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的江南,多了一絲秋韻,經了重陽那一日,“亞聖”之名已經名符其實地落到了劉成的頭上,不知是哪個好事者走漏了消息,竹林塢已是遍地喧囂,少了往日的靜謐。
這一日,一大早,劉成便被景韞從被窩裡叫醒,迷糊著洗漱罷,走進竹樓的書房裡,眼見著一個明眸皓齒的女郎一臉燦笑地看著自己,一旁的坐榻上坐著的兩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少年,略見眼熟。
“卻是寧小姐到了,寧氏女郎今日為何如此早到?”
自幼結識,時間飛逝,兩人竟是已經結識了數年的光景,當初劉成是八歲的童子,童聲未變,寧煙卻是一十幾歲的少女,如今,他仍舊是十二歲的少年,寧煙卻已經及笄待嫁了。
相識數年,自然是很熟稔的,劉成頗為隨意,看在旁人眼中,他卻是少了幾分淡雅,多了一絲少年的靈氣。
這憊懶的性子,尋常人哪裡在他身上見得到,寧煙卻也只是偶見得幾回罷了,對這位親近自家的高門女郎,劉楊氏愛極了,卻並未朝著姻親上想過,士門高閥,並非人力可以輕易扭轉的。
“旁人若是見到劉氏小郎這幅模樣,定會驚詫,今日我來此,是貴客相托的,推辭不得。”
劉成聞言眉頭一皺,雙目一擰,便朝著那兩個端坐在坐榻上,絲毫不理會自己,只是旁若無人地自顧著翻看竹案上的書冊的少年,顯然看得津津有味,莫不成這般少年人也懂得“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不成。
劉成搖了搖頭,卻是忘記了自己案頭上放著的幾本文稿正是自己修訂了三次的《三國》,這時空中並未出現過三國鼎立的局面,但是這根本就無關於故事本身的可讀性,不說平常人,就是當今天子又如何見過這種精彩豐呈的故事。
頗一進門,看見這滿屋子裡竟是連書架都不曾有,其實劉潤和劉彧心裡還存著幾分疑惑,茂林劉氏郎之才自不用多說,但是這書室內竟無一盛書之物,豈不是有些怪哉。
偌大的書房,看似簡潔,卻極為雍容內斂,並不似皇家別院那般的富麗堂皇,更不比門閥大族的的奢侈鋪張,這是藏在骨子裡的內斂和雍容。
一張書案,較之漢時常見的那種兩頭微微翹起的木案不同,紅木雕紋,極為厚重寬大,桌面極長彎曲,呈現成月牙狀環繞在周身,月牙的弧線後擺放著一張身為奇怪的坐榻,這確實劉成令工匠喬四而出的老板椅,那月牙狀的書案正是後世常見的那種老板桌。
案前同樣擺放著兩張木雕的坐榻,正式雕紋刻印著書劍閣字樣的背靠座椅,在劉潤和劉彧看來自然是奇形怪狀,方一坐下,這便感受到其中的好處,這劉氏郎君莫不是魯班在世不成,竟也懂得這般奇巧的木工,在兩個少年看來,這書劍閣並非第一次所見,那第一樓中的一應器具皆是書劍閣出品之物,只是如今看來,恐怕那建造之功還要歸之於這劉家的小郎君了。
除此之外,書房中便只有一張及膝高的長桌,黑漆紋面,雕刻著一朵碩大的梅花紋路,一首極為清新的小詩刻印其上: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好顏色,隻流清氣滿乾坤。
竟是一首妙不可言的好詩。
圍著長案擺放開的便是幾張同樣精致輕巧的坐榻,這倒是常見的木榻,只不過上面似乎蒙上一層東西,用手觸摸,才覺得異常光滑松軟,書屋之中,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多見的就只有那懸掛於四周的壁畫了,一張張極為精妙的畫卷,其上的內容無一不是三兩筆勾勒而出,或一株老松,或一片寒枝,更有奇石頭江河,無所不包,兼容並蓄,恍如百家之物,唯有那盡頭懸掛於月牙書案後的牆壁上,乃是一副偌大的大字,上書: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如此氣度,如此風華,豈是一般人所有。
寧煙盡管來過此處不止一次,卻仍舊屢看不厭,這少年真是暖玉一般的人,如那荷畫上的詞句一般,正是“出淤泥而不染”!
這間書屋其實在劉成看來,並非是什麽佳所,好文之人自然喜歡文雅之物,這是他前世養成的習性,此間條件所限,他也只能如此而已。
書房外的門牌上也赫然寫著“陋室”之名,一側的銘牌上更是抄錄著完整的《陋室銘》。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龐氏廬,洛都楊子亭,孔子雲:何陋之有?”
那龐氏廬,楊子亭正是荊州龐家的宗祠和洛陽楊氏族老楊公的故居,由於此間並無諸葛武侯,所以也就擅自篡改了原文,倒也貼切,不無牽強。
兩個少年人自然是觀察得細致,劉彧心裡暗自記下了這書房內的景致,只是那精妙的詞句卻是有些多了,記是記不住的,隻好央求了寧煙尋那位劉氏的郎君抄錄下來帶回,待到劉成洗漱罷出來後,兩人卻是已經沉浸在那《三國》中不可自拔了。
劉成也不問兩個少年乃是何人,只是任由他們看書,案頭上的東西不多,只有幾卷三國,其余諸物,皆是些白紙和筆墨硯台,幾本詩書,也是自己從竹簡上抄錄下來的,通篇都是劉氏書體,字跡漂亮,圓潤周正,剛勁有力。
兩日看罷半響,直到中午時分,仍舊未有動靜,寧煙卻是已經跟劉成達成了不知是什麽協議,隻好叫醒兩人,臨走時,那少年眉目間略有些遲疑之色,另一人卻也是如此,只是愣愣地看著寧氏女郎不言不語,卻令人尋味得緊。
“劉郎君,不知道能否將那書案上的文卷割讓與我?”
寧煙卻是看出了那書卷乃是兩人心愛之物, 與這個劉氏的少年相交已久,她豈會不知道這個少年對自己所寫的文卷的重視,除卻那本如今被士林奉為蒙學聖經的《三字經》以外,寧煙便在沒有從他手中得到過隻言片字,自然早年撿便宜的那首詞文卻是不算的。
劉成自是知道寧煙自知輕重,聞言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那兩個少年,這才回想起來,這兩人不正是那日在書舍中,與那個狂妄的青年人坐在一處的少年麽。
以寧氏女郎的心氣,都不得不委屈向自己討要文卷,看來這兩個少年的身份卻是貴不可言,但是即使如此,劉成還是搖了搖頭,不是他不肯給,而是此卷並未完成,若是他們晚來上十數日,說不定到時可以贈送與他們。
“劉郎君答應與否?”
見劉成不言不語,只是看著自己,寧煙緊咬了咬嘴唇再次問道。
“抱歉,寧小姐,這書卷我尚未完成,想必兩位小郎方才已經看了,我所言非虛。”
目光往兩人投射過去,兩少年聞言不由得有些苦澀地點了點頭,劉成並非誑他們,那文卷的最後一冊卻是尚未完結,還有十數頁空白之處,想必就是最後的內容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加打擾了!”
越行越遠,劉成看著漸漸消失在竹林道上的馬車,臉上一片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