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家嗓門本就響亮,再加之那胡四兒又是刻意拔高調門,更是轟隆轟隆打雷一般。如此一來,不單單是坐在桌邊吃麵的食客,就連那河邊納涼的人,也有大半偏過頭來朝這邊張望。
關蓉如坐針氈,手裡捧著那碗冰涼涼的杏仁豆腐,卻像是抱了一個燒得極旺的炭火爐,一時又做不得聲,隻得用牙齒叩住嘴唇,抬頭可憐巴巴地向花小麥看去,似是在等著她搭救。
花小麥此番卻是不肯再說話了,隻狀似安撫地衝她輕飄飄一笑,轉身從桌子中間擠了出去,立在桐油提燈的暗影裡,靜靜望過去。
坐得擠擠擦擦的人叢中,四周的目光全都投射在關蓉身上,顯得她格外孤苦無依。平素那高挑的身段兒,好似也矮了兩分,脊背微微縮著,仔細瞧瞧,那肩膀似乎還在輕輕發抖。
真是惹人同情呢……花小麥稍稍勾了一下唇角。只是,現下她若同情了關蓉,又還有誰,會為她討個公道?
“胡四兒,你可別亂說呀!”臘梅將那八卦小媳婦的模樣表演得十分淋漓盡致,嘬著嘴朝前一努,抬起巴掌就往胡四兒的背上扇過去,“花家小妹方才已說過了,那攤子與關家妹子一點關系也無,既如此,她好端端地又哭什麽?你編瞎話也該有點分寸才是!”
說著,又伸手去猛推關蓉,那架勢生是要將她搓揉成個麵團兒:“關家妹子,你說句話,這攤子並不是你與花家小妹合開,與你沒半點瓜葛,對吧,對吧?”擺明了非讓她開口不可。
關蓉被她搖晃得渾身都要散架,再撐不住。隻得點點頭,從嗓子裡逼出一句細若蚊蠅的應答:“是……攤子是小麥妹妹自個兒的,我不過是見她辛苦,所以才來幫忙……”
“聽見沒有?”臘梅得意洋洋地衝胡四兒一抬下巴,“我就知道是你滿口胡謅!”
胡四兒受不得激,霍地一聲站起來,將聲音又提高了些。簡直恨不得扯著喉嚨吼:“我若是編瞎話。保佑我明日立刻嘴上長疔腳底流膿!還有我媳婦,她又不是瘋傻的,巴巴兒拿這種話哄騙我做甚?那關家妹子是沒哭,但那神色表情。卻的的確確像是受了委屈的!我媳婦的話若有一個字是假,我今晚便回去拖住頭髮揍她一頓飽!”
臘梅口中咕噥了一句什麽,翻著眼皮轉過頭去。這當口,便有一個身影從坐在河岸上納涼的人叢中站起,遙遙衝著這邊高聲道:“我瞧那胡四兒不像是說假話哩,前兒我在路上與關家妹子偶遇,也問起這事來著,那時候,她同樣是一副悲悲戚戚的模樣。我還當花家小妹不講理。與人說好了一塊兒擺攤,又把人趕了出來呢!”
那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卻不是同春喜、臘梅一塊兒來的,分明是聽了這邊的議論,一時按捺不住。站出來幫腔。
花小麥朝她那邊望了一眼,直想撲過去給她一個大擁抱,回過頭來,又朝關蓉看過去。
此時那面目清秀的姑娘已是氣得臉通紅,被臘梅緊緊揪著臂膀,想走又走不脫,只能坐在長凳上,雙手在膝蓋上死死絞纏。
“聽見沒有,聽見沒有?”胡四兒大受鼓舞,緊攥拳頭,衝臘梅揮了揮。臘梅也不理他,骨朵了嘴將腦袋偏過一邊。
“我說關家妹子,且不論你為何在人前露出那受了委屈的情狀,咱們單說你這樣做,恐怕不大合適吧?”
花二娘終於隆重登場,將手裡的抹布往水盆裡一摔,幾個大步走到關蓉面前。
“天地良心,我妹子來了村裡這許久,她是怎麽對你的,你心中怕是應該有數吧?賣筍脯那一回,你將她一個人拋在縣城,害得她冒著大雨在城裡找了你整整一個下午,第二天早上才回家,她一句怨言沒有,照舊將賺得的錢分你一半,高高興興送到你家裡去;你生病的時候,她日日替你心焦,巴巴兒地扯了老枇杷葉子熬水給你喝,就盼著你能快點好起來……”
她一頭說,一頭抬起手來揉眼睛:“就是今天,她還專程做了杏仁豆腐,想著對你的病有好處,打發我去你家請你來吃……我妹子老實,想著自己初來乍到沒幾個朋友,便一整顆真心地待你,你不感激也就罷了,怎能挖坑給她跳?你在人前做出那種樣子,在旁人看來,我妹子豈不白擔了個不厚道的名聲?你心裡就真能過意的去?”
