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家院子裡一派喜氣,新女婿頭回登門,引了不少親戚前來探望,於堂屋中坐著閑話,動靜響亮得房頂都要掀翻。
羅月嬌沒料到花小麥會隨春喜一塊兒來,歡喜的了不得,扯住她一個勁兒問長問短,沒忘記連帶著將她腹中娃娃的情形也打聽一番,一張臉笑得花兒一般燦爛。
出嫁了的姑娘,日子過得到底怎麽樣,從舉手投足間就能看出來,是騙不了人的。羅月嬌通身都是喜氣洋洋的意味,那小圓臉紅撲撲的,顯然在婆家這幾天過得挺愉快,花小麥自是真心替她高興。與她多說了一會子話,又叮囑春喜不必急著回稻香園,便自個兒退出來,慢吞吞地往村東去。
經過新居的工地前,她再一次停下了腳步,目光簡直是不由自主地往樹下飄去。
木匠們仍是在勤勤懇懇地做工,卻唯獨少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伸長了脖子往工地上張了張,正猶疑間,便有一人從一堆青磚後頭繞過來,大老遠地便同她打招呼。
“喲,這不是弟妹嗎?今兒怎地有空過來瞧瞧,鋪子上不忙啊?”
那人正是孟鬱槐專門請回來給蓋新房監工的發小——成勇。
論及孟鬱槐與這成勇的關系,自然比不上同景泰和、孫大聖那般親厚,卻也委實算是不錯的,舊年裡孟鬱槐和花小麥成親那日,成勇也一大早就趕來幫忙張羅。花小麥與他見過一兩面,對他印象挺好,此時見著他,便露出一臉笑容,也與他點頭招呼:“成大哥,這一向辛苦你日日都在這裡守著,給你添了麻煩了。”
“哪裡辛苦?”成勇擺了擺手,笑呵呵地高聲道,“那些個木匠、泥瓦匠的活兒我也不會乾。每天就只出一雙眼睛,盯著他們別偷懶耍滑就行,壓根兒不費半點功夫!鬱槐兄弟與我是自小一塊兒長大的,這點子事。難不成我還推脫?再說,我也不白忙,他還給我出工錢呐——那鬱槐兄弟,打小兒便是個痛快人,對咱們這起朋友,真沒話說!”
他說到這裡,便稍往前邁了一步,將喉嚨壓低兩分:“弟妹你是不曉得,這蓋房子,做一日活兒就要算一日的工錢。有那貪心的匠人,三四個月能做完的事,生給你拖到一年半載之後,你還不是只能乾著急?你兩口子平日裡事忙,讓你們每天都來守著。那是難為人,有我在這兒,多少你們也能放心些不是?”
花小麥笑著連連答應,思及方才見到的那個背影,便忍不住同他打聽。
“成大哥,如今幫我家蓋房的匠人,全是鄭牙儈幫著請的嗎?”
“可不是?”成勇不假思索地一點頭。“這些工匠,全是那姓鄭的小子帶來的,說是已經一塊兒乾活多年,在芙澤縣是出了名的手藝好,為人也還算實誠。雖然難免還是要佔點小便宜,可……依我說。過得去就行了,倘若真將他們拘得太緊,鐵了心一點好處不給,誰還肯一門心思替你乾活兒?”
巴拉巴拉,說起來便沒完沒了。
花小麥也是今日方知。這成勇居然是個話嘮,被他嘮叨得發煩,卻又不能不耐著性子聽。好容易等到他終於肯歇一口氣,忙不迭地見縫插針道:“那……這些人裡,一共有幾個木匠?”
“喏,你瞧瞧。”
成勇轉頭往身後工地上一指:“木匠一共四個。泥瓦匠們打土基、砌牆,這一頭那幾個木匠便動手,將那些個不用太講究尺寸的家具先造出來,也好省些時間。鬱槐兄弟不是打算來年二月裡搬新家嗎?滿打滿算,還有四個來月,中間還得放幾日假,由得工匠們回家過年,挺緊張呐——不過,你問這個作甚?”
花小麥心裡有數,不願與他講得太多,隻推說自己平日忙,抽不出空到這邊瞧瞧,與人閑聊時,人家問起這新房修建的進度,她竟是搖頭三不知,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這才;跑來問問。
成勇不疑有他,熱情地將請了多少人,如今進展到何種地步一一與她說了一回,花小麥卻是已沒心思聽,敷衍了兩句,便快步回了稻香園。
……
這日晚間,孟老娘說是要去尋馮大娘,比平日走得早些,待得打烊後花小麥回到家,孟鬱槐正在沐房中洗漱,孟老娘難得地還沒睡,自房中匆匆走出,一把將她拉進廚房裡。
“你來看看。”她從矮櫃裡翻出一大包銀耳,直直送到花小麥面前,帶了兩分邀功的神神情,洋洋自得道,“你馮大娘今日進城,我特意托她捎回來的,一朵朵的又肥又厚,多好?再瞅瞅這顏色,金燦燦黃澄澄,漂亮吧?咱家雖不愁吃穿,卻也比不得那起大富大貴的人家,你如今懷著孩子,正是該補身子的時候,燕窩之類的物事太貴,犯不著花大價錢來置辦,倒是這銀耳,吃了同樣很有好處。我已燉上一盅,過會子你可得老老實實地都給我吃下去,這不是為你,是為了你肚裡的娃,知道不?”
