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味園裡的廚房,是一慣備著些食材的。
雷安媳婦家常菜做得不錯,平日裡雖有周芸兒將飯食做好了送過來,閑來無事時,她卻也愛去灶間忙活一回,給夥計們添兩道菜,因此,那常用的蔬果肉類向來不缺,只是無論數量抑或種類,自然萬萬無法和正經的食肆相比。
眼下珍味園裡正忙,汪同鶴那老頭又不肯跟著花小麥回孟家院子,兩人便索性繞到前院兒,同雷安媳婦打了聲招呼,鑽進醬園子的廚房裡。
房梁上掛著幾條火腿臘肉,是臘月裡在芙澤縣老字號買回來的,蒸飯前切兩片塞在甕底,開鍋時,陣陣肉香飄出來,一粒粒米被油汁浸得亮汪汪,吃起來愈加有滋有味。
牆角的菜筐裡擱著一把韭黃兩顆白菘,水盆裡泡著油豆皮和百葉,此外還有幾隻新鮮剝洗乾淨的鵪鶉,想是晚飯時余下的,窗台上則放了幾塊熏好曬透的筍脯,表面抹了一層蜜,黑裡透光,稍湊近一點,那煙熏過的香味便直往鼻子裡鑽。
汪同鶴背著手在廚房裡轉悠了好兩圈,看看這個,又摸摸那個,仿佛很挑剔似的,最後站在屋子當間兒歎了口氣,捏住一塊火腿:“得了,就是這個吧,丫頭跟我過來瞧。”
“您既說了要教我,好歹上點心,別隨便做道菜糊弄人,我可沒那麽好打發的。”花小麥半開玩笑道,腳下卻是半點不耽擱,飛快地跟了過去。
汪同鶴笑罵:“肯教你就不錯了,別挑挑揀揀的。”話音未落,已是將那火腿取了下來,又揀一塊筍脯,半把韭黃,立刻就在砧板上切剁起來。
花小麥是看過汪同鶴做菜的。
這老頭不像有些名廚那樣喜歡講究“花活兒”,速度也並不十分快。反而舉手投足間非常大開大合。火腿放穩在砧板上,貌似不經意地切下去,卻是刀刀穩準狠,肉片的厚薄、大小幾乎完全相同。
在鍋中烹飪時也是一樣。那些個花哨的顛杓翻鍋動作一概不用,一下下穩扎穩打,有一種洗盡鉛華的樸實感,同時使人不由自主地覺得,他做的菜,絕對不可能不好吃。
“我看你做菜時動作雖快,卻也不愛講究那些個花巧功夫,這就對了。”
汪同鶴一邊忙碌著,一邊撥個空回頭對花小麥道:“不管菜蔬肉類還是海味,在鍋中烹煮時。哪怕只是多停留片刻,也會對味道造成影響。漂亮的動作固然好看,但用得多了,難免就會耽誤時間,如此做出來的菜必然有瑕疵。要我說,你可莫要染上那壞習氣才好。”
“多謝您提點,晚輩記住了。”花小麥眯著眼衝他笑了笑,立即將目光又轉回他手中。
肥膘肉、火腿、筍脯、韭黃全部切粒,拌上麻油紹酒和鹽團成餡料,並不用上鍋蒸熟,隻以熱油淋過。便擺在一邊待用。
浸過水的油豆皮十分柔軟,切成三角形,上面鋪一張同樣切成三角形的薄百葉,將餡料放在中央,包成三寸長,一寸半寬的圓形卷。卷口處用濕粉粘牢,下鍋油炸成金黃色,外層的油豆皮脆而硬時,就可撈起瀝油。
“您……”
花小麥越看越覺得心中疑惑,終於忍不住。出聲道:“您該不會真是在糊弄我吧?這會子您做的不就是‘黃漿’嗎?”
所謂黃漿,實則便是“豆腐衣包肉”,做法與眼下汪同鶴的步驟一般無二,只需再用高湯燉煮一盞茶的工夫,就能擺盤端上桌。
這菜在芙澤縣本地並不常見,好吃當然是好吃的,卻無論如何也算不上甚麽“包你沒見過”的菜色啊!
“好沒見識的丫頭,老實呆著,別多嘴!”
汪同鶴轉頭來斥了一句,仿佛無法忍受花小麥對他的“詆毀”,氣憤憤道:“做黃漿,內裡向來是隻以菜肉填塞,你可見過這樣豐富的餡料?抱著半截兒就跑……我說你到底學不學?若真有想學的心,從現在開始,你就不許說話了,不然老頭我撂下鍋鏟就走!”
花小麥捂嘴想笑,卻見他衝自己直瞪眼,忙抿住嘴角,規規矩矩站在一旁,果然不敢再言語。
汪同鶴這才平了氣,轉頭把那治淨的鵪鶉拿了來,先用紹酒、鹽和薑片將裡裡外外擦一遍,然後每隻鵪鶉腹中塞入一枚黃漿卷,置瓦罐中,用高湯煨煮,待得湯滾,便從灶底抽出兩根柴,轉以文火慢燉。
做完了這一切,汪同鶴大大咧咧地將衣袖拍拍,轉頭斜睨著花小麥道:“怎樣,還覺得我是糊弄你?我隻告訴你罷,這吃法何其精貴,普天下的食肆,輕易都是不肯做的!”
