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捕頭站直身子,微微抬起下巴斜睨水汀,只見她一徑低著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壓著聲音說:“你就連姓誰名何,家住哪裡都不願說真話,讓大人如何相信你?”
饒是水汀受過嚴格的訓練,有必死的決心,這會兒也不免心亂如麻。她潛伏在何柏海身邊多年,目標自然是何家三房,可她突然收到命令,不惜一切迫使何柏林指證何歡。
即便措手不及,心中有千萬個疑問,她也只能按命令行事。先前,她幾乎快說服何柏海了,如今卻功虧一簣。
當初,她有意接近何柏海,用的是唐安女兒的身份,這會兒她不能自認罪犯之女,她又沒有準備其他身份,應該怎麽辦?
水汀作勢擦了擦眼淚,用眼角的余光朝林捕頭瞥去,只見藏青色的衣襟沾著汙跡與塵土,破了幾個洞的黑色布靴子也滿是泥土。
“大人。”水汀語帶哭腔,哽咽低語:“非是犯婦不願說真話,實在是犯婦從小被拐,已經不記得自己姓誰名何……”
“來人,再打!”
林捕頭一聲令下,水汀立馬又被打了三棍子,雖未見紅,但她畢竟是弱女子,已經無法跪直身體,只是癱軟在地上抹眼淚。
林捕頭瞥了她一眼,冷聲說:“呂大人還有不少案子要審,沒工夫聽你胡扯。現在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若是再不說實話,公堂之上打死一兩個逃奴,壓根不用上報。”
“大人。犯婦所言句句屬實。”
“屬實?我就讓你死個明白!”林捕頭冷哼,盯著水汀說:“你若是從小被拐子拐賣,是何人教你讀書認字?你又是從哪裡知道,字畫是唐安的真跡?你去街上隨便找幾個人問問。有多少人知道唐安是誰?”
隨著林捕頭的話語,何柏海剛剛升起的同情心瞬間煙消雲散,隻覺得手腳冰冷,一顆心重重往下沉。水汀身份可疑。他應該說出事實,不能好助紂為虐,可他涉入太深,不可能徹底與她撇清關系。再說,他不知道指使水汀的人有什麽後招。
俗話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想到這,何柏海表情微沉,眼中閃過一絲絕情。
水汀也知道自己的說辭漏洞百出。眼見林捕頭半句都不信自己的話,她哭著訴說:“大人。犯婦本可以離開薊州。犯婦之所以主動折回來……”
“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林捕頭厲聲打斷了她。“你只需老實回答,你到底是誰,賣身何家有何目的?”
“大人。犯婦鍾情於何三老爺,自願賣身。並沒有目的……”
“大人!”何柏海依次對著呂大人及林捕頭行禮,高聲說:“在下剛剛想起來,她壓根不是我家的奴婢,當初,在下見她長得美貌,便把她安置在小院,壓根沒有簽賣身契。”
“何三老爺,您這會兒想要撇清關系,似乎太晚了些吧!”林捕頭眯起眼睛打量何柏海。
何柏海目睹他毫不留情地命衙差杖打水汀,早生怯意,這會兒被他盯得毛骨悚然,隻覺得額頭冷汗涔涔。他再喜歡水汀,水汀在他心中的位置也比不過自己的子女。他咽了一口唾沫,硬著頭皮說:“林捕頭,大家都是男人……”
“何三老爺,她——”林捕頭手指水汀,“你們夫婦言辭灼灼,她是你家的奴婢。”
“林捕頭,在下那麽說,也是不得已……”
“行了。”林捕頭製止何柏海繼續往下說,再次喝問水汀:“你真的不願交待?”不待水汀回答,他咧嘴輕笑,一字一句說:“繼續杖責,直到她願意開口,或者……”他上前一步,彎腰捏住水汀的下巴,看著她的眼睛威脅:“若是她不願意說,打在她斷氣為止!”
不止是何柏海、肖捕頭等人,就連呂縣令也嚇了一跳。往日,林捕頭也會幫著呂縣令審案,但他一向最不喜歡嚴刑逼供,今日的他簡直與平日判若兩人。
想著自個兒尚未“請”來何歡,給謝三及沈經綸英雄救美的機會,呂縣令語重心長地暗示:“事實如何必須弄清楚,但審案不能急在一時。”
“大人。”林捕頭回頭對著呂縣令行禮,沉聲說:“十年前,先太子之子逃亡倭國,其中就有唐氏家人。如今,夏收在即,而她認得唐家的東西,說不定她根本就是倭國派來的奸細,想要裡應外合……”
“大人,冤枉啊!”水汀不顧屁股上的傷,跪在地上不斷磕頭,嘴裡重複:“犯婦就連倭國在哪裡都不知道,犯婦只求苟且偷生……”
“來人,給我打!”林捕頭的聲音蓋住了水汀的哭訴。
衙差們看看林捕頭,又瞧瞧呂縣令。林捕頭見狀,一把奪過其中一人手中的水火棍,“嘭”一棍子打在水汀的背上,打得她頃刻間撲倒在地,哭聲一下子噎住了。
眾人面面相覷,轉瞬間就見林捕頭接連三棍子打在水汀的屁股上。水汀怔了一下,尖聲呼痛,連聲求饒,口口聲聲說,她只求活命。
呂縣令回過神,重重一拍桌子,怒道:“林捕頭,公堂之上,輪不到你說打就打!”
