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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小子成帝記》五十八章 圓鑿方枘
小石頭知那人定是大秦皇帝。他雖少通世事,但皇帝是何樣人,卻是清楚得緊,那是可以對任何人生殺予奪的最大官。那方公公手執拂塵伺侯一邊,瞧來容顏沉肅,恭謹異常。

 這會兒,小太監見皇帝在下棋,自然不敢多言,當下與二人使了眼色,意示要他們靜待候旨。雷嘯嶽無疑唯諾,小石頭更不覺有甚不對。等了片刻,百無聊賴之余,小石頭下意識地移前兩步,往那張望張望。小太監一急,頓時伸臂阻攔,只是皇帝在下棋,他也不敢大聲呵斥,僅是面露凶色,用眼色示意他後退。

 小石頭尷尬一笑,急忙退了一步,朝他點了點頭。

 便在這時,秦皇道:“富順,讓他過來!”

 小太監聞言,立時恭謹地回道:“喏!”言罷,非但手臂放下,更而側身讓開。

 小石頭適才觀望,原是不經意的舉動,時下秦皇竟要自己過去,倒讓他忐忑不安起來。但秦皇既然業已開口,終究不能抗旨,隻得踏著小步往棋案走去。一邊走,一邊心裡仍在思忖,最好莫要有甚事,最好莫要有甚事。走得盡管磨蹭,可兩邊相距本就不長,只是眨眼,即到了秦皇跟前。抱拳道:“草民小石頭,見過聖上!”

 見他這般,始終老神在在的商尹忽然面顯驚駭,朝他不住打量。心想,如此才華橫溢的一人,怎地連些許宮廷禮節也不懂。方公公原就滿腔忿懣,尚沒消退,刻下一見,登時喝道:“大膽!”

 小石頭不知自己禮儀有錯,經他一喝,隻道身上是否有甚錯謬,垂首左右顧視,但無發現,頓即愕然抬頭。這樣的抱拳禮節,依他看來,已是最為隆重,難道還下跪不成?

 秦皇朝方公公揮揮手,意示要他退下。雖然他那一喝有些道理,然秦皇最忌有人自做主張在他面前隨意吆喝。說來,也是方公公心懷鬱積,試圖借刀殺人,一時情急所至,照理,依他往日的脾氣,那是決計不會犯此忌諱的。

 待方公公遠去,秦皇回首看向小石頭。原本看他年紀輕輕,氣宇軒昂,龍心著實大暢。可如今非但不跪不拜,且在自己面前左瞧右瞧,簡直是個不懂禮儀的莽夫。差異之余,難免向商尹望去,意思就是:“這人就是你向朕舉薦的賢才?”

 商尹也怔然,但秦皇詢問,又不能不回應,隻得苦笑頷首。

 秦皇心下好笑,暗忖,你個商大學士也有看岔眼的時候,當真難得!又想,商尹是個大大的賢士,他既然向朕舉薦,多半有甚道理。若此刻便教這人回去,未免顯得隻重虛表,不重內裡。當下輕咳一聲,潤了潤喉嚨,道:“小石頭……”

 小石頭躬身道:“草民在!”

 秦皇苦笑,心想,朕還是第一次被人打斷話茬。索性擺了擺手,要他住口,又道:“朕聞商學士說道,你學識淵博,武藝超群,但仍在雷愛卿府上做一仆人。朕覺可惜,是以召你來考考,你可願意?”這話說得煞是明白,意思是,只要你真有才學,朕便會賞你個一官半職。

 小石頭躑躅,暗忖自己何時學識淵博,武藝超群了?文不過學習半年,武只是練了套旁人難以擊中的輕功。他正當疑慮之際,秦皇見他尤不爽快,心道,朕想提拔人,又何時見人神色躊躇過,仿佛要他做官,倒似難為了他?想到這裡,不禁龍心不悅,面顏沉肅。

 商尹眼尖,咳了一聲,急忙道:“小石頭還不謝恩?聖上恩典,可是隆寵得很呐!”

 得他提醒,小石頭省悟,自己眼前可是天下最大的官,當下抱拳,朗聲道:“草民願意試試。”

 “又沒謝恩!”秦皇如是想著,暗忖,這人難道是山中出來,對世俗禮節一竅不通?沉吟片刻,即道:“朕方才與商愛卿下棋,見你躍躍欲試,對棋道似頗有研究。不如先陪朕下盤棋吧!”

