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大抵有兩種人,是使人一輩子也忘不掉的。
第一種,自然是至親。血濃於水,無論過了多少時光,都永遠會在心中給對方留下一個位置;
而另一種,則是害過你的人。
人們總是對自己吃過的虧記得格外牢,即使是早已將事情看淡,甚至許久都不曾想起,只要一看見那個人的臉,就能立即將他自人叢中認出來,絕不會出錯。
花小麥現下,正是處於這樣一種情形當中。
其實說穿了,來到火刀村的這二年,她幾乎沒怎麽被人欺負過。村裡的人雖然有些嘴碎,喜歡瞧熱鬧傳小話,總體而言,卻都算是淳樸的,能分得清是非,也不大會真個使毒計去害人,像關蓉那樣的貨色,無論擱在哪兒,都是一朵奇葩,而不是常態。
婚前她有花二娘與景泰和照應,嫁給孟鬱槐之後,哪怕只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大夥兒也會對她客氣一些,再加之她又耍得一手好棍,發怒打起人來是不留手的,因此,也沒有誰吃飽了沒事做,輕易跑去招惹她。
而此刻醬園子裡,躲在眾人背後的那家夥……
花小麥眯了眯眼,輕輕笑了一下。
她絕對不會記錯,那家夥是魏胖子的學徒。
當年魏胖子因為給李三家做席面的事嫉恨她,領著學徒將她擄了去,在村中一間廢棄的房子裡關了一整個下午,這人正是四個學徒之一。說起來花小麥也不過只見了他那麽一回,之後的兩年裡,就再沒碰上,然而今日,就在看見他的那一刹那,她仍然立刻將他認了出來。
其實她心裡對這學徒並不怎樣惱恨,畢竟,他也只是聽命於人,自己做不得主。即使有火,也該撒在魏胖子身上,找個小嘍囉來出氣,實在沒意思。
不過嘛……此一時彼一時,既然他今天夥同著一眾老百姓跑來鬧事,那麽自然應該另當別論了。
花小麥沒工夫細琢磨,腦子裡充斥的只有一件事:既然這貨今日給她逮個正著,就萬萬不能放過。
她心中甚至還有兩分竊喜。
之前她還發愁,不知要怎樣才能將那躲在背後的始作俑者揪出來,今兒遇上了熟人。事情可就好辦多啦!原本是件費腦子的麻煩。現下也許隻用武力值就能解決。何樂而不為?
她不動聲色地朝後退了退,把春喜和臘梅往前一拉,將自己擋得嚴嚴實實,確定沒人注意到這邊之後。回過身去看向孫大聖,壓低聲音道:“大聖哥,你應該會些拳腳功夫吧?”
“啥?”孫大聖聞言就是一愣,繼而後背上就開始冒冷汗。
“小麥妹子,你想幹嘛?”他霍然睜大了眼,“該不會是……想揍這些人一頓吧?呀,咱們心裡都清楚,他們今兒就是受人指使來鬧事兒的,你心裡憋著火。我也很能理解,但咱們可不能輕舉妄動啊!不說旁的,他們高矮有二十來個人哪,咱們攏共就隻得這些夥計,還得護著你們幾個女的。不……”
“我心裡有數,大聖哥你放心,我不會胡來的。”花小麥衝他笑笑,“你就告訴我,由小到大,你跟人打架動手,是輸的多還是贏的多?”
“你怎知道我跟人打過架?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孫大聖仍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麽藥,卻也不打算再問了,撓撓後腦杓,“我這麽跟你說吧,和鬱槐哥比,那我肯定不行,但若是普通人,對付一兩個,倒還不在話下。”
“那就行。”花小麥點點頭,與他如此這般地吩咐兩句,接著深吸一口氣,抬腳踏入醬園子裡。
潘平安和雷安兩個正被圍得焦頭爛額,四下裡全是人聲,炸雷似的一個勁兒往耳朵裡鑽。冷不丁聽見一個女聲,像是卯足了全身力氣地大喝一聲:“都靜一下!”忙轉過頭,一眼就看見花小麥慢吞吞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院子裡眾人果然有片刻安靜,但很快複又喧鬧起來,這一回,更參雜了些不滿的埋怨,嘟嘟囔囔道:“憑甚不許我們說話?我們今兒就是來說理的!不給個說法,我們今天就是不走!”
