於恢復了片刻前的光線。閃閃嚇得縮在角落,護著燭台,不敢看那邊的景象。當然,她也沒有發現,在那一線裂縫開啟之後,她手裡燭台光芒陡然大盛,然而詭異的是燭光全部向著石壁方向投射過去,另一半空間則絲毫照射不到。

 “快……快……”三丈高台上,有人發出了呻吟般的喘息。

 躲過方才那一輪襲擊的盜寶者們一驚,抬頭看去。只見整面巨大的岩壁開啟了三尺高的裂縫,而這座空前巨大的閘門下,一個魁梧的力士屈身蹲在縫隙裡,用雙手和肩背抗住了整面落下的石壁!

 原來,在這個玄室裡,整面岩壁都是最後一扇門!

 “巴魯,撐住!”音格爾低叱,立刻掠過去,“大家快把支架拿過來!”

 “是!”莫離抹了抹臂上的血,揮手帶領盜寶者跟上去,折疊著的青鋼架子被打開,一支支被放到裂縫中間,代替巴魯撐住了三尺的空隙,每一支都有一尺的直徑。

 “好了,巴魯。”九叔上去拍了拍力士的肩膀,嘉許,“你可以歇息了。”

 然而那個跪在裂縫裡托住千斤閘的魁梧漢子沒有動,在九叔一拍之下,“喀喇”一聲,似乎有什麽被折斷了。他整個人忽然如折斷一般向著閘門裡倒下。

 “巴魯!”九叔驚呼,伸手拉住了他,用力拖出來。

 所有盜寶者驚駭地退開一步――那個號稱西荒第一大力士全身癱軟如蛇,脊椎成了數截,七竅都流出血來。臉上插著四五支鋒利的短弩,其中一支從左頰射入耳後透出,赫然已經氣絕身亡。

 大家都沉默下去。

 很顯然,在方才最後一道門打開的刹那,巴魯奮不顧身地衝到了迅速重新閉合的千斤閘下,用身體托住了閘門――那也是此行他最重要的任務。

 然而門內重重的機關隨即啟動,勁弩,飛蟄,毒瘴,這些東西在墓門打開的瞬間蜂擁而出,巴魯為了不讓門重新閉合卻堅持一步不退,生生死在閘門下。他重病的母親還在等待他帶著寶藏歸去治病,而這個西荒第一的大力士,卻是永遠無法回到沙漠了。

 “好了,大家準備,可以進去了。”最先回過神,打破沉默的是音格爾,他將巴魯的屍體從門下拖出放在一邊,舉起了手,“執燈者,請過來。”

 閃閃壓抑著心裡的驚駭和顫抖,從角落裡拿著燈站起。

 音格爾神色肅穆地彎腰行禮,輕聲:“這是星尊帝的寢陵,沒有任何凡世的光可以照亮的‘純黑之地’――請執燈者引導我們前行。”

 終於要用到她了麽……閃閃忐忑不安地走過去,望著那一線黑沉沉的三尺空隙。裡面的黑暗是如此深邃,似乎可以吸盡所有光線。那個千古一帝,就在裡面安眠麽?

 她機伶伶打了個寒顫。

 然而,面對著音格爾和所有盜寶者的凝視,她還是硬著頭皮彎下了腰。旁邊的莫離握緊了手,全身肌肉蓄勢待發,音格爾的臉色蒼白而凝重,眼神隱隱激動。

 “哎呀,你們看,果然是在這裡!我們來得正好呢。”

 忽然間,一個清脆的笑聲打破了這一刻的凝重氣氛,腳步聲從第二玄室紛踏而來,所有盜寶者大驚失色,悚然回頭。

 是誰?居然還有人跟隨在他們之後進入了這座古墓、跟隨而來!

 這種現象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八成是想跟著來揀現成便宜、坐地分贓的另一行盜寶者!――音格爾的臉色一變,眼裡放出狠厲的光,手按上了腰側的短刀和臂上的長索。

 沒有人可以在卡洛蒙世家頭上動土。

 然而,搖曳的光線下,外頭進來的卻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

 那個雲荒上所罕見的異族少女,黑發黑眼,手無寸鐵,蹦跳地沿著甬道飛奔進來,一邊望著開啟的寢陵大門,拍手歡呼,毫不介意面前一群惡狼般的盜寶者滿臉殺氣盯著她。

 “丫頭找死!”一個盜寶者按捺不住,一柄飛刀便是激射向少女的心窩。

 “啊!”閃閃驚呼起來,認出了來人,“別!這個姐姐是――”

 這個姐姐,分明是在村子裡救過她們姊妹的那個苗人少女啊!怎麽也會到了此處?

 然而刀已經投擲出去,又狠又準,立意要斃這個闖入者於刀下!

 “叮”,輕輕一聲響,白光閃現,那把飛刀在觸及衣衫之前忽然粉碎了。一隻手伸過來拉住了那個跑得高興的少女,將她拉到身側,低聲教訓:“那笙,給我小心些,這裡有群豺狼呢。”

 那個落拓的大漢指間旋繞著白光,緩緩說著,抬頭望向面前的盜寶者。

 “我們無意與你們爭奪這裡的一切寶藏,王陵裡的一切我們都不感興趣。”在音格爾一行開口之前,他沉聲說出了一句關鍵的話,阻攔了對方薄發的敵意,“我們隻是來尋找一個人和他手裡的東西。”

 “西京大叔!那笙姐姐!”不等音格爾表態,閃閃卻叫了起來。

 “西京?”音格爾悚然一驚,側過頭來,“空桑的劍聖西京?”