 小石頭愕然,在摩天峰習文,雖有琴棋書畫各門課程,但時日較短,那會兒棋課尚未伊始,突變已至,自己即身陷囹圄,又何曾學過?想著要推脫,然見商尹眨眼示意,似蘊某些含義。刹那不解,心想,莫非商先生曉得我不懂,是而稍後會指點我?這麽一想,趑趄盡去,道:“是……”

 斯時,商尹已然站起,朝他笑吟吟地望著。小石頭向他拱拱手,逕直走到他原先的座位,大馬金刀的巍然落座。他認為既要下棋,你皇帝坐著,我當然也要坐下。孰不知,天經地義的事在這皇宮內院裡便是樁大逆不道的罪行。

 平日裡,皇帝即便想與文武重臣下棋,大臣們也不敢隨便落座,須待皇帝開了金口,賞賜之後,他們再千恩萬謝,方能坐下,且不能坐滿臀,需留泰半在座外。反正不管如何,終須讓皇帝覺得你恭謹,對他極其尊重,如此,才不致感到你犯顏。但小石頭卻不然,他非但沒謝恩,也沒客套,且是坐得如山巍峨。又加他內力渾厚,修為絕頂,誠然不會隨意運用,然如此一坐,宗師風范隱約可見。秦皇的體形盡管也算不錯,但與他一比,依稀顯得委瑣。

 這會,商尹暗自叫悔,內裡喊著糟糕。尋思著,萬沒想小石頭竟如山中野人,對俗禮這般不曉。今日算是大大的忤逆了秦皇,也不知待後會怎生處治?

 秦皇臉上一絲震怒稍縱即過,但他不愧是英明君主,眨眼壓下情緒,淡笑道:“你執白,朕執黑,先來一局。”這執黑執白的話語,在往日他是從不用講的。須知,哪個大臣敢和皇帝爭黑白。然今日遇到小石頭,又見他適才的種種粗蠻行止,秦皇心想,還是提醒的為好,否則,教朕執白,豈不遜了?而且,萬一執白輸了予他,這顏面委實丟得夠大。

 小石頭不曉棋規,更不知黑白兩種棋的優劣。道:“隨便就是!”說話間,眼角掠向商尹,怕他驟然離去。到時,自己怕是要舉棋不定了。

 他這般隨意出言,灑脫舉止,落在秦皇眼裡,伊始稍覺不慣,然接二連三的經歷,猛地裡感到新鮮不已。想他弱冠登基,至今雄主四十年,從無人敢如此在他面前揮灑自如,言談不羈。一時,也不以為忤。覺得今日能嘗嘗尋常人的滋味,倒是油膩慣了突然上了一盤清新素淡的小點,頗覺回味無窮。

 思忖裡,面含微笑,手中撚起一粒黑棋,往棋盤落去。“啪”的一聲置於自己的左下角。

 小石頭見著皇帝落子,當下朝商尹望去,盼他能有所提示。卻不知,惟見他含笑而觀,那裡有半分示意。惶惶之余,右手也捏住一粒白子,瞧著棋盤,但見棋道縱橫,密如織網,竟是彷徨不決。

 秦皇笑侃道:“怎地?第一步即要思慮?”

 小石頭慌道:“不、不……草民就下,草民就下!”話雖如此說,偏是不見他落子。

 須臾之後,秦皇費解,疑道,莫非他不會弈棋?縱連旁邊的商尹也感愕然,沒想小石頭才華橫溢,出口成章,卻不會下棋。

 望著小小棋盤,小石頭雙眼暴瞪,但覺棋盤已是充斥雙眼,眼裡竟是容不下半點余地。一種熟悉感油然而生,仿佛昔日,自己曾對它研究甚深,只是若想思出個所以然,竟如水中映月,看得到,摸不著。不知不覺地白子往邊角落去。

 “啪”的一聲,驚醒沉思中的秦皇和商尹。二人見他終肯落子,不由均感松氣。秦皇是想,若教外人得知,朕下旨要一位不懂棋道的人陪自己弈棋,隻恐會惹人笑柄。而商尹是如釋重負般的感覺,暗道,不管輸贏如何,小石頭會弈棋,總比一竅不通得好。自己也少了個欺君之罪。