“大人,對待倭賊,決不能手軟!”話音未落,林捕頭又是一棍子打在水汀身上。水汀聽到這話,愣了一下,想要回頭,最終只是慘叫一聲,蠕動著身子向呂縣令哀聲求饒。
呂縣令氣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顫手指著林捕頭說:“快拉住他!”
直至一旁的衙差從林捕頭手中拿回水火棍,林捕頭才恍然大悟一般,恭敬地對著呂縣令行禮,定了定神才回道:“大人,非是在下有意為難她,只是最近發生了太多不合常理的事,先是黑巾人當街搶屍,其後又查知馮驥陽是先太子余黨,潛伏薊州多年,前兩天又突然冒出一個‘羽公子’。而她——”他踢了踢軟倒在地的水汀,“她來歷不明,自始至終沒有一句真話,恐怕其中有大陰謀!”
“大人!”水汀聲音虛弱,滿頭虛汗,“犯婦花樣年華,委身何三老爺,隻為討一口飯吃……”
“討一口飯吃?”林捕頭冷笑,“你能寫會算,容貌秀麗,又認得唐安的真跡,必是見識不凡的。這樣的你,心甘情願成為何三老爺的外室,是仰慕何三老爺的才華,還是覺得他神似你的父親,所以鍾情於他?”
水汀的聲音噎住了。她雖沒有與林捕頭直接接觸過,但早就了解過衙門眾人的脾氣秉性。據她所知,林捕頭寬厚正直,不善言辭但愛護百姓,喜歡保護弱小。這會兒,她幾乎覺得,眼前的人壓根不是林捕頭本人。
就在水汀呆愣間,林捕頭上前幾步,對著呂縣令耳語了幾句。
呂縣令一邊聽,一邊點頭,未待林捕頭說完,他重重一拍驚堂木,喝問水汀:“大膽刁婦,還不老實招來,你到底是誰,受何人指使潛伏薊州?”
“大人!”水汀泣不成聲,心中如火炙一般焦急。她早就知道,明年的今日就是她的祭日,但她要死,也不是死在這些人面前。她匍匐著爬向案桌,試圖用自己的可憐相軟化呂縣令和林捕頭等人。
呂縣令原本覺得林捕頭有越俎代庖之嫌,行為太過激進,可聽了他的話,他才意識到,為了自己的前程,他得好好利用水汀。至於林捕頭,他的確在為他考慮。他再次呵斥水汀老實交代,見她只是一味哭泣求饒,吩咐衙差按照林捕頭所言,繼續行刑。
隨著衙差們的棍子一下又一下落在水汀身上,水汀的哭聲漸漸弱了,血腥味慢慢在空氣中彌散。
水汀知道,她堅持不了多久,唯有咬緊下唇,才能勉強保持清醒。
林捕頭冷眼看著水汀,眉頭越皺越緊,普通人根本挨不了這麽多棍。他突然想到自殺的黑巾人。“住手!”他大喝一聲, 急聲命令:“檢查她的舌底和牙齒!”
衙差一把揪住水汀的頭髮,捏著她的下巴,強迫她張開嘴巴,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對著林捕頭暗暗搖頭。
水汀這才得以喘口氣。她雙手撐地,勉強抬起頭,虛弱地說:“老爺雖然不是翩翩公子,但當日我走投無路,是他收留了我。我愛慕老爺,在你們眼中或許匪夷所思,甚至覺得我是倭國派來的奸細,但於我而言,這幾年是我一輩子過得最開心的。我本可以一走了之的……”她虛弱地喘一口氣,含情脈脈地看了一眼何柏海,哀聲說:“老爺,妾身會記得我們的盟誓,下輩子,下輩子……”她的眼淚滾滾而下,身體搖晃了兩下,眼見著就要倒下了。
何柏海見狀,急忙上前抱住她。早在林捕頭親手杖打水汀的時候,他就呆住了;當林捕頭提及倭國,他更是膽戰心驚,畢竟他一直與倭國有生意往來。
這會兒,目睹水汀滿身傷痕倒在自己面前,他隻覺得腦子“嗡嗡”直響,脫口而出:“大人,小人招了,小人全招了,唐安的字畫是小的分家所得,與水汀無關。肖捕頭上門搜查的時候,是歡丫頭命我焚毀那些東西。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