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刀村的老百姓將每年一度的寒食節看得甚為緊要,雖則只有一日,又正值春忙,比不得過年那般熱鬧,但那重視程度,卻可謂絲毫不遜。
每年到得這天,農人們照常得下田勞作,卻總會提早歸家祭掃,若碰上天氣好的時候,還會領著家人去山間轉轉,隻算是踏青應景;年輕的大姑娘小媳婦這日也都紛紛出得門來,在樹下置了秋千嬉鬧玩耍,鮮亮的春衫迎風舞動,笑聲不絕於耳,使得這春日也愈加絢爛起來。
因為寒食節當天只能吃冷食,花小麥提前一天就在廚房裡做下滿一大鍋涼面,用煎熟放涼的菜籽油稍加攪拌,即便放上兩天也不會黏成一塊失了筋道口感。之後,她又蒸了幾盤用麵粉捏成的“寒燕”,自家裡做擺設之外,也送了隔壁潘太公一些。
花二娘與景泰和這天自然也得回老宅祭掃,雖萬般不情願,但碰上這等節日,也實是沒法子,花二娘從頭一天起便一直骨朵著嘴,氣哼哼地直跟景泰和抱怨。
“又把我小妹一人丟在家裡,她每日從早忙到黑,好容易遇上節日,我這做姐姐的還不在家陪著她,你讓我心裡怎生過意得去?”
景泰和也不惱,寬厚笑笑,背著人時,便摸了摸她的臉,輕言軟語道:“若依著我,便讓小妹跟咱們一塊兒回去過節,我爹娘應是也說不出甚麽。”
“算了算了!”花二娘使勁跺跺腳,眼珠子滴溜溜地從他面上橫過,終究舍不得推開他的手,“我還是那句話,小妹去了你家,多半也隻落得個在廚下忙活一整天的下場,何必呢?我也知是躲不過。在老宅吃過晚飯,咱們便快快回來,莫讓她一個人在家等久了才好。”
景泰和含笑應了。翌日一早,便牽著自家娘子預備出門。花小麥裝了一食盒自己做的涼面讓他們帶回去。各樣醬料小菜盡皆配得周全,笑呵呵將兩人送到門口,花二娘不放心,原本已經踏出門外,卻又折了回來。
“我說,今日你便不要去擺攤了。”她抬眼望著花小麥的臉,不停口地吩咐道。“家家戶戶都忙著過節,沒幾個人會出來吃東西,你在那河邊吹一晚上的冷風,也掙不了幾個錢。再說,今兒也動不得煙火。索性在家好生歇一日,若是晚了還不見我和你姐夫回來,便鎖了門自己回屋歇下,遇上事就同隔壁潘太公說。他自會照應你。”
花小麥知道她是關心自己,便乖順地一一應下,琢磨了片刻,又笑著道:“不過我想,今晚還是該照舊擺攤才是。這攤子現下才擺了二十來天。我若今兒便不做買賣,未免讓人覺得我沒長性。寒食節雖不能點火,但咱們家中還有好些涼面,我隻端了面去不搬鍋灶,倒也便宜,早些回來就是了。”
花二娘聞言便嘖了一聲:“我今晚又不能陪你,倘或那關蓉又來了,你一個人如何應付?”
“哎呀,她今天不會來!”花小麥便笑著將她往外推了推,“家家戶戶都在過節,她八成也被絆住了腳,怎可能跑到河邊來?你就放心跟姐夫回婆家去,我自己心裡有數!”
花二娘拗不過她,隻得胡亂點點頭,道一聲“那隨便你”,撇撇嘴跟著景泰和,一臉小媳婦模樣地出了門。
他兩口子不在家,白日裡又無事可做,花小麥就在屋後陪著那日漸茁壯的番椒呆了許久,自言自語說了些“你可要快快長大,萬不可辜負我這一片心”之類的蠢話,眼看著天色漸晚,便推上一應家什出了門。
今天的河邊,的確是比往常冷清許多。平日裡每每這個時候,總有許多扛著鋤頭的農人從小路上走過,三三兩兩絡繹不絕,然而眼下行人卻寥寥無幾,即便有人偶爾經過,也是行色匆匆,顯然正急著回去與家人團聚。
桌上擺的涼面大都是素食,即便整晚無人問津,也虧不了兩個錢,因此也花小麥並不心急,饒有興致地左右打量。
天氣漸暖,河邊的樹也越加茂盛,瞧著青翠濃綠,十分宜人。兩棵較為粗壯的樹間,不知是誰家姑娘在那兒系了一架秋千,繩上幫著彩色布條,迎著河風緩緩飄舞。
花小麥一時來了興致,站起身來正想去秋千上坐坐,忽聽得身後傳來一個略有些猶豫的男人聲。
“今天……不賣面嗎?”
她回過頭,一見那人居然是自掛東南枝的文華仁,眉毛登時立了起來,面色不善地瞅著他:“面自然是要賣的,隻不賣給你。”
文華仁早在這攤檔開張之日便得著了消息,見村裡人人誇滋味好,就有心也來嘗嘗,隻苦於囊中羞澀,又聽說這攤子上的面賣得比別處貴些,一直拿不定主意。今日火刀村家家戶戶都湊在一處過節,他孤身一人在家裡讀書,愈發覺得冷清,乾脆就走出來碰碰運氣。
此刻聽見花小麥說她的面不賣與自己,他心下便有些著急起來,緊走兩步,先衝著花小麥揖了一揖,接著朗聲道:“小麥姑娘對在下是否有甚麽誤會?何故那面偏不肯賣給我?”
