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芸兒這些年被她那不成器的酒鬼爹日日打罵,便很有些膽小怕事,聽了那“珍味園”的名兒,也不過隨口讚了一句,卻不想花小麥竟真個會一本正經地來問她討意見,整個人都是慌了,當下便絞扭著手指,將聲音壓得極低:“我……其實我也不懂的,師傅你要是覺得不好……”
“花小麥心中直搖頭,暗道這成日瑟瑟縮縮的性子,不知甚麽時候才改得了,索性也不為難她,轉頭笑著對一臉期盼的文華仁道:“我亦覺得很不錯,回頭再問問鬱槐和旁人的意見,若大夥兒都覺得好,便趁早定下來。”
她忙著回小飯館兒裡打理,就站在門外與這酸秀才又說了兩句,讓他晚間若是得空,可去鋪子上吃些酒水,領著周芸兒便又回了村東,令春喜和臘梅放出風去,就說那新開的醬園子要請夥計,若村裡人願意掙這份錢,便自去小飯館兒尋她。
過了不上一兩日,潘平安多半是等得有些不耐煩,再度找上門來。
他也不是個傻的,知道花小麥這醬園子一開,便可算作是今非昔比,他能從中混到一口吃的已是不易,若要得太多,只怕到最後反而竹籃打水一場空。故此,這日一入得大堂的門,他張口便對花小麥道,往後那園子的營生,自己只要兩成利。
“那吳家老爺是出錢的,我便幫著跑跑腿,醬料運到省城之後,剩下的事便不要小麥你操心,我自會替你張羅得妥妥當當,包管叫你賺得盆滿缽滿。”他覷著花小麥的臉色,笑嘻嘻敞著喉嚨道,“離了那吳老爺的二百兩銀,這頭營生自然做不起來。但若少了我與你籌謀那售賣的事,只怕這生意也難做。”
見花小麥挑了挑眉梢,唇角似漾起一抹含義不明的微笑。他便停了一停,打著哈哈道:“當然當然。歸根結底,還是小麥你那做醬料的手藝好,否則,吳老板再有錢,我再有門路,不也是白搭嗎?”
這人固然是有些奸猾,卻至少沒甚麽歹心。而且摸著良心說,當初如果不是他,花小麥這醬料買賣,委實很難做得起來。加之花二娘、景泰和二人又與隔壁的潘太公一家素來親厚。花小麥便不願太過為難他,想了一想,也便點頭應了那兩成利的事,又道:“我琢磨過,這一兩個月。咱們就先不往省城送醬料了,平安叔你可先把口風漏出去,就說咱們正在預備開醬園,翻過年後,自有種類豐富的各式醬料送去。”
潘平安大松一口氣。喜笑顏開連連點頭:“使得,使得!如今你手底下出來的那些醬,在省城市面上那叫一個受歡迎,好幾個食肆都明言,若不是你做的醬料,他們還不用哩!這倆月,咱們乾脆晾他們一晾,他們手頭沒了醬料可用,就只能去別家買,有了比較,他們才曉得什麽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
他心中快活,少不得又與花小麥多嘮叨了幾句,方喜滋滋地去了。接下來的日子,花小麥飯館與醬園子兩頭跑,很是忙亂了一通,轉眼,便入了臘月。
初三那日,花小麥照舊幫著喬記紙扎鋪子做了一桌團年飯。她現在是有鋪面的人,自然不必再去別人的店面上操作,只在自己的廚房裡將一桌菜置辦好,由紙扎鋪子的夥計們來搬回去就行,輕輕松松便賺了幾吊錢入口袋。
飯館定在臘月二十二歇業,醬園子又打算年後方才開張,因為即將過年,官道上往來行走的人明顯減少,連帶著小飯館的生意,也清淡了許多。
這種情況,每年年底必然出現一回,非是菜色出了問題,因此,花小麥倒也不覺得焦急,閑來無事,便拉著春喜臘梅和周芸兒一起做了許多鹹肉臘腸,芥辣醃的白菘蘿卜和豬肉自然也不能少,打算一家分她們一些,自己則將余下的帶回家充當年貨。
過年,飯館兒歇業,她就必然得在家閑上一段時間,想到這個,她心裡就直發愁。倒不是因為她真的是個勞碌命,一日不乾活兒就過不得,只是……自那天爭吵之後,時至今日,孟老娘便一直拿她當空氣,但凡與她在院子裡打上照面,就必然擺出一副橫眉立目的架勢,一張臉黑得如鍋底灰——她從早到晚不在家,尚且是這種情形,倘若再朝夕相處,還不得鬧得將屋頂都掀翻?
