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展瑞梗著脖子立在院子當間兒,橫眉立目的,通身活像是裹在一個大火球裡,熊熊燃燒著,保不齊什麽時候就會爆發,將孟家剛修好的新宅,一股兒腦地燒成灰燼。
花小麥原本對他嚇哭了小核桃耿耿於懷,此刻見他這模樣,倒忍不住笑起來,死說活說,讓他在桌邊坐了,又去廚房捧三兩樣茶點,送到他面前。
“你是成天與茶葉打交道的人,不是應該最講究心境平和嗎?我還真不明白了,似你這般火爆脾性,為何竟也能烹得一手好茶?”
她一邊說,一邊將一隻黃銅水壺擱在院子裡的紅泥小風爐上,抿了抿唇角:“上回你從靈泉府帶回來的茶葉吃著挺好的,只是我們家人不懂茶,恐怕未能發揮出它真正的好滋味。你平日裡也不常來我家,要不,勞你今兒煮來嘗嘗?”
汪展瑞好歹還記得她是稻香園的東家,剛才氣慌了吼她兩句,這會子坐下心緒稍平,便也覺得有點不妥,雖是沒心思煮茶,卻依然將她遞來的茶葉罐接了過去。
“我家沒有那樣齊全的烹茶用具,你將就用吧。”花小麥呼出一口長氣,也搬一張凳,在他對面坐下來。
煮茶的過程講究平心靜氣,前院裡一時沒人說話,後院兒小核桃的哭聲也低了下去,四周漸漸地便安靜了。
水滾茶濃,汪展瑞一言不發地將碧青茶湯傾入碗內,遞了過來,花小麥笑笑,便將手邊的一碟荼蘼花餅推過去。
“試試?裡頭不僅加了曬乾的荼蘼花瓣,還有擰出來的荼蘼花汁,挺香的。”
汪展瑞煮了一回茶,已是平靜不少,果真拈起一塊餅來咬了一口。到底心思不在這上頭,勉強吃了一塊。便將眉頭擰起,有些不悅地道:“那宋靜溪是被你趕走的罷?你明知道她曾來找過我,卻為何不聞不問?想來是你廚藝好,就算鋪子上少了個把廚子。你也用不著擔心?”
“你預備走嗎?”花小麥笑著看他一眼。
“……我不是那起不講情義的人。”汪展瑞喉間稍稍一滯,“況且,沒人比我更清楚,三五月便換一個地方,永遠沒長性,對於廚子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這樣,我又何必問?”花小麥將笑容拉得大了點,“唔,好吧。我承認剛知道這事兒的時候,我的確擔心來著,但……我是趕了宋老板離開不假,可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厭憎她打著來探望我的名號。明目張膽挖我鋪子的牆腳,至於你,若你真被她說得動了心,打定主意要走,莫非我還能強留?這事兒原本就該你自己做決定,我說什麽都沒用,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汪展瑞沒有說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茶碗邊緣。
“你說我不在乎稻香園裡有沒有你這個人,不僅是冤枉了我,更簡直是把我當傻瓜。自打去年八月咱們重新開張,你和譚師傅兩個來鋪子上掌杓之後,不知替我省了多少工夫。這樣的好事打著燈籠都難找,我又怎會不珍惜?可……一個心思已不在這裡的人,我又怎能指望他全心全意幫我的忙?”
花小麥說著便往椅子裡一靠,目光似有意無意地往他臉上掃去:“再說,宋老板讓你去桃源齋幫她的忙。這事兒,你不同樣也沒告訴我嗎?”
“我……”
汪展瑞一時語塞,訕訕地將茶碗蓋子揭開又蓋上,動作間泄漏出一絲茶香,四下裡氤氳開來。
“我不是有意瞞著你。”他將眉頭擰得更緊了些,“只是……我摸不清你和宋靜溪之間究竟關系如何。若原本你們相交甚篤,卻因為這事兒鬧崩了,豈不大家心裡不痛快?”
“哈,如果真是朋友,又怎會做出這等挖人牆腳的事?我也高攀不上。”
花小麥笑著搖搖頭。
院子裡又靜了下來。
隔了好一會兒,汪展瑞方才低低地道:“她的確是找過我,讓我去她的桃源齋掌杓,我並沒有立刻拒絕,是因為怕抹了她的面子,但我真不曾動過半點心思。稻香園雖在村間,可在我看來,卻也不比她那開在省城的食肆差到哪兒去,我何必巴巴兒地跟了她走?我說過,我也想踏踏實實地在一間食肆多留幾年,至少現在,我覺得稻香園很合適。”
“這不就結了?”花小麥眯了眯眼,“你心中已有決定,又沒打算離開,那這還算什麽大事,就值得你如此暴跳如雷,闖到我家來衝我嚷嚷?你比鬱槐還大上幾歲,論理,小核桃該叫你一聲‘伯伯’,你看你把他嚇得那樣!”
