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娘瞧著潘平安似是一時半會兒不預備走,到底是送了茶來,將他讓在前院裡坐了,便自顧自帶著小核桃去堂屋裡玩耍。
孟家這新居方位選得正好,春日裡陽光和煦,將大半個院子都籠在了明晃晃的日頭裡,曬在身上暖洋洋的,種著花草的泥地散發出一股清淡乾燥的香味,呼吸間十分熨帖舒服。
花小麥將茶碗推到潘平安面前,見他一臉藏不住要溢出來的自得,不由垂首暗笑。
這位平安叔,在省城廝混了好些年,雖始終沒掙出個名堂,卻終究見了不少世面。珍味園自打開張,生意便一向不錯,一筆幾十百來兩的買賣,如今應是不值得他這樣興師動眾地特意跑來炫耀一回,那麽……
“平安叔您就別跟我賣關子了,直說不行嗎?”她抿唇衝潘平安一笑,“說出來,讓我也歡喜歡喜呀!”
“嘿。”
潘平安擺夠了譜,稍稍湊近一點,伸出五個手指,壓低了喉嚨神秘兮兮道:“整整七百兩啊!”
咦?
花小麥一愣,隨即腮邊笑容立刻斂去兩分。
七百兩?這……好像有點不大對頭哇!
她這一向的確很少去珍味園不假,但一個月裡總有幾日,要去盯著雷安兩口子張羅做醬,每次有新醬出缸,那雷師傅也總會送來給她嘗嘗,是以,對於醬園子的情況,她雖不說掌握得一清二楚,心中卻也是有數的。
珍味園生意的確紅火,但醬料這東西,是老百姓過日子少不得的尋常之物,即便是再貴,難不成還能賣出天價去?現下那醬園子裡,最貴的一種醬是八十文一壇,那還是因為當中用了不少貴價乾海貨的緣故。其余醬料,卻大抵都是三四十文上下——七百兩的買賣,也就相當於一次過要交出上萬壇的貨,那兩個客商莫不是打算把醬料買回去泡澡?
珍味園在省城之中。也有幾筆四五百兩的大生意,可那是酒樓一整年的訂單啊,怎可相提並論?
這道理連她都明白,似潘平安這等在生意場打滾許久的人,更是該輕易就能看出蹊蹺之處才對,敢是被大生意衝昏了頭腦,高興得過了,竟一時沒想到?
花小麥將心中疑問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那潘平安立刻連連擺手搖頭,做出一副極之篤定的情態。
“不是同你說了嗎?他倆是預備將這些醬料買回去。賣給當地的老百姓和酒樓食肆。像咱們這樣肯花心思、用料又實在的醬園子,擱在哪個地界都是屈指可數,咱做出來的醬是出了名的味道好,貨真價實,一旦運去了他們的家鄉。肯定立刻會大受歡迎呀!”
他一面說,一面端起茶碗來抿了一口,言之鑿鑿道:“人家不就是想從中賺個差價嗎?大地方來的人,穿得那叫個華麗,一看就是手頭富余的,不差這兩個錢!他要買,咱就隻管將這醬料做出來就是。至於他打算怎麽運回去,運回去之後又預備如何處理,這和咱們有甚麽關系?”
花小麥點了一下頭,卻一時沒有做聲。
……好吧,潘平安這番話,似乎也能說得過去。可她心裡為何總覺得有些不踏實?
“平安叔,您是與那兩位客商已將事情說定了?怎地之前不先與我商量?那……他們可有付了定金?”
她擰了擰眉心,沉聲道。
這話一出,潘平安面色便有點不好看,原本笑得志得意滿。這會子一張臉卻是垮了下來。
“我這不是心想著,你剛生了孩子沒多久,正是手忙腳亂之時嗎?”
他有些悻悻地朝花小麥臉上覷一眼:“小麥丫頭,當初是你自個兒將一顆心都撲在了稻香園上頭,怕忙不過來,才叫我從省城回來替你打理珍味園,之前說得明明白白,生意上頭的一應事體我都能做主。怎麽,如今眼瞧著接了筆大買賣,分明是件大好事,你卻這樣不放心,難道是怕我中飽私囊?哼,我姓潘的雖愛錢,卻也還沒到這樣恬不知恥的地步!”
花小麥從未曾聽過他用這種語氣說話,心中很有些不悅,強自按下怒氣,略一思忖,衝他微微一笑。
“我哪有那個意思,平安叔你誤會了!想來是我話說得不合適,惹得您不快,您看在我是小輩的份上,別同我一般見識。不過……”
她話鋒一轉,淡淡地笑著道:“您也別忘了,說一千到一萬,我才是珍味園的東家,我過問鋪子上的生意之事,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潘平安怔了怔,給噎得半晌作聲不得,端起茶碗咕咚咕咚一氣兒灌了下去。
“您還沒告訴我,那二人給了定金不曾?他們既不是本地人,想來應當不會在桐安府久待,到時這醬料,又該如何運送?”