 “不敢當。”落拓大漢一笑,將東看西看的那笙拉回身邊,眼神鎮定,“這位看來是卡洛蒙世家的音格爾少主了?黃泉三尺之下的無冕之王啊,幸會幸會。”

 “幸會。”音格爾低聲回了一句,心下卻閃電般地轉過了幾個頭。

 來的,居然是空桑的劍聖……如果貿然動手,隻怕自己這邊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吧?對方來意不明,雖然說明了不爭地底寶物,但又怎能就如此憑了一句話相信?如果是聯合這裡的所有人發動襲擊,對方身邊又有一個顯然不會武功的少女,取勝,說不定也可以……

 心裡轉瞬想了千百個頭,音格爾臉色蒼白,暗自握緊了手中的長索。另一隻手放到背後,做出了一個”合圍”的姿式。

 莫離一眼望見,暗自點頭,一行盜寶者默不作聲地散開,裝作若無其事。

 “貿然打擾,少主莫怪。”西京卻仿佛不知道對方殺機已起,隻是朗朗而笑,“我們是追著一個人下到這裡的,只求拿到這個人手裡的東西,不會取這裡的任何寶物。”

 “哦?是麽?”音格爾微笑,“不知要劍聖出手的那個人,又是誰?”

 “九嶷王。”西京沒有隱藏,一口說出,“他跑入了王陵躲藏,不知少主可有看見?”

 “九嶷王?!”盜寶者齊齊一驚,相顧失色。

 音格爾也是臉色變了變,緩緩道:“難怪九嶷王會躲到這個地方來……”

 西京喜道:“那麽說來,少主是看到過了?”

 “不錯。”音格爾點頭,手已然緩緩松開了刀,殺氣稍緩,“隻不過,在我們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然被人殺了。”

 “什麽?!”西京和那笙齊齊脫口驚呼,“被誰?”

 音格爾正要回答,忽然臉色一變,眼神雪亮的望著他們背後的甬道,脫口低呼:“是他!”

 他手指一動,短刀已然出鞘!

 所有人瞬間回頭,望向背後。果然,無聲無息地,有一個人從黑暗的甬道裡走過來,手裡拖著一件物體,一頭藍發漸漸顯露,藍發下是深碧色的眼睛,面容俊美如妖。

 “什麽,你們說是他?!”西京和那笙一驚,回頭看著後面趕上來的同伴。

 “你們說蘇摩殺了九嶷王?”那笙忍不住笑起來,“怎麽會!他一路和我們一起……”

 然而,話音未落,蘇摩卻抬起手,扔過了一樣東西。

 啪嗒。那個東西沉重地落到地上,毫無生氣地癱做一堆,王冠骨碌碌地滾動。

 “九嶷王!”西京低呼起來,“真的死了?”

 “死了。你追著那笙跑過去後,我在甬道角落發現了屍體。”蘇摩的聲音冰冷,隱藏著可怕的怒意,“有誰搶在我們前頭,把他給殺了!放置右足的石匣也不見了!”

 “是他!就是他!”看到了那個黑暗裡走來的人,閃閃卻驚呼起來,“他在說謊!就是他折斷了九嶷王的脖子,和邪靈一起拿走了石匣子……他叫蘇摩!”

 雖然放在隻是乍然一見,但是陰影裡那個鮫人的驚人之美卻是讓所有人過目難忘。閃閃死死盯著那個過來的鮫人,一邊驚呼一邊往音格爾身後躲藏。

 然而,她的指認出口,那一行人忽然間都沉默下去了。

 西京看向蘇摩,臉色凝重,連一向大大咧咧的那笙都明白過來,沉默下去。

 “是阿諾……”蘇摩低下頭去,手指緩緩握緊,十個斷裂了引線的指環奕奕生輝,他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可怕,“是阿諾!它搶在我之前殺掉了九嶷王!”

 明知百年以來、他日夜以殺掉那個人為,它才故意搶先一步!

 蘇摩霍然抬頭,滿眼殺氣:“那個家夥分明是在挑釁!”

 “嘻……”忽然間,一個聲音輕輕笑了,極輕極冷,帶著說不出的譏誚,清晰地環繞在空曠的巨大玄室裡,“哥哥,你生氣了?”

 音格爾一驚,抬頭――這個聲音,分明不是在場所有人發出的!

 他側頭,望向那三尺寬的裂隙。

 “哥哥。”黑暗裡,那個聲音細細地笑了,從寢陵深處傳來,仿佛詛咒似地不祥,“雖然你在母胎裡吞噬了我,但是,你這一生將永遠、永遠得不到任何你真正想要的……無論是所愛的,還是所恨的。”

 蘇摩的手在聽到聲音的刹那間抬起,手指上一道銀光直穿入了那一道黑色的裂縫,向著聲音來處狠狠扎下。唰的一聲,引線的末端卻仿佛被一隻手接住了。

 “你要的王之右足,就在我手裡,“那個聲音在黑暗中輕笑,“有本事來拿啊……”

 蘇摩手指一收,拉緊那條引線,整個人瞬間就沿著那條線飛掠了過去!他的身形鬼魅一般滑入那條縫隙,速度之快、讓盜寶者都來不及阻攔。

 “蘇摩,小心!”西京在後面驚呼了一聲,頓足跟上――那個傀儡分明在故意激怒蘇摩,寢陵的黑暗裡安危莫測,不知埋伏下了什麽機關暗算!

 盜寶者們反應過來,紛紛拔刀攔在前方,不讓這些外人搶先進入藏寶的寢陵。

 “借過,借過!”西京來不及多說,手指間騰起白光,光劍錚然出鞘,劍氣在瞬間吞吐達數丈,直刺向那個黑暗的門後,盜寶者們的刀劍在瞬間被截斷了三四把。

 “讓他進去!”音格爾忽然沉聲喝了一句,“大家退開!”

 盜寶者悚然收手,紛紛退開,看著西京一俯身從裂縫裡鑽入門後。

 “少主……”九叔吃驚地望著音格爾,不明白他為什麽放了外人進去。

 “以他們兩個人的力量,我們根本攔不住,隻是無謂折損人手而已!”音格爾搖頭,臉色蒼白地望著那一線黑色,他頓了頓,轉向大家,嘴角浮出一絲笑:“――而且,既然方才的那個鮫人在裡面,那麽,邪靈一定也在裡面。”

 果然,黑暗裡充斥著呼嘯聲,仿佛裡面有什麽在激烈地搏鬥,石壁上不時傳來巨響,整個王陵都在震動!盜寶者們一驚,齊齊後退。

 九叔明白過來,擊掌:“不錯,鷸蚌相爭!”

