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三不止一次見過張伯,一眼便認出了他的背影。先前何歡被呂縣令押回衙門,張伯去青松觀向大韓氏求救,還是他派去的人暗中助張伯一臂之力,他才得以見到大韓氏,也讓大韓氏意識到,沈經綸近乎軟禁了她和林諾言。
眼見張伯小心翼翼跟著一個中年男人,謝三命人跟上張伯。他要先看一看,何歡的葫蘆裡賣的什麽藥,再去找她好好“聊一聊”。
薊州城的另一邊,何歡端坐在椅子上,悠然捧著茶杯,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她在等待何柏海。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一個半時辰,何歡一直等到午時,何柏海才姍姍來遲,沉著臉走入廳堂,厲聲質問:“歡丫頭,你這是什麽意思?”
“三叔父。”何歡上前行禮。
“銀子我已經給你了,你還想怎麽樣?”
“三叔父,侄女隻想請教你,石頭巷的那進宅院,您打算怎麽善後?”
“什麽宅院,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何柏海哼哼,轉身背對何歡,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揮手命水汀退下。
“我是晚輩,沒有立場對三叔父的事詢長問短。只不過姨奶奶尚在青松觀,大伯母和曹姨娘又病著,靖弟年紀還小,我不得已才厚顏等候三叔父……”
何柏海不耐煩地打斷她,說道:“我上次就對你說過,我和你三嬸娘不過表面光鮮,前些天給你的銀子,是我們好不容易才攢的……”
“三叔父,您誤會了。”何歡後退幾步,拉開兩人間的距離,一臉為難地看著他,似有難言之隱,又似正在憐憫他的處境。
何柏海立馬起了疑心,上下打量何歡,試探著問:“我聽別人說。昨日你在街上受了驚嚇,我和你三嬸娘今日才得知此事,正準備有空的時候去探望你。”
“有勞三叔父、三嬸娘費心了,昨日表姐夫已經請肖大夫替我診治過了,我沒事。”何歡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雙眸隱含少女特有的柔情蜜意。片刻,她慌忙垂下眼瞼,眉宇中帶著淡淡的懊惱,仿佛自己不該提及這事。
何柏海從沒見過這樣的何歡,一顆心不由地往下沉。昨日。事發後不久。街上便有人繪聲繪色地描述。何歡坐著沈家的馬車遭遇劫匪,沈經綸的心腹管家雖受了重傷,仍舊心心念念營救何歡。有人說,這是沈經綸宅心仁厚。也有人說,何歡與林曦言到底是姨表姐妹,他這是愛屋及烏。
就在何柏海呆愣的瞬間,何歡再次開口,為難地說:“三叔父,侄女特意找來這裡,其實有一個不情之請。那個……”她吞吞吐吐,遲疑許久才咬牙道:“侄女希望盡快與三叔父寫下切結書,從此三房與大房、二房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如果可以,侄女還想請族裡的長輩在文書上按個手印,算是做個見證。”
瞬時,何柏海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質問:“你說什麽?”
“三叔父恕罪,我剛剛就說了,這是不情之請。只要三叔父願意寫下切結書,上次您和三嬸娘給我的銀子,我願意雙倍奉還,不對,三倍奉還。”
“你哪來的銀子?”何柏海脫口而出,話音剛落立馬就後悔了。何歡在一夜間變得豪氣,她一個無知婦孺不僅知道切結書,居然提出請族裡的長輩做見證,一定是有人教她的。他眯起眼睛打量何歡,他和魏氏的協議可不是這樣的。
“三叔父?”
“你怎麽過來這裡的?”何柏海的心思千回百轉。
“我,坐車過來的啊。”何歡裝傻。
“你是怎麽知道這裡的?”
何歡垂眸,輕輕搖頭,怯怯地低語:“三叔父,您若是不願寫下切結書,那……那侄女就只能去衙門……”
“嘭!”何柏海一掌拍在桌子上,瞬間變臉,冷哼:“怎麽,你想告發我?告訴你,如今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若是脫不了身,你們也休想有好日子過!”
“老爺息怒。”水汀突然推門而入,一下子跪倒在何柏海腳邊,低聲說:“依妾身想來,大小姐心急如焚,才會胡言亂語。大小姐與老爺是叔侄,血濃於水……”
“水汀姑娘,你的耳力不錯,真是辛苦你了。”何歡冷聲譏諷,轉而對何柏海說:“三叔父,這個世上豈有你獨自一人富貴,卻要我們與你共患難的道理?”
