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達孝茲時,夜色已濃,帝京裡華燈初上,正是夜市初開。
喬羽在長溪客棧包下了一個大間,讓如袖帶著燕然逛夜市去,順帶為他訂做些衣服再購買些日常所需的東西。
喬羽特地叮囑燕然,“千萬別客氣,就當你跟我有仇,需要什麽買什麽,不用顧忌錢。”
燕然失笑,“放心吧,好妹妹。大哥我省得。”
喬羽被他的笑容弄得一恍神,忙四處翻找,終於找出塊淡青色的面紗,給他扣上,“記住,出門戴面紗,要是再冒出個皇親貴族來跟我提親,要娶你,三娘非砍死我。”
燕然眨眨眼,衝她做了個鬼臉,跟如袖出去了。
喬羽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再看看冠卿,認真比較一下,還是覺得冠卿好,笑嘻嘻地拉著冠卿去相府了。
她倆乘坐的馬車沿著鬧市往西北方向的相府駛去,路過三娘的院子時,喬羽想了想,也未停下,直直往相府去了。
上次準備來拜見衛相時,只是走到三娘的宅院就回去了,這次走了走相府外面的街,喬羽心中暗自驚訝,原來紅樓夢中對榮寧兩府的描寫真的是一點也不誇張。衛相也不是奢侈的人,但仍然佔地如此之多,喬羽略略的估了一下,可能有畝地之多,不禁怎舌。
馬車在相府門口停了下來,冠卿扶著喬羽下車,自己前去敲門。
門房的女侍應聲從側門出來,一見是冠卿,又驚又喜,剛要說什麽,忽然看見台下的馬車邊站這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忙又把話咽回去。
冠卿道,將拜帖遞給她,“不知今夜是哪位管事值夜,麻煩她稟告衛相,喬羽小姐特來拜見。”
那女侍忙點頭,匆匆又瞄了喬羽一眼,忙進去了。
不一會兒,只聽得裡面人聲腳步聲翻翻而來,正門大開,一個五十開外的精乾女子迎了出來。笑容滿面,未敢有絲毫怠慢。“喬小姐大駕,有失遠迎,請勿怪罪。”
冠卿低聲道,“她是相府的大管事,三院管事之,衛謹娘。”
喬羽笑著迎上去,“衛管事,久仰久仰。我冒昧前來,打擾了。”
衛謹娘早已聽聞喬羽和冠卿的事情,兩人寒暄了幾句,喬羽便被迎進了相府,由衛謹娘一路陪伴,送至衛相書房。
衛相身著魏紫色的便服,窄袖的裝束,喬羽踏進書房時,書桌上攤放的奏章筆跡還有水色,可見是書寫奏章剛剛一半時,被自己打斷了。
現在本該是朝中官員在酒桌上聯絡感情的時候,衛相卻獨自在自己的書房裡書寫奏章,喬羽心中便先有了三分好感。
雖說自己是現下的紅人,但並無半點功名在身,喬羽彎腰欲行大禮,被衛相一把扶住。“你兩次入朝,我均告病,未得一見。但如今你與冠卿大婚在即,也不算是外人了,何必如此客氣。”
喬羽不禁抬頭一笑,可乍見衛相的五官,卻讓她不由一愣。
衛相的外貌看來不過二十七八的樣子,相貌也極出色,尤其是一雙鳳目,不怒而威,的確有領袖群臣的氣勢,可喬羽總覺得有點什麽奇怪的地方,但此刻也來不及多想,忙道多謝,隨著衛相入座。
衛相倒也沒架子,擺出家人閑聊的陣勢,大家嘻嘻呵呵地說了半天不著邊際的話。
喬羽隻將話題往日常的瑣事笑話上扯,雖知遲早得談到政治立場問題,但她還是抱著能拖一時是一時的態度。
果然,衛相笑呵呵地對陪在一邊衛謹娘道,“你帶冠卿去後院看看老太君,這些日子他天天把冠卿掛在嘴邊念叨,要是知道冠卿回來不讓他見著,你們幾個都沒好果子吃。”
衛謹娘笑著應了,帶著冠卿一路往後院去了。
喬羽不吭聲,知道該來的還是會來的,安安靜靜地喝茶,任憑衛相將她上上下下看個夠。
“可有什麽要跟我說的?”衛相慢悠悠的問。
喬羽笑眯眯,“不知衛相想聽什麽?”
衛相不說話,只是將茶碗端起,輕輕地吹著,“我想聽的你都會說嗎?”