 音格爾緩緩點頭:“大家先原地休息一下,等裡面安定了――”

 “哇,你這個人怎麽這麽陰毒!”他話音未落,旁邊一個女聲驚叫起來,手直指到他鼻尖上來,“這不是借刀殺人麽?你真不是個好人!”

 側目看去,原來是和西京蘇摩一行一起進來的那個少女,此刻還留在玄室裡。

 聽到她公然辱罵少主,盜寶者中已經有人怒氣勃發。然而音格爾卻定定望著那隻伸到他鼻尖上的手,眼神一變,微微擺手示意手下安靜。

 皇天……在這個女孩手上,居然戴著空桑王室至寶皇天!

 傳說皇天不但本身蘊藏著力量,更能喚起帝王之血的力量――如今他們一行人身處星尊帝的寢陵,倒是不好對皇天的持有者驟然發難。

 “那笙姐姐……”閃閃躲在一旁,拉了拉少女的衣角――這一群盜寶者都是狠角色,那笙不知好歹惹翻了他,可大大不好,她把那笙拉過來,岔過了話題,“我妹妹怎麽樣了?你把她送回村子裡好生安頓了麽?”

 “啊……啊!”那笙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你說……晶晶……糟了!”

 她臉一下子漲紅了,自己一急之下只顧著跟西京跑往王陵,根本忘了那個啞巴小女孩還在燒殺一空的廢墟裡!

 “你把我妹妹扔了?”閃閃看到那笙表情,立刻明白過來,急得快哭出來,“你……你怎麽可以這樣!你答應了照顧晶晶的!”

 那笙的頭直低下去,恨不得找個地縫躲起來,喃喃:“我……我等下就出去找她……對不起,對不起……她一定會沒事的。”

 “唉,你!”閃閃急得跺腳――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爽朗俠氣的女孩,卻是個不可靠的馬大哈。

 “不要急,執燈者,地面上的征天軍團想來也已經撤走了,令妹不會有事。”音格爾輕輕拍著閃閃的肩膀,溫言安慰,“等下了寢陵,出去我們立刻幫你找晶晶,可好?”

 “也隻好這樣。”閃閃歎氣,眼神焦急,望了望那座石門,“我們進門看看吧。”

 音格爾卻扳住了她的肩膀,眼神冷定:“再等一等。”

 “再等什麽?等裡頭兩敗俱傷麽?真是個壞人!”那笙一聽這話卻是火了,憤怒地瞪了盜寶者們一眼,自己身子一彎,徑自便進了那個黑暗的寢陵――西京和蘇摩都在裡頭,別人見死不救,她可不能在外頭看熱鬧!

 “那笙……那笙!”閃閃看到那笙一頭衝進去,大急,“危險啊!”

 這個姐姐,雖然粗心大意,可心眼卻是真的好的。

 “澎!”

 黑暗裡忽然爆發出一聲巨響,仿佛有什麽東西由內而外的爆裂開來!

 “大家小心!”音格爾搶先大呼,想也不想,一手將閃閃護在懷裡急速後退。

 無數的石塊砸了下來,密布整個空曠的玄室。那種力量是極其可怕的,整面石壁在瞬間四分五裂,將外面站著的盜寶者也推得連連後退。

 石壁中衝出了一隻巨大的怪物,雙翅展開幾達三十丈,下面拖著九條觸手,雙目血紅。

 “天啊……邪靈!是邪靈!”盜寶者中有人驚駭地叫了起來,心膽欲裂。

 這一次不是幻影……這一次絕對不是幻影!

 從寢陵的黑暗裡衝出了真正的邪靈,展開巨翅,吞吐著毒氣呼嘯而來。一路上它觸手不斷地抓取著地面上的人,一旦抓到,那個人便瞬間在它觸手環繞中萎縮,所有血肉消融殆盡。

 閃閃嚇得縮在音格爾懷中,抓緊燭台,不敢去看頭頂上掠過的那一隻巨鳥。

 然而,那隻從石壁中衝出的邪靈似乎受了重傷,踉蹌地飛著,一頭撞上了玄室對面的石壁,發出轟然巨響,頹然落到了地面上。綠色的血從它身體下的九條觸手裡滲透出來,它勉強抬起血紅的眼睛,憤怒地望著寢陵的方向。

 “蘇摩!蘇摩!你怎麽了?”一地的碎石裡傳來那笙的驚呼,方才她進入寢陵的瞬間,就感覺到空氣中充斥著彭湃洶湧的力量,壓得人無法呼吸。那些力量在交鋒、搏擊,最終將整面石壁都化為齏粉!

 她不顧坍塌的石牆直衝過去,想從廢墟裡扶起不停咳嗽的傀儡師。

 “別過去!”然而她剛一動,就被身邊的西京扯住了,厲喝,“那不是蘇摩!”

 “哈……”那個廢墟中的鮫人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冷笑,抬起眼,望著那笙。那笙一看到他的眼睛就明白過來,脫口:“阿諾?!可蘇摩……蘇摩呢?”

 “我在這裡。”蘇摩的聲音從另一邊響起,同樣衰竭,“我拿到了。”

 角落的碎石簌簌而落,一個人掙扎著站起,抖落滿襟鮮血,緩緩地舉起了手中抓著的石匣。微弱的燭光中,所有盜寶者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仿佛是空氣中忽然出現了一面看不見的鏡子,兩個一模一樣的藍發鮫人,在廢墟中靜靜對峙!

 同樣的藍發,同樣的碧瞳,同樣俊美如天神的臉和邪詭如妖的眼神,這世上,怎麽會有兩朵並世的奇葩呢?……閃閃看得呆了,左看看右看看,感覺自己宛如做夢。

 “幾個月不見,你居然長這麽大了……難怪敢來挑釁。”雖然手臂幾乎完全斷裂,蘇摩卻緊握著方才搶奪到手的石匣,他靜靜望著廢墟裡的孿生傀儡,眼神冷酷,“不過,你也是太小看我了――以為憑著一隻邪靈,就能伏擊我?”

