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工作時,金昊從不會添加個人情緒,“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按程序應該是由軍區首長把總部的會議精神傳達給我們,為什麽這次卻是總部直接通知我們來開會?”他接過秘書端來的熱茶啜了一口,林若蘭知道男人們要討論正事,端著茶杯悄悄坐到一邊。
程明軒對這個聰明又懂事的兒媳婦越來越欣賞,看她坐在沙發一角,連忙遞去一個靠墊:“靠著這個坐,舒服一點兒。”
吳遠山接到程明軒的求救電話時,正在操場跑步,匆匆換了件衣服就趕來了,此刻正渴得厲害,接過秘書遞來的茶水,鯨吞牛飲般灌了一大杯,緩了口氣替程明軒說道:“一年前那場大演習,k師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你在副總長面前立的軍令狀也算圓滿完成。但是,在另一場演習裡,總部也看到了劍峰強悍的指揮能力與作戰能力。”
“這麽說,總部想要組織一次演習,而我的對手是劍峰指揮的裝甲步兵師?”金昊轉著手中的茶杯,淡淡的笑了,“如果我猜的沒錯,地面會有密集的防空火力在等著我。”
程明軒登時笑了起來,笑聲未歇,在秘書引導下,陳劍峰邁著標準的軍人步伐走進客廳,從容不迫的態度仿佛他正在萬裡雲天之上無拘無束、順風飛翔一般。他向程明軒敬了個禮,遞上手中的禮物:“首長,冒昧打擾,祝您生日快樂。”
“這麽客氣幹什麽,謝謝,謝謝。”程明軒接過禮物,他今天格外高興,對兒子的親密戰友頗假辭色,並且放下了所有的首長架子,“你父親好嗎?他剛剛升任d軍區副司令員,還沒來得及恭喜他。”
“讓首長惦記了,家父身體安康,我也是昨天才聽到他升職的消息。”陳劍峰微微欠身,平和的臉上帶著陽光般的微笑,應對從容而優雅。與程明軒寒暄完畢,他親熱的喊了吳遠山一聲“教官”,溫柔的眼波轉向林若蘭,微微一笑,點頭示意,漆黑的眼眸深如幽潭,帶著無邊的沉靜。
林若蘭報以愉快的微笑,兩年半不見,他身上多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氣質,他把嚴肅與活潑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完美的揉合在一起,讓人感覺既威嚴又灑脫,即沉穩又靈動。
陳劍峰坐在金昊旁邊,拍著他的肩膀笑問:“還沒進門就聽到你說演習,怎麽?閑得難受,想找我較量較量?”
金昊微微一哂,不無挑釁的回答:“有這個意思,敢接招嗎?”
“你還來真的呀?”看看金昊認真的表情,陳劍峰灑然一笑,“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火花四濺。
吳遠山與程明軒對視一眼,拊掌而笑。看著面前充滿活力的年輕一輩,他們突然覺得自己一下子年輕了十歲。程明軒清了清嗓子道:“總部首長在觀看了你們指揮的演習後,普遍認為,你們一個是無堅不摧的矛,善用奇兵,戰術刁鑽,往往讓人捉摸不透;另一個則是堅不可摧的盾,心思慎密,善於多層防守,用兵穩扎穩打。再加上搭檔多年,對對方的用兵了如指掌。總部很想看看當利矛與堅盾相遇時,誰的指揮能力、戰略戰術以及軍事素養更高一些。”
金昊默默的聽著,不置一詞,似乎正在思索著什麽。陳劍峰瞥了他一眼,向前欠了欠身子,關切的問道:“首長,總部是單純的想看看,還是……有什麽其它用意?”
程明軒笑著用手指點點他:“年輕人,當了師長,學會揣摸上級意圖了?要是這次比武成績優秀者優先晉級,你是準備全力以赴還是退避三舍?”
“無論有什麽用意,我們都會全力以赴。”金昊搶過話頭,沉聲說道。說罷,他抬手按住陳劍峰的肩膀,用力一按,看向陳劍峰的眼眸帶著深沉而肅殺的果斷:“對不對,劍峰?”
“對,無論總部用意為何,都應全力以赴!”陳劍峰與金昊對視一眼,兩人的眼中同時閃過一絲笑意,低微的笑聲中,默契撲面而來。
傭人來請眾人去用餐,程明軒起身,招呼大家進餐廳。回頭看看跟在身後的兒子兒媳,程明軒心中感慨萬千,經歷了漫長的十四個春秋,他心愛的長子終於肯踏進家門。感謝上蒼,他忍不住仰首望天。
午飯後,送走趕來救火的吳遠山和陳劍峰,見金昊拉著林若蘭也準備離開,程明軒依依不舍的問道:“小昊,什麽時候還能再回來看看?”
“你應該很清楚,我並不想回來。”金昊陡然眯起眼睛,銳利的視線上下打量著整棟房屋,原有的些微柔情,在轉眼間全部消失不見,墨黑的眼眸重新變得冰冷,像是永遠不會融化的寒冰。一抹邪魅而危險的笑意躍上嘴角,卻沒有到達眼底:“自從媽媽去世之後,這個家留給我的只不過是一些有關於仇恨的記憶。我明白你想幹什麽,但是,我今天可以明確的回答你,過去的十四年,我沒有依靠你的地位和勢力換取晉升的機會,今後,更加不可能!如果我有一天當上將軍,那也必定是用我自己的汗水和鮮血換來的。”
程明軒緊緊的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他用疲憊不堪的聲音說道:“小昊,能告訴我該怎麽彌補嗎?用什麽樣的方式才能讓你不再恨我?”