喬羽眨眨眼,“知道的當然說了,不知道的豈敢妄言!”
“嗯。對儲君,你如何看?”
喬羽心中一凜,如果是下面的官員問這句話,還可視為不明方向的問路石,但這句話從衛相口中問出,就是大大的奇怪了。
衛相問這句話的目的是什麽?她想知道什麽?她是替誰問這句話?衛相是站在誰的一邊?太女?二皇女?毓熙?還是其它人?又或是女帝?一個又一個疑問像走馬燈似的在喬羽的腦子裡不停的轉。
但此刻無論自己說出什麽精辟的看法,都未必能討到好。
喬羽此刻的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人來,就是在現代看的一部很老的電視劇《宰相劉羅鍋》裡面,劉羅鍋的嶽父老王爺,那隻老狐狸整天裝傻充愣,其實他比誰都明白,但他的回答永遠只有兩句,一句是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嗯,嗯。”,一句是千年不變的“皇上聖明。”所以他這一輩子風雨不動,安如泰山。
喬羽左右搖晃著腦袋,一直晃到衛相有點暈了,才清脆的說了一句,“不知道。”
衛相絕倒。
喬羽看著面前的衛相,眨眨眼,不說話。
衛相的嘴角在可疑地抽搐,半天才低聲說了一句,“果然不假。”
“什麽?”喬羽豎著耳朵聽,怎麽半天冒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但是,跟聰明人溝通最大的好處就是,說話不用那麽費勁。衛相的試探,點到即止,轉開話題,關切的提醒喬羽陪著皇女讀書的一些規矩。
喬羽按下滿腹的疑問,一一點頭稱是。
終了,衛相問喬羽,可還有什麽事。
喬羽忙道,“今日前來,一來是拜見衛相;二來感激衛相這些年來對冠卿照顧有嘉,當面致謝;三來,喬羽有一私事相求。”
衛相道,“不妨直言。”
“有道是長幼有序,陛下賜我的大婚之日已定,喬羽絕不敢抗旨,有違聖意。但喬羽有一兄尚未婚配,如此一來,實讓我兄長難以自處。”
金閭也算是禮儀之邦,這也的確是人之常情,衛相微微點點頭。
喬羽一見她的表情,接著說,“貴府三院管事之一霍青雲,也算得上是我知己好友,我知她未曾有過婚配,而且人品相貌亦上上等,我兄長如能與她結為連理,日後必定可享安康。所以特請衛相作個冰人,為我兄牽這條紅線。萬望成全。”
衛相的手指不自覺的輕敲著木椅的扶手,心中一琢磨,百利而無一害,爽快地點頭應允,“好,這事我替三娘作主了。待會我著人在你大婚前挑個好日子,這兩日三娘請了假,待過幾日她回來銷假,我便讓她兩人即刻完婚。你也可安心。”
喬羽大喜,“謝過衛相。”
正巧,衛謹娘與冠卿也回來了。喬羽乘機告辭。
衛相微笑著,著衛謹娘替她將喬羽和冠卿恭送至府外。她自己只是站在書房門口笑著送她們離去。
這時,書房的屏風後面轉出個人來,笑著說,“如何?我所言不虛吧。”
此人正是宮神官。
衛相笑著點點頭,將門關上,“好好操練操練,日後會是毓熙的好幫手。”
走在路上的喬羽,突然感覺頸後有股涼風吹過,打了個寒噤。
待喬羽和冠卿回到長溪客棧時,燕然和如袖早已回來,正在廳中說笑。
喬羽踏進廳中,只見桌上放了些盒子,還有一些布料,好奇地上前翻弄,問,“都買什麽了?”
燕然答道,“一些日常用慣的東西,還有些布料。”
如袖在一旁插話,“燕然公子穿那些新衣服可好看了。可是他不肯多花錢,寧願買回來自己做。”
喬羽仔細地摸摸那些布料,花色雅致,手感也不錯,知道燕然一來是不願意多花自己的錢,二來現在世面上的衣服多是跟著青樓的時尚,未免輕浮,這是燕然心中的痛處,莫說買,便是送他,他也未必肯穿。心中一轉,也不提此話,倒是轉過頭來訓了如袖兩句,“什麽燕然公子,他是我大哥,以後叫大公子。”
如袖脆生生的應下了,但又撓撓頭,“那以後冠卿公子怎麽稱呼啊?”