這些糟心事,她不好跟孟鬱槐多說,只在心中暗暗感歎,幸而連順鏢局也是要過年也是要歇個十來日的,有他在家,應當還不至於將場面搞得太過難看。
這日亥時初,孟鬱槐依舊來村東接花小麥,兩人回到孟家院子,草草做了些吃食填肚皮,又各自洗漱乾淨了回房。孟某人半蹲於地上將火盆撥得旺些,一面就抬頭道:“今日大聖兄弟去縣城采買,順路去了鏢局一趟,與我商量,開年之後想去你那醬園子謀點事做。”
“唔?”花小麥正在床邊將被褥展開,聞言便回過頭來,笑道,“大聖哥這是唱的哪一出?他若想去醬園子乾活兒,隻管直接來同我說就好,何必還山長水遠地特特跑去找你?難不成,他還害臊啊?!”
琢磨了一回,因又道:“可是……大聖哥家裡不是有許多田地嗎?過完了年,很快就要農忙,到時候張羅自家的事還來不及,他怎麽……”
“大聖兄弟家人口多,不缺他這一把子力氣。”孟鬱槐便笑了一笑,“他從潘平安那裡曉得你做的醬料在省城還算好賣,就覺有些心動,想給家裡添個進項——他媳婦又懷上了,處處都得使錢。”
說著,便有意無意地瞟了花小麥一眼。
他這話令得花小麥心裡有點犯嘀咕,與其自個兒琢磨,倒不如擺在明面上說開了的好,於是撇撇嘴道:“怎麽,你瞧著眼熱,自己也想當爹了?”
孟鬱槐正倒了熱茶來喝,一聽這話,差點一口噴出來,忙深呼吸兩下將氣息搗順,啼笑皆非道:“你這張嘴就胡亂嚷嚷的毛病,幾時才改得了?我也不過是順嘴提了一句,你我現下都忙,你年紀也小了點,這事……過二年再說也不遲。”
花小麥嘿嘿一樂小聲嘀咕:“說到底,我也不過是在你面前才管不住自個兒的嘴罷了,就連對著我二姐時,我都得掂量掂量,省得她一拳頭砸過來,醬料鋪就直接開在我臉上了!”
“所以你就是瞧我性子好,才專揀著我欺負?”孟鬱槐心裡樂呵,嘴上卻是半點不曾顯出來,正了正臉色,“咱們說正經的罷,這陣子不是有許多村裡人去你那鋪子上,說是想要到醬園子乾活兒?我冷眼瞧著,其中大半都是莊稼把式,十有八九是想趕在農忙之前找個事做,掙兩個錢,等真到了播種的時候,恐怕還得回家張羅,到時你那裡就很可能不夠人手。這事你得好生斟酌才是,莫要覺得拉不下臉皮,便應了他們。”
這話著實提醒了花小麥,她忙就擠到孟鬱槐身邊坐下,挽了他胳膊道:“正是呢,我來村裡不過一年,雖瞧著他們眼熟,卻哪裡能知道他們心裡作何想法?這幾日你若得空,不如來鋪子上幫我好生把把關,也免得將來麻煩。至於那大聖哥,你與他是兄弟,自然了解他人品,假使你覺得他不錯,好歹讓他再來小飯館與我說說,咱也好盡快把這事定下來。”
孟鬱槐應了,夫妻倆又坐在屋中說些閑話,商量著這兩日得給那兩塊田鋪一層草木灰,保暖之余,也正好使地裡添些肥,以便使那些菜苗子能踏踏實實地越過寒冬。主要是花小麥在說,孟鬱槐聽著,時不時地點一下頭,卻顯得有點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思忖什麽。
花小麥也有點覺得了,但他既然還沒想好該如何開口,她也不急著問,隻悄悄朝他臉上張望了一眼,打個哈欠站起身,滿口稱自己困得厲害,走到床邊除了外衫便往榻上滾。
孟某人有點心焦,在桌邊又坐了一會兒,偏過頭去看了看榻上安安靜靜的小媳婦,心中暗想這事情若不趁早說出來,只怕一晚上都別想入眠, 於是小聲道:“小麥,你睡了?”
花小麥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掀開眼皮:“咦,你怎麽還坐在那裡?趕緊吹了燈歇下吧,明兒一早還得去鏢局,我也要去張羅飯館的事呢。”
“小麥……”孟鬱槐依舊坐著沒動,又叫了一聲,仿佛下定決心似的,“小麥,我有個事要跟你說。”
終於憋不住了?花小麥心裡笑他不爽利,抱著被子坐起來,揉了揉眼:“什麽事,明天再說不行嗎?……好吧好吧,你說,我聽著就是。”
“我……”孟鬱槐朝她臉上張了張,仿佛很難以啟齒似的,思忖了半晌,將眉頭一擰,“鏢局接了個活兒,得押鏢去西邊啟州。你也曉得,那附近偏僻得很,時有盜匪出沒,又恰逢過年,只怕不甚太平。這趟鏢由其他人來走,我有點不放心,思前想後,還是得親自走一趟,所以……”
花小麥卻不曾料想他要說的竟是這個,眼睛登時瞪圓了,一掀被子跳下床,赤腳奔至他跟前,一疊聲道:“你要出遠門?現在?已經進了臘月了,那啟州路途遙遠,眼下出門你何時才能回來?能趕得及回家過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