“我的母親用結束生命的方式來控訴她丈夫一次又一次的出軌,你認為,她會原諒你嗎?你想求得原諒,除非……”金昊緊盯著他的父親,一字一頓如同吐釘子般說道:“時光倒流,我母親重生!”
這句話如同千斤鐵錘沉重的擊打在程明軒的心頭,他因為捂住胸口踉蹌著倒退兩步,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喃喃低語道:“難道……無論我做什麽,都再也不可能換回我的兒子嗎?”
金昊的眼中瞬間掠過一抹憐憫的神色,但這些微的憐憫很快就被冷酷所取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和我都明白,想讓我徹底原諒你,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這些年,你為了彌補錯誤,為我、為蘭兒作了些事,我非常感激你。作為回報,今後不論是我還是我的兄弟,都不會再處處與你為難,我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但我能做到的僅此而已!至於——你那個未成年的兒子,他最好好自為之,否則,我下手不會留有情面!”
說罷,金昊伸出粗糙的大掌,包裹住林若蘭微微發冷的手,把她拉到車邊,打開了車門。在程明軒近乎絕望的注視下,越野車啟動、加速、揚長而去。
車剛剛駛出總部大院,就看到站在路邊負手溜達的陳劍峰,金昊點了一下刹車,越野車停在陳劍峰身邊:“上車,早就猜到你會在這兒等我。”
陳劍峰淡然一笑,跨上副駕駛座。金昊象是要發泄怒火一般,把油門踩到底,越野車發出巨大的轟鳴聲,沿著寬闊的馬路飛馳。
陳劍峰抓住車頂的扶手,控制住車速太快而上下顛簸起伏的身體,他瞥了金昊一眼,又從後視鏡看看林若蘭寧靜中帶著些哀傷的眼神,溫和平靜的開口提醒道:“這可不是你飆車的時候,若蘭還在車上呢,別嚇著她。”
車速明顯的慢了下來,金昊轉頭看看林若蘭,什麽話都沒說,冷厲的眼神卻慢慢的回歸平靜。車內的氣氛有些沉悶壓抑,陳劍峰默默的看了一會兒路邊不斷倒退的景物,低聲問道:“小鷹怎麽樣?還聽話嗎?”
想起凌鷹前幾天的壯舉,金昊忍不住微笑起來,壓抑在心頭的陰霾漸漸消褪到心底最深處,那個連他最心愛的女人都無法走進的黑屋子裡。他笑著跟陳劍峰述說了一遍凌鷹放雕襲擊告狀者的事情。
陳劍峰瞪大眼睛聽著,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憋出一句:“這渾小子,欠揍!”
“沒事,象他這麽大的男孩子,不鬧出點事來才叫不正常。”金昊無所謂的擺了擺手,“我在他這麽大的時候,比他還能折騰,記得有一次,我把幾個高年級的同學打了,放學後,那幾個同學叫了一幫校外的小,在我回家的路上堵我,結果讓我們兄弟幾個揍得滿地找牙。那次臉上掛了花,白天不敢回家,挨到半夜翻牆頭進了花園,剛沿著牆跟溜到客廳,燈就亮了,我爸……”他突然頓住,臉上所有笑容都不翼而飛,目光也冷得如同到了極地世界,他惱怒的緊緊握住方向盤,直視著前方。
後座的林若蘭幽幽的歎了口氣,不敢去看他的臉色,知道他其實是因為無法控制自己對從前那個家的想念、對親情的渴望而憤怒。
陳劍峰半晌無言,作為十四年生死與共、福禍同當的戰友,他太了解金昊的心思。良久,他拍拍金昊的肩膀,斟酌了一下措辭,平靜的說道:“金昊,咱們以前讀孫子兵法,曾經討論過將有三武,還記得何謂將有三武嗎?”
金昊明白陳劍峰的用意,他和陳劍峰之間的默契毋庸置疑, 那是上萬次浴血奮戰後建立起來的深厚情誼。他緩緩把車靠在路邊停下,看著高大的行道樹和茂密的灌木叢,輕聲說道:“統軍打仗要武,將軍要勇於爭先,成為士兵的楷模;戰無不勝靠智,智慧的將領知道何時該打、怎樣取勝;徹底征服敵人需仁,對戰敗敵人有寬容之心,敵人自己然心悅誠服。”
“前兩者你都做到了,但你的寬容之心呢?我承認在殘酷的戰場上,一名合格的統帥必須拋棄人性中最柔軟的東西,做到果決狠辣,只有破釜沉舟、拚死一擊,才能最終贏得勝利並帶領戰友活著離開戰場。”陳劍峰的笑容帶著讓人溫暖與平靜的力量,原本漆黑的眸子仿佛無底的深潭,他很輕柔的說道:“‘毋以小嫌疏至戚、毋以新怨忘舊恩。’他終究是提供了你一部分生命的父親,不是你的敵人,你和他之間的矛盾,也不一定就要以死相拚。金昊,你一向心胸開闊、為人豁達,為什麽在這件事上,總是放不開?”
見金昊不語,他沉默了一會兒,再度開口:“莊子說:‘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至極。’忘掉仇恨,給自己一顆寬容之心,不好嗎?”
那天夜裡,躺在床上,金昊不斷的在心底默念著兩個字:“寬容、寬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