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大廈將傾
荼蘼秀眉微蹙,心神不屬的在前頭走著。林培之便緩步的跟著,二人一路都不曾開口說一句話。荼蘼心中雖是擔心,但也還是恐怕隔牆有耳,畢竟入了禦花園,覷著左右無人,這才停下了步子。禦花園中,秋意正濃,菊蕊吐芳,楓葉綻丹,果樹之上更是碩果累累。
她回頭看向林培之,擰眉責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兒?”
林培之適才的表現,看在她的眼中,其實是有些過火的。她與林垣馳做了那麽多年的夫妻,怎能不知林垣馳的性子。勝券已然在握,林垣馳又怎會在此時作出這等急功近利之事。
林培之對她的責問有一瞬的愕然,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他斜身倚在一周遭的一棵梨樹下。梨樹上,黃澄澄的梨子壓得枝頭直往下墜,倒也別有一種美態。
挑一挑眉,他似笑非笑的望向荼蘼道:“你這是在為我擔心……還是為他?”他的語氣初時輕快而隨意,說到最後。語氣卻是驟然一沉,一時氣勢逼人。
荼蘼抿了下唇,自覺心虛,隻得悶悶反問:“你以為呢?”
林培之默默看她,目光是出奇的銳利,像是要將她看穿一般,半晌,才意興闌珊道:“其實這也沒有甚麽,他既不給我好日子過,我自然也不能讓他過得太輕松了!”
荼蘼微訝的看他,心中默默咀嚼他話裡的意思,卻是好一會也沒開口。
林培之不再理她,隻漫步往園內行去,荼蘼下意識垂首,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
在往前行,是一片其紅似火的楓林。那紅楓映著秋日明燦的陽光,顯出格外的光彩。斜映在林培之白皙的面部肌膚上,竟透出一份異樣的紅,而他沉黑的瞳眸似也被這份光彩印染出了一絲紅光,冷峻之中,透著一股奇異的妖豔。
林培之忽而停下了腳步,荼蘼一個刹不住腳,幾乎撞在他背上。
他伸出手來,握住她的肩,穩住她的身形,且輕描淡寫的說道:“我只是將他這些年來私下的一些所為拿給皇兄看看而已!如果你是在為他擔心,那卻大可不必。因為皇兄命不久矣!在這個時候。他若得知真相,只會順水推舟而絕非冒然行事,胡亂打壓!”
承平帝在國事上從來不是個果斷之人,故而他一定會好好權衡利弊,在確定自己已無力扭轉乾坤後,他也只有選擇順其自然,一來可保國祚,二來,亦不致陷林垣掣於險境。這一點,荼蘼自然能夠想得通。至於林垣馳,她更不會意外。畢竟,天下多數事兒,如果重來一次,會比第一次要來的更簡單的多。而作為原先的優勝者,林垣馳本就佔據著絕對的上風。
“那你呢?”她問:“你如今是怎麽打算的?”有意無意的,她避開了林培之的責問。
林培之回頭看了她一眼,淡然道:“我原就無心於此,他佔不佔上風,於我何乾?我所想要的,只是皇兄讓我帶你一同離開而已!皇兄不是蠢人,到了這個地步。他不會作出任何不智之事,所以,他一定會在近期,在事情還沒完全失控之時讓我離開……”
頓了一頓後,他冷靜的看著荼蘼,緩緩問道:“荼蘼,如今我隻問你,你是願意繼續留在京城,還是同我一道啟程往南淵島去?”這是第一次,他如此乾脆明白的問這個問題。
荼蘼咬了下唇,這個問題於她,原是根本無需選擇的。只是他忽然問起這個,總是讓她有些窘迫。輕聲道:“你怎麽會問這個問題,我以為你早知道我會選擇什麽!”