花小麥便朝灶台上看了看,果然瞧見一盅銀耳湯正咕嘟著。湯汁燉得粘稠,裡頭零星飄著兩枚紅棗和幾粒枸杞,白乎乎的蒸氣升到半空中,漸漸清淺,彌漫開來。
孟老娘這個婆婆,你別指望她會給你好臉色,或是對你說好聽話,牛脾氣犯起來,生生能氣得人肝兒疼。但她那一份關懷,卻向來都是實實在在的。
想起下午見到的那個身影,花小麥心裡就很有些不是滋味,勉強笑著應了兩句,待那銀耳湯煮好,便端著回了房。
孟鬱槐很快也洗好了澡,身上衣裳穿得松松散散,進了屋朝桌上一撇,立刻忍不住笑道:“娘這是預備每晚還要給你加一頓?有句話我說了你別惱,這一向我發覺,你好似真是胖了不少,再這麽下去……”
花小麥狠狠白了他一眼,將那盛裝著銀耳湯的盅子往他面前一推:“那你喝!”
“這不好,我哪能跟你和肚子裡的娃娃搶食?”孟鬱槐更是笑個不休,在桌邊坐下,順手將她摟入懷,手掌在她腰上撫了撫,“何況你多長些肉,瞧著反而好看許多,從前瘦得渾身只剩骨頭架子,有甚好處?”
若是擱在平常,花小麥很願意與他逗笑一回,橫豎夫妻兩個閑著無聊,也唯有靠著逗悶子來打發時間。然今日她心中揣著事,卻不想在這無關緊要的話題上打轉了,回身順手攬住孟鬱槐的脖子:“咱家那房子蓋了有大半個月了,最近你可曾去瞧瞧?”
“去了一兩回。”孟鬱槐把那盅銀耳湯端來給她,隨口道,“有成勇哥在那兒替咱們盯著,咱都算是省心。我去瞧過兩趟,發現進度還挺快,最重要是,那些匠人們,乾活兒是很經心的,並沒有一味趕工不顧好壞,所以我想……”
“那工地上請的木匠,你見過嗎?”不等他說完,花小麥便急吼吼地打斷了他,一面說,一面望向他的眼睛。
孟鬱槐那兩粒黝黑的眸子,似乎輕輕地閃了一下,頓了頓,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你怎地突然問起這個?”
“咱家那房子蓋了許久,你說那裡汙糟,塵土木屑又多,不讓我去,我便始終不曾去瞧瞧。今日月嬌回門,下午我和春喜嫂子一塊兒去探她,正好經過咱家新房子門前,看見一個人。”
花小麥沒打算瞞他,一字一句,緩慢而清晰地道:“我看見舅舅了。”
下午在樹下悶著頭乾活兒的那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唐茂林。
自打他們一家三口七八月間被花小麥趕走,這段時間,始終音訊全無,花小麥閑來無事,還曾在心下猜度過,不知他們是回了老家,去了別處,還是仍留在芙澤縣謀生。
今日冷不丁一見唐茂林,她還真是有些吃驚。
前些日子趕他們一家走,鬧得那樣厲害,簡直是將面皮都撕破了,唐茂林心中還不知怎樣惱恨,誰能想到,他隔了這兩三個月,居然會跑來給孟家蓋房掙工錢?
孟鬱槐垂了垂眼皮,只在喉嚨裡低低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花小麥這下子便全明白了,不由得有些發急,皺起眉頭來:“如此說來,這事兒你一直都知道?你怎麽也不告訴我?你……”
“你別急,我也是偶然在咱家新房那邊見到舅舅, 才知道這事兒的。”
孟鬱槐在她後背上輕輕拍了拍:“舅舅他們從咱家離開之後,就一直在芙澤縣中謀生。替咱們蓋房的那一隊匠人,原本就有四個木匠,來幫咱們蓋房之前,其中的一個忽然回了家鄉,舅舅便是那時候經過七彎八繞的介紹,與他們湊在了一處,想是覺得身邊有人照應好掙錢。我曉得你心中對他存著不滿,可他已是來了,日日乾活兒又沒出差錯,我好歹是外甥,難不成真能狠心趕他走?左右你莫要往那邊去就行,不和他碰面,他就煩不到你。”
“我哪裡是為了自己?”花小麥連連搖頭,歎了口氣,“我的確不喜歡他那個人,也與他生過口角,折騰出來的動靜還不小。但再怎麽說,他是長輩,我難道還真能跟他計較?我是擔心娘……她那性子硬氣得很,咱倆成親這麽久,我冷眼瞧著,也唯獨是舅舅說的那兩句話,真的讓她傷心了,這要是讓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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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爭取多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