花小麥哪管他此刻是何心思,不緊不慢地又問了一遍。
“……今兒上午,已是將這事說定了。”潘平安有些不情願地嘟囔,“至於定金,自然是按規矩收兩成。人家那兩個痛痛快快就掏了銀票出來,說是明天還要來一趟,選定醬料的種類。至於運送,人家說了用不著咱們操心,能有什麽問題?”
“行,我知道了。”花小麥點點頭,“明日他二人若再來,煩平安叔您讓小耗子來喚我一聲。這樣大筆買賣,我這做東家的總該露個面,您說呢?”
潘平安初來時興致高昂,眼下卻似給澆了一桶冷水,蔫蔫兒地應了一聲,立刻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去了。
花小麥望著他的背影搖搖頭,在前院裡坐了片刻,也起身去了堂屋,將小核桃從孟老娘懷中接過來,也不開腔,默默捏住他胖乎乎的小手緩緩摩挲。
孟老娘方才在堂屋中,雖沒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聽了個十足十,卻也曉得了個大概,見不得花小麥這心事重重的模樣,嘴裡“嘖”一聲,毫不客氣地狠狠一掌拍在她背上。
“娘!”花小麥冷不丁唬了一跳,吃痛朝後躲了躲,“我又沒招惹您,好端端的,您還真下狠手哇!”
“那又如何?”孟老娘一抬下巴,得意洋洋道,“你懷著小核桃時我就同你說過,過後是要和你一筆筆算總帳的,現下打你一掌,不過討點利息而已,你還不樂意了?——我說,你那勞什子醬園接了大買賣,你不是應該樂得嘴都合不攏才對嗎?這樣愁眉苦臉給誰看?”
花小麥抬頭看她一眼,抿抿唇角:“我就是覺得有點不妥啊……”
“有甚不妥?”孟老娘陰著臉沒好氣道,“橫豎老娘閑著沒事,索性便聽你絮叨絮叨,省得你又跑去找鬱槐,給他添麻煩,他這陣子可忙得很!”
花小麥霍然睜大了眼,不由得轉過臉去看了看日頭。
孟老娘向來懶理生意上的事,今天……這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您沒事吧?”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試探著想要伸手去碰孟老娘的額頭。
“你說是不說?”孟老娘一巴掌打開她的手,指著她的臉凶巴巴道,“老娘可沒那麽好的耐性,再耽擱,我便不理你,由得你自己在這兒犯愁吧!”
說罷真個作勢要走。
“好了,說還不行嗎?”花小麥忙一把拽住了她,歎口氣道,“方才您也聽見平安叔說的那些話,我不是信不過他,只是始終覺得整件事透著股奇奇怪怪的意味。”
她一頭說,一頭順手理了理小核桃的衣裳:“據平安叔講,那兩個客商是在省城的酒樓嘗過用珍味園醬料做的菜,覺得極好,這才巴巴兒地尋了來,可……按常理,咱尋常人覺得一道菜好吃,不是大都應該認為是廚子的手藝精湛嗎,怎會將功勞歸到那醬料上頭去?為廚之人成天跟油鹽醬醋打交道,自然曉得咱家醬料的好處,但那兩個客商,是外行人哪——我總覺得他們這說法不靠譜,反正在我這兒,是有些信不過的。”
孟老娘低頭想想,竟是破天荒地點頭表示讚同:“這倒是,這事兒擱在我身上,反正是想不到那麽多。不過,也許人家做買賣的,對商機感覺格外敏銳,特地同店家打聽了也未可知?”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花小麥衝她笑笑,“可還有一點,我也覺得蹊蹺。平安叔幾次三番將那二人形容得衣著華麗,仿佛整個芙澤縣都難尋那樣富貴的人,倘真是如此,這點子醬料買賣,於他們而言,只怕算不上甚麽了不得的大事。似這等富貴人,出門在外身邊總不缺一兩個得力幫手,區區七百兩的生意,打發個信得過的人張羅也就罷了,何必山長水遠地從省城親自跑來?”
這些個想法,方才就一直在她腦子裡不斷盤繞,只因見潘平安已是有點不高興了,才沒立刻在他面前一股兒腦地倒出來。
有大買賣找上門,她心中當然覺得雀躍,但珍味園攏共隻得那幾個夥計,釀造上萬壇醬料,得花多少時間,費多少力氣?假使最後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這麽多的醬料,須臾間又去哪兒再尋個買主?
實在……不能不謹慎點啊!
孟老娘默了默,習慣性地想找些話來反駁,竟是遍尋不著,半晌猛地抬起頭來,訝然道:“你那腦子幾時變得如此靈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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