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歡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一時衝動,可是無論對錯,她總需要做出一些努力,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自己。她上前一步,看著沈經綸問:“表姐夫,你想告訴我,謝三爺救了呂小姐,呂小姐想要找謝三爺報恩,所以留在了薊州,是嗎?”
“你,為什麽——”沈經綸的聲音卡在了喉嚨內。在他眼中,何歡一向是柔順體貼又善解人意的,她從未像此刻這般,他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能姑且稱之為“咄咄逼人”吧。
“你不要誤會,也不要多做聯想。”沈經綸避重就輕。
如果眼前站著的人是謝三,何歡一定會說,是你故意引導我這麽想的。可惜,即便她決定直率地面對沈經綸,他終究不是謝三。
何歡不敢像質問謝三一般質問沈經綸,轉而陳述:“前些日子,在謝三爺被黑衣人襲擊的時候,我曾經哀求沈管事救他。那時候我真心不希望他出事。後來,當我知道他平安無事,我再也不想聽到他的任何消息,知道他的任何事,我也這麽做了。對我而言,他有沒有救過呂小姐,呂小姐想怎麽感激他,於我沒有任何意義。”
何歡說得誠懇,沈經綸卻只聽到那句:當我知道他平安無事。這一刻,他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問題,她是如何知道的?他明明派手下嚴密地監視何家,他也清楚地知道,何歡壓根沒有出過門。她和謝三到底是怎麽聯系的?他們難道又背著他見過面了?
沈經綸的心緒千回百轉,面上卻沒有半分顯露,唯獨眼神不由自主暗沉了幾分。他恨不得把何歡拴在身邊,再不許她和旁人見面,可他是謙謙君子沈經綸,是眾人矚目的沈大爺,所有人都知道,他派手下保護著她,他又怎麽能擄劫她?即便他不顧一切擄劫了她,他又能把她藏在哪裡?應該如何向她解釋?
他突然想到,呂八娘曾嘲諷他,以後打算怎麽安置何歡。呂八娘的暗示一點都沒有錯,即便沒有謝三,他得到了何歡的人,但這輩子都得不到她的心。相反的,她會恨他,恨不得殺了他,這才是他殺了林曦言的真正原因。
沈經綸怔怔地凝視何歡,伸手握住窗框,指尖微微泛白。她突然對他說這些,是什麽意思?她想向他坦白,她喜歡謝三?然後呢?他絕不會成全他們,只要有沈念曦在,她不會需要他的成全,那麽她想幹什麽?
在沈經綸的注視下,何歡愈加如坐針氈。她情不自禁想,如果是謝三聽到這樣的話,他可能會生氣,可能會質問她,甚至會捶桌子瞪她,但他絕不會像沈經綸這般,面無表情地審視她,仿佛她已經把他看透,卻又什麽都不說。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何歡硬著頭皮說:“表姐夫,我再不會關注謝三爺,這是我前些日子就決定的事,我會做到的。”
“你希望我怎麽回答?”沈經綸沒有半分喜悅或者興慶之情,相反的,他有些惱怒,他也說不清原因,只能轉頭朝窗外看去。
何歡看著他的側臉,一時間手足無措。她知道他生氣了,可是她依舊像前世一樣,捕捉不到他生氣的原因。她不想像以前那般退縮,或者轉而在其他事情上討好他。她喜歡上謝三,一定也能用同樣的心情喜歡上他。
“我……”何歡悄然上前一步,立在沈經綸身邊說:“我沒有希望表姐夫怎麽回答,我只是在告訴你,沈鍾山管事對你說的事,以後不會再發生。從今往後,我怎麽想的,我希望怎麽樣,我會如實告訴你。同樣的,也請你讓我知道,你對我或生氣,或不滿,或高興。當然,我只是希望……畢竟我們做了那樣的決定,以後的日子還很長……”
沈經綸終於明白過來,何歡在告訴他,她會試著忘記謝三,試著愛上他。他怎麽忘了,她一直都是現實的。無論身處怎麽樣的壞境,她都會想辦法讓自己過得更好。她覺得他們相互坦誠,她就能愛上他?她愛上謝三,是因為謝三的坦誠?
沈經綸的嘴角掠過一絲譏諷的笑。謝三對她坦誠嗎?恐怕沒有吧!他低聲說:“那天的事,不能怪你。若是我在現場,我也會命沈鍾山不惜一切保護謝三爺,畢竟他身份特殊,容不得半分閃失。”
何歡聞言,輕抿嘴唇,斟酌片刻才道:“表姐夫是在暗示我,謝三爺從不曾對我坦誠,他一直在蓄意隱瞞身份?”
