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鬱槐的心中,在這一刻忽然有些感慨,於原地站了半晌,擱下筷子,幾個大踏步走過去,猝然將花小麥緊緊摟住了。
真好,他們有一間帶大園子的酒樓,親密的動作不必等到回家關上門以後再做,飄散著花樹香的偌大空間裡只有他們兩個,只要他想,就隨時都可以把媳婦牢牢實實地抱在懷裡,用不著擔心會有任何人瞧見。
他這一串動作來得太快,花小麥不免吃了一驚,繼而嘴角便朝上彎了彎,攬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頸窩裡。
這人的皮膚一年四季都是熱的,剛成親那會兒她很是不慣,尤其到了夏天,就更加覺得他是一團火。
然而此刻,他身上的熱乎氣透過柔軟的布料印在她臉上,呼吸間全是他的味道,帶一點淡淡的汗氣將她整個攏住了,卻讓她覺得無比踏實安心。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靜靜相擁站了一會兒,四周除了竹葉的清香,似乎還有一點點細微的食物香氣,不動聲色地隨風繞著兩人轉一圈,漸漸彌漫開來。
孟鬱槐吸了吸鼻子,轉頭往小廚房的方向張望一眼。
“你還做了別的菜?”
“嗯。”花小麥不大想動,懶洋洋地點了一下頭,“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今兒一整天都在準備,如今廚房裡還有好幾樣呢——可你剛才不是說,已經七八分飽……”
“你忙活一天,我就算肚皮撐破也得全吃了不是?”孟鬱槐低低一笑,放開她,轉而牽起她的手,“走吧,領我去瞧瞧,還有什麽好東西?”
花小麥噗嗤樂了,抿抿嘴角,應一聲。拉著他一溜煙地鑽進廚房裡。
從她剛剛來到火刀村,這家夥就出現了,往後他們還要綁在一塊兒過一輩子,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
……
八月。去年挪進稻香園的十幾株丹桂開了花,花小麥再度將陶知縣夫人楊氏請來了稻香園,親手置辦一桌酒席,既是邀她賞花,也算是提前為她和陶知縣餞行;
九月,文秀才猶豫良久,終於找到花小麥跟前,艱難開口,將“借錢”二字吐了出來。
他位於河邊的那幢小院兒年久失修,頗要使些錢鈔修葺。那之後,定親、迎娶……各樣繁雜事體也免不了用銀錢打點,即便是再省儉,最少也得花上二三十兩。
如果可以,他當然想要單靠自己的力量攢錢娶媳婦。可那要等到甚麽時候去?他是男人,耽擱兩年不緊要,然而周芸兒年紀已不小,又有那樣一個不消停的爹,她只怕,等不了那麽久。
花小麥痛快借了三十兩銀子與文華仁,囑咐他不必著急還。整個下半年的時間,除了照應稻香園的生意之外,便將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張羅周芸兒的親事上頭。
臘月裡,周芸兒終究是順順當當地嫁了。
酒席就設在河邊,自有稻香園裡一乾人等。將酒菜準備得妥妥當當,體面周全,壓根兒不消文華仁操半點心。
新郎官被人抓住了灌酒,從中午一直喝到夜幕降臨,男人們酩酊大醉。女人們幫著收拾一桌狼藉。
花小麥在房中陪周芸兒說了兩句話,抬腳走到門外,被刺骨的冷風一吹,登時打了個寒噤,忙將身上的厚襖子裹緊了些,舉目四望。
河邊一派喜慶,然而火刀村中的其他地方,大多數人家已經吃過了晚飯,拾掇利落了,圍著火爐閑話,靜靜享受這難得的夜晚寧靜時光。村間土路上,只有三五個半大小孩兒,捏著炮仗邊放邊笑,炸起“砰砰”的脆響,漸漸越跑越遠。
莊戶人就是這樣,每日裡一睜眼便是辛苦勞作,從年頭一直忙到年尾。日子在撒進泥土的汗水中悄然而逝,年複一年,始終如此,仿佛永遠不會停歇。
除夕將至,又是一年,即將過去了。
……
五年後。
火刀村的冬天向來不大好過,雖不怎麽落雪,那股子帶著濕冷的空氣卻透過衣裳直往骨頭裡鑽,在室外站上一會兒,便會覺得渾身凍得發僵,使人忙不迭地衝回房中,恨不能抱住火盆就不撒手。
傍晚時分,又下了一場小雨,天氣更冷了。村中已沒幾個人行走,遙遙地從村西頭傳來一陣馬蹄聲,直奔村子東邊而來。
孟鬱槐身上沾了些雨珠兒,頭髮也給浸得濡濕,飛奔到孟家院子門口,將馬牽去屋後馬棚,與老黑拴在一處,然後大踏步邁入門檻。
前院裡靜悄悄的,孟老娘和花小麥都不在,廚房裡有一陣沒一陣傳來雞湯的濃鮮味。
“總算回來了,一出門就是二十來天,這一趟可還順利?”