“誰許你叫我小麥姑娘了?咱倆又不熟,你至少應該稱我……”花小麥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忽然發現“花姑娘”這稱呼好像也不大好聽,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哎呀隨便你,總之,你不要以為在孫婆婆那裡佔得了便宜,就也能從我這兒討了好處去,我可沒那麽好說話,你該幹嘛幹嘛去吧!”
說罷轉身就要往攤子前去。
文華仁更是急得不行,三兩步趕上來,一疊聲道:“姑娘這面不賣給我沒甚緊要,但有些話,咱們需得說清楚了才是。我那日也不過差了孫婆婆一文錢,我雖日子過得清苦,卻還不至於佔這芥菜子大小的便宜,實是摸遍全身,再沒有多余的銅子兒了!我亦知此舉不妥。待得孫婆婆再來賣糖水時,自然會將那一文補上,姑娘若不信的。隻管到時盯著我就是!”
他說得這樣真切,就差指天發誓了。花小麥便朝他臉上又打量了一眼。
之前聽關蓉說,這文秀才家中的生活似乎不大好過,此刻看他身上的衣裳像是已穿了許多年,那張臉也有些微菜色,一望而知應是營養不良——雖不至於因此就動了惻隱之心,但花小麥也不是個心硬的,當下便不耐道:“這話可是你說的。等孫婆婆再來,我倒要看看你會不會還錢給她——你要吃麵?帶錢了嗎?”
文華仁一聽這話立刻高興起來,忙點點頭,從腰間解下錢袋子。叮叮當當將裡面的銅板全倒在手心裡,遞過來給花小麥看:“人都說你家面雖貴些卻格外好吃,我雖清貧,卻也是喜啖美食之人,翻箱倒櫃。從家裡找了幾個錢出來,這可是我全部的家當!不知姑娘可否替我做一碗那魚鮓面?”
花小麥朝他手心瞟了一眼,見那銅子兒滿打滿算也不過十幾個,眉頭就皺了起來:“只剩這幾個錢了你還想吃魚鮓面,明兒還過不過了?這些錢足夠你買一大簸箕饅頭。怎麽也能撐上五七天,如今卻要一頓吃掉,你就不心疼?”
“無妨,無妨。”文華仁便擺手笑著道,“如今一早一晚還有些涼,等再挨過幾日,我就把冬衣和棉被拿去當了,這樣一來……”
“當冬衣?!”
花小麥一聽這話更是了不得。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啊,這人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麽玩意兒?
“且不說你那穿了不知多少年的冬衣人家當鋪收不收,即便是真讓你當掉了,等再入冬那辰光,你就能保證自己一定有錢能贖得回來?你這樣過日子,我倒真猜不出你是會先餓死還是先凍死。今日寒食節,不能動灶火,我上哪兒給你做魚鮓面去?”
文華仁訕訕笑了一下,沒有作答。
他那模樣花小麥也是有點瞧不過眼,不情不願走到攤檔邊,取一碗涼面拌上麻椒熟菜籽油,又舀了一杓仙醬,摔摔打打往桌上一頓,沒好氣道:“四文,愛吃不吃!”
“這是……槐葉冷淘?”文華仁低頭一瞧,隨即驚喜地脫口而出。
”你還挺有見識。“花小麥他一眼。
這槐葉冷淘是用清晨采的新鮮青槐嫩葉搗成汁,與麵粉充分調和揉勻,切成寬窄不一的條子,上鍋隔水蒸熟,然後,將正好的面條汀在沁涼的井水裡。吃的時候拌上調料,不僅有一股清涼之感,還帶著槐葉的清香,極是爽口爽心。
文華仁高高興興摸了錢出來,立即端起面碗狼吞虎咽。花小麥懶怠理他,見再無食客前來,便走到秋千旁坐上去,有一下沒一下地蕩。文秀才邊吃邊和她說話,十句裡,她至多也隻應個一兩句。
……
孟鬱槐許久沒有回火刀村, 今日過節,早兩天,他老娘便源源不斷地托了人來百般勸他回家,滿口稱節日裡還在外逗留,無論如何也太不像話。他躲不過,也隻得真個回了村裡一趟,在家吃過晚飯,牽著馬慢慢走出來準備回縣城,經過河邊時,偏過頭去望了一望。
那河岸上果然擺著幾張桌椅和一個攤檔,桌邊隻坐了一個人正埋頭苦吃。旁邊不遠處一架秋千上,一個鵝黃色的身影夾在滿眼濃辣的鮮綠之中,漫不經心地緩緩擺蕩,衣角翻飛,悠哉閑適。
他在河邊小路上站了一會兒,轉身正待要走,恰在此時,秋千上的花小麥回過頭來,微微一怔。
夜色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孟鬱槐隻覺得她好像是笑了一下,接著衝這邊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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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某位少年的三張更新票……今天盡量爭取三更,如果萬一沒更到的話,請勿打臉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