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師傅在珍味園盤桓了半日,終究是未能從花小麥嘴裡得到一句準話,左右無法,隻得告辭離開,臨走還不忘與二人說定,待下月新醬出缸時再來。
花小麥將他送出門口,估摸著他走得遠了,轉回身往孟鬱槐身邊一坐,氣鼓鼓道:“你說這叫什麽事?開業頭一天,迎來的第一筆生意,居然是個要賒帳的!當初小飯館開張時,臘梅嫂子同我說,進門的第一位客人尤為重要,這裡頭大有講究,當時我還隻將這當成個笑話聽,今天算是明白了,遇上這麽一位,心裡真是膈應!”
“就這麽點事,值得你氣成這樣?”孟鬱槐倒是很淡定,就手斟了碗茶推到她跟前。
“怎麽不氣?”花小麥翻翻眼皮道,“我的確是幫過他沒錯,但若真要論起來,那日我也是被文秀才給纏得煩了,要不,我真不會胡亂插手!咱們與他,壓根兒就沒半點交情,他怎會想起將主意打到珍味園上頭?他做的菜我是吃過的,味道並不差,那小酒館生意不好,多半問題是出在經營方面,他卻指望著靠咱家的醬料來翻身,這不是胡鬧嗎?”
說著又轉頭埋怨孟鬱槐:“還有你,何必同他說什麽下月來嘗過醬料之後再商量?你明曉得這事我是不會應承的,一口拒絕了便罷,拖到下月,又少不得費一番口舌,若偏巧那日你不在家,豈不得由我獨自一人去與他掰扯?”
孟鬱槐笑了笑,示意她呷口茶,不緊不慢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會答應,只不過,我方才瞧他愁雲滿面,眼見得是實在沒了法子,才想來咱們這兒碰碰運氣,只怕腦子裡都是一團漿糊,甚麽也琢磨不清楚。咱們若不管不顧地立即回絕,自個兒倒是舒坦了。但他若因此便覺得再無半點希望,做出甚麽糊塗事,你心中只怕也不會好受。”
“沒……沒那麽嚴重吧?”花小麥下意識地抿了抿唇角,仍兀自有些想不過,“他也真想一出是一出,還說甚麽讓咱們把醬料拿到他那小酒館去賣。我聽你們將那呂家胡同形容得猶如豺狼虎豹之地一般,若真個依了他,不是砸自家招牌嗎?”
“所以我才說,那譚師傅多半是腦子有些犯懵,今日來咱們這兒。也十有八九是一時興起。”孟鬱槐依舊淡淡地道。“我冷眼瞧著。他應當倒是個老實人,等他自己把事情想明白,未必還會再來。”
花小麥情知他說的有幾分道理,低頭思忖了片刻。瞟他一眼道:“那咱們先說好,下個月他若還來提這事,便由你去與他周旋,我是不管的。”
孟鬱槐也不答話,隻笑了一笑,見桌上兩碗面都涼透了,糊成一團入不得口,便自去廚房尋了點東西出來與她同食,稍稍歇了一陣。眼瞧著時辰不早,花小麥便去後廚著手準備晚上流水席的諸樣事體,自然免不得又是一通忙亂。
這天晚上的醬園子,比中午時分還要熱鬧上許多。村中百姓白日裡都各自有事要忙,騰不出空前來湊趣。到得晚間,終於閑了下來,便都攜家帶口地趕來吃席。因在座的大都是同村人,彼此間十分熟稔,吃了兩杯酒之後,說話聲音就愈加響亮,將酒杯在桌子中央碰得鐺鐺響,一直鬧騰到戌時中,再吵嚷下去,恐怕會引來周遭鄰居不滿,才陸陸續續地散去。
今天一整日,除開那譚師傅突然跑來,鬧出了些許不愉快而外,總體上而言,氣氛都還算是不錯。花小麥雖累得有些站不住,瞧見那幾張杯盤狼藉的桌子,心中卻隻覺得滿足,洗了手從廚房出來,撞見那雷安媳婦,便招手將她叫住了。
“嫂子今日也忙壞了吧?”她笑盈盈地同那圓團臉的婦人寒暄,“你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原本我該好好照應你們才是,隻今日實在騰不出空來,你和雷大哥兩個,可千萬別挑我的理兒才好。過了今日,明天咱們就該張羅著踏踏實實做醬了,早幾日平安叔拿來的那張單子,嫂子與雷大哥可都看過了?若有什麽意見,咱們便好好商量著來辦。說來不怕你笑話,我雖會做些醬料,開醬園子這事兒,卻是生平頭一遭,許多事都不懂,腦子裡迷迷糊糊的,你二位在這一行中既有名氣,更不缺經驗,可得多替我出出主意才好。”
一邊說,一邊就拉著她在院子裡坐下了。
雷安媳婦與春喜臘梅兩個不同,不是那起開朗愛笑的性子,說起話來輕言細語,聽見花小麥發問,便一板一眼地答道:“那單子我兩個看過了,既然都是省城食肆慣用的醬料,咱們就依著那個來做,隻我想著,多多少少還是該添些種類才好。譬如那花椒醬油,平常做菜時雖不是最常用,卻格外提味,拌菜燒肉都極鮮美,咱們少做一些,先送去省城試試,若受歡迎,往後再多做不遲。”
花小麥一向自忖會做的醬料不少,然而這雷安媳婦口中的“花椒醬油”,她竟從來沒聽過,當下便起了兩分興頭,一拍掌道:“你有這等好想法,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我每日得忙著小飯館廚房灶上的工夫,隻得下午有些閑暇,你與雷大哥先商議一番,明日下晌,我來尋你們,咱們再細說如何?”