秦大嫂從房廊下迎了上來,拿一條長手巾替他撣去外袍上的雨珠兒。
三年前,花小麥生二胎,因為實在喂養不過來,家中便請了位奶娘,正是這秦大嫂。那之後見她實在能乾,裡裡外外都是個好幫手,便將她一直留在了家中,她男人則去了稻香園做些雜事,夜裡就在那邊看門。
“我自己來就行。”
孟鬱槐衝秦大嫂笑笑,接過手巾,俯身擦了擦袍子下擺,隨口道:“怎沒見小麥和我娘?小核桃呢?”
孰料那秦大嫂,竟是立刻諱莫如深地擺了擺手。
“可別提,今兒又是大鬧一場,誰都勸不住。你娘氣得滿口嚷嚷肝兒疼,飯也不吃,躲在屋裡不肯出來呐!”
孟鬱槐心下了然,無奈地搖搖頭。
他娘的身體硬朗得很,好端端的,哪裡會肝兒疼,分明是在那兒跟花小麥賭氣呢!
“我去瞧瞧。”
他丟下這一句,便抬腳往後院去,將將穿過角門,打眼便看見小核桃蔫頭耷腦地跪在花棚子下頭。
快要滿六歲的小男孩兒,相貌跟他幼年時簡直像了個十足十,虎頭虎腦透著機靈,只是臉上那股子倔倔的勁頭,卻又是像誰?
小核桃穿得像個棉包,骨朵著嘴跪在那兒。頭頂的花棚子上搭了一層油布,一顆雨也落不下來,膝蓋下頭則墊了個軟墊子——罰歸罰,保護措施做得還是很到位的。
“你又犯了什麽事兒?”
孟鬱槐啼笑皆非。一步跨過去,皺眉居高臨下道。
話音未落,就聽得房中傳來一個脆生生的嗓音。
“爹!”
下一刻,一個圓滾滾的小東西便從屋裡撲了出來,邁著小短腿兒使勁搗騰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他的腿:“爹你回來啦!娘說你今天準回來,她沒騙我!”
孟鬱槐原還想板起面孔盤問小核桃一番,這會子卻是再也繃不住,彎腰將肉呼呼的小閨女撈起來抱牢,騰出一隻手擋在她頭頂。貼貼她的臉頰:“柚子乖,可有惦記爹?”
又轉頭望向房門口,笑道:“橙子,你怎地不過來?”
門邊上,還有一個小姑娘。無論年紀、容貌還是穿著打扮,與他懷中的那個都毫無二致,只是不似那般活跳,扒著門框赧然道:“我要是和柚子一起去,爹該抱不過來了。”
“誰說的。”
孟鬱槐大步走過去,一把將橙子也抱了起來:“爹的力氣大著呢,兩個都是我的閨女。自然兩個都要抱。讓我瞧瞧……唔,二十多天不見,你倆越發水靈了,走在外頭,爹都不敢認了!”
兩個小姑娘很歡喜,嘻嘻哈哈笑出聲來。小核桃歪著腦袋往這邊瞟了瞟,嘴巴噘得能掛油瓶,仍是一聲不出。
花小麥自屋裡走出來,衝孟鬱槐抿唇一笑,招招手:“別在雨裡站著。仔細淋壞了她兩個。柚子,橙子,先進屋裡去好不好?鬱槐,你也趕緊先進來換身衣裳。”
小橙子乖巧答應一聲,立刻從孟鬱槐身上出溜下來,小柚子卻是戀戀不舍地在孟鬱槐臉上吧唧親了一下,這才蹦跳著竄進屋裡。
孟鬱槐整顆心都是滿足,跟在兩個小閨女后頭進了房。前院裡秦大嫂早燒好了一鍋滾水,花小麥便打發他去沐房洗澡,翻出一套乾爽衣裳給他換上。
此番孟鬱槐出遠門,卻是因連順鏢局接了一單銀鏢生意,數目極大,對方不放心,百般請他一定要親自走一趟嶺秀府。
一年前,他已將連順鏢局從柯震武那裡買了過來,如今是實實在在的東家,然而說到底,比起在鏢局中坐著理事,他倒始終覺得出門押鏢更為自在,幸而如今韓虎等人也逐漸穩重踏實,即便他不在時,也能將大小雜事處理得周全,他便二話不說答應下來,歸來的路上日夜兼程,才終於趕在過年前,回到了家。
“這一趟還算挺順利,路上沒出岔子。”
他坐在桌邊,回頭對立在他身後替他擦拭頭髮的花小麥笑著道:“許久沒走鏢,外出轉轉,感覺還不錯,往後得空,我也該多走動走動才是。順便的,我也在嶺秀府給你看了看鋪子,有那麽三兩間挺合適。我給了當地牙儈兩個錢,讓他先幫忙把鋪子留一陣,橫豎臨近過年,這時候買鋪子的人也不會多。你幾時得閑,咱也該撥個時間再去一趟,主意你自己拿。”
“好。”
花小麥對著鏡子裡的他一笑:“那邊的人,飲食口味和咱桐安府差得挺多,我琢磨著,掌櫃和大廚還是都在當地請的好,咱倆若是再去,少不得要在那裡耽擱些時日,待我把這邊的事情安頓齊整再說吧。眼下你還是先去管管你兒子——你是不知道,今兒差點把我氣死,就為了他,娘還跟我吵了一架,這會子還生悶氣呢!”