“不是。”沈經綸伸手欲抓住何歡的肩膀,就見她輕輕側身,躲過了他的動作。
“對不起。”何歡的道歉脫口而出,“我……”她尷尬地後退一步,喃喃低語:“我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
“時間?”沈經綸輕笑,“這就是你想要再等五個月的原因?”
何歡艱難地點點頭。
“你這麽‘坦誠’,就不怕我生氣?你就——”沈經綸戛然而止。他本想說,你就吃定我深愛你,不惜任何代價也要留你在身邊?他不能說這話,因為他不能讓她發現,他相信她就是林曦言。
這一刻,何歡仿佛快要溺水身亡的人,隱約看到一塊木板正朝自己飄來。她甚至覺得,只要她和沈經綸以誠相待,她就會愛上沈經綸,她就能忘記謝三。她急切地說:“我害怕你會生氣,我也害怕你會後悔,但是我更希望我們能夠彼此坦誠。坦誠是兩個人相處的基礎,對,就是坦誠!”
沈經綸不語,只是一味凝視何歡。
何歡抬頭看他,她無法判斷,他是否把她的話聽進去了。她一時情急,語無倫次地說:“是,謝三爺的確隱瞞了他的身份,他並不是事事都對我說……我說的坦誠,並不是具體指哪件事……兩個人相處,總要讓對方知道,自己在想什麽,至少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期望是什麽……我也不知道怎麽說,總之——打個比方,你剛才說的,我希望五個月後再進門的事,若是你早就有決定,可以直接告訴我,而不是你問了我,又因為我沒有說出你要的答案,在心裡生我的氣……你不對我說,我不會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我也沒有生氣,至少沒有為這件事生氣。”沈經綸幾乎惱羞成怒,卻只是冷靜地打斷了她,“你特意約我見面,就是想說這些話?”
“你在生氣嗎?”何歡注視他,“你可以直接告訴我……”
“我不可能變成謝三的!”話音未落,沈經綸自己也愣住了。
何歡慌忙搖頭。
不待她說話,沈經綸冷著臉問:“你急急忙忙找我,到底有什麽事?我沒時間聽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他毫不掩飾語氣中的逐客意味。
“我……”何歡慢慢低下頭,“我只是想告訴你,類似上次的事不會再發生。未來的五個月,我會盡量呆在家中,不見任何外人。”
“我知道了。”沈經綸冷淡地點點頭。
何歡見他這般反應,只能起身告辭。
沈經綸沒再多言,只是命萱草送她回家,轉頭不去看她。可是當她跨出門檻,他的目光又情不自禁追隨她的背影,目送她遠去。
如果林曦言不曾變成何歡,她完完全全屬於他的,即便她不愛他,她的心裡也沒有其他男人。
他看得出,何歡努力想要忘記謝三,她很想與他培養感情,可是她壓根做不到,而她說的“坦誠”,他也做不到。一旦他真的對她坦誠,只會徹底失去她,令她深深地憎恨他。
這一刻,沈經綸心仿佛正被千萬隻螞蟻啃噬,又痛又麻,在這痛麻之中,又帶著難以形容的蜇刺感。這種微微的刺痛在他全身蔓延,刺激著他的每一根神經,讓他渾身難受,卻又無可奈何。
沈經綸努力不去回想過去,可他的思緒不由自主飛回了十年前。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他剛剛抵達薊州,看到了雪地裡獨行的小姑娘。因為離得遠,他看不清小姑娘的容貌,只看到她艱難地前行,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再爬起來。
他從不會隨意施舍自己的憐憫,可是看著那個柔弱的身影,他命手下請她至客棧,等大雪停了,他派人送她一程。
半盞茶之後,手下告訴他,小姑娘拒絕了他的好意,也不願告訴他,她姓甚名誰。不知是出於好奇,亦或是同情,他命手下暗中跟著她。
當天深夜, 他得知她名叫林曦言,是林谷的女兒,剛剛得知父親的死訊,正趕去舅父家報喪。那時他只是概歎一聲:怎麽會是他的女兒。
十八歲的少年不可能愛上十歲的小女孩,更何況是他害死了她的父親。可有些事就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一般,自那之後,他總是莫名其妙注意到她,不由自主想起她在雪地中掙扎的畫面。
慢慢的,他不再滿足於“偷窺”她的生活,他希望看到她的笑容。他告訴自己,他暗中助她,只是不想看到她像絕境中的小獸,為了生活苦苦掙扎。他說服自己,他對她的同情,無異於憐憫街上的小貓小狗。
三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當他暮然回首,她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他變得越來越冷情。他冰冷的心渴望她的溫暖笑容,於是他娶了她。
他害死了她的父親,卻愛上了她。
他不希望她發現這個事實,於是他殺害了她。
多麽荒唐的事!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