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刀村的新年,是從祭灶君開始的。
傳說臘月二十四,灶君上天,向玉帝稟報這一年中的人間善惡。在這一天,老百姓們都會力所能及地預備下豐厚的祭品為灶王爺送行,指望著他老人家“吃人的嘴短”,能在玉帝面前隱善揚惡,替自己多說兩句好話。
這習俗透著一股圓滑伶俐的味道,卻被家家戶戶看得極重,像食肆這種常年被灶王爺直接庇佑的行當,自然更加不可怠慢。
去年臘月二十四,稻香園還只是個小飯館兒,花小麥剛嫁入孟家不久,手中雜事頗多,孟鬱槐又不在家,因此對於這習俗,只是草草應付了事。而今年,稻香園擴建成火刀村裡的一景,鋪子上收入又委實不錯,有譚師傅和汪展瑞在旁三天兩頭苦口婆心地勸,花小麥也便決定,要好好操辦一回。
就算只為了大夥兒湊在一處熱鬧熱鬧,也不錯。
稻香園原本定下的便是臘月二十五開始歇業,於是,二十四當日就沒怎麽正經做買賣。中午鋪子裡上上下下的人全聚在魚塘邊,歡天喜地玩鬧了一回,人人都下廚做了一兩道拿手菜,三位大廚自不必多言,就連那兩個新來沒多久的女夥計也沒能躲得過。手藝不計好壞,滋味不理甜鹹,人人胡亂吃了一肚子,大冬天的也不覺冷,就在塘邊空地上聊天逗趣了整個下午。
到晚間入了夜,那正式的祭灶君儀式就開始了。
汪、譚兩位師傅在廚房置辦下許多瓜果祭品等物,花小麥則專心整治用來祭祀的豬頭。
一整隻豬頭,用火燎過之後,用一大碗油醬和花椒大料等物拌得停當,擱進錫鍋之中,鍋口封得嚴嚴實實,隻取一根粗長的柴禾安於灶內,哪消一個時辰。把個豬頭燒得皮消肉化,酥爛無比,醬料充分浸入肉中,簡直香噴噴五味俱全。
這道菜。便是花二娘有孕時,曾心心念念的“一根長柴燒豬頭”,今日自然是拿來供奉灶君的,但等儀式過後,配上醬醋碟兒,自家廚子和夥計們一塊兒分而食之,也是一種趣味。
送灶君,是要在一天之中的最後時刻進行的,亥時末,園中置了一張供桌。點上香燭,供奉灶君畫像,將那豬頭往桌上一擺,四周火把通明,案上香煙繚繞。立刻就有了氣氛。
連順鏢局也是二十五歇業,孟鬱槐忙完了鏢局的各樣事體,匆匆趕到稻香園,夥計們在園中張羅照應,他便陪著花小麥坐在前頭飯館兒的大堂裡小歇。
“今日舅舅來鏢局裡找我。說是感激這一回咱家幫了大忙,等大年初一,想領著舅媽和表妹來家裡拜年。一來表示感謝。二來,也想借此機會,在娘面前好好兒賠個不是。”
他朝花小麥臉上望了望,沉聲道:“我沒有立刻答應,想著娘未必願意與他們多說,回頭我在娘面前稍微提一提。她若不喜,轉頭我回絕了就是。”
花小麥現在只要一聽到“舅舅”兩個字,心中就直犯嘀咕,壓根兒不願再與他們一家往來,於是便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若依著我,當然是覺得他們不必來。”孟鬱槐笑了一下,又道,“但無論如何,還是該問問娘的意見。畢竟那是她一個娘胎裡出來的親弟弟,之前又出了那檔子事,或許她嘴上不說,心裡卻覺得擔憂。”
“你跟我說這些幹嘛?擔憂我心裡不痛快?”
花小麥便衝他一笑:“你說的沒錯啊,這事兒原本就該娘做主,娘若是不計前嫌,哪有我這兒媳婦橫插一杠子的道理?反正我還是那句話,舅舅既然要在咱們的新房那邊上工,我就盼著他以後能踏踏實實的,把活兒乾完了,大家都松快,若是他再鬧出什麽岔子來,我……”
“我曉得,總歸你放心。”孟鬱槐不等她說完,便摸摸她的額,輕點了一下頭。
兩人正說著,忽見汪展瑞匆匆從園子裡跑了出來,一徑奔進大堂裡。
“鬱槐兄弟回來了?方才一直在園中忙活,以為連順鏢局鏢局年前最後一天也忙得很,你給絆住了腳,恐怕趕不及回來,這下子我就放心了!”
“怎麽了?你該不是又想找我家鬱槐喝酒吧?”
花小麥抬頭看他一眼,半真半假地笑道。
“哪裡哪裡,我那點酒量真不夠看。”汪展瑞有點窘,連連擺手,緊接著又有點猶豫地道,“我尋鬱槐兄弟,是為了那祭灶王爺的事,那個……東家你應該曉得,祭灶君需得男子出面吧?剛才我和譚師傅說起,還正發愁,既然鬱槐兄弟在,那這事兒就好辦了。”
花小麥去年並未正經行這祭灶君之事,對於這樣的規矩,還真是生平頭一回聽說,不覺有點發愣,咬一下嘴唇:“我……不行嗎?”
