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蓉這個人,花小麥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來了。
自打與孟鬱槐成了親,這大半年的時間裡,花小麥一直沒怎麽見過關蓉的面,也不知是她實在病得重了出不了門,還是有意回避。
這孟關兩家明明隻隔著一道院牆,從前往來的那樣稠密,現在卻是在路上碰見了都不打招呼,就住在隔壁,平日裡竟一點聲息不聞,花小麥幾乎要忘了關蓉這個人的存在。
今日冷不丁聽見她爆出這樣一聲中氣十足的哭號,仿佛受了天大委屈,會是為了什麽?
“啪!”
沒等花小麥聽出個子醜寅卯來,後腦杓就結結實實挨了一掌,倒是不疼,卻很唬人。她趕忙捂住腦袋回過頭,就見孟老娘正一臉氣勢洶洶地望著她。
“他家人跟你有一個銅板的關系?都什麽時候了,還隻管發呆,趕緊把菜做得了咱們好吃飯呀!你吃不吃沒所謂,肚子裡的那個可餓不得!”
“我就是想聽個熱鬧。”花小麥嘿嘿一笑。
這倒是真話,關家在折騰些什麽,關蓉又因何哭成這樣,與她何乾?說句不厚道的,若關家真個遇上難事或遭了殃,她能控制住自己不笑出聲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你理他呢?”孟老娘沒好氣地翻了翻眼皮,“說白了,他家人就是在作死,這也不是頭一回了!你喜歡看熱鬧我不攔你,先把飯菜張羅好,憑你怎麽看去!”
若擱在平常。她大約早就將鍋鏟搶了去,然而眼下,那道饞了她許久的“九味牛百葉”只有花小麥會做,除了催促。她也沒別的法子。
花小麥答應一聲,將用蔥、蒜、辣椒醬和香醋等九種調味料做成的醬汁倒進油鍋中炸香,切成細絲的牛百葉在滾水中汆熟,再把那醬汁一淋,撒上一小簇芫荽,便熱辣辣地端上桌。
洗淨煮熟的牛百葉色澤柔白。與紅亮的辣油、青油油的芫荽相映成趣,只是看看,也叫人食欲大增。孟老娘直到這時方覺得對了胃口,忙忙地溫一壺酒,痛快吃了兩碗飯,心情瞬間轉好,再看向花小麥時,臉色就和善不少。
隔壁的哭聲始終未停,直至花小麥和孟鬱槐晚間回房睡下,仍然斷斷續續地傳來。嗚嗚咽咽,悲悲戚戚,說不出地淒涼。孟老娘耐不住,又罵了兩嗓子,那動靜才漸漸小下去,再聽不見一分一毫。
翌日上午。送了孟鬱槐出門不久,花二娘抱著小鐵錘來孟家院子串門了。
說起來,這也算是她與景泰和搬回景家老宅的一個好處。從前住在村西,兩姐妹要見上一面,得走不少路,如今卻是好了,若是心裡掛念,只要穿過那條土路就隨時能見到,委實很便當。
花小麥在家裡正閑得慌,瞧見她來了。自然很歡喜,忙不迭地招呼她坐,又巴巴兒地跑去洗了手,將小鐵錘接過來好好兒抱了抱。
小家夥被照顧得不錯,白白胖胖。肉墩墩地一團,小臉似個紅蘋果一般,很是喜人,讓人一抱住就舍不得撒手。花二娘在旁笑著看花小麥與小鐵錘玩了一會兒,便把孩子接了過去,杏目一彎:“行了,這小東西個頭不大,分量卻重得很,抱一會兒就胳膊發酸。你現下是不能多使力的時候,以免有損傷,待將來你肚子裡的那個落了地,想怎麽逗都沒人管!”
兩人就在院子裡陰涼處坐了,手旁擺兩盞茶,不過說些閑話,花小麥又問了問花二娘,是否還打算回村子西邊住。
“我……”花二娘鬼鬼祟祟地往屋裡望望,估摸著這聲量孟老娘應是聽不著,才低低地道,“若依著我,自然還是想與泰和兩個單過,可如今鐵錘還未滿半歲,平日裡你姐夫從早到晚又在鐵匠鋪裡忙碌,單靠我一人照應他,未免有不周到之處。我與我婆婆,向來是有些磕磕絆絆,但不管怎麽說,現下我已生出了孩子,她就不能再用這事兒拿捏我,我跟她吵架時,氣勢都壯兩分,既這樣,我也不著急了!”
“你本來氣勢就很壯了好吧?”花小麥噗嗤一笑,“如此也好,咱倆住得近,得了空能多走動。”
“可不就是?”花二娘認同地點點頭,再瞟一眼孟老娘住的那間房,“倒是你,你婆婆平常待你究竟是怎麽樣?不是我誇口,這整個火刀村裡,能跟她過兩招的,怕是也只有我了,她要是不給你好臉色,隻管說與我聽——我是你親姐,別的本事沒有,替你出頭,卻是不在話下。”
這真是……偏見害死人哪!