他一邊說,一邊指著鍋中物道:“那餡料,上鍋蒸熟之後鋪在煮熟的雞蛋上,再用加了澄面的滾水一淋,就叫做‘春藏雪月’,也是難得的好味道。乍眼一瞧,今日我好像隻教你做了一道菜,實則卻是兩道,丫頭你賺了啊!喏,這鵪鶉得煨煮一個多時辰,你在這兒看著火,我去將行李收拾妥當了,等這菜做好,過會子你嘗嘗,包管驚得你跳!”
說罷也不洗手,頭也不回地大步邁了出去。
……
好菜值得等,這個道理,沒人比身為廚子的花小麥更清楚。大約是因為廚房裡濃香四溢的緣故,就連這等待的過程,也令人覺得趣味十足。
她一邊擔心著孟鬱槐在家會不會著急,一邊卻又舍不得走。天色漸晚,汪展瑞都從稻香園回來了,上灶間一瞧,立刻哈地一聲笑。
“這菜算是我爹的招牌,多少年不做了,東家,你今日真是賺到了。”
說完這句話,他還深吸一口氣,仿佛很懷念似的,樂呵呵走了出去。
亥時中,汪同鶴終於再度回到了廚房。
看樣子他多半是在屋裡睡了一覺,頭髮亂蓬蓬,揉著惺忪的眼睛指點花小麥把瓦罐從灶上端下來,將裡面的鵪鶉一隻隻撈進大盤中。
“好,現在你將那黃漿從鵪鶉肚裡取出來,然後你就可以把那鵪鶉丟掉了。”
“不要了?”花小麥有些詫異地回頭看他。
方才看火時,她就在心裡猜逢,汪同鶴這道菜究竟是怎麽個吃法,卻不料到頭來,是要將鵪鶉棄之不用的——怪不得這老先生滿口稱這道菜精貴,尋常的酒樓食肆,縱是財大氣粗,又怎舍得如此浪費?
“那鵪鶉渾身的香氣都被黃漿吸走了,再派不上用場,還要來何用?”汪同鶴不耐煩地道,“動作麻利點,也不瞅瞅,這都甚麽辰光了?”
嗬,這可真將她當成小學徒來使喚了啊!
花小麥心中沒有半點不悅,反倒覺得極受用,依言手腳利落地將黃漿一枚枚自鵪鶉腹中掏了出來。
足足煨煮了一個多時辰,鵪鶉的肉已從骨頭上塌了下來,但正因有它在外頭保駕護航,黃漿仍然維持完好。炸過的油豆皮充分吸收了湯汁,已經變得透明微黃,隱約可見內裡碧青、微黑和泛紅的顏色,被燈火一映,光亮晶瑩,很是可愛。
“嘗嘗?”汪同鶴得意地挑了挑眉。
花小麥果真搛了一枚黃漿送到嘴邊,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滋味豐腴的湯汁瞬間湧上舌尖,筍脯的清甜、火腿的濃鬱、韭黃的鮮香頃刻朝四處奔竄,油豆皮裡飽含了這三種味之外,還汲取了鵪鶉的嫩滑,不含半點豆腥味。許是裡頭有一層薄百葉的緣故,煮了這許久,居然還帶一點韌性,微微彈牙,實在妙不可言。
一枚小小的黃漿而已,因為餡料精巧,又在鵪鶉腹中打了個來回,竟變成了一道難以得見的美味,咀嚼的過程中,鮮湯不住地順著喉嚨流入腹間,擱下筷子,口中仍留一絲甘香。
那鵪鶉能夠使一道菜的滋味變得如此濃厚而又層次分明,即便是最終落得個被丟棄的下場,也實算不得冤了。
汪同鶴眯著眼睛,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笑哈哈道:“怎麽樣,我沒誆你吧?同你說過了,我既然要你幫忙,自然會拿出點誠意來,老頭我又豈會隨便敷衍人?你是根底扎實的,這菜你看我做一遍,往後自個兒烹製絕對沒問題——如今你已是學會了,城中那起煩人的廚子,可就要麻煩你替我打發啦?”
“沒問題沒問題。 ”花小麥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您教了我這道菜,余下的事,我保證不讓您操一點心。只是……您既不打算赴宴,由我去跟趙老爺他們說一聲也就罷了,又何必非要走?”
“咳,躲過這一次,還有下一回,只要我還留在這裡,就橫豎都是不會消停的!”汪同鶴無奈地擺擺手,“我還是趁早走了的好,省得被他們找上門來,那就躲都沒處躲嘍!明兒一早我就離開,唉,還是我那深山裡頭清淨呀!”
花小麥了然點點頭,忍不住又朝那盤中張望一眼,抿唇笑道:“我能不能……”
“想帶回去給家裡人嘗嘗?”汪同鶴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嘿然一笑,“去吧去吧,這道菜老人孩子都吃得,即便是你如今在養著小娃娃,多吃兩個也無妨。快回家去,耽擱到這麽晚,你男人肯定著急了。”
“那明天一早我送您!”
花小麥立刻跳起來,將剩余的黃漿用食盒盛了,牢牢抱在懷中,回頭衝汪同鶴一笑,一溜煙地跑了個沒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