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很有些隱晦,可花小麥幾乎是立刻就弄懂了他的意思。
其實……也並不難理解吧?一言以概之,不就是為了那“實惠”二字嗎?
這世上,豪爽大方的人有之,卻也從不缺那起精打細算的,這並沒有任何不對,甚至還很稱得上很會過日子。花小麥從前辦的那幾台宴席,主人家出手都很闊綽,但這個年代,尋常老百姓大都講究儉省,若想讓他們滿意,裡子面子都做足,頗需要花一番功夫。
花小麥是早早便意識到這一點的,於是對喬雄這小舅子的反應,絲毫亦不覺得意外,隻抿唇和善地笑笑,道:“我們開食肆,自然是以客人為先,不若您先跟與我說說您有何要求?”
不料那小舅子,竟是倒起苦水來。
“我家老爺子,攏共生了六個子女,卻隻得我和我哥兩個男丁。前二年我哥攜家帶口去了外地,老爺子便跟著我一塊兒住。”他絮絮叨叨地道,“頭先兒我也說過了,我們家別的都好說,就是人特多,還有那些個親戚朋友——嗐,昨日我粗略算算,怎麽也要擺上五桌才夠哇!老爺子過大壽,又不能將席面張羅得太寒酸,叫人說我不孝,這可真是……”
花小麥便笑笑道:“您也不必太憂心,筵席嘛,貴有貴的做法,假使想圖實惠,只要安排得當,照樣能使人吃得舒心,只看廚子的本事罷了。”
“嘿,你這話我愛聽!”那小舅子一拍大腿。“依著我的話,那什麽鮑魚、魚翅什麽的,一概就都不要了,一來你這裡不好采買;二來。那幾樣東西,說穿了其實也沒什麽好吃,不過是平日裡老百姓難得嘗一回,生把那價錢給炒高了;這三來。我家隔壁就住了個老大夫,人家可懂了,告訴我說,這些個海裡的物事,上了歲數的人吃多了沒好處!”
話音剛落,就聽得倚在門邊的孟老娘發出譏誚地一聲“嘁”。
花小麥轉過身子看她一眼,輕微地衝她搖了搖頭,垂首思忖一回。
她是應承過喬雄,要給這壽宴打個好折扣的。原就沒打算從這裡頭掙大錢。至多也不過是想討個好彩頭。給後邊這園子裡開個張。但既然要置辦席面,還是給老人家張羅的大壽宴,總該有兩樣上得台面的吃食。否則讓人瞧見了白笑話兩句,也是主人家臉上掛不住。
“您別介意。我只是給您提個建議而已。”她微微笑了一下,伸長胳膊,接過周芸兒遞來的菜牌,“鮑魚、魚翅這些貴價貨,不要也就罷了,但再怎麽,也要有一兩道撐場子的菜色,否則瞧著不大好看。”
那小舅子大略也明白的確是這麽個理兒,沒有做聲,抱著菜牌瞧了好半晌,抬頭稍帶遲疑地問:“那……海參現下是怎麽個價格?”
……這叫人怎麽說?告訴你我們這小店海參的進價,然後你就清楚,我們從中賺了多少了?
“您可自個兒去街市裡瞧瞧,比起旁的海味,它的價格要容易接受得多。”花小麥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輕言細語地道。
“我是沒那個功夫去瞧,忙著辦壽宴,且抽不出空哩!”喬雄他小舅子低聲嘀咕了一句,那神情,就像是正有人在用鈍刀子割他的肉,“……罷了罷了,我大姐夫說你是個厚道的,不會訛人,我便信你一回,就是那海參,你給置辦些,要好吃才行,否則我不付帳的!”
“行了行了,小麥丫頭是專做飲食行當的,自然曉得替你安排得周全妥帖,你就莫擔心。先把菜單定下,你瞧了若有刪改之處,也盡快通知她,花多少錢,還不都在你掌握中?若實在嫌貴,我到時候給你添點,總行了?”
可能是覺著他這小舅子有點太摳門,顯得丟人,喬雄忍不住開口插了句話。
“是我替我爹辦壽,怎好讓大姐夫出錢?這使不得,給人曉得了,我的臉面沒處擱。”
小舅子倒是個實誠人,趕忙使勁搖了搖頭:“花錢我不怕,只是這錢,要花得值才好哇!”
於是,幾人坐在桌邊,把菜色一樣樣看過,終於算是初步定了下來,少不得又商量一回到了九月十二那日該如何布置,這一折騰,便是一個多時辰。
好容易送走了那一大家子人,飯館兒裡終於清靜下來,花小麥長長地吐了口氣,又覺口乾舌燥,忙不迭轉身對周芸兒道:“快,倒一大碗水來我喝,這一下午,可是將一個月的話都說盡了。”
周芸兒趕忙端一隻大海碗出來,滿滿當當倒一碗溫水送進她手裡:“師傅,這夠嗎?”
