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麥像陣風似的往外旋,一邊跑一邊嚷嚷,沒頭沒腦衝進院子裡,登時倒抽一口冷氣,喊聲戛然而止。
花二娘坐在院子當間兒,身邊是笑眯眯的左金香——這也倒還罷了,好歹她是女的,可要命的是,在她身後不遠處,還有一個大忠!
那大忠正背著手,饒有興致地在幾個大醬缸中間轉悠,聽見她這一聲叫嚷,立馬回過頭來,夥同花二娘、左金香一起,三雙眼睛直勾勾地就朝她掃過來。
要死了……花小麥低頭看了看自己頭沒梳臉沒洗,連鞋都沒穿好的邋遢模樣,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終是花二娘反應迅速些,三兩步衝過來,一邊低聲斥道:“還站在這裡幹什麽!”一面將她往西屋裡推,還不忘回身對左金香點點頭,道一句“見笑,見笑了”。
花小麥匆匆回屋換了衣裳,花二娘又打了一盆水端進西屋讓她洗漱,好容易收拾得齊整了,才一臉尷尬地走出去,訕訕同左金香和大忠打招呼。
“左嫂子,還有大忠哥,那個……我不知道你們來,還以為只有我二姐一個人在家呢。”她走到左金香身邊坐下,回頭衝大忠笑了一下,“你們怎地想起來村裡走一走?”
“聽說你擺了攤子賣吃食,我自然要來賀一賀,這大忠麽,是被我硬扯著要他相陪。”左嫂子含笑瞅著花小麥,見她好似渾身都不自在一般,便拍了拍她的手,“哎喲行了行了,咱都是熟人,還這樣扭捏做什麽,又沒人笑話你!”
花小麥吐吐舌頭。又驚訝道:“奇了,你們怎知我擺了攤兒?如今開張也不過幾天時間……”
“是你們村裡有人去縣城辦事,捎帶腳地跑去鏢局裡瞧了瞧孟鏢頭,就把這事說了出來。我一想,你擺了攤兒。這可是大事啊,怎麽也該賀一賀你,可不就跑來了?這事我們東家也知道了。還說過幾日等他空了,也要來瞧瞧哩!”左金香笑眯眯地道。
花二娘去院子外潑了殘水,走進來正聽見這一句,便接著道:“唔,是大聖兄弟去瞧孟家大哥時,告訴他的。”
花小麥了然地點點頭。自己在河邊擺攤賣面,這在火刀村也算是一件新鮮事了。孫大聖和孟鬱槐又是發小。跑去探望他。順便嘮叨兩句,這也實屬正常。
想了想,她便笑著對左金香道:“怎麽連柯叔也知道了嗎?咳,我那只是個小攤兒罷了,又不是甚麽正經鋪面,你們還特為來一趟,太麻煩你們了。只可惜我那攤子是晚上才擺出來。要不然,真該請你和大忠哥去坐坐才好。嫂子你看這樣可好?索性中午你和大忠哥就留在家中吃飯,嘗嘗我的面條做得怎樣,如何?”
“對對,正該這樣,左嫂子你便不急著走罷,咱倆還可一塊兒說說話。”花二娘也在一旁幫腔。
左金香想了一回,左右柯震武知道她今日來了火刀村,大約也不會指望她回鏢局預備午飯,也便點點頭答應下來。
花二娘提了一把燒得黑漆漆的大壺,過來給兩人茶碗裡續水,一面就偏過頭去問花小麥:“對了,剛才你想跟我說什麽來著?張牙舞爪便往外衝,何事急得你這樣?”
這個嘛……
花小麥看看左金香,又朝大忠的方向瞟了一眼,一時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在這兩人面前將事情說出來。
“怎麽?當著我們的面還不好說呀?”左金香輕易瞧出她的猶豫,似笑非笑地調侃道,“要不你湊你二姐身邊去悄悄說,我們堵上耳不聽就是了!”
“不是——”花小麥笑著推了推她,心下一考慮,覺得也沒甚可隱瞞,便擰緊眉毛咬了咬嘴唇,“二姐,其實就是最近這幾日,每晚關蓉都去我那攤子上。她……”
“怎地,她還天天讓你請她吃麵不成?”花二娘話聽了半截兒就開跑,急赤白臉道,“你不是說,頭回已經請她吃過一碗清湯面?哈,一小碗面不過四文錢罷了,倒不值得什麽,但咱擺那攤子是要掙錢的,可不是為了成天讓她白吃!我瞧著她挺懂分寸一人,怎麽如此……”
“哎呀,我話沒說完你急什麽?”花小麥翻了翻眼皮,對左金香做了個“瞧見了吧,我二姐就是這樣人”的表情,無奈道,“自打第二天起,她便再沒有在攤子上吃過一碗面,可正是因為她不吃,我才更覺得麻煩呐!她……”
她將這幾天的事一股腦地倒了出來,揉了揉太陽穴,仿佛很頭疼地道:“如今我聽來吃麵的客人同她說話,言語間,倒好似以為那攤子是她與我一同開的一般,她日日在那裡忙活,雖然什麽也不曾說,但難道我真就由得她白乾?那在旁人眼裡,我成了甚麽人了?”