 余裕,二人皆驚。圍棋之道,有句俗話,金角銀邊草肚皮。就是說,尋常人下棋,開式布局,總先搶佔四角,再圖邊域,最後,決戰中原。不料小石頭一子,說他是角,不然;說他是邊,又略似;恰在邊角交界之處。

 詫異裡,秦皇暗想,朕倒要好生看看,你到底有何高招?會下此詭異絕式。撚起黑子,在原先的棋盤的黑子旁放下。

 這時,小石頭沒多猶豫,白子緊跟,居然落在十五望位。二人又驚,第一子雖是非角非邊,但總有模樣,與尋常布局大致相仿。然第二子,猶如流放與第一子關聯著實不大。疑團滿腹中,秦皇直接落子在黑一子邊,佔他星位。心道,任你著數古怪,朕先試探,試探,看你究竟是高招連連,還是裝神弄鬼。

 小石頭看都不看,第三粒白子逕自與白一子小飛。

 秦皇見他一力在自己邊角布防,又想,朕還是暫時不與你纏鬥,先搶了另四角再說。如是一想,索性各佔星位。瞧著白子局限一方邊角,而自己黑子各佔三角,且小石頭哪角的星位,黑子也佔著,瞧來布局優勢顯目無遺。心下未免自得,須知,盡管他君臨天下,威被四方,但這勝負之心依然極重。能在棋道上勝了商尹甚為看重的小石頭,對他的虛榮心尤其滿足。

 這會,小石頭第六子輕放於天元位。

 秦皇陡驚,倒非是小石頭出了記妙招,而是屬於臭不可聞的哪種。適才他先搶銀邊,倒能釋然。畢竟弈棋一道流傳千年,總有各家絕式在裡面。但這一子落得未免不通,那有不搶角邊,先佔中腹。須知,搶角須圍兩邊,搶邊要圍三邊,可若是妄想搶佔中原,卻非要圍個密不透風方行。當你在那圍中原時,旁人無疑已然佔住四角。以目數計,圍中之人,實在輸得慘不忍睹。

 刹那裡,愕然地看著小石頭,心道,即便朕能贏棋,可勝了這般棋藝之人,說來,當真不值得炫耀。想罷,隨手落棋,下得毫無心思。只是聊以自慰地想著,興許他後面有甚妙招也不定?

 片刻工夫,二人下子如飛,棋勢連綿。秦皇佔三角,有二角稍許薄弱。小石頭佔一角一腹,誠然地域不廣,但其勢渾厚,無懈可擊。這時,正輪到小石頭的一手。他捏起一粒白子,往秦皇的左上角空隙處投去。秦皇見他率先進攻,始終懶懨懨的精神突地一振,心想,來得正好,朕要殺得你丟盔棄甲,落花流水。

 當下你來我往,你爭我奪,廝殺得不亦樂乎。秦皇的棋路霸氣縱橫,恢廓大度。每每擐甲執兵,總令人有揮戈反日之慨,瞧來捭闔四方,睥睨揮斥,實乃氣象萬千。而小石頭的棋路,看似低俗,又如不經意,但在中盤激烈之際,每每俗子成妙著,前面那些詫異費解的棋子,在後面均派上了大用場。

 秦皇棋子所佔的棋盤,伊始雖地域寬廣,但確屬地廣人稀,而小石頭偏是厚積薄發,輕重緩急恰到好處,之後的每一子渾若天成。如封堤經年的洪水驟然暴傾,順勢蔓延到了秦皇的黑子空隙裡。

 始終在旁笑吟吟的商尹,此刻訝然萬分。沒想原本一直佔據優勢的秦皇這時居然頹勢連現,被小石頭攻得豪無招架之力。小石頭每一手均是秦皇的必救之處,教他壓根就顧不上別的。如此操縱對手,在弈棋中稱為先手。即每一手,皆讓對手必防,不能有絲毫松懈,否則,就是大敗虧輸的結果。

 秦皇平日酷愛下棋,算是弈棋老手,每每聽見有人在棋藝上頗有建樹,他勢必宣召進宮,與那人切磋一番。但平日裡那些大臣有誰敢贏他?是而故意放水得多,好一點的也是和棋,敢當面與秦皇叫板,大勝他的惟有學士商尹。所以秦皇想贏棋,便喚他人侍陪,想輸棋了,那麽惟有召商尹進宮,方能一嘗夙願。但他下棋數十年,固是棋藝再差,然水平尚是有點的。今日竟被小石頭攻得若斯狼狽,當真讓人難以料及。

 此刻,秦皇著實嘔血。小石頭的棋路詭詐多變,猶如奸惡的商人,一分一毫均不肯輕棄。你若與他互相糾纏,最後勢必吃虧。可要想攻他必救,看他落子步步為營,棋勢連綿不絕,那有空隙讓自己鑽?

