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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嫁》第一百六十一章 幸存者
借著燈籠的火光,謝三終於看清了院子內的慘狀。離他們不遠處的花壇邊,一名家丁頭朝大門,雙手伸得筆直,似乎拚死想逃出大門,被人從背後一刀斃命。男人的身後,兩名仆婦被割斷咽喉,雙雙倒在地上,雙目圓睜。

 李縣丞瞬時乾嘔了起來。謝三沉著臉繼續往前走。

 台階下,一顆人頭滾落在地,傷口上滿是蒼蠅;台階旁的花叢中,無頭屍噴出的血液染紅了白色的月季花。回廊上,橫七豎八躺著五六具屍體。表面看起來,他們死的時候,有的正驚恐地往回看,有的拚命在奔跑,有的試圖躲藏花叢中。

 饒是謝三見慣了戰場上的血腥,可面對眼前的慘狀,他不忍繼續查看,畢竟他們都是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他回頭朝手下使一個眼色,又問李縣丞:“你派人搜查過嗎?確定沒有活口?”

 李縣丞臉色慘白,忍著胃中的翻騰忙不迭點頭,肯定地說:“所有人家都沒有活口,甚至連貓狗都慘遭屠殺。”

 “晚上在街上巡夜的衙差,夜裡打更的更夫,都問過了嗎?”謝三追問。

 李縣丞表情一窒,遲疑地點點頭。

 謝三見狀,怒道:“你壓根沒去查問,是不是?”

 “我馬上就去,馬上就去。”李縣丞一臉惶恐,轉身吆喝手下。

 半盞茶之後,謝三的手下紛紛折回他身邊,向他稟告,呂家的正門,側門,後門都沒有被撬,或者損毀的情況,圍牆旁邊的花草也沒有被踩踏的痕跡。這就說明,不是呂家的人開門放了賊人入內,就是呂家有內鬼。

 謝三不想武斷地下結論。沿著回廊往二門走去。見陳五欲言又止,他屏退了其他手下,問道:“你有什麽想說的?”

 “三爺,這案子已經被耽擱了一整日。得趕快追查才是。”他稍一停頓,壓低聲音說:“按照六扇門的規矩,這樣的大案,得馬上呈報刑部及大理寺,同時稟告皇上。”

 “你想盡快回京?”謝三不答反問。

 “三爺,對普通的盜匪而言,殺人並不容易,更何況是一夜間殺了這麽多人。”

 謝三是軍人,何嘗不知道殺人首先要過得了自己那關,其次也是體力活。他朝四周看了看。同樣壓低聲音說:“先前我就說過,你安排你假死回京報信,如若不然,恐怕你壓根到不了江北。”

 “三爺,您的意思……”他驚愕地朝正向他們走來的李縣丞看去。

 “不是他。”謝三搖頭。“總之,現在情況不明,不要輕舉妄動,更不能心急——”他戛然而止,錯愕地看著二門內的女屍。女人仰天躺在石徑上,肩膀中了一刀,另一刀直插胸口。

 “三爺。她不是何家三太太嗎?”陳五也看到了女人。

 “何家三太太是誰?”李縣丞插嘴。

 謝三輕輕皺眉。何歡與三房的關系並不好,何柏海在不久前才在公堂上誣陷她。他曾命令長安,讓鄒氏“長長教訓”。她突然死在呂家,他應不應該通知何歡?

 謝三心生猶豫,又鄙夷此刻的自己。每當遇到與何歡有關的事情,他就變得莫名其妙。優柔寡斷。察覺李縣丞和陳五都看著自己,他道:“何家大小姐是沈經綸的妻表妹。”

 “這,這,這——”李縣丞一下就急了。他不知道薊州的種種,但對“沈經綸”三字如雷貫耳。他對謝三說:“在下馬上派人通知沈大爺。”

 謝三想說。你要通知,也是通知何家三房吧?他咽下了這話,大步往前走。

 雖然謝三見慣了京城的富貴,但他不得不承認,呂家當得起“陵城首富”這個稱號。不要說屋內的家具,就是庭院內的假山樹木,也都是精心設計過的。可惜,再好的景致又如何,何家每間屋子的名貴擺設都被人洗劫一空,獨留下笨重的家具和一具具屍體。最令謝三憤怒的事兒,賊人連繈褓中的嬰兒都不放過,全都一刀砍死。

 謝三親自查看過每間屋子,東方已漸漸泛白。他一夜沒睡,卻絲毫沒有睡意,轉頭對李縣丞說:“走,帶我去看第二家。”

 李縣丞雖然累極,但不敢違抗他的話,唯唯稱是。

 一行人正往外走,謝三突然停下了腳步。

 “三爺,怎麽了?”李縣丞莫名。

 “噓!”謝三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的手下們側耳傾聽。

 不多會兒,陳五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小院子說:“三爺,聲音好像是從那邊傳來的。”

 他的話音未落,謝三已經大步朝小院走去。李縣丞莫名,只能跟上他們的腳步。走了幾步,他才聽到微弱的女聲:“救命,有沒有人?”