 “咳咳……其實論伏擊,邪靈的力量……也足夠了。我隻是沒想到、還有空桑劍聖和你一起來了而已……”傀儡在廢墟中咳嗽,有一根細細的引線穿透了它的心髒部位,將它釘死在廢墟裡。然而它的身體仿佛是虛無的,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它在笑,毫不懼怕:“你隻是運氣好……我千算萬算,沒料到你會和空桑劍聖同行。剛才如果不是西京幫你……咳咳,你以為你可以逃得過幽凰的一擊?”

 “幽凰?!”這一次脫口驚呼的除了蘇摩,還有音格爾。

 那個鳥靈幽凰在自己送到九嶷山下之後,不是已然自行離去了麽?怎麽此刻會出現在地宮裡?音格爾震驚地望著那隻重傷的龐大魔物――那個有著雙翅九手的邪靈有著紅火的眼睛和類似於鳥類骷髏的頭顱,完全看不出鳥靈的影子。

 “它是幽凰?”蘇摩捂著胸口的傷,用幻力催合著心肌,有些不相信地望去。

 他差一點點死在這個魔物手裡。

 剛進入寢陵的黑暗時,他沒有尋找到阿諾的所在,卻被這隻邪靈猝及不妨襲擊――寢陵裡的黑暗是湮沒一切的,甚至連他一進入都無法看到周圍的一切。他順著引線掠入,想從阿諾手中奪回那個石匣,卻沒有注意到周圍還有更大的威脅。

 那隻復活的上古邪靈蟄伏在黑暗深處,靜默地收爪咬牙,等待著他的出現。在他將注意力全部放在阿諾身上時,它陡然掠到,又狠又準,一抓就洞穿了他的心口。他旋即反擊,用辟天長劍削下了邪靈的觸手――可怕的是那隻魔物仿佛瘋了,仿佛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隻是不管不顧地想置他於死地!

 這隻上古的邪靈,怎麽會有那麽強烈的恨意……

 如果不是袖中的龍神在那一刹那騰出,咆哮著將那隻邪靈擊退,他隻怕當時就因為劇痛而失去知覺――而黑暗裡,他那個孿生兄弟正虎視眈眈,想將他的血肉啖盡。

 龍神和邪靈的纏鬥給他帶來了喘息的機會,然而蘇諾卻趁機靠近重傷的他,試圖從傷口中挖取他的心髒!它撕裂了他的胸膛,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髒,眼裡帶著狂喜的表情。

 “我要吃了你的心……”

 那個脫離了引線的傀儡握緊了他的心髒,用瘋狂的聲音低語――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就會在這裡死去。

 就在阿諾動手的瞬間、西京終於趕到,一劍將那個傀儡砍傷。

 那一刹那生死交錯――在他活過兩百多年裡,從未有這一刻的接近死亡。

 想來,當初遇到幽凰時阿諾就一力表示親近,讓她留在身側,已經是存了不可告人的心計吧?那個死去的白族女孩,有著和姐姐一模一樣的純粹執著的激情,無論是愛的極至還是恨的極至,都蘊藏著巨大而可怕的力量。

 而阿諾……就是一直蟄伏著,引誘著,想利用她這種力量吧?

 終於,它在逃脫後,尋找到了在九嶷附近徘徊的幽凰,達成了某種可怕的協議,來報復同一個敵人。

 這樣惡毒的計策,定然是阿諾提出的――這個偶人實在太了解傀儡師了,知道他深心裡有著難以泯滅的仇恨,必然會來找九嶷王復仇。他們首先跟隨著九嶷王進入地宮,然後殺了九嶷王,奪走了封印。

 然而即便如此,分裂後的阿諾已然沒有任何力量,幽凰又不是蘇摩的對手,他們便孤注一擲地打開了地宮密室內的上古封印,讓邪靈在幽凰身上復活,借用她的力量來出其不意地伏擊蘇摩。

 蘇摩捂著破碎的心從廢墟裡踉蹌起身,望著那隻垂死的邪靈――那對火紅的眼睛裡依然有著最深切的仇恨,仿佛要將他生生吞噬。

 他依稀記起了以前這個鳥靈之王的模樣:那個叫做幽凰的鳥靈,有著一張美麗的女童的臉,和白瓔有幾分像,卻更幼小更邪氣。在寒冷的蒼梧之淵旁,她展開漆黑的巨大羽翼包裹住了他……在他懷裡,這隻鳥靈沒有邪魔的氣息,完全像一個人世的少女。

 在那個黑夜裡,她的羽翼溫暖而蓬松,她的笑靨和記憶最深處那張臉恍惚相似。

 他得到了她。宛如百年來一次次擁著不同的女子入眠,隻為不能抗拒獨眠時的寒意

 然而在朝陽初起的刹那,他已然將那一夜遺忘。他們的軀體雖然融合,但靈魂卻根本沒有交匯過。這種相遇,原本就和清晨的露水一樣、不會留下任何印記。

 她卻恨他入骨,不惜化身為魔來攫取他的心髒。

 “不認得我了麽?……蘇摩?”幽凰躺在血泊裡笑起來了,然而骷髏般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嘶啞地歎息,“可惜……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我就可以看到你的心了……”

 “就算恨我,“蘇摩望著那隻的怪物,忽然道:“也不必將自己弄成這樣。”

 “那又如何?反正……無論什麽樣子……你都不會放在眼裡。”邪靈撲扇著巨大的翅膀,拖著九條被截斷的觸手,想掙扎著站起來。濃綠色的血從它身體裡不斷湧出,它嘎嘎地笑著,聲音已然嘶啞:“我想看看你到底有沒有心!……我要把它挖出來看看……”

 蘇摩眼裡忽然有某種悲哀,放開了捂著胸口的手:“那你看吧。”

 被邪靈利爪掏出的胸臆內,一顆心安靜的躺著,四分五裂。鮫人的心髒是居中的,色做深藍,左右心室等大,膜瓣上有鰓狀的絲。此刻,正在幻力的催合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愈合。

 “原來……你的心……早已不跳了。”幽凰勉力抬了抬爪子,露出一個苦澀的笑。

 她大笑起來,那種怪異的笑聲響徹地宮,讓那笙嚇得一哆嗦。

 “好,好!既然你無心……那麽就用命來抵吧!”