林培之微微仰首,任明媚的秋陽毫無遮掩的落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我原以為我是知道的,但如今已不再那麽確定!”頓了一頓後,他又道:“荼蘼,你關心垣馳。而且……我最近忽然發現,你對他,似乎有種不尋常的排斥……”
最後的幾句,他說的很是艱辛,卻還是清清楚楚的說了出來。
因為不尋常,所以其中必有隱情。
荼蘼默然,過了許久,她才輕聲道:“我沒法解釋這些……”她是真沒法解釋這些,她也無法對任何人說出自己之所以既排斥林垣馳又無法真正丟開他的理由。因為即使她說出真實的理由,只怕林培之也不能相信。或者說,即使他能相信,但他真能接受這個真相麽?
接受自己想娶的女子曾為人婦。曾為皇后,然後在服毒身亡後莫名的重生……
而最荒謬的是,她從前的丈夫,居然也因莫名的理由而隨她一道重生,且如今就活生生的站在他的眼前,而他們兩人卻正為了她而爭鬥不休……
這個事實,這個真相,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而不能置信,更遑論是他……
林培之靜靜看她,看了許久許久,才歎了口氣,別過頭去,他從一側的楓樹枝頭摘下一片楓葉,楓葉的品相很是完整,脈絡分明而清晰,顏色更是豔紅似血:“其實,我大乾皇室一直都有一支不為人知的陰暗力量。父皇臨終之時,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我,於是他暗暗將這股力量一分為二,並將其中較強的一支交給了母妃,另一支,他交給了皇兄……”
“這些人,有一些隨同母妃與我去了南淵島。而另一些,卻一直留在京城……”
“正因如此,所以我雖然並不如何關心朝中局勢,卻依然可以在短短的十數日裡頭將垣馳這麽些年做的大部分事情打聽出來。”林培之笑笑:“以我手中的那支秘密力量來調查對我絕無戒心到令我吃驚的垣馳,真是出奇的容易,容易到讓我都不敢相信……”
荼蘼輕輕點了下頭,從前的經歷固然是一種極寶貴的經驗,但同時也會成為一個盲點,讓人不自覺的便將從前不曾發生的事情在不知不覺中忽略掉。前世之時,林培之不在京城,也從未參與過奪嫡之事。因此林垣馳自然不會對他有多少提防。像從前一樣,他將太多的精力放在了林垣掣及王皇后所出二子的身上,反而忽略了林培之這個潛在也最強勁的對手。
“荼蘼,我希望,在我離京之前,你能夠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林培之緩緩的說道,面上泛起了極淡卻掩飾不住的疲憊之色。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自己就是放不開她,或者……這便是前世的孽債,即使他驗證了心中的猜測,卻還是不忍放手,也放不開手。
荼蘼靜靜看他良久,才輕聲道:“現在,我跟他並沒有甚麽以後也不會有!”
林培之略覺詫異的看她:“現在?難道以前你們就有甚麽?”他是想要一個解釋,但荼蘼的這句話實在令他在感覺荒誕可笑之余,還憑空的增添了一分無奈。
荼蘼隻得苦笑,過了一刻,她忽然問道:“你今兒忽然問起這個,是不是有人對你說了甚麽?”相認至今,其實林垣馳並沒與她有過幾次會面。僅有的幾次私下相處,她甚至連父母兄長也不曾提過一個字,可如今林培之卻忽然知道了,這讓她有些疑惑。
林培之點一點頭:“垣掣曾對我提過,我當時並沒在意……”他沒說下去,荼蘼卻已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他當時雖沒在意,但心中畢竟已生出幾分疑惑,而那幾分疑惑在今日看了自己的反應後,便轉成了真正的疑忌,並迫切的想要弄清楚這一切。
二人相對無語,許久之後,荼蘼才輕聲而堅決的說道:“這一生一世,我從沒想過要同他在一起,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隻說這一次!”是這一生,而非從前。
她不想騙他,因為她有她自己的堅持與驕傲,尤其是在這方面。從前的經歷已在她心中留下了太深的烙印。今世重來,她是寧可留下遺憾,也絕不願意再弄成從前那樣。
林培之一怔,她若竭力解釋,他或者反而不能釋懷,可是她如今的態度,卻讓他覺得有種一拳擊在棉花包上,虛不受力的感覺。歎了口氣,他輕聲道:“抱歉!”