 謝三一馬當先跨入院子,朝四周看去。他先前已經查看過這個小院,除了死在院子裡的年輕男人和他的兩個丫鬟,並沒有其他屍首。屋子的擺設略顯脂粉氣,但看起來像是年輕男子讀書的書齋。架子上的古董全都沒了,書冊也被翻得很亂,不少古籍散落在地。

 “二哥,你在哪裡?石斛?甘草?”

 隨著這聲呼喚,眾人走向鬱鬱蔥蔥的紫藤架,繞過架子就見一個葡萄棚,葡萄棚後是一個水井,井上是一個軲轆。陵城地處長江邊上,水位很高,一般人家挖水井,都不會搭軲轆架。

 “快,把軲轆架拉上來。”謝三命令。

 隨著木輪子的“咕咕”聲,眾人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雙手抱胸,蜷縮在水桶內。看到謝三等人,少女一臉驚恐,卻強裝鎮定,大聲喝問:“你們是誰?為什麽在我的院子裡?”

 謝三不知道如何回答。看少女的打扮,應該是呂家的某位小姐,顯然是她的家人把她藏在水井中。

 李縣丞上前一步,端著架子說:“本官是本縣縣丞,這位是謝三爺。是他聽到你的呼救聲。”

 少女走出水桶,悄然看一眼謝三,慌忙低下頭,先後對著李縣丞和謝三行禮,說道:“小女子多謝李大人,謝三爺。小女姓呂,在家排行第八,不知道家父家母,還有二哥在哪裡?”她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焦急,恨不得穿過紫藤架,去看一看外面的情況。

 眾人不知如何告訴他真相。李縣丞見謝三不說話,遂問道:“你先如實告訴本官,你為什麽在水井中?”

 呂八娘輕咬嘴唇,似有難言之隱。

 “還不快說!”李縣丞一聲質問。

 呂八娘嚇了一跳,整個人瑟縮一下,低聲回答:“回李大人,昨夜,不是,是前夜。前夜我在屋內看書,二哥突然過來,二話不說讓我站在水桶內,就把我放了下去。”說到這,她又急忙解釋:“我和二哥雖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從小感情甚好。我雖然奇怪他為什麽深夜過來敲門,但我知道,他一定是有原因的。”

 謝三這才意識到,呂八娘先前的欲言又止,因為她的兄長深夜闖入她的院子。他看了她一眼,只見晨曦下的她穿著月牙白的半臂,簡單的長裙,頭髮上沒有簪子,耳朵上亦沒有耳環,顯然事發時她剛剛洗漱完,已經摘了首飾。

 看身形,他覺得呂八娘與何歡頗有幾分相似,同樣矮小纖細。就五官而言,他不得不承認,她們都是櫻桃小口,明眸皓齒的江南美人,但何歡的眉宇間多了幾分堅毅之色,眼神也更加坦蕩明淨。

 當謝三發現自己竟然悄悄拿何歡與一個剛剛見面的女人作比較,他的心情又差了幾分,轉頭別開視線。

 李縣丞揣摩不出謝三的心思,只能詢問呂八娘:“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呂八娘想了想,答道:“剛過子時,在那之前我剛剛聽到打更的聲音。”

 “你聽到打更的聲音了?”謝三橫了李縣丞一眼。

 李縣丞慌忙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急急說:“在下已經派手下去找更夫了,現在馬上再去催催。”說罷,他轉身往外走。

 大概是因為李縣丞自稱“在下”,又或者是謝三說話的態度,呂八娘抬起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謝三觸及她的目光,不忍心告訴她,她是呂家唯一的幸存者,跟著李縣丞往外走。

 呂八娘再次看了看謝三的背影,情不自禁摸了摸臉頰,又低頭檢查自己的衣著,走在眾人後面。

 謝三走出紫藤架,忽然間意識到,讓一個年輕女子突然間看到親人們的屍體,似乎太殘忍了。他停下腳步,正想吩咐陳五,先把事情的大概說給呂八娘聽,就聽呂八娘驚呼一聲“二哥”,疾步越過眾人,直直朝院子內的屍首跑去。

 眾人只見呂八娘跪在華服男子身邊,淚流滿面,哭著大叫:“二哥,你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呂八娘哭得聲嘶力竭,又跪著爬到兩個丫鬟身邊,一邊推搡她們,一邊說:“石斛,甘草,你們醒醒,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你們醒醒啊!”

 她跌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抹眼淚,似無助的嬰兒。不多會兒,她似恍然醒悟一般,掙扎著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跑,嘴裡叫嚷著:“姨娘,父親,母親,你們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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