不待何柏海出聲,水汀搶白道:“大小姐,沈大爺請肖大夫替你診脈,不過是看在沈大奶奶的面子,老爺與您才是一家人。至於沈大爺,妾身聽說,為了沈大奶奶,他在三年內都不會續娶。”
一聽這話,何柏海幡然醒悟,看何歡的眼神頓時有些不同。
何歡低頭朝水汀看去,心中暗恨。差一點,只差一點點她就能套出何柏海的話。這個水汀到底什麽來歷?
炙人的沉默中,何柏海端起手邊的茶杯,又重重撂下,冷聲說:“歡丫頭,你想與我脫離關系,不是不可以,不過大房、二房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你一個晚輩,又是女子,還輪不到你在這裡大放厥詞。”
“三叔父這麽說,好像確是侄女逾越了。”何歡輕笑。
何歡的胸有成竹令何柏海心中直犯嘀咕,不由自主朝跪在地上的水汀看去。
何歡見狀,心中的疑惑更甚。自從曹氏告訴她,何柏海養了外室,她讓曹氏稍稍打聽了一下,隻知此女名喚水汀,在這個院子住了幾年,一向深居簡出,其他便無法探知了。在真正的何歡印象中,何柏海在鄒氏等人面前一向說一不二,自視甚高。這樣的他怎麽可能看女人的臉色?
何歡心中的疑惑越多,臉上的笑容越是篤定。她學著沈經綸一貫的淡然冷漠口吻,緩緩陳述:“三叔父問我,為何找來這裡,原因很簡單,我念著你是父親的兄弟,不想讓您的妻兒擔驚受怕。至於我為何知道這裡,人在做,天在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三叔父拿了永記當鋪那麽多租金,您不會天真地以為,這事兒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吧?”
聽到何歡說出“永記當鋪”四字,何柏海臉色煞白,半響兒才辯白:“我只是把那進院子租給黃掌櫃……”
“老爺,大小姐不過是女兒家,哪裡懂得生意上的事。”水汀再次插嘴。
何歡深深看了她一眼,轉念間又想到謝三曾提起過黃掌櫃。可是據沈經綸對林曦言說,永記當鋪辦競標會的宅院是臨時租借的,並非每次都在同一個地方。薊州城內只有少數人知道競標會的存在,何柏海壓根沒資格成為“少數人”。一時間她又糊塗了。
水汀一直低眉順目跪著。見何歡不說話,她又道:“老爺,時辰不早了,莫要耽擱了大小姐的午膳。”她這是逐客令。
何柏海急忙附和,揚聲命下人送何歡離開。何歡心知有水汀在,她定然再套不出任何內情,只能暫時離開。
小院外,張伯已經在車上等著。何歡上前詢問:“三叔父趕回來之前,和什麽人在一起?”她沒有人手監視何柏海,今日只能大張旗鼓地出現,逼著水汀去找何柏海,借此找些蛛絲馬跡。
張伯答道:“回大小姐,水汀姑娘派去的人,在一位姓錢的秀才家裡找到三老爺。據錢秀才的鄰居說,這些天常常看到三老爺。”
“姓錢的秀才?”何歡糊塗了。沉吟片刻,她追問:“這位秀才是不是擅長丹青?”
“是,小姐怎麽知道的?”
何歡沒有回答,心中卻一片了然,恨不得折回去大罵何柏海。唐安的字畫再值錢,他都是反賊。何柏海大費周章請錢秀才仿製,就算證明了他書房那兩幅畫是贗品又如何?真品仍舊是燙手山芋,分分鍾讓何家滿門獲罪。再說,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險,這麽簡單的道理難道他不懂?
“不對!”何歡輕呼。 水汀既然知道去錢秀才家通知何柏海,就表示她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她那麽“冰雪聰明”,怎麽會沒想到何柏海此舉根本就是自掘墳墓?
何歡越想越心驚,急道:“快回家……不是,去衙門……也不對!”這一刻,她真的很想立馬與何家三房斷絕關系。
“大小姐?”張伯莫名。
“讓我想一想。”何歡低頭。依著她的脾氣,索性與何柏海攤牌,把一切說個清楚明白,可沈經綸不止一次說過,她太衝動了。衝動會讓人被表象迷惑。
“表象。”何歡喃喃自語,“水汀為什麽要害三叔父?唐安的真跡又是哪裡來的?”
“大小姐,還有一事。那人找去錢秀才之前,先去了一個名喚馮驥陽的掮客家裡,兩人好像起了爭執……”
“你是說掮客馮?”何歡的表情更難看了。當她還是林曦言的時候,與馮驥陽接觸過。沈經綸的不少字畫古玩都是通過他買的。據說,永記當鋪每一次的競標會,馮驥陽一向是最大的賣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