花小麥唇角一彎,笑眯眯道:“其實我婆婆人不錯,尋常在家時,她的確常跟我拌嘴,可吵的回合多了,反而有趣起來。外人面前,她卻是一向將我護在頭裡的。”
一邊說,一邊就衝院牆努了努嘴:“喏,昨夜也不知為什麽,他家鬧騰了一整晚,我婆婆怕唬著我,還敞著喉嚨罵了他們兩回呢!”
花二娘初初聽說孟老娘竟會回護自家妹子,少不得一臉驚訝,然而待得花小麥提到隔壁關家,她面上卻登時露出一絲嘲諷:“嘁!”
這表情來得蹊蹺,花小麥眉梢微微一動,不由自主湊近了點:“怎麽了?”
“你身邊現成有春喜那麽個包打聽,這件事,你居然你不知道?”花二娘冷笑著道,“不就是那關蓉嗎?她娘給她謀了一頭親事,急得很,八月裡就要把她嫁出去,這可是喜事啊!”
“啊?”花小麥萬萬沒料到事情居然是這樣,張大了嘴,愣了半晌方道,“她不是病著嗎?從來也沒見她出過門……”
花二娘擺擺手,七情上面,誇張地笑道:“我們家那老太太。你別看年歲大了,耳朵可靈著呢,這事兒我還是聽她說的!其實那關蓉的病早就好了,雖未能斷根。卻決計不至於連床也下不了。之所以不出門,還不是因為覺得丟臉嗎?舊年她做出那樣不知羞恥的事,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你照舊順順當當和鬱槐成了親,現下連孩子都有了,她卻成了村裡的笑柄——我要是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哪還敢出門?”
花小麥默了默,沒有出聲。
關蓉年紀比她還要大上兩歲,早到了該結親的時候,就因為那副病怏怏的身子骨,才一直耽擱到今日。好容易有人肯娶,她卻抵觸的這樣厲害,莫不是……
“她該不會還在肖想我家鬱槐吧?”花小麥撇撇嘴,冷森森地道。
“噗!”花二娘一口茶水噴了出來,“你自個兒去那水缸裡照照。瞧瞧你那德性!知道你拿你家男人當個寶,在我面前露出這模樣來倒是無所謂,要是給外人瞧見,不笑話你才怪!”
花小麥臉皮厚,也不覺得臊,把脖子一梗:“本來就是啊!平常記不得有她這麽個人也就罷了。今日提到她,我就立刻想起她做的那些事,恨的牙根兒直癢癢!她要是到今天還不死心,那就活該她自討沒趣,別的不說,至少我這條命肯定比她長,她都是白忙!”
“哎呦!”花二娘笑得直不起腰來,一雙手胡亂搖晃,“不是因為這個,她是瞧不上那個人!”
“……”花小麥心裡好過了些。使勁瞪她一眼,“別笑了,你倒是跟我說說呀!”
花二娘擦掉笑出來的淚水,緩了兩口氣:“聽我們家老太太說,那人姓黃。還是個城裡人,家裡有一爿雜貨鋪,雖不是大富大貴,也很能稱得上殷實,據說性子也老實,是沒有壞心眼的,唯獨年齡比她大得多些,已是二十七八了。你也曉得,那關蓉是長了顆歪心,但模樣卻生得周正,身段兒也順溜,人家喜歡她的樣貌,不嫌她身子弱……”
雖然不情不願,花小麥仍然從牙縫裡迸出來一句話:“這不是挺好嗎,她還挑揀個甚麽?”
“說來說去就是一點,那男人腿腳不利索。”花二娘呷了一口茶道。
是個……瘸子?這就難怪了!
花小麥了然,就沒搭腔。
人世間最怕“對比”二字,那關蓉從前心心念念牽掛著孟鬱槐,那人生得好看,身材也高大,如今冷不丁讓她嫁個瘸子,她如何能甘心?
雖說她想不通也很正常,但她爹娘為她操碎了心,只怕巴不得將她盡快送出門去,這事兒……十有八九輪不到她自己做主。
“行了行了,咱們老說她幹嘛, 橫豎跟咱們又沒關系。”花二娘沒有在這事上頭打轉的興趣,另起一個話頭道,“對了,你那小飯館兒,如今擴建得怎麽樣?大約何時能重新開張?”
“唔……”花小麥也便將那事拋到一旁,低頭思忖一回,“再有個三五天,應該就能完工,但若是想開張,怎麽也得等到中秋節之後了。我想沒必要慌慌張張地做買賣,時間充裕些,也好做足萬全準備,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花二娘聞言便笑了,籲一口氣:“挺合適的,到那時,你的肚子也穩當了,鬱槐該是能放心點。對了,你姐夫讓我問你們一聲,就是中秋那前後兩天可有空,他想去城裡擺桌席,請你倆一請。”
“請我們吃席?”花小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好端端的,這是為什麽?”
“到時候再說也不晚。”花二娘顯然不預備回答這個問題,抱著鐵錘站起來,“耽擱了這好一陣,我也得回去喂喂鐵錘了,回頭日子定下,再來告訴你,啊?”
“哎?”花小麥跟著站起身,還待再問,然而那個窈窕的身影,卻已經像陣風似的出了院門,一晃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