孟鬱槐回頭看看兩個小閨女,見她倆坐在榻上玩得正歡,沒注意這邊,便將花小麥搭在他肩上的手捏了捏,低低一笑:“我剛回來,你就給我出難題?”
一邊說,一邊站起身走到門邊,斂容正色道:“孟昭,你過來!”
小核桃在家裡甚少被叫到大名,這兩個字一出口,往往也就意味著他犯事了,當下臉上便是一苦,老老實實站起來,慢吞吞走到孟鬱槐身前。
“你幹了什麽。自己說。”
“我沒……”小核桃偷偷瞟了一旁的花小麥一眼,聲音低得好似蚊子哼哼。
“還說沒有?你到現在還不認錯是嗎?”
花小麥心頭那一股火又竄了起來,揚聲對孟鬱槐道:“今日稻香園裡吃團年飯,那位新來的耿師傅不是北方人嗎?人家頭一回在咱們鋪子上過年。為了將就他,我們便特意包了餃子,結果——孟昭,你做了什麽,是非要我說出來嗎?你再不老實,我要去拿戒尺了!”
“娘你別……”小核桃唬得一跳,吸了吸鼻子,怯怯望著孟鬱槐,吞吞吐吐道,“我下了魚塘……”
“這麽冷的天你下魚塘?”孟鬱槐倏然將眉頭擰緊了。“凍著沒有,可覺得頭疼腦熱……”
“咳咳!”
他話沒說完,就聽見身側的花小麥使勁兒咳嗽了兩聲。
“你下了魚塘,然後呢?”他趕緊收起一臉關切,粗聲粗氣地道。
“然後……”小核桃扁著嘴要哭。“然後我挖了兩塊濕泥上來,全都和進餃子餡裡了。”
“……你是怎麽想的呢?”
孟鬱槐無語,揉了揉額角:“你做這事兒對你有什麽好處,餃子你不要吃嗎?”
小核桃搖了搖頭,又不開口了。
花小麥給氣得直想跳腳,悻悻對孟鬱槐道:“我真是弄不懂,我是個廚子哎。生出來的兒子居然是個挑嘴的,這根本不合理啊!”
又轉頭怒衝衝望向小核桃:“娘同你說過多少遍,你挑嘴,這沒關系,不愛吃的東西就不吃,娘不逼著你。可你怎麽能糟踐食材?那麽大一盆餃子餡,裡頭有肉又有菜,足夠稻香園裡所有人吃一頓,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想吃都吃不上?”
“可是……”小核桃著急起來。“我聽見芸姨說,那餃子餡油氣太重了,她一聞見就想吐,可見那不是好東西,你們要是吃了,肯定會鬧肚子的!”
“什麽?”
花小麥聞言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你芸姨那是……”
孟鬱槐掌不住笑出聲來,將小核桃拉到近前:“唔,原來你是好心辦了壞事?芸姨之所以聞了餃子餡的味道想吐,那是因為她身子不舒服,可你問都不問一聲,就把濕泥攪和進餡兒裡,害得大夥兒都沒的吃,你說你做得對不對?”
小核桃垂眼想了半日,搖搖頭,又偷偷看花小麥一眼。
這是……有話想單獨跟他爹說?
花小麥在心裡翻了個白眼,調頭進了屋。這邊廂,孟鬱槐便握住小核桃胖乎乎的手,放軟聲調道:“你既是好心,為何之前不同你娘說清楚?”