荼蘼輕輕搖了搖頭:“你沒甚麽對不住我的地方,更沒必要對我說這兩個字……”林培之確實沒有甚麽對不住她的地方,若真要說到對不住三字,對不住他的該是她才對。畢竟,她雖絕沒想過會與林垣馳重新在一起,但她也知道,從前林垣馳給她留下的烙印太深,深到她根本無法抹去的地步。至少,現在,她還沒有任何辦法將他完全抹去。
林培之輕笑了一聲,憐惜的拍了拍她清麗絕俗的小臉:“好了,不說這些了!這麽些日子才見了這一回,卻淨在說這些掃興的話,垣掣這小子,等我回去,定要好好敲打敲打他!”
荼蘼聽得撲哧一笑,他既有意轉開話題,她自然沒有自尋煩惱的意思,當下順著他的話題笑道:“你打算如何敲打他?”
林培之漫不經心的笑謔道:“將他從前的風流韻事編本書,送給高嫣如何?”
荼蘼先是一怔,旋即大笑起來。高嫣的善妒蠻橫,別人不知,她怎能不曉。不巧的是林垣掣這人卻是極典型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那種男人,因此這兩人當年也確實惹了不少笑話,使她如今想來,猶且覺得一陣好笑。不過如今想來,她卻會忽然覺得有些悵然,畢竟當日林垣掣雖然奪嫡失敗,但最終林垣馳也並沒趕盡殺絕。依舊讓他安安穩穩的做了一個太平王爺,雖然行動諸多限制,但高嫣的下場卻豈非比自己要好了許多。
秋陽明媚,金風送爽,禦花園內景色如畫。二人邊走邊說,看著倒也和諧,但荼蘼心中卻總有一絲淡淡的悵然,經了今日的這一席話,她們之間,畢竟已生出嫌隙來再不複從前了。
午時前後,二人方才回了昭德殿。吳源見了二人,忙上前攔住:“王爺、季女史都不必進去了!老奴剛服侍皇上用了藥,皇上如今已睡下了!”
說著這話的時候,他的面上不期然的飄過一絲憂色。
林培之劍眉輕擰,問道:“可是肅親王來過了?”說著這話的時候,他不自覺的看了荼蘼一眼。荼蘼清晰的把握住他這一瞥,心中畢竟歎息了一聲,面上仍是若無其事的模樣。
吳源低聲答道:“正是!”
林培之點點頭,再看了荼蘼一眼後,他道:“我該走了,你凡事小心。我估量著,皇兄這幾日必有舉措,你隻靜觀其變便是了!”
荼蘼輕應了一聲,心中卻因著這一番話而生出一股寒意來。
送走林培之後,她回身仰頭看了一眼,正午的陽光正正的落在昭德殿的琉璃頂上,明黃色的琉璃瓦便反射出耀眼的金光,如此的堂皇而博大。這座宮殿的主人此刻卻正虛弱而安靜的躺在榻上,他的親生兒子不在意他的死活,他視若親子的弟弟對他的生死也是一般的漠然,也不知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裡,是不是還有一個人會在乎他……
她忽然莫名的想,也不知從前林垣馳在將死之際,是否也是一般的孤單……
若真是如此,這是不是又從另一個側面驗證了林培之口中所說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呢!