 大笑聲中,旋風呼嘯而起。巨大的翅膀撲扇著,垂死的邪靈用盡了全部力氣飛起,撲向蘇摩,利爪閃爍著寒光,伸出九條觸手想將其撕裂。

 “小心!”想不到那隻奄奄一息的邪靈還會反擊,那笙脫口驚呼,想奔過去幫忙。

 肩頭卻一緊,是西京默不作聲的抓住了她,對她默默搖頭。

 就在這一瞬間、玄室內閃出了縱橫的電光!

 羽毛如雨而落,濃烈的血腥味彌漫。撲過來的邪靈被固定在半空,看不見的引線在瞬間洞穿了她的翅膀和觸手,她奮力掙扎,眼中冒出火光來:“殺我!有種的你來殺我!”

 “我不殺你。”蘇摩卻搖了搖頭,淡漠的垂下了手中的辟天長劍,側頭望著一邊的傀儡,“我要殺的,隻有它。”

 “孬種!我就知道你不敢!”幽凰極力掙扎,不顧那些鋒利的引線一寸寸切割著肌體,隻是瘋狂地大笑,“殺了我,怎麽和我姐姐交代?哈哈……卑賤的鮫人,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還不是我們空桑人千年萬年的奴才!”

 蘇摩微微蹙眉,低聲:“看來我當初是不該惹你――現在,你可以閉嘴了。”

 那樣的話已然是某種宛轉的歉意,然而幽凰卻仿佛瘋了一樣,根本停不下滔滔不絕的謾罵,眼睛因為興奮而血紅:“啊呸!你的底細誰還不知道?什麽傀儡師?分明是西市裡出來的賤貨,老爺貴婦們玩膩了就送人的奴隸!被轉賣到青王府之前,還不知道有過多少個主子呢!世襲的奴才!還敢覬覦空桑太子妃……”

 “喂,你給我閉嘴!”那笙大怒,掙扎著要上去揍她。

 西京按下了她的肩膀,卻是擔憂地望向一旁的傀儡師。

 然而出乎意料地、蘇摩竟然並未向以往那樣對汙言穢語發怒,隻是沉默地扣緊手中的絲線,束縛著那隻不斷扭動的邪靈,表情冰冷而漠然。

 這樣的惡毒語言,竟然完全不能激發他的怒意,他隻覺得恍惚。

 那又如何呢,這些惡毒的話其實講的是事實――從出生以來,他就被無所不在的黑暗和屈辱包圍。那些話,就算不罵出來,也在所有認識他的人的心裡隱藏著吧?那些摧折、侮辱、白眼和凌虐,無複以加……

 他一直一直的忍受,咬碎了牙也不讓自己自殺也不讓自己發瘋,發誓總有一天將報復所有的空桑人。

 是的,所有空桑人――包括那個故作可憐、對他示好的白族太子妃。

 ……

 仿佛多年來積壓的憤怒和仇恨全部宣泄出來,幽凰不顧身上的劇痛,隻是破口大罵:

 “也隻有白瓔那個小賤人才被你迷昏了頭!天生的賤!她老娘放著好好的白王妃不當,跟冰族人跑去了西海;她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居然跟一個鮫人搞上了!丟盡了空桑的臉……”

 蘇摩的臉漸漸變了,仿佛有火在他眸中燃起。

 “給?我?住?口。”他霍然抬起頭,眼神雪亮如刀,一字一句低喝。

 看到他臉上色變,幽凰卻反而興奮地大笑起來,扭動著身子,嘲笑:“我不住口,我偏不住口!白瓔真是個天生的婊子,放著好好的太子妃不當,去和奴隸亂搞――啊,我倒是忘了,那時候你還不是男人,搞不了她。哈哈哈,真他媽的諷刺!你們――”

 滔滔不絕的惡毒辱罵,終結於一道雪亮劍光。

 辟天長劍在瞬間雷霆般地洞穿了邪靈的巨喙,將舌頭連著一起釘住。

 劇痛讓幽凰扭動著身體,鋒利的引線一寸寸個入肌膚,宛如凌遲。她卻桀桀怪笑著,眼裡有得意的神情――終於是,激怒他了……那一瞬間,他的心是活著的吧。

 這樣的生命,還有什麽好顧惜的――她已然苟延殘喘了百年,卻尋不到生的意義。

 如果要終結,也希望,是終結在某個有意義的人手上吧?

 “我說過住口,你不聽。”傀儡師鬼魅般地掠上了半空,一腳踩著邪靈的背,一手握劍,對準了幽凰的頂心,冷冷,“那麽,就給我永遠地閉嘴罷!”

 辟天長劍直插邪靈頂心,巨大的頭顱連著舌頭一起,被斬落在地。

 “耳根清靜。”蘇摩凝視著那隻抽搐的邪魔屍體,漠然扔下一句話。

 他身上方才爆發出的殺氣,讓整個玄室都陷入了靜默。

 連一直旁觀的阿諾眼裡都有敬畏的表情,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還是沒有改變麽?即便是繼承了先代海皇的記憶,這個傀儡師的天性裡的陰梟還是沒有消除,在忍耐到極限後、還是這樣可怖地爆發出來!

 邪靈的頭顱被斬下後在地上滾了一滾,驀然縮小,變成了一個少女的螓首,容色嬌麗如生――竟是在死前,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天啊!”那笙被嚇了一跳,望著那顆邪靈的頭忽然變成了同齡人的頭顱。

 白麟的頂心裡貫穿著辟天劍,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蘇摩,目光亮得可怕,充斥著怨毒和絕望,竟似要從化為厲鬼去啖食對方。然而畢竟是生魂已散,孤零零的頭顱隻維持了片刻的神智,嘴唇開闔著,吐出一句話,便再也不動。

 “我恨自己……曾委身於一個鮫人。”

 那句話過後,玄室內寂靜無聲。

 西京望著地上那顆少女的頭顱,想起百年前在帝都也曾見過白瓔身邊這個小小的女孩――當初白瓔被送進帝都冊封時,白麟不過六七歲,粉團也似的娃娃,前呼後擁,嬌貴而專橫。

 如今世事倥傯,那個白族的千金竟是在這座古墓裡、以邪靈的形態死去。

 那笙望著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發呆,許久,才大著膽子上前俯身想闔起她的眼睛。然而白麟的眼睛一直大睜著,竟是怎麽也無法闔上。

 “她一定很恨你啊……”那笙心有余悸,側頭望了望蘇摩,而後者毫無表情。

 西京此刻吐出一口氣來,走過去拍了拍蘇摩的肩,沉聲安慰:“白麟變成了這種模樣,就算你殺了,白瓔她也不會……”

 “誰管她會如何?”蘇摩忽地冷笑,截斷了西京的話,“她有本事,就來殺了我為妹妹報仇罷!”