花小麥皺了一下眉。
搞什麽啊,她現在正迫不及待地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呢,不僅沒人搭理,連說話聲都輕易被淹沒,這樣怎麽行?
她轉了轉腦袋,目光才剛剛落到小耗子身上,那機靈的小子便動作飛快地搬來一張大桌擺在她面前,嘿嘿笑道:“東家,要不你站上去,我給你扶著,保準穩穩當當。”
花小麥在心中很是讚了他兩句,朝他一笑,果真爬到桌子上。春喜臘梅給唬了一跳,忙撲上來,一人一條胳膊將她抓得死緊,小聲從牙縫裡擠出來幾個字:“我看你就是作死!”
花小麥也不去理她們,目光不疾不徐地從底下的鬧事者面上掃過,刻意在躲於人後的那學徒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就見他先是一怔,嘴巴張得老大,接著很快反應過來,悶著頭就往人堆裡擠。
想跑是吧?試試你能不能跑掉再說唄!
花小麥瞪了他一眼,重新將注意力放在群情激奮的鬧事者身上,清了清喉嚨。
“諸位,我就是這珍味園的東家。”
隻說了這一句,底下的議論聲便像潮水一般湧了過來。
“原來你就是東家?好好好,你來說說看,今日這事,到底怎麽算?”
這還是比較和善的,當中有些人,說話可就不那麽好聽了。
“我告訴你,你家的醬料又餿又臭,這就是坑人!嘖嘖,你還是個大肚子,怎地也不知給你那沒出世的孩子積積德?”
賊喊捉賊、反咬一口也就罷了,居然拿孩子說事!
花小麥冷笑了一下,不動聲色道:“可不是嗎?這人啊,是得替自己的後代們多想想。若是一時隻圖兩個錢,便昧著良心說話辦事,自個兒遭殃是活該,連帶著小輩們一起遭報應,豈不很可憐?”
那人被她噎了一句。臉登時垮了下來:“你說誰?”
誰搭腔我說誰!花小麥在心裡應了一句,也不接他的話茬了,扭頭向著眾人道:“今兒的事,我大概已經弄明白了,既然諸位都說是我家的醬料出了問題,那該負的責任,我就得負。這樣吧,今日在場的所有人,有一位算一位,我們願意按照醬料的價格雙倍賠償。”
底下的人立時面面相覷。半晌出不得聲。
花小麥隻當是沒看見。接著道:“你們不必擔心。我說出來的話,自然做得到,等下大家就可挨個兒來領錢。無論買了幾壇,報個數就行。我一文錢也不會短了誰。”
說到這裡,話鋒一轉:“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今次醬料雖出了問題,但我們做買賣,向來是憑良心的,我這會子也沒個頭緒,不知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反正那醬料也吃不得了,等下大家離開之前,我會打發夥計隨你們一起。去將你們家中的醬料取回來,也好查個清楚。”
鬧事者們都傻了。
他們今天明擺著是來沒事找事的,收人錢財,替人賣力,如此而已。大多數人家裡壓根兒就沒買過珍味園的醬料,如何交得出來?
再說,就算是家中真有,那醬料也是好端端的,哪有半點餿臭味?
雙倍賠償,這對於他們而言是一個不小的誘惑,可……眼見著只是水中花鏡中月,終究落不到自己手裡啊!
花小麥好似有無限耐心,等了一會兒,見他們都不出聲,便裝腔作勢地跌足道:“是不是……這價錢你們不滿意?哎呀,是我考慮不周,既是要賠償,自然得拿些誠意出來。這樣吧,三倍,好不好?”
這一下,眾人是真有些犯懵了。
他們也不過都是些尋常百姓而已,日子溫飽,手頭沒甚余錢,之所以今日會來鬧一場,也不過就是想多賺兩個銅板貼補家用而已,反正他們又不認識這醬園子的東家,不需要太過覺得愧疚。
可……現在人家一張嘴,就是三倍賠償呐!這珍味園的醬料賣得可不便宜,粗略算算,可是一筆不小收入!
磨蹭了半晌,就有三五個,大約是家中真買過醬料的,便站出來,壯起膽子道:“無法入嘴的東西,既然你肯要,便隻管拿去,誰怕你?快把錢拿出來賠!”