她靜靜的立著,看著殿頂的琉璃瓦默默的出神,神情是不自知的緬懷與憂傷。深深沉浸在自己情緒中的她,渾然不曾注意到吳源正以一種古怪的眼神看她。
此後的日子裡,承平帝的身體明顯的一日不如一日,有時甚至連早朝也無法堅持。林垣馳兄弟出入宮廷的次數也愈發的多,林培之每隔一日也總會奉詔入宮。所不同的是,林培之每回見著她,總會笑笑與她說上幾句,而他每次告退之時,承平帝亦總會使荼蘼送他一程。
一切,似乎與從前沒甚麽不同,但她卻總覺得,有些甚麽已不同了。
林垣馳則不然,他依然極少笑,見著荼蘼時,會對她微微頷首。雖然她從來沒在他面上看到過任何哪怕一絲絲的傷懷,但每每卻能從他眼中尋到一抹凝在眼底深處淺淡的哀痛。
極淺、極淡,近似於無,但她卻能感覺到,那哀痛是真實存在的。
暮秋時節的昭德殿,變得愈發的繁忙,后宮有些體面的妃子們川流不息的往來求見,承平帝卻極少召見她們。荼蘼安靜在待在昭德殿內,陪伴著龍床上的那個男人。愈來愈厚重的死亡氣息正從他的身上緩緩散發出來,那氣息,每過一刻,似乎都更濃重一分。
厚重的明黃色錦被,輕輕動了一下。很快便有一名內侍上前,低聲喚道:“皇上……”
承平帝沉重的答應了一聲,粗重的鼻息在安靜的宮室中顯得格外的清晰:“荼蘼呢?”他清晰的吐出這三個字來,聲音虛弱無力,在這殿內卻恍如驚雷。
安靜侍立在一邊的荼蘼被驚了一跳,待見到那內侍提點一般的眼神,才恍然的上前幾步,輕聲道:“皇上,臣女在此!”
承平帝極為艱難的點了點頭,問道:“培之可在?”
荼蘼微怔片刻,旋即答道:“寶親王爺昨兒剛入的宮!”
林培之逢雙之日才會入宮,今日卻並不在,而且按照慣例,應該也不會來。
承平帝應了一聲,此刻躺在寬大龍床上的他,顯得格外的瘦削而虛弱:“叫……吳源……傳他……速速……”他急速的喘了兩口氣,方才續道:“速速入宮……”
荼蘼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吳源……其實就在她身後不遠處候著,而且,剛才的吩咐,他顯然也聽到了。她清一清嗓子,重複道:“吳公公,皇上有旨,傳寶親王速速入宮!”
吳源應著,上前行了一禮:“老奴接旨!”言畢匆匆退了下去。
不多一刻的工夫,林培之便隨吳源一道快步走入昭德殿。承平帝聽見吳源稟說林培之到了,便朝一邊的宮女招了招手,那宮女會意的上前,將兩隻軟枕放在承平帝身後,半扶著承平帝坐了起來。承平帝擺了擺手,又對吳源吩咐道:“藥!”
吳源微驚了一下,忍不住叫道:“皇上……”那種藥,在目下服用,無疑便是飲鴆止渴,將他所剩不多的壽命燃燒的更快一些,這一點,在場眾人無不清楚。
承平帝甚是堅決的看著吳源,又吐出一個字:“藥!”聲音不大,雖虛弱,卻猶有余威。
吳源顫了一下, 不得不從一邊取出那隻瓷瓶,默默的倒出兩粒來,送到承平帝嘴邊。承平帝對他隻倒出兩粒的做法顯然甚是不滿,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隻張口服了,又就著宮女的手,淺淺的啜了幾口溫熱的無根水。閉了眼,他稍稍休息片刻,蒼白的如同死人的面上便泛起了一絲淺淡的紅暈,看著氣色倒好了不少。
“都下去罷!”他平靜的吩咐,語調也比先前有力了許多。
眾宮人答應著,紛紛行禮退下,荼蘼也跟著行了一禮,還未及退下,已聽承平帝道:“荼蘼,你留下!”她一怔,下意識的看了林培之一眼,卻還是止住了步子。
承平帝歎了口氣,對二人招了招手,緩聲道:“你們兩人,都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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