 淡淡說著,手中引線忽地如靈蛇抬起,對準了廢墟中的阿諾。阿諾望著主人,眼神又是恐懼又是厭惡,手足發出微微的顫抖,顯然是極力想掙脫。

 然而那一根引線從傀儡的心髒部位穿過,將其釘住。

 兩個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弟,就這樣在廢墟裡靜靜對峙。

 “你我之間,終須一個了結。就如當年母親身體裡的養分隻能誕出一個嬰兒一樣,如今也隻能有一個人活下來,成為海皇――”許久,蘇摩開口,望向自己的孿生兄弟,眼神平靜冷酷,“無論如何,這第二次的爭奪,還是你失敗了……我的弟弟。”

 十指一彈,戒指上的引線呼嘯飛出,織成了一面無形的網。光網中,蘇諾拚命掙扎,卻逃不出那個羅網,釘在心髒裡的那根引線反而越絞越緊。

 “不甘心麽?沒什麽好不甘心的……你不曾活過,所以不知道其實活著、並不如想象中的美好……”望著絕望掙扎的偶人,蘇摩的聲音裡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倦意,第一次對著兄弟喃喃說出心裡的話語,“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從一開始就將生的機會讓與你――這樣,我這一生承受的,都不必背負。”

 蘇摩十指緊扣,引線根根如蛇般探首,瞬地鑽入阿諾四肢關節,將它釘住。偶人張開嘴,發出一聲聽不見的嘶喊,四肢不停劇烈掙扎,蘇摩的手靜靜控制著引線,將它狂舞的手足扯住,半晌終於定住了它。

 在引線重新插入四肢關節的時候,阿諾眼裡妖鬼般的亮色就忽然黯淡了,蘇摩一扯引線,它的手腳喀喇一聲垂下,仿佛又恢復到了傀儡的身份。

 “我並不熱愛這場浮生――隻是到了現在,卻已然並不能中途放棄。我必須活下去……你明白麽,我的弟弟?”傀儡師的嘴裡,忽然吐出了最後一句低沉的歎息。十戒的光芒暴漲,竟然逆著戒指上的引線,緩緩向著虛空中的傀儡蔓延過去,宛如銀色的火在一路燃燒。

 “龍,幫助我。”蘇摩握緊引線,扯住那個和自己等大的傀儡,忽地開口。

 袖中金光一閃,龍應聲飛出。

 神龍將身子放大到合適這個密室空間,浮在空中俯視著眾人。然而,它明月一樣的眼睛裡卻有凝重的光,一瞬不瞬地望著地上那個癱倒的偶人,並未響應傀儡師的召喚。

 “放了它。”許久,從龍的嘴裡,忽然吐出低沉的吟哦,“不能這樣。”

 所有人悚然驚動。蘇摩下意識地松手,卻也抬起了眼睛,有些詫異地望向半空中的蛟龍。龍的眼神卻是認真的,一直望著聯結雙方身體的絲線,長身一卷,將那個失去支持的傀儡卷起,定在虛空裡。忽地一張口,吐出一團火來。

 那火席卷而來,洶湧迫人,然而等真正燃及,卻竟然隻有細細一線。

 火舌準確地舔上了十根引線,將傀儡連著引線一起包圍!

 阿諾垂著頭顱和四肢浮在空中,無數的絲線從它的關節上垂落下來,閃出詭異的銀色光澤。火宛如紅蓮一樣在它身周開放,伸出暴烈的舌頭舔拭著偶人,阿諾的手足在火裡抽搐,臉也因為熱力融化而出現詭異的表情。

 那笙睜大了眼睛,望著那個和蘇摩一模一樣的偶人在火中漸漸融化。

 龍神……到底要把阿諾怎麽樣呢?

 她有些不解地望向傀儡師,卻看到蘇摩眼裡陡然泛起了妖異的碧光!

 “龍,為什麽!”他望著虛空的那一團火,忽然厲聲大呼,眼裡隱隱不甘。

 龍神吐出真火,燃燒著那隻象征著罪惡與黑暗的偶人,然而龍的聲音卻從虛空裡傳來,透出乏力:“不……絕不能……再聯結彼此。如果你像方才那樣將它‘化’去……它就會重新回到你體內,沉睡,蟄伏,孕育……直到某日蘇醒。”

 在赤紅色的火光中,蘇諾的身體漸漸融化。

 然而,被火舌舔著,偶人的手足都在抽搐,發出皮革焦裂時候的氣息――蘇摩陡然間有嘔吐的感覺:這,分明是燃燒著他的血肉!

 在那個憎恨一切的黑暗歲月裡,他感到絕望與孤獨,於是瘋狂地用那個從自己腹中取出的嬰兒屍骨做成了阿諾,而這個傀儡身上每一寸,都來自於和他一樣的血。

 火在一寸寸的將那個孿生兄弟燃燒,然而冷汗卻從他額頭涔涔而下。

 蘇摩強撐著收緊了十指,蒼白的肌膚上十隻樣式詭異的戒指閃出了光芒,仿佛凝聚了某種幻力,煥發出妖異的光。引線那頭的火裡,隱隱傳來絕望和憤怒的氣息。

 那是他的孿生兄弟,在龍神吐出的真火裡絕望掙扎。

 然而,奇怪的是阿諾並沒有劇烈地反抗,隻是稍微抽搐了幾下,便終歸於沉默。

 火光漸漸熄滅,那笙望向半空,驚呼出來:“哎呀!沒了!”