“娘好凶……”
小核桃委委屈屈地低了頭:“她對兩個妹妹都不是這樣,成天抱著哄……娘不喜歡我。”
“胡說。”孟鬱槐輕拍他腦門一下,“你娘平日裡怎麽待你,你心裡不清楚?你說她更疼兩個妹妹,我且問你,柚子和橙子可有像你這樣,成日闖禍,讓娘給收拾爛攤子?爬樹掏鳥蛋的是不是你?早前兒和鐵錘一起放火燒了他家雞窩的是不是你?跑到矮林子裡逮野兔,差點被蛇咬了的那個,又是不是你?爹常常不在家,你娘既要管著鋪子上的買賣,還要照顧奶奶,兩個妹妹年紀又小,你是男孩子,非但不幫忙,還成天給她找麻煩,換了是你,你生不生氣?”
他換了副聲口,一臉嚴肅地道:“今兒這事,若擱在我身上,便讓你直接跪在雨地裡,你還說你娘不疼你?”
小核桃轉頭去看看花棚子下的軟墊,似懂非懂地點一下頭。
“去,找秦大娘給你擦把臉,然後跟你娘賠不是。”孟鬱槐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眼看他跑得遠了,便站起身來,回到房裡。
“行了,別惱了,小核桃也是好心。”他衝著坐在桌邊的花小麥勾唇一笑。
花小麥委實不知說什麽才好。
人都說“嚴父慈母”,可輪到了她家,怎麽完全掉了個個兒?
……
哄好了媳婦和兒子,還有個怒火滔天的老娘,孟鬱槐頗花了一番工夫,才勸得孟老娘肯從房裡出來吃飯,待得全家人喂飽肚子收拾利落,孩子們也排著隊地洗漱乾淨,已是戌時中。
小核桃大了,夜裡早已習慣了自己睡,柚子和橙子兩個則有秦大嫂照顧,好容易只剩下他們夫妻二人,二十多天不見,孟某人早已憋得難過,轉瞬間從一個穩重踏實的好爹爹,成功化身為大餓狼,摁住媳婦狠狠地“蜜裡調油”了一番。
花小麥被他鬧騰了整晚,隔天便起得遲了些,直到秦大嫂來敲門,說是珍味園的潘掌櫃、稻香園的文掌櫃都來了,這才省起今天是年終對帳的日子,忙不迭忍著腰疼將自己拾掇好,咬牙切齒拽住精神抖擻的孟鬱槐,匆匆跑進前院兒。
這五年裡,珍味園和稻香園都在省城開了分鋪,今日便是四個掌櫃領著四個帳房前來,將堂屋擠得滿滿當當,帳本在小幾上堆成山。
四間鋪子這一整年賺得都不少,對帳是個麻煩活兒,花小麥原就是個不大能坐得住的性子,每每到了這時候便最難熬,索性推了孟鬱槐跟幾人相談,自己躲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
下了一夜雨,今日一早便出了太陽。據說這冬天的日頭是最養人的,可他們卻只能窩在房中看帳本……
“要不我去做些點心……”
她揉了揉鼻子想跑,還沒等邁開步子,卻被深諳她性格的孟鬱槐給叫住了。
“你在那兒坐好。”孟某人唇邊帶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威脅似的眯了眯眼。
花小麥無奈,隻得在椅子裡坐定苦熬,這一熬,便直到下晌申時末。
孟老娘已經在廚房裡張羅晚飯了,秦大嫂在旁給她打下手,潘平安等人陸續離開,文華仁也婉拒了孟鬱槐留飯的好意,說是周芸兒肚子越來越大,最近愈加不便當,他還是守在家裡,方才能放心些。
孟鬱槐將文華仁送出門,驀地一回頭,突然有一瞬愣怔。
他媳婦花小麥就像終於獲得自由的鳥兒一樣,從堂屋裡飛奔出來,同柚子兩個在前院裡你追我趕地跑圈兒;橙子一臉文靜地坐在小板凳上, 目光追著花小麥的衣裳下擺,粉嘟嘟的臉就像一朵小花,時不時發出“咯咯”的清脆笑聲。
至於他兒子小核桃,則站在一邊發急,頓足連聲道:“柚子你往左邊跑,你太慢了,你要被娘給抓住了!”
最後一絲夕陽還沒有落下,給房簷鑲上一條沉甸甸的金邊,炊煙升起,飯食的香味在院子裡彌漫開來。
孟某人忍不住勾唇笑起來。
這大概是他所能擁有的,最好的畫面,無論給他什麽,他也不換。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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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要分兩章,後來想想,還是直接一章發了吧,其實昨晚就該發出來的,結果我突然矯情了一下,始終不想寫這最後一章,抱歉讓大家等……
完結了,接下來幾天還會有幾張番外,總之,希望大家看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