見雷安媳婦微笑著應了,她便低頭思索一番,又道:“對了,自明日起,這醬園子裡的兩頓飯食都由我那小飯館裡張羅,不必你們操心,你們隻管每日中午讓兩個夥計過去將飯菜搬來就行,若有甚麽食材是吃不得的,也趁早說與我聽。”
“在外替人做工,有現成飯吃已經很好,哪裡還能諸多挑剔?”雷安媳婦柔柔一笑,順手將一縷亂發抿到耳後,“只不過,咱們這珍味園明日才算是正式開工,這所謂的‘開工飯’是有講究的,不知東家你可曉得?”
花小麥曉得開工頭一日,飯菜得豐盛些,這樣夥計們乾起活兒來才更有勁頭,卻不知這當中居然還有“講究”,忙問道:“是嗎?是甚麽樣的講究,我竟從沒聽說過。”
“我們青平縣那邊是有這樣規矩,你們這裡,我卻不大清楚。”雷安媳婦微笑道,“也算是早年間流傳下來的說法,開工頭一日,一定得吃豬肉,且不能一鍋燉了便罷,需做得越精致越好,如此一來,夥計們方有力氣,肯死心塌地地替東家乾活兒。”
開工頭一日要以豬肉來做菜,說起來是件容易的事,花小麥卻有點犯難。
她是一早便打定主意要將這給醬園子做飯的事交給周芸兒去做的,可那姑娘現下也不過會做幾樣簡單的肉食素菜,根本不可能將菜肴烹製得多麽精巧,怎生應付得來?偏生她自己也不得空,光是照應小飯館兒和那外賣攤子,已有些忙不過來,哪裡還有工夫來張羅這個?
似是瞧出她的為難,雷安媳婦便又是一笑,細聲道:“東家你不必為此發愁,這醬園子的廚房各樣家什也都齊全,倘使你信得過我,明日這開工飯,就由我來做如何?你一早打發個人將豬肉給送來就行。”
話音未落,立在花小麥身後的周芸兒就有些不樂意,嘴巴撅了起來。
花小麥回頭看她一眼,皺眉輕輕衝她搖了一下頭,轉而對雷安媳婦道:“這開工飯原本應當我來預備,怎好叫你動手?這不大合適,我……”
“不過是一頓半頓罷了,有什麽乾系?”雷安媳婦柔柔道,“左右是頭一天開工,手邊事情還不多,我也只是順便將這頓飯給做了,替你省些麻煩而已。”
花小麥想想,恐怕也唯有如此方算周全,於是也便不再多說了,點點頭道:“那明日一早,我就著人將豬肉送去,煩勞嫂子將這開工飯,做得妥妥當當。”
……
隔日一早,花小麥果然打發春喜送了半邊豬肉去珍味園,自己則照例在小飯館中忙碌,一面盤算著,下午無論如何得抽出時間來過去瞧瞧,將醬料的種類盡早定下來。
約莫將要近未時,大堂中還坐著兩桌客人,臘梅提著一個食盒跑進廚房來。
“這是珍味園那邊的夥計送來的開工飯, 說是請妹子你也嘗嘗呢。”她滿面笑意地道,“我方才揭開偷偷瞧了一眼,幾道菜的賣相還都挺不錯,要不要我搛一筷子來喂你?”
花小麥剛剛做好一道菜出鍋,聽她這樣說,也生出兩絲興趣來,轉過頭笑道:“你成天在我這小飯館裡出出入入,竟還能瞧得上別人做的菜?那我可得好好看看才是。”
言罷,便將那食盒的蓋子打開了,隨即陡然睜大了眼。
食盒中擺著四個小碟,果然都是用豬身上的材料做成。百果蹄、腰肚雙脆、網油卷和醉脊髓,無論色澤還是擺盤,都非常妥帖恰當,火候掌握得也精準,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一個做醬師傅,居然還有這樣的好廚藝?
花小麥將那碟醉脊髓端到近前,嗅了嗅那股子綿軟的酒香,忍不住從臘梅手中接過筷子,挑了一點子送入口中。
“這些菜,都出自那雷安媳婦之手?”她陡然將一雙眼睛瞪得老大,不可思議道,“真真兒好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