 烈焰過後的密室穹頂,依舊閃爍出寶石的光輝,在密布的星圖下,十根引線輕飄飄地垂落,輕若遊絲。然而引線的那頭,已然空無一物。

 龍神輕輕吐了口氣,吹散剩余的火氣,仿佛疲憊之極,一轉身飛回蘇摩臂上。

 然而,火光熄滅後,“哢噠”,虛空中傳來輕微一聲響。

 蘇摩的目光霍然雪亮!

 那是一顆純黑的珠子,憑空凝結出來,掉落在地。

 望著那一顆珠子,蘇摩眼神陡然有些恍惚――這個細微的東西上,透出那樣熟悉的氣息……宛如百年前在最隱秘的地方所聞。這……是阿諾留下來的東西麽?它身體盡毀,依然還有一不滅?

 “別過去!”在他伸出手的瞬間,龍神發出了咆哮。

 那一聲巨響,甚至震動了整個地宮。

 然而縱使如此,也已經晚了。疲倦的龍神沒有來得及阻攔,蘇摩已然在恍惚中將那顆珠子握在了手裡――隻一瞬間,那顆珠子憑空消失,仿佛從中飛出了一個縹緲的黑色影子,宛如蝴蝶一樣一閃即逝,撲入蘇摩的眉心,湮滅。

 刹那間,傀儡師身體猛然一震,往前一傾,屈膝在地,用手死死按住了眉心,吐出一口血來。

 龍飛了出來,繞著蘇摩飛舞,發出低沉的歎息。

 來不及了……自從失去如意珠後,被封印了七千年的龍,力量也出現了減弱。而不久前讓蘇摩繼承了海皇的力量後,更是用盡了全力,此後暫時陷入了虛弱的狀態。如今,吐出了所有三昧真火,卻居然無法徹底焚毀那一粒暗的種子!

 蘇摩用手按著眉心,急速用幻力追溯那一點刺入痛,然而那黑影針一樣鑽入,隻覺眼前一暗,那疼痛就迅速就消失在眉心。

 他心裡泛起了震驚:原來,那個傀儡忍受著最終的焚心之痛並不掙扎,隻是一直在積累著力量!

 阿諾靠著最後微弱的力,將所有的怨毒和憎恨凝聚到一點,躲過了真火焚燒――然後,趁著所有人注意力松懈,再借機進入傀儡師的內心。

 蘇摩跪倒在廢墟裡,勉力用手支撐著地面,血從他嘴角落下,染紅地面。他捂著自己的眉心,仿佛那裡有什麽在破體鑽入,痛苦得無以複加。

 那種痛苦沿著脊椎一分分下移,宛如有一把刀在他肺腑裡絞動,將血骨生生拆開。然而更震驚的,卻是他的心――阿諾消失了,然而它的憎恨和怨毒並未消散,卻深埋在了他的內心!這一對胞衣裡曾手足相接的兄弟,終於重新回到了同一個軀體內。

 阿諾黑暗的那一面,將會被蘇摩的精神力所暫時壓製。然而他也將承擔了這個傀儡身上的所有一切陰暗、悖逆和詛咒,他的痛苦將永遠不會結束。

 那笙看著血從他全身的關節裡不斷滲出,嚇得不停地扯身邊的西京,然而空桑劍聖隻是微微搖頭――血脈的分割和融合,都是極端痛苦的,就如拆骨重生。然而,這種痛苦旁人卻從來不能分擔一絲一毫。

 那笙跑到蘇摩身側跪下,拿出手巾替他擦去額頭滴落的血汗,然而他卻一把奪過,塞進了自己的嘴裡,緊緊咬著。

 嘴角的血順著手巾滲出,很快將整塊雪白的布染紅。

 那笙看得驚心動魄,卻無從下手幫他,隻是一味地著急。

 龍從虛空裡一個旋轉,飛到了他的身側,撫慰地對著他吐氣。龍吐出氤氳的氣息,將溫良的風吹到傀儡師身上,盤起身子,將他的身體輕輕扶起。

 許久許久,蘇摩的掙扎才減緩下去。他松開了嘴裡咬著的布巾,將浸滿了血的布吐掉,發出一聲低緩的歎息。在他仰起頭的刹那,那笙詫異地看到他的眉心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刻痕,宛如一朵火焰的形狀。

 那,便是阿諾消失的痕跡?

 龍神低低應了一聲,將頭蹭到他臉上,也是極度的疲憊。

 “龍……我沒事。無論如何,我總算把它重新關回去了……”蘇摩微弱地笑了一下,抬起手撫摩著龍神的鱗片,低聲問,“放心,我會一直把它關到最後……與我同死。”

 龍微微定了定身形,尾巴一擺,發出了一聲低吟,有憂慮的表情。

 蘇摩卻是聽懂了,染血的唇邊露出一絲冷笑:“沒什麽,如今我已經沒什麽可以失去的了……自生下我就知道,這一生隻要活著,我的痛苦將永無盡頭。”

 那樣的話語,讓室內所有人都靜默了下去。

 “噠”,封印的石匣內發出了低低短促的聲音,仿佛也感到了某種不安。

 仿佛也聽到了封印內的聲音,知道是誰在一旁同時聽見了他的話,蘇摩嘴角的冷笑消失了。頓了頓,看了看周圍,皺眉轉開話題:“那群盜寶者呢?”

 那麽一說,那笙才留意過來――

 就在方才他們對付邪靈的時候,那一群盜寶者竟然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是去了內室。”西京卻是明了,往內看了看,“大約怕我們和他們爭奪寶物罷。”

 “可笑。”蘇摩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踉蹌著站起,將手裡一直死死拿著的石匣丟給那笙,“拿把這個回去給真嵐……在這裡的事情,總算是都做完了。”

 那笙一驚,伸出雙臂才堪堪接住了那個沉甸甸的石匣,感覺上面冰冷的花紋烙痛了手臂。她想起蘇摩方才正是為了奪回這個才差一點被阿諾和幽凰伏擊,不由滿心的感激。

 剛一入手,她就感覺到那個堅固的匣子裡有東西在急切地跳躍,一下一下地敲著石匣的壁,仿佛迫不及待。與此同時她右手一陣熾熱,皇天煥發出刺眼的藍白色光,照徹了整個昏暗的玄室!

