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鬱槐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花小麥都能想到的事,他心裡自然更加清楚,也猜到孟老娘那邊必然是不好交代的,可這事兒實在不大好解決。
假如唐茂林是大喇喇地找到他面前,想在新房的工地上謀個差事掙錢,他或許尚有許多說辭推脫,可這舅舅,招呼也不打,直接跟著接了活兒的匠人暗暗地就來了,如今已在工地上幹了大半個月,聽成勇說,也未曾出過半點差錯,他若這時候不分青紅皂白地趕了人走,豈不活生生斷了自家親戚的財路?
這親戚之間的關系,可真是比鏢局裡的大小雜事還要難處理得多啊!
他原本不願讓花小麥知曉了這事之後心中添堵,今日卻偏巧給她撞了個正著,一時之間也不知說甚麽才好,隔了好半晌,才頗有點困難地緩緩道:“我是覺著,舅舅一家的日子,可能也不大好過。他也不是沒脾氣的人,咱之前和他們鬧得那樣厲害,他但凡有一點辦法,大概也不會硬著頭皮跑來賺咱家的這份錢……”
不好過?怎會不好過,開玩笑嗎?
花小麥實在有些哭笑不得。
當初趕唐茂林一家走,孟鬱槐是塞了錢給他們的,也不多,幾吊而已,雖派不上大用場,卻足夠他們一家吃飽喝足地過上半年,只要唐茂林肯踏踏實實的找活兒乾,日子又怎可能過不起來?
若依著花小麥的意思,單憑唐茂林在孟老娘面前說的那兩句錐心話,她就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將他趕走,半點臉面也不必給他留,可……說到底唐茂林也是孟鬱槐的親舅舅啊,這年頭輿論能壓死人,她又怎能讓自家夫君背上那“不義”的名聲?
歎了口氣,她便伸手在孟鬱槐肩上撫了撫,不情不願地低聲道:“行了行了。我曉得你夾在中間難過。眼下咱倆也只能嘴緊一點,莫要讓娘知道了這事,惹她不痛快才好。舅舅那邊,我與他不對付。就不去同他打招呼了,你讓成大哥把細些,得了空,你也多去走動走動,橫豎把咱們這新房子太太平平地蓋好,這才是正事。”
幸而孟老娘現下也忙得很,每天都得在鋪子上管著剝小螃蟹的那十個婦人,應當是沒空,專門往新房那邊跑……吧?
孟鬱槐也明白她這已經就算是往後退了一大步了,感念之余。亦有些不落忍,想到孟老娘,更覺得怪對不住她的,便牽了小媳婦兒的手在掌心摩挲,許久不曾說話。
花小麥因又道:“對了。你可知舅舅舅媽和表妹他們,現下住在城中何處?”
“沒問。”孟鬱槐悶悶地一搖頭,“娘和你都不願同他們來往,問來何用?”
花小麥點點頭應了一聲,也就沒再追問下去。
兩口子都覺這事煩得很,不願老在這上頭打轉,沉默著對坐了一陣。眼瞧著時候不早,便也唯有上榻各自歇下,一夜無話。
……
說來,也不知是運道好還是怎地,孟老娘每日裡忙忙碌碌,竟一直也沒發現唐茂林正在自家蓋的新房裡乾活兒掙錢。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孟家的日子過得很是平靜。
天氣一日冷過一日,火刀村的冬天,終於來了。
花小麥身孕已近七個月,身子沉重。走動起來漸漸不那麽方便,成天在家和稻香園之間來回穿梭,便難免覺得有些吃力。
別的都還猶可,最要緊是她那雙腳,這一向很容易便會浮腫,尤其是每天晚上臨睡前,腫得像個饅頭也似,用手指頭摁一下便是一個窩,嚴重的時候,連鞋都穿不進去。
孟老娘少不得罵罵咧咧一陣,手上卻是半點沒閑著,花了五七天時間給她重做了兩雙鞋,絮了厚厚一層棉花,鞋底結實,踩進去卻又十分柔軟,真真兒比之前要舒服許多。
“合該你給我做鞋的,在咱家,竟是完全顛倒了過來!”孟老娘一股腦兒地把鞋塞進她手裡,怒聲道,“曉得自己現在的情況,就該安心在家歇著,難不成少了你,那稻香園還就開不下去了?”