反正她平日是潑辣慣了的,也不怕人議論,捂了臉就開哭。一開始只是假作嚎啕,然而說著說著,竟真個心酸起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落,忙不迭地扭過頭去拭淚。
關蓉又急又怕,無從分辯,想要去拉花二娘的袖子,手都伸到半空了終究是不敢,只能小聲一個勁兒地反覆道:“景大嫂,我沒那個意思,我怎會……我真的……”
桌子旁,河岸上,議論聲嗡嗡隆隆地傳了過來,人人指著她頭碰頭地竊竊私語,聲音雖不大,奈何人卻多,那細細碎碎的聲響湊在一處,全都撞進她耳朵裡。
“貪便宜唄,看人家小麥丫頭的攤子掙錢了,就也想來蹭兩個銅板……”
“哼,見人家不肯與她好處,便在外頭裝可憐抹黑人家,不害臊……”
春喜和臘梅相視一笑,拽了拽仍掩面流淚的花二娘,衝她眨了眨眼。
有她兩個在,還加上河岸上那些圍觀的人群,最慢不出明天下午,整個火刀村的人,都會將事情的始末弄得一清二楚。到時,她關蓉就算渾身長嘴,只怕也無法將事情給圓過去了!
花小麥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眾人的議論,其間,甚至還有空煮了兩碗面,眼見得眾人越說越起勁,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便丟下手裡的活計走到關蓉面前。
關蓉一手捂著自己的心口,臉紅得像是要燒起來,不住地喘著粗氣,活像是立即就要厥過去。花小麥見狀,忙將桌上的杏仁豆腐又往她面前推了推,沉聲道:“是不是身上又難受了?趕緊多吃兩口,這豆腐滋潤爽滑,吃下去,馬上就舒服了。”
一句話,將關蓉裝病昏暈過去的路也給堵死了。
關蓉實在是忍不了,下死勁掙脫了臘梅的手,站起身飛快跑了出去。目的已經達到,臘梅也沒必要再死拉著她不放,任由她脫了身,在她背後譏誚地輕笑一聲,翻了個白眼。
關蓉跑得極快,須臾間就不見了人影。花小麥望著她離開的方向,抿了一下嘴唇。
要說裝可憐博同情,十個她也不是關蓉的對手,她也只能用這種最直接的方法,至少,得將自己從這趟渾水裡拉出來。
……
臘梅和春喜兩個今日領了這麽多人來壯聲勢,一人面前點了一碗面,因說得熱鬧,壓根兒也顧不得吃。花小麥自然不肯收他們的錢,格外又煮了幾碗,熱騰騰地端上來,每人還多送了一碟熏豆腐,隻算是感謝他們仗義相助。
直到關蓉走了許久,人們仍然在七嘴八舌地議論不休,興致高漲,竟然連回家也忘了。攤子這晚比平時收得晚了些,等到人群終於散去,河岸上空空蕩蕩時,已到了亥末時分。
花小麥和花二娘快手快腳地將攤子收拾妥當,推了板車往村子西邊去。將要走到潘太公家門前時,關蓉突然從路邊跑了出來。
花二娘冷不丁嚇了一跳,待得看清來人是她,立時垮下臉來:“你還想幹嘛?我瞧你好眉好貌,做的事怎地如此醃臢?”
關蓉小心翼翼看她一眼,垂了頭低聲道:“景大嫂,我想和小麥說兩句話。”
“你還想說什麽,你……”花二娘正要跳腳,卻被花小麥按住了。
“二姐你先回,我馬上就回去。”她說完這句話,便將關蓉朝旁邊拉了拉,“怎麽,你有事?”
花二娘罵罵咧咧地走了,關蓉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跟,嘴唇囁嚅了半晌,忽然小聲道:“我不傻。”
你當然不傻,你還很精明,不是嗎?聰明如你,即便是猜到了今日的事不是巧合,也並不出奇啊!
花小麥忍不住笑了,歪了歪頭:“所以呢?”
關蓉抬眼看她:“小麥妹妹,咱們相識日子也不短了,你剛來到村裡,人人說你的閑話,若不是我替你攔著,你的日子能有那麽好過?你今日找了這麽多人,話裡話外地羞辱我,你……”
哈!花小麥簡直要給氣笑了。
這人真是……對自己做過的事一句不提,避重就輕,居然還跑來興師問罪?
“你說我剛來到村裡那陣兒啊,你不說我倒忘了。”花小麥嘴角一彎,“這兩天我二姐在村裡聽說了不少新鮮事,其中有兩件,是從李三嫂嘴裡說出來的,巧的很,兩件事都與你有關,你是不是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下?譬如說……咱們去縣城賣筍脯那次,你是真的因為突覺身上不舒服,才不得已,坐了他們家的牛車回村的嗎?”
關蓉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我……”
花小麥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說:“有些事,咱們心裡清楚就行了,何必一樁樁一件件地擺上台面呢?”
“你……你這是要跟我撩開手,往後都不再搭理我了?”關蓉哆嗦了一下,怯生生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