怎麽稱呼啊?喬羽覺得這的確是個比較頭疼的問題,相公?外子?老公?主子?老爺?越想越撓頭,早知道就找個已婚的女人問問看。抬眼一看,燕然正衝著她樂。呵呵,有事大哥服其勞,“咳,這個你問大公子就好。”
燕然不待如袖問,自己先說了,“一般人家叫正夫,或正君的都有,不過太拗口,你直接叫主子就行。”
如袖立馬接了一句,“卿主子。”
冠卿俊臉通紅,喬羽一時沒反應過來,燕然在一邊笑得快翻過去了,好半天才順過了氣。
喬羽會過意來,想笑又怕冠卿惱,隻好強板著臉,對燕然說,“別急著笑,讓你樂的消息在後面呢。”
燕然問,“什麽?”
“衛相答應作冰人,為你和三娘指祈,不過指祈的是我的兄長喬燕然。”
多年的願望即將成真,燕然強迫自己冷靜,雙手緊緊抓住椅子,“那麽我的戶籍怎麽辦?”
“明日我便去找宮神官,告訴她我們家的戶籍在來京路上不小心丟失,她自然會幫我們弄個新的。”
心中最大的擔憂已經迎刃而解,燕然松了口氣,“那我還有什麽要做的?”
喬羽說,“就待明日了,我要去神官府邸。所有婚禮所需之物都麻煩你自己采購了,如袖會幫你的。”
燕然突然笑了出來,是那種抑製不住的欣喜,“謝謝你,妹妹。”
喬羽拍拍他的手,“一家人了,不客氣。”
冠卿想起這些年燕然和三娘所受的苦,心中不由一酸,忙打岔,“恭喜你了,接下來的幾天要忙禮服的趕製了。啊呀,三娘不在這兒,她的禮服怎麽辦?還來得急嗎?”
喬羽斜著眼睛看燕然,一臉壞笑,“放心吧,有人可比三娘自己還清楚呢。”
燕然也不禁臉紅,作勢啐了她一口,推開內室的門,自去了。
喬羽衝他背影作個鬼臉,拉著冠卿去休息,一夜無話。
第二日,喬羽便去了宮神官府邸,將戶籍的事說了。
宮神官笑著應承,讓她三日後來取便是。
因為自己的婚禮被宮內的人全部包辦,於是喬羽便拉著冠卿在孝茲為三娘和燕然兩人準備婚禮的所需物品,倒也樣樣新奇,玩得十分開心。
三日後,喬羽和冠卿剛來到宮神官府邸門前,就見花濃在那裡團團轉。
喬羽奇道,“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花濃一見是她兩人,二話不說,也跳上馬車,趕著馬車就往回走。
喬羽嚇了一跳,“出什麽事兒了,到底?”
花濃急急地說,“快去看看三娘吧,一連好幾日不見她,今天到她府裡一看,她又哭又笑,滿身酒氣,口中一直在念‘魚湯’,我讓下人燉了魚湯給她,她又不喝,整個人跟瘋了似得。”
喬羽撓撓頭,衝冠卿作個鬼臉。
花濃將馬車駕得飛快,片刻之後,就到了三娘院前。
花濃跳下馬,將大門排得咣咣作響,那前來應門的小廝一臉蒼白驚慌,看見冠卿都快哭出來了,“冠公子...”。
冠卿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沒事的。”
喬羽跟著花濃來到院中,見此場景,不由得也呆住了。
三娘一身鮮紅的衣裙,長散亂,滿面淚痕,手執三尺青鋒,正在那株杏花下狂亂的揮舞。
她步伐臨亂,身形不穩,毫無路數可言,但去勢極強,劍氣鋒利,震得那粉色未褪的杏花,如雨落下,好多在空中便已被劍氣絞碎,隨著三娘的眼淚,一同散落在風中。
“怎麽回事?”冠卿招來小廝。
“不知道。主子好幾日沒回來了。昨夜回來就開始喝酒,一邊喝一邊哭。”
喬羽跟冠卿對望了一眼,摸摸自己的鼻子,撓撓頭,轉過身去,不忍再看三娘,對冠卿說,“弄暈她。”
可還不待冠卿出手,三娘一個趔趄,已摔倒在樹下。
冠卿一個箭步上前,拿走了她手中的劍。
喬羽慢吞吞地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你怎麽了?”