 須知,弈棋一道在古人看來,屬於閑情逸致時的娛樂。雖包羅兵家詭道,天象自然,尋常人卻不會去研究這些。孰不知,今日偏教秦皇遇上一個現代來人。現代圍棋已經成了一項體育運動。與古代的倡情冶思迥異,那是作為一種吃飯的本領在學習。是而,每步每棋均功利異常,只要能贏棋,管它卑鄙難看,還是高尚漂亮,先用上了再說。

 小石頭在現代時偏是一個圍棋愛好者,對各國高手間的棋譜涉獵較多,更且是現代一位棋聖的入門弟子。若非遭遇不幸,讓他到了這異空間古代,難保不會成為一名現代世界知名的圍棋高手。他先前摸著棋子的熟悉感,也是囿於此因。畢竟,再是如何失去記憶,可往年最為喜愛的感覺,仍然深藏於心底,只是未發掘出而已。

 又是片刻,秦皇鬱悶已極,恨不能推秤而起。只是念著身份,倘然真如此做了,顯得自己有些輸不起。心下暗想,常言道,由棋及人,何等樣的人便下出何等樣的棋子。看此人棋路錙銖必較,為人定也勢利得緊。哼……原來他始終在朕面前裝傻充愣,還道朕看不出,時下用棋一試,豈不明然?

 先不說二人怎生下棋,再說那雷嘯嶽原本看小石頭應承與秦皇弈棋,心下已叫不好。暗想,這棋一下,贏了吧,聖上顏面無光;輸了吧,聖上定然小覷。當真是輸贏皆不好。一邊焦急,一邊在外候旨。你道他何以關心小石頭,說來,他也是亮眼之人。在雷府見鄧蓉處處關照小石頭,雖然口裡喊小兄弟,但眸中的情意,豈會看不出。鄧蓉是他拜兄的唯一女兒,能見她重得歡愉,雷嘯嶽自然高興,故此,愛屋及烏,他這會對小石頭也關心得緊。

 便在這時節,忽見秦皇神色不愉,時不時透著不耐煩。每當小石頭一落子,他便攢額蹙眉,深思不止,尤其有幾子更是落得躊躇不決。教人一看,便知情勢不妙。

 雷嘯嶽知已到關鍵, 倘然待秦皇真輸了,難保他不會龍顏大怒。當下幾步走上前去,叩首道:“聖上,臣有一事想要啟奏!”

 這話如侖音下界,秦皇聽著開心不已,先是故意蹙眉,似怪他說事不選時候。但眨眼,顏容溫和,淡笑道:“雷愛卿,奏來便是!”又對商尹道:“商愛卿,朕此局形勢大好,舍之可惜。無奈雷愛卿有急事稟奏,隻得勞煩愛卿你下了。”說完,不待他回音,即施施然站起,行至雷嘯嶽跟前,道:“雷愛卿,朕與你到旁邊去說,別打擾他們下棋。呵呵……”能逃得輸棋,著實讓他高興。輸在商尹手上,畢竟商尹之名,冠蓋天下;若輸給小石頭,傳出去實感赧顏。

 商尹苦笑,秦皇金口一開,等如聖旨,縱是萬般不願,也惟能勉強。無奈地坐下,撚起黑棋落到棋秤上。這局棋,其實大勢已定,他再有挽天之力也是無計可施。是以,眼下這幾步僅是盡盡人事而已。

 狼奔豕突了須臾,終一命嗚呼。

 商尹見秦皇未來,笑道:“石兄弟棋藝精湛,套法奇詭,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佩服,佩服……”秦皇雖下了泰半局,留給他的殘局,也是岌岌可危,但如今輸了,終覺遺憾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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