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麥應聲回頭,迎面便見大門口立著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身量中等,穿一件鴉青色的襖子,想是走得急,猶在大口喘氣,額頭上也滲出些汗水來。
這人瞧著幾分面熟,卻又並不像是火刀村人,一時之間,還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花小麥莫名其妙地與孟鬱槐對視一眼,抬腳走了過去,客客套套地道:“大叔,你找我有事?”
男人用袖口揩一把汗水,面上顯出些笑容:“姑娘不認得我了罷?頭年六月,咱們在芙澤縣見過的,其時我在自家店鋪前與人比試‘一雞三味’,原本已是輸定了,多虧姑娘出手相助,做了一道醬油手撕雞……”
“啊,您是譚師傅!”他一說起這個,花小麥立時便有了印象,抱歉地一笑,“瞧我這記性,竟沒能認出您來,實在對不住。您那小酒館今日沒做生意?怎地有空來我們這小村子轉轉?”
“聽見城裡的人都在議論,說是火刀村裡有一間醬園子今日開張,要在門前擺流水席,老板娘是姓花的,我便猜度著,這事多半與姑娘有關,便想來碰碰運氣,若這醬園子真是你家的,好歹也該跟你道賀一聲。”
譚師傅略微有些局促,將手裡提溜著的一個點心盒子遞到花小麥跟前:“也沒甚好東西,這是我媳婦做的魚糕,她廚藝不過爾爾,也唯有這東西做得勉強能見人,不值錢,姑娘若不嫌棄,就拿回家嘗嘗吧。”
花小麥忙將魚糕接了過來,滿口道謝,又連稱他不該如此破費,因笑道:“您能專門從城裡趕來同我說聲恭喜,我已經很高興了,又何必還帶東西?晌午那頓飯剛剛吃完,您瞧連盤子碗都還沒收呢。晚上還有一台席面要擺,如果您今日得閑,倒不如留下來,也好試試我的手藝?”
“來跟姑娘道賀是理所應當的,至於飯就不吃了吧。”譚師傅擺手笑道,“想必姑娘也知道,小酒館的生意向來是晚間要更好些,一會兒我就回去,還指望著晚上能多掙兩個呐。”
正說著,孟鬱槐也走了過來。花小麥便同他簡略地說了說自己與這譚師傅相識的前因後果。恍然想起。當初這譚師傅之所以與東昌閣的黃老板有那一場比試,為的正是保住自家小酒館的店面,如今半年的時間早過,不知他那鋪子是否還在自己手上?
她這麽想著。也便問了出來,那譚師傅苦笑著搖搖頭,長歎一聲道:“別提了,我欠他那麽些銀兩,卻又還不上,還有什麽法子?正是臘月間,到底是被那黃老板將我的鋪子收了去,我家的祖業,終究還是敗在了我手上。枉費姑娘當初那樣落力幫我了!”
“啊?”花小麥不由得吃了一驚,“那您現在……”
她是不清楚那小酒館平素的生意究竟如何,但想也知道,這譚師傅既然曾幾番向那黃老板借債,十有八九早已經入不敷出。只不過。不管怎麽說,家裡有個鋪子,多多少少總能有點收入,如果連店面都沒了……
“那東昌閣的黃老板,人還算是厚道的。”譚師傅又是一聲歎息,緩緩地道,“他將我那鋪面收了去,不僅清了我與他之間的債務,還格外給了我幾個錢。我也沒別的手藝,只會擺弄點吃食,現如今,便又在呂家胡同那邊賃了一間鋪面,仍舊做我那小酒館的買賣。”
“呂家胡同?”孟鬱槐在口中將這四個字反覆咀嚼,雖未曾多言,眉頭卻是擰了起來,輕輕搖了一下頭。
“怎麽了?”花小麥對於芙澤縣的大街小巷並不熟稔,見他這般模樣,便轉過頭去問道。
“那地方,呃……有些偏僻。”孟鬱槐斟酌著字眼道,抬眼朝那譚師傅面上瞟了瞟,“您可是手頭緊張?否則怎會將店鋪租在那處?”
“嗐,甚麽偏僻,小哥你客氣了。”譚師傅無可奈何地笑著道,“直說了吧,那一帶,在芙澤縣是出了名的魚龍混雜,三教九流,潑皮無賴,都慣愛在那附近出沒,住的也都是些窮苦人,亂糟糟的,尋常人輕易不上那兒去。可我有什麽法子?手裡攏共隻攥著一兩個錢,縱是想挑挑揀揀都沒底氣,呂家胡同的店面租錢便宜,我也唯有……”
花小麥點了點頭。
同是做飲食行當的人,心中都曉得,要經營好一爿店鋪,實在不是一件易事。眼瞧著譚師傅如此落魄,她心中難免有兩絲同情。
可話又說回來,那所謂的同情,對於譚師傅,又哪裡能派得上半點用場?
她有點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沉默了許久,方抬頭問道:“眼下生意如何?會不會有人去鬧事?”