三娘就這樣靜靜地躺在地面上,長糾纏著破碎的花瓣,散亂在塵土中,一滴一滴清淚從赤紅的眼眶中溢出,緩緩的隱入鬢,不見。
“怎麽了?”喬羽輕輕地又問了一句。
三娘沒有反應,只是直直地看著遠方,在大家都等到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她緩緩地看向喬羽,“鬱堂已經不在了,被人贖走了,可能是進宮了。”
喬羽差點沒摔個跟頭,後背涼颼颼的,心虛啊,三娘肯定是在自己之後跑到鴛鴦閣去給鬱堂贖身了,可她從哪得來的虛假信息啊,肯定是被糖葫蘆又擺了一道。
喬羽將手伸到背後,衝冠卿作了個手勢。
於是冠卿乘三娘神情恍惚的時候,伸手在她身上點了一下,於是三娘很應景地眼一閉,頭一歪,睡著了。
喬羽舉袖拭拭前額的冷汗,幸虧來得及時啊,要這個大情聖來個自刎殉情,那燕然肯定也活不成了,得,適可而止,適可而止。示意冠卿跟她一起架起三娘往外走。
花濃在一邊非常不解,“你幹嘛?”
喬羽眨眨眼,“這個,她心情不好,我帶她到郊外散散心,過兩天她肯定沒事了,放心吧。”
來到馬車邊,冠卿將三娘拖上了車安置好,又將喬羽拉了上去,花濃剛想跳上車來,被喬羽擋住,“放心吧,這裡一切有我,我的婚禮的是就麻煩你幫我多打點了。”
花濃被孤零零地扔在了門前,看著她們駕著馬車跑了,這才想起,“唉,你讓我怎麽回去啊,好歹捎我一程啊。”
喬羽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三娘家有馬,不用客氣。”慷他人之慨,喬羽從來不客氣。
“醒了嗎?醒了沒?”三娘的腦子昏昏沉沉的,隻覺得有一隻小鳥在耳邊不停的嘰嘰喳喳地叫。吵得她頭更大。
三娘呻吟著,慢慢睜開了眼。
喬羽一見她睜開眼睛,忙將盆中用山泉浸著的面巾撈起,蓋在三娘臉上,狠狠蹂躪一番。
三娘這才清醒一點。
“你怎麽了?”喬羽從床沿往她面前挪了挪。
哀莫大於心死,三娘用一隻手緩緩蓋住自己的眼睛,“鬱堂被贖走了,我找不到他了。”
喬羽看著三娘那面若死灰的樣子,實在有點於心不忍,但看著門口站著的燕然那一臉強忍的激動,實在忍不住自己心裡想惡搞一把的念頭。
“沒事,我親哥哥燕然,比起鬱堂來也絕對不差,我就將他許給你吧。”
若是換作平時,三娘這般鬼精的人必定立刻就察覺到不對了,但此刻,三娘的心仿佛死了一般,只是漠然,“謝謝你,可我除了鬱堂,再無他想了。”
“可我哥,風情萬種,文武雙全,比蔥還水嫩的人。”喬羽馬力全開,向三娘拚命推薦,“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在廚房像廚夫,在客廳像貴夫,在床上像...這句免了...而且他才高八鬥,學富五車...”
喬羽正在絞盡腦汁,挖空心思,找些形容男人的詞,但是她卻沒看見,燕然的嘴角已經開始抽搐了...
“別說了。”三娘大吼了一聲,雙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臉,痛哭出聲,“只有他,只有他可以,這二十多年,我眼裡,心裡,只有他,只有他一個,你不明白,你不會明白...”
燕然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他一步一步向床邊走來。
喬羽明白,好戲快結束了,“如果可以,你願意用什麽來換取他?”
“如果可以, 我寧願用我的一切。”
喬羽飛快地說,“不用你的一切,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就可以了。就這麽說定了,唔...”
冠卿很怕三娘睜開眼時會忍不住痛扁她,忙捂住她的嘴巴,抱起她,一溜煙跑走了。
燕然的手撫上三娘掩面的雙手,“三娘,是我...”
霍三娘如遭雷擊,隨著被移開的雙手,四目相對,深深地凝望,不敢相信...
喬羽拉著冠卿躲在窗外,正透過自己在窗紙上挖出的小洞往裡偷窺,“她們不會就這樣一直大眼瞪小眼吧?”
砰,燕然抓起床上的枕頭就往窗上砸過來。
“我們閃人啦,不來打擾你們了。放心吧,玲瓏精舍的床很結實,放心使用。唔...”
冠卿滿頭是汗,滿臉通紅,捂著她的嘴,跑地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