 “啊……這裡頭,就是那隻臭腳麽?”那笙望著不斷震動的石匣,喃喃,“你們看,它在用力踹呢……要它放出來麽?”

 仿佛回應著她的喃喃,匣子裡的砰砰聲越發強烈了,石匣竟被踹開了一條裂縫。

 但是百年前的封印是如此強大,就算感覺到了皇天近在咫尺的呼喚,被封印的右足也無法破匣而出。想來,無色城裡那個臭手此刻定然也是同樣感覺到了身體的部分複蘇,正在急切地想使用這隻被割裂的右足吧。

 然而那笙忽然放下了揭封印的手,哼了一聲:“封了一百年,這隻腳不知有多臭呢――等真嵐那家夥自己來取的時候再打開吧。”

 “死丫頭!還不放我出來!”再也忍不住,石匣裡傳出了熟悉的語聲,猛力踹。

 “才不!”一聽那聲音,那笙快活地笑出聲來,抱著匣子跳了一跳,低頭對著裂縫說話,“你自己來拿呀――想讓我抱你的臭腳,門都沒有!”

 “哼,哼……”匣子裡的震動停止了,仿佛是放棄了努力,恨恨,“鬼丫頭,等會我過來了,非踢你屁股不可。”

 “真嵐。”忽然間,蘇摩仰起頭望著墓室上方,開口。

 “嗯?”仿佛沒料到傀儡師會主動打招呼,石匣裡面愣了一下,回答。

 “炎汐已從鬼神淵帶出你的右足,會另行送到――到時候我們約定的事情、也算是有一個了斷。”口中尤自淡淡發問,“方才青王死之前曾向破壞神祈願,你聽到那句回應了麽?”

 然而這句話一出,西京悚然變色:方才那一句”魔渡眾生”響徹地宮,的確讓人有莫名的壓頂而來的恐懼感。

 “……沒有。”石匣裡沉默了一下,“在那笙接到這個匣子前,我被完全封印著,無法感知外面的一切。”

 “那聲音傳出的一瞬間,地宮裡充盈著一種可怕的力量――但是在我進入寢陵的時候,那股力量忽然消失了。”蘇摩口中緩緩道,眼睛望著遙遠的彼方,“可怕的是,我看不到那個力量的來源……對方的力量,應在我之上。等會你來的時候,需小心。”

 然而那笙卻被他最後那句話嚇了一跳,脫口:“怎麽?你要走了麽?怎麽不等等?真嵐他們大概一會兒就會過來了!”

 蘇摩卻是漠然地搖頭,垂下了劍:“如果不是必要,我只希望永遠不要再看到他。”

 石匣子裡沒有聲音,真嵐仿似知道他的心意,竟也沒有出言挽留。

 “我得去帝都伽藍了。”他低手彈了彈龍神的腦殼,袖中探出頭來的頭瞬地縮了回去,蘇摩輕撫著龍的雙角:“失了的那枚如意珠,終究得去尋回來――不然隻怕難以對付十巫聯手,更罔論方才墓裡那個聲音。”

 “……”那笙見得他去意已定,倒是有點依依不舍起來。

 說到底,眼前這個鮫人是自己最熟悉的人了――從中州一路風塵仆仆來到雲荒,就仿佛是命中注定一樣、無論到哪一處都能遇到。

 “這裡的事情已然完畢,再見。”蘇摩再無半分留戀,便是轉過身去――想了想,忽地轉身,指了指地上貫穿著白麟頭顱的辟天長劍,對著石匣道:“這把劍留給你。”

 “呃?”顯然有些意外,真嵐反問了一聲。

 然而蘇摩沒有再回答,足尖一點,已然向著玄室外掠出,沿著墓道頭也不回地離去,隻留下西京和那笙在原地望著那把長劍發呆。

 龍萬年一換形,遺下龍骨。這把龍牙製成的劍,可辟天下一切邪魔。

 當初,純煌將它送給了星尊帝,而星尊帝持此平定天下,最終滅亡海國。

 如今蘇摩從墜淚碑下取回了海國故物,卻將其留給了空桑最後一任皇太子――這中間的種種複雜情緒,令人一時難以了解。到底何時開始,這個鮫人少主無聲地改變了?

 而重新握住這把劍的空桑王者,和海國的新帝王之間,又將會何去何從?

 “就這樣……拿回去給那臭手麽?”那笙小心翼翼地握緊劍柄,拿起。

 劍尖上的白麟怒目而視,嚇得她一松手。

 那笙喃喃道:“他也不怕白瓔姐姐看了會難過。”

 “他已然什麽都不怕了……”西京一直凝望著傀儡師離去的背影,此刻輕輕歎了口氣,“象他這樣的人,經歷過那麽多事情,於今還有什麽可以畏懼的呢?”

 經歷過那麽多的事情?他又有著怎樣的過去……那笙望著白麟不瞑的雙目, 機伶伶打了個寒顫,忽地想起了最後那番極惡毒的辱罵,不由脫口:“啊……這個邪靈她、她說的那些,都是真的麽?”

 “哪些?”西京一邊過去拔起辟天劍,一邊隨口問。

 “就是那些……那些汙七八糟的……說他有過很多主子什麽的……”那笙的臉微微一熱,雖然不大明白,但想起當時白麟的表情,也知道定然是極惡毒的話。

 西京霍然明白過來,看了她一眼:“你不用去明白。這一切,誰都希望它從來沒發生過。”

 那笙被西京的目光鎮住,不敢多問,老老實實地點頭。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沉默中,石匣裡忽然傳出一聲歎息,帶著濃重的抑鬱,“西京,這個空桑,實在是沉積了太多罪孽……亡,也是活該的吧……”

 西京沉默了片刻,顯然心裡也極為難受,隻道:“你快些來王陵取你的右足罷。”

 石匣子裡的聲音終於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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