花二娘一時無話,那左金香聽完了,卻是立即冷笑一聲。
“呵,那姑娘還好意思說你心重?要我瞧著,她才是心眼兒多得數不清呢!”
花小麥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做聲。花二娘卻是立即轉過頭去:“左嫂子,你是說,她……”
“這還有什麽可說的?嘖嘖嘖,都已經做到讓人覺得那攤子有她一份的地步了,她這心思可沒白花呀!”左金香滿面嘲諷地道,“怪道你說那姑娘三天兩頭地生病,成天琢磨這些事,那身子骨能好得起來嗎?”
大忠回頭看她一眼,搖頭無奈道:“嫂子你這話說的……你又沒見過人家姑娘,怎知……”
“呸!”左金香不等他說完就朝地上啐了一口,凶巴巴道,“幹什麽,敢是你方才聽小麥說,那姑娘長得挺好看,便有心護花?我的確是與她素不相識,但她做的這事經不起講究,我還不能議論兩句了?”
大忠扯扯嘴角,忙繼續盯著那幾口醬缸瞧,再不敢多出一句聲。
花二娘垂下頭去思索,猶疑著道:“我先前想著,我家小妹剛來火刀村沒多久,人生地不熟,多交兩個朋友總是好的。那關蓉……我與她從前並無多少來往,隻覺她身子雖弱了些,卻沒甚壞心思,便由得妹子有空時與她一塊兒玩,也算有個伴兒。我瞧著,她並不像是那起會貪別家便宜的性子呀!”
左金香唇邊的笑容扯得更大了些,眼皮子一翻:“哼哼,花娘子,我這話說出來或許不中聽……那姓關的姑娘從前之所以不來佔你家便宜,不是因為她沒那心思,而是因為你家窮!如今你妹子來了,既能幫人做席面,還能賣各樣吃食賺錢,連攤檔也擺了起來,人家還不巴巴兒地貼上來?嘁,要不你說說,她每日裡都跑到攤子上去晃悠,是個甚意思?你總不會真覺得她是單純想替你妹子分憂解難吧?”
“我……”花二娘無話可反駁,又想起當初那賣筍脯一事來,心下頓時也添了兩分警惕,雙掌一拍,高聲對花小麥道,“這事咱的確是不能由著她!打今兒起,我晚上便照舊同你一塊兒去擺攤,實在不行的,把你姐夫也一塊兒叫上。我倒不信,她臉皮真厚得什麽也不管不顧的了!”
……
左金香和大忠留在景家小院吃了飯,花小麥給兩人煮了大碗的魚鮓面,吃得那大忠讚不絕口,直呼若得了空,必要叫上鏢局裡的兄弟一塊兒來嘗這好滋味。
因惦記著要回縣城,兩人吃過飯後歇了一陣便告辭離開,花二娘將他們送出西邊的村口,回來又扯住花小麥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左右不過“咱們不佔人家的便宜,卻也決計不能吃虧”雲雲,直嘮叨得花小麥煩了,方心不甘情不願地住了口。
花二娘心中百般盤算著要好生刺那關蓉兩句,最好能說得她沒臉,往後再不敢跑到攤子邊轉悠才好,為保周全,還獨自對著那大水缸練習了許多次,自覺字字珠璣,此番必定大獲全勝。
孰料當晚,花二娘隨著花小麥在河邊吹了一夜的冷風, 直到亥時都過了,關蓉卻始終沒有出現,她便又犯起嘀咕來。
“不是說她晚晚必來的嗎,怎地今天卻偏生不來了?”她憋了一身的勁兒沒處使,懊喪更多過於歡喜,拉著花小麥一個勁兒地發問。花小麥被她攪纏不過,又哭笑不得,隻好又現煮了一碗面來塞她的嘴。
“不來還不好?我覺得,也許是昨晚我那番話說得疾言厲色,讓她有些不好過,她便惱了我吧。這樣也不錯,咱們彼此都省些力氣,免得鬧將起來,撕破臉皮,大家面上不好看。”
話雖如此說,然而花小麥心裡,卻並不覺得真正放松。
關蓉不像是那種會輕易放棄的人,身子弱,卻自有股韌勁,這一點,從她對孟鬱槐的態度便可窺得一斑——明知可能性極小,卻滿心仍是盼望,輕易不願放棄。
不過,無論如何,她不來,至少花小麥能過上一陣輕松的日子,專心照應好自己那吃食攤子的生意,多賺錢方是正理。
小半月的時間眨眼即逝,很快,寒食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