花小麥微微一笑,便招手將遠遠圍觀的帳房先生叫過來,讓他準備紙筆,將這幾人的姓名住處一一記下。
有了這幾人打頭,余下的鬧事者便覺心頭安穩了些,認為自己趕緊回到城裡,去尋那出錢雇他們的人要兩壇醬料應該不是難事,也紛紛吆五喝六地將自己的名字登記在了紙上。
花小麥果然令那帳房先生搬出一匣子錢,一五一十都數給了他們,就打發夥計跟著他們一塊兒出了村。
醬料有問題是嗎?又餿又臭是嗎?很好,她今天倒想瞧個新鮮,看這起人究竟能把這醬料,玩出什麽花兒來!
……
這一折騰便是一個多時辰過去,待得珍味園裡的人都走散了,花小麥才從桌子上慢騰騰地下來,拍拍衣襟,衝春喜一笑。
“折騰,折騰!你家鬱槐兄弟今日要是瞧見你竟敢往高處爬,不罵死你才怪!”
春喜擔憂了許久,這會子一顆心方才落到實處,使勁剜她一眼,拽著她走出大門。
孫大聖早已經不在那裡了。
“大聖哥他……”花小麥不由得轉頭望了春喜一眼。
“捉住了!”春喜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又一疊聲問她可有哪裡不舒坦,見她面色好得很,便一路罵罵咧咧地與她回了稻香園。
此時此刻,稻香園裡,也是熱鬧得很。
汪展瑞、譚師傅、周芸兒、孟老娘以及慶有等夥計,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擠在大堂裡一張桌邊,孫大聖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子上,眼睛裡盯著坐在地下的一個人,嘿嘿地笑,那人卻是瑟縮著,垂著腦袋一動也不敢動。
正是魏胖子手底下那個學徒。
花小麥忙活了一下午,覺得有點累,在門口頓了頓,深吸了兩口氣,這才不慌不忙地走進去。
聽見腳步聲,那學徒便回過頭來,看見她,立刻叫起苦來。
“妹子,妹子!”他直著喉嚨叫道,“我不過就是跟人混著想掙兩個錢花,我若知道這珍味園是你的,我肯定就不來了!誤會,真是一場誤會啊!”
“誤會?”花小麥哼笑道,“這醬園子的東家是誰,你會不知道?春風樓開始在這裡買醬料的時候,魏胖子還沒被轟走吧?你成日跟在他屁股後頭,難道連這點子事都不清楚?”
“我師傅……”那學徒話說到一半便噎住了,著急忙慌地改口,“我早就沒跟著魏胖子了,是頭年裡的事了,妹子你不知道?”
是……嗎?花小麥之前隻懷疑此番鬧事可能與魏胖子有關,卻沒料到這一層,再細細回想,五月裡名士宴終選時,好像眼前這貨確實不在魏胖子身邊,那麽……
“別跟我姐姐妹妹的!”她衝那人翻了個白眼,“別的事我不管,你隻告訴我,究竟是誰雇你來鬧事的?”
“這……”那學徒有點不情願,皺起一張臉,“我收了人家的錢,都揣進口袋了,不能……”
都到了這份上了還要掙扎,不是自找苦吃嗎?這位朋友,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花小麥也不急,轉臉笑眯眯地望向孟老娘。
“娘,我跟您說件新鮮事兒吧。早二年我剛來火刀村那陣兒,不是替人做席面掙錢來著嗎?有一回,李三哥家上大梁,擺了兩桌,讓我去幫著張羅二等席。卻沒不成想,我做的一道菜大受歡迎,讓另一位廚子丟了臉面,他便領著他的學徒,將我給綁了——要不是鬱槐領著我二姐和姐夫找到我, 後頭還不知會發生什麽事呢!”
她說著,便指了指那個突然一哆嗦的學徒:“這家夥,當時可賣力了。”
孟老娘聞言臉色就是一變,凶煞之氣頓起,不由分說,脫了鞋照著那學徒臉上就拍過去,啪啪啪左右開弓,聲音極是清脆爽利。
那學徒被她一鞋底就給扇懵了,旁邊又有孫大聖死死摁住了手腳不許他動彈,怎樣也躲不掉,臉上一陣火辣疼痛,登時殺豬般大叫起來。
“我說我說,我告訴你還不行嗎?”
他帶著哭腔,萬般委屈地小聲道:“是……城南歸林居的孫老板——我真的只是想賺兩個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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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時有點事,只能一更,好歹是肥章,大家別嫌棄,明天會三更補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