汪展瑞沒法兒辯駁,悶著頭道:“這事兒是我沒考慮周全,大不了他百日宴的時候,我備份大禮給他壓驚,這總行了?宋靜溪來找我,你不肯主動問,我今兒卻偏生想跟你掰扯掰扯,說清楚了,大家心裡頭也好去了嫌疑,省得將來再不痛快。”
“你說。”花小麥微微頷首。
“我知道你們都在心裡猜逢,不知我與她是甚麽關系,其實說來也簡單。”
汪展瑞便等不得地立刻開口:“她本也不是桐安府的人,早年間與我家是舊識,常常往來,後來我爹領著我們全家搬去靈泉府的深山中,便許久不曾見面。前幾年,我剛剛從山裡出來,因為脾氣不好,每個食肆都呆不長,三兩個月就得挪地方,晃蕩到桐安府來,才曉得宋靜溪在那裡開了桃源齋。我心想大家是熟人,說話辦事總要方便許多,於是就在她鋪子上留下了。”
“初時還算好,有一句說一句,她對於我算是很關照的,但沒兩個月,我就發現她這人有點歪心思。你知道我爹如今在靈泉府種茶,我也將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茶葉菜上頭,閑來無事就愛琢磨,若想出什麽新菜色來,便喜歡尋紙筆記下隨身帶著,漸漸累積了厚厚一遝。”
“難不成……被她給拿走了?”花小麥迫不及待地問了一句。
其實這也並不奇怪吧?在飲食行當打滾的人,看見了好的食譜,那就跟貓兒聞見葷腥一般愛不釋手,宋靜溪又原本就愛搞些小動作,不問自取,拿走汪展瑞的心血結晶,實在很像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汪展瑞深深看了她一眼:“不錯,她是打發了人來取,卻被我察覺,最終未能得手。我和她大吵一架,當晚便離了桃源齋,自此再沒和她見過面——不瞞你說,這回她會來找我,我心中也覺得很意外。”
果然……
花小麥有點無奈地歎了口氣:“沒什麽可意外的,我與她之間,同樣有點小矛盾,可你看她,不照樣大大方方地跑來挖牆腳?”
原來宋靜溪和汪展瑞是老相識,那麽她應該早就知道汪同鶴有不收徒的規矩,卻依舊以此為契機,寫信與花小麥重新聯系——這麽說,豈不就連那汪老爺子,都被她當了槍使?
這女人,怎麽就這樣……
回頭可真該同孟老娘好生說說了。成天念叨花小麥臉皮厚得賽城牆,殊不知與宋靜溪一比,她這兒媳婦的那點道行,壓根兒就不夠看!
汪展瑞性子別扭,話說完了就想走,也不管花小麥是什麽反應,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站起身來,正想抬腳離開,卻又驀地站下了。
“對了,我聽宋靜溪說,七月份省城要舉辦甚麽八珍會,言語間仿佛她將這事看得很重。你可知她是想對付誰?”
他臉上難得地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神色,唇角也微微彎了起來。
花小麥一怔:“我怎麽會知道?那八珍會向來是隻讓省城的酒樓食肆參加,跟我這稻香園八竿子打不著,我閑著沒事兒,關心那個幹什麽?”
汪展瑞張了張嘴,似是想說點什麽,卻到底是又咽了回去,笑一下道:“得,那我也不多說了,反正我估摸著,你往後,總有用得著我幫大忙的時候。”
話畢,便立刻轉身走了出去,留花小麥一個人莫名其妙,同時心中隱隱約約生出某種想法來。
……
連順鏢局裡招了五六新人,這一向正忙著教導,與此同時,還得處理去各地走鏢的繁雜事宜,孟鬱槐每天歸家的時間,不可避免地晚了許多,碰上實在太忙的情況, 偶爾還會住在鏢局裡。
他忙得不能按時回家,花小麥往城裡去的次數就多了起來,時不時帶些吃食與鏢局眾人,順便也會去瞧瞧花二娘同景泰和兩個的情形。
不管做哪一行,一開頭總是特別難,他兩口子又不是本地人,便更是多了些麻煩。生意算不得好,將將能糊口而已,所幸之前兩人已將有可能遇到的困難想了一個遍,倒也不著急,隻每日裡勤勤懇懇,除了格外惦記家中的鐵錘之外,再沒其他煩心之事。
這日,花小麥去了芙澤縣城,預備與花二娘商量,將原先村裡的鐵匠鋪租下來,收拾一下好安頓譚師傅的家眷。這邊廂,鋪子上生意火爆,文秀才正穿梭不停地四處張羅,活像個陀螺也似,忽有一老頭,進門來叫住了他。
“這稻香園,是那姓花的丫頭開的,沒錯吧?”他和顏悅色地道,“她家現在住在何處?我尋她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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