“鋪子開在那一帶,想要掙大錢,不啻為癡人說夢,隻算是能吃頓飽飯吧。至於那些個潑皮,三不五時也會去我那裡吃酒,我知道他們不好惹,輕易是不敢得罪他們的,小心應酬著,倒也沒出紕漏。只是錢難掙,我現如今還不知去哪找下半年的租錢。”譚師傅垂著眼皮,情緒頗有些低落,突地反應過來,將手掌搖得風車也似,連聲道,“你們莫要誤會,我今日來,半點訴苦借錢的意思都沒有,不過話趕著話……”
“您莫急,我們並不曾多想。”孟鬱槐開口勸了他兩句,見他似還有話想說,索性就將他讓到桌邊,花小麥便將今日煮的木樨桂花茶給他斟了一碗,擱在他面前。
譚師傅搭訕著將茶碗端起來抿了一小口,仿佛很有些緊張,雙手在腿上蹭了蹭,舔舔嘴唇道:“其實我今天來,還有個事想跟姑娘你商量。你這醬園子,在咱們整個芙澤縣是獨一家,出的醬料肯定不會差,我有心買一些,隻不知你肯不肯賣……”
期期艾艾這半日,想說的只是這個而已?不至於吧!
花小麥心中有些犯嘀咕,禁不住微微皺了一下眉。
這譚師傅的話,問得可真是蹊蹺,她既然開了這珍味園,自是要賺錢的。開張當日便有買賣找上門,現成的銀子擺在面前,又豈有不賺的道理?譚師傅那小酒館開在何處,招呼的是什麽樣的客,與她可謂半點乾系也沒有,他要買醬,她就賣,用得著這樣戰戰兢兢嗎?
孟鬱槐終歸是老成些,細琢磨一層,也便猜到了這譚師傅的意思。淡淡笑了一下。隱晦地道:“有生意上門。我們自然歡迎之至,只不過,這珍味園出產的醬料,主要是往省城的各大酒樓售賣。價格不便宜,您那小酒館,卻沒必要在這上頭花太多錢。芙澤縣雖無正經的醬園,乾貨鋪子倒有幾間,裡頭售賣的醬料品種也還算齊全,您……”
可不是?花小麥驀地明白過來。
這譚師傅的小酒館支撐得十分吃力,光是要應付租金,都夠他發愁的,他又怎會舍得把錢都花在買醬料上頭?難不成……
他該不會是想賒帳吧?!
“您到底是什麽意思。不如痛快點說出來,咱們再商量啊。”她不耐煩再與這人周旋,乾脆單刀直入問道。
譚師傅飛快地瞟了她身邊的孟鬱槐一眼,似乎終於下定決心,咬咬牙道:“我也不跟你們打馬虎眼。直說了吧。小酒館的生意冷冷清清,我總得想辦法盡快把這買賣給做起來。姑娘做廚的本事一流,造出來的各樣醬料自然也是不會錯的,我那小酒館若能用上你這珍味園的醬料,說不定就會紅火起來。隻我手裡現下沒兩個錢,所以我想……我想這醬料錢,咱們能不能半年一結?待我那裡的生意好了,我一定按時付帳,一個子兒都不會少的!”
半年一結,不就是賒帳嗎?說穿了,這跟直接借錢,又有什麽區別?倒寧願他真是來借錢!
花小麥心裡委實有點不樂意。
她對於這譚師傅是真心同情的,若不是如此,當初便不會出手相助,今日也不會在聽了他的遭遇之後覺得心酸。可她這珍味園也是正經做買賣的地方,可不是善堂!
半年結一次帳,這種情形在做生意的人中間並不少見,但那必然得有前提條件。第一,得確定對方有足夠的財力和誠信,第二,雙方也需要彼此知根知底。無論哪一條,她跟這譚師傅都半點不挨著,怎可能貿貿然地就答應他這樣的要求?
他那小酒館隨時都有可能開不下去, 到時,她便一個銅板都收不回,再說,若用了珍味園的醬料,小酒館的生意卻仍然不見好轉,她是不是還得擔上點責任?
說起來這人不過是因為生意實在難做,不得不病急亂投醫,卻到底太過異想天開!開張頭一日便遇上這種事,任是誰心裡也不會歡喜吧?
譚師傅原本心中便沒著沒落的,此刻見花小麥蹙了眉不開腔,便更是不安,急急道:“我知道有些令你們為難,但你們若信得過我,往後可將做好的醬料擺在我那小酒館裡,由我幫你們往外頭售賣。雖說你們主要做的是省城各大酒樓的生意,但偌大一個芙澤縣,對於醬料的需求可也不小,你們……總不甘心就輕易放過吧?”
越說越離譜,他那小酒館開在呂家胡同那樣一個亂糟糟的所在,城中有幾人會巴巴兒地跑到那裡去買醬料?
花小麥不願攬麻煩上身,開口就想要拒絕。孟鬱槐看她一眼,立時便曉得她心中所想為何,衝她輕輕地搖了搖頭,轉而笑著對譚師傅道:“我們今日才剛剛開張,醬料都還沒開始做,您即便是要賣,最快也得等下月了。我想這事用不著太心急,不若等到時您來嘗過我們那醬料的味道之後,再做定奪,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