“噗!”春喜和臘梅登時笑了出來。
“笑什麽!”花小麥便看她兩個一眼,“我真喝得下呐!兩位嫂子方才隻管在旁邊瞧熱鬧,還挺高興吧?你們莫歡喜得太早,我把話說在前頭,往後再遇上這事體,你們也要幫忙的,別……”
她話還沒說完,眼梢裡忽然帶到仍站在門口的孟老娘,臉色仿佛非常難看,心中頓時咯噔一下。
“娘您怎麽了?”她哪裡敢再和那兩位嫂子逗悶兒,忙咧出一臉笑容,“我瞧您在那兒也站了半日了,過來坐會兒呀!”
“你,跟我出來!”
孟老娘看樣子似是很不高興,卻到底給她留了臉面,沒當場便發作起來,勾一勾手指頭,率先去了後院。
花小麥無法,快快地將那碗水喝下大半,拔腳跟了過去。
……
小飯館兒買的那輛牛車,牛就養在後院棚子裡,因天氣沒那麽熱了,且幾個小夥計清掃得也勤快,因此竟聞不見甚麽醃臢的氣味。
孟老娘入了後院,就在樹下一坐,抬頭往也正走來的花小麥剜了一眼,氣咻咻道:“頭先兒你衝我使甚麽眼色,我給你丟臉了是怎的?我是覺得稀奇呀,喬雄那人,平日裡大方得緊,怎偏生有個這樣扣扣索索的小舅子?他上不得台面,還不許我笑話他?”
花小麥一愣,隨即便打心眼兒裡覺得疲累。
剛剛才與人說了那許多話,還沒片刻休息呢,她這婆婆又找茬?
歎了口氣,她朝前走了兩步,耐著性子笑道:“娘,您這是和我置氣胡說呢!您明明知道,那是上門來的客,咱們既是做買賣的,當著客人的面賠小心不是應分的嗎?況且,頭先兒那人的確是計較得多了點,但您也是個過日子儉省的人,換了您,還不照樣得盤算周全嗎?”
“你別牽扯我,我又不上你這兒花那個錢!”孟老娘把她的話是半點聽不進去,翻著眼皮道,“之前你被那幾人圍在裡頭,你知道我有多緊張?老娘的心都要從腔子裡蹦出來了!我還是那句話,你要作死,是你的事兒,可你肚子裡懷著老孟家的種,你給我把細點!成天隻想著做買賣,鬱槐是養活不了你了?”
“我哪裡成天想著了?”
換做平常,興致好的時候,花小麥大約多半會和她吵兩句,掰扯夠本了這事兒就算完,可她今日也的確是沒那個力氣,唾沫更早已說乾,唯有再退一步,抿唇道:“行了娘,您也別生氣,您的話我記著了,往後我盡量把事兒都交給那兩位嫂子替我張羅。不過……咱到底是這稻香園的東家,遇上需要拿主意的時候,我總不能一點也不過問吧?”
孟老娘睨她一眼,先沒有出聲,在心裡琢磨了一陣,終究氣不過,嘀嘀咕咕地道:“我是弄不懂,非要開這勞什子飯館做啥!家裡又不曾短了你的吃,短了你的穿,你就偏要折騰,哄得我兒拿那許多錢來往這上頭撒!”
花小麥饒是性子再好,被她沒完沒了地嘮叨,也有點耐不住,微微皺了一下眉:“娘,馬上就到晚市了,咱回家了再說行不行?”
“回家?甭以為老娘不知道你打什麽主意,回去了有鬱槐護著你,我縱是要罵你,也得顧著他,對不對?你少做夢了,就在這裡說!”孟老娘不依不饒,敞著喉嚨又嚷嚷了兩聲。
花小麥終於是再忍不下了。
最近這一向與孟老娘處得不錯,一團和睦,她怎麽就忘了,眼前這婦人若是卯足了勁兒地胡攪蠻纏起來,真能讓人褪一層皮?!
“那您想怎麽樣啊!”她委實倦乏,又受了這一通排揎,語氣就有點衝,“當初說要蓋園子的時候,您怎麽不說有意見?您一聲都不吭,我自然當您也是讚成的了!哦,如今這園子終於完工,眼瞧著迎來頭一筆買賣了,沒等我開始高興呢,您就兜頭給我潑一盆涼水來,這算什麽?且不說我有沒有錯,起碼我給您賠了不是,您要是想不過,我也管不了了!”
話畢,也不理孟老娘是何反應,摔手就往大堂騰騰地走了進去。
孟老娘有點發怔,待得反應過來,見她已快步衝到門口,倒給唬了一跳,忙跟在她身後高聲道:“你走慢些,走慢些,瞧著腳下的門檻!你要是磕在門框桌角,傷了我孫子,你看我不讓你償命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