“這個……”汪展瑞愈發尷尬,“按老祖宗的規矩,祭灶君,女子不能摻和,至多也只能在廚房收拾打掃,呃……”
這年代,祭祖、上墳、去衙門告狀,女子均不能參與,今日沒成想連那灶王爺都是個挑肥揀瘦的主兒,還真是……
花小麥暗地裡撇了撇嘴,倒也不覺受挫折,只在心裡偷偷腹誹了一句,便轉過頭衝孟鬱槐一彎嘴角:“這敢情兒好,我落個輕松,那就勞煩你替我去好生祭一祭灶君他老人家,請他保佑明年稻香園生意紅火,啊?”
孟鬱槐笑著應承一聲,便隨著汪展瑞一塊兒進了園子,這邊廂,春喜臘梅和周芸兒,則快手快腳從園子裡出來了,一面將大堂收拾利落,一面陪著花小麥閑聊解悶兒。
……
堆松枝、念祝辭,用煮化的飴糖塗抹灶王爺的嘴,燃燒紙馬草料和灶王畫像……園中的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紊,臨近子時,村裡家家戶戶炮仗都炸了起來,那劈裡啪啦的響動輕易便連成一片,傳去火刀村各個角落,“年味兒”,就在這一刻蒸騰了起來。
送走灶王爺之後余下的豬頭果品,被稻香園裡的眾人分而食之,直鬧騰到後半夜,方才盡興散了,大夥兒各自回去歇息。
文華仁被慶有、吉祥他們灌得醉了,腳步踉蹌,似個不倒翁一般被鋪子上的夥計攙扶著往河邊去,一面走,一面還滿嘴嘟囔著等他明日寫幾副春聯,好貼在園中各處,圖個喜慶。
花小麥其實已經很累,一雙腳腫得像饅頭,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軟棉花上,落不到實處。饒是如此,看見文秀才那偏偏倒倒的模樣,她卻仍是捂著肚子笑個不住,孟鬱槐滿心裡無奈,隻得牢牢扶住她胳膊,一疊聲地提醒她當心腳下。
兩人轉進通往孟家院子的小土路,紅色的炮仗紙屑鋪了滿地。
喧囂已散,家家戶戶都吹了燈,四下裡一片寂靜。
花小麥又困又乏,一路都是強撐著走回來的,到了這裡,實在有些堅持不了——當然,也免不了有些撒嬌的意味隱含其中,當下便往地上一蹲,搖了搖頭:“我走不動了……”
一邊說,一邊抬頭看了孟鬱槐一眼,目光半是耍賴半是可憐。
“你想幹嘛?”孟鬱槐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你肚子那麽大,現在可是背不得的,壓著孩子怎麽辦?”
“唔……”花小麥低頭想了一陣,衝他一吐舌頭,“那你抱我回去。反正現在村裡人都睡了,娘多半也已經歇下,沒人能瞧見,就看你肯不肯。”
孟某人就猜到她必定是這個意思,低頭看著她含笑道:“就真一步都走不動了?馬上就到家了,這幾步路,都堅持不了?”
“不行。”小媳婦立刻不假思索地搖頭,“你要是不相信,大可以回家看,我的腳現在肯定一摁就是一個坑。”
孟鬱槐也不答話,徑自上前一步,彎下腰一把將人打橫抱了起來,仿佛不費吹灰之力,大踏步就往孟家院子走。
“你慢點!”花小麥急得大叫,忙使勁捶了他一把,“好容易偷回懶,就不能讓我多享受一會兒?”
“你的事怎麽這樣多?”孟某人嘴上這麽說,腳步卻是真個慢了下來,走一步停兩下,慢吞吞地往院子門口挪。
“你跳舞呐?”花小麥噗一聲噴了出來,胳膊一勾,環住他的脖子,“今晚上真熱鬧,雖然不能親自祭灶君,我心裡還是挺樂呵的。孟鏢頭,這好像還是咱倆頭一回一塊兒過年呢……”
可不是嗎?
沒成親之前就不說了,去年她剛嫁來孟家沒一個月,孟鬱槐便出門走鏢,正巧錯過了正月裡的新年。
第一次在孟家過年,是和孟老娘一起,磕磕碰碰, 兩個人都不自在,而今年,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情形了。
“唔。”孟鬱槐朝她腹間瞟了一眼,“你應該說,是咱們三個頭一回一塊兒過年。”
說著便胳膊用力,將她抬上來一點,低頭親了親她臉頰。
花小麥乖順地窩在他頸間,一條不過幾十尺的路,走了足有一盞茶的時間,終究是來到孟家院子門口,孟鬱槐伸腿碰開院門,迎面就見孟老娘正抬頭往這邊看過來。
“嘖,你倆真是……”
她好像給嚇了一跳,眼睛立刻瞪得老大,然後蹬蹬蹬地進房,使勁摔上門。
“注意點行不行啊!”
屋子裡嗡嗡地傳出一聲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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