這話說得有理,花小麥其實也很想在家踏實休息,可心中難免有顧慮。
第一,周芸兒如今還沒出師,廚房裡單靠汪展瑞和譚師傅兩人張羅,未免有些忙不過來,她怎麽也是該去搭把手的;
這第二嘛,她卻完全是替自己和孩子考慮。
眼下除了腳腫和容易疲乏,她並沒有其他不適之處,總覺得還是該多動動才好。畢竟肚子裡的孩子很快就要出生,每天保持適當的運動量,生孩子的時候或許能輕松一些,否則萬一有個什麽岔子……
且不說這年代有沒有剖腹產,即便是有,她也真心信不過,光是想想都覺得怕,還是靠自己,來得穩當些。
也正是因了這個原因,她不僅照舊日日往稻香園去,平日得了空,還會扯著孟鬱槐出門繞上一圈,多走兩步路,只要別太累,便總歸是利大於弊。
臨近冬至,稻香園裡買了幾腔羊子,廚房中時時飄出羊肉的香味。
於竹林中小坐,圍著一隻小風爐涮羊肉,滾熱的湯喝下去,渾身都暖了幾分;若是有興致,還可去魚塘附近的空地上嘗嘗那正宗用炭火烤的羊肉,撒上一層孜然,香氣四溢,火苗從帶著肥油的羊肉上燎過,一滴滴油落入火堆中,發出滋滋的響聲——壓根兒用不著等羊肉吃進嘴,光是聽見那動靜,再圍著火暖烘烘地烤上一會兒,就已經是一種享受。
冬天,人人懶怠出門動換,原本是這種以景取勝的食肆生意清淡之時,然而稻香園的羊肉做得格外正宗,汪展瑞和譚師傅皆是個中好手,因此,從城裡趕來的食客反而愈加多了,賞景倒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在這大冷天裡,吃上一口色香味俱佳的羊肉。暖胃暖心。
這日午後,送走了園中的客人,花小麥照例回孟家院子小歇一陣,睡了一覺。再回來時,卻發現春喜和臘梅兩個扎撒著手站在大門口,一見她,立刻七情上面地又是搖手又是努嘴,目光不住地往大堂裡飄。
“怎麽了?”她倆那神情著實逗趣,花小麥忍不住要笑,才剛開口,卻被春喜趕上來一把捂住了嘴。
“莫嚷嚷啊……”她使勁搖了搖頭,神秘兮兮地往大堂裡指了指,“你瞧瞧是誰在那裡?哎喲。眼淚珠子一顆接一顆往下掉,瞧著真淒涼,我們是不敢往前湊!”
哭?
花小麥一挑眉,順著她的手指朝屋內一張。
臨窗的桌邊坐了一個年輕男子,跟前擺著一鍋羊肉爐。筷子捏在手裡,卻半晌不見他搛肉來吃,只顧扯了袖子抹眼淚。周芸兒手足無措地站在他身邊,嘴巴張了又張,似是想勸,卻又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那不是……文秀才嗎?花小麥有些吃驚,登時睜大了眼。
七八月裡。文華仁離了火刀村去考秋試,因為家中已無親人,那之後便一直沒有消息傳回來。花小麥偶爾想起他這麽個人來,還在心中猜逢,覺得這一回他多半是考中了,為了應付明年四月裡的春試。才不急著回火刀村,以免在路上耽誤時間。
……如今看來,她居然猜錯了啊!
“文大哥,你別……”
周芸兒有點笨嘴拙舌,勉強說出這半句話來。便又詞窮了,一張臉漲得通紅,心急火燎地撓了撓自己的鬢角:“不是還有下一回嗎?”
文秀才也不理她,又或者說,是壓根兒沒心情與她說話,索性把腦袋往胳膊彎裡一埋,嗚嗚嗚地哭出聲。
花小麥向來曉得這文華仁不易,日子困頓,還得花錢買書,最難的時候,簡直要靠當被褥衣裳過活。他家裡只剩下他一人,除了讀書,他也不會做別的事了,苦讀三年,如今再次失望而歸——莫說他這麽個酸秀才了,這事兒擱誰身上,也都是要哭的!
她知道眼下就算是勸得再多也派不上用場,卻又不能乾看著不管,歎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在文秀才肩上拍了一下。
文華仁吃了一嚇,猛地抬起頭,一見是她,眼淚又包不住了。
“我又是白忙了……”他抽噎著道,“下一回……下一回又得等上三年,我這輩子,眼見著是熬不出來了。人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我……”
“你喝口湯,好歹暖和點。”花小麥衝周芸兒使了個眼色,讓她盛出一碗湯來擺在文華仁面前,“別的先不說,你是怎麽回來的?為何耽擱到現在?”
文華仁端起湯碗, 愣愣地盯著那冒著白氣的湯汁看了好一會兒,終究還是放下了,抽了抽鼻子,吭吭哧哧地擠出一句話:“盤纏用光了……”
得,有了這麽一句,別的也用不著細問了,十有八九,這人在路上吃了不少苦,保不齊還曾露宿街頭無比潦倒。這麽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原本已經大受打擊,還得在路上顛沛流離,回了家連個勸慰的人都沒有……
“我叫你把湯喝了。”花小麥皺了一下眉頭,“要麽你就不要往我這稻香園裡來,你既來了,哪有連一口東西都不吃的道理?”
她這話說得有些聲色俱厲的味道,文華仁膽小,就給唬住了,不敢再跟她拗,重新端起湯碗來勉強喝了兩口,被那熱氣一熏,面上好歹有了點血色。
花小麥瞟他一眼:“我猜你這一路上該是也哭得夠了,人既然已回了村兒,與其坐在這兒神傷,倒不如想想,今後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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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更,可能會晚,大家莫等,明天看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