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反撲之策
承平帝既說了要召段夫人入宮之後。下午時分,便有一名小太監來尋荼蘼,問她可有甚亟需之物,他好替她帶信給段夫人。荼蘼謝了他後,便開了單子給他,單上列的卻只是一些推拿所用的藥物精油。第二日辰時,段夫人果真入了宮。
承平帝其時剛剛下朝,荼蘼正侍立一旁,為他研墨。這些日子以來,因身體緣故,承平帝已少有批閱奏折,多數國事已交由林垣馳與林垣掣兄弟辦理,因此日常倒也算是清閑。
聽見小內監報說段夫人來了,他便回頭看了荼蘼一眼,見荼蘼雖竭力克制,但眸中卻明顯現出激動之色,不覺一笑,衝她揮了揮手:“去罷,同你母親說說話去!”
荼蘼再三推辭方才謝恩告退,快步回到自己屋外,便見段夫人正倚門而待。她今兒卻是按品大妝,一襲一品夫人的紅色禮服襯得她愈發面如白玉,容顏清麗,只是雙目微腫,顯然昨兒接了旨後,一夜不曾睡好,跟著她來的卻是月琴。
荼蘼匆匆上前,強自按捺的見了禮,待入了房,關了門後,才欣然的一把抱住母親,將臉兒埋進段夫人懷裡,軟軟的叫了一聲:“娘!”這一聲出口,眼淚已是止不住的紛紛而下。
段夫人緊緊摟住女兒,一時竟不知該說些甚麽好。半晌才道:“知道你好,娘就放心了!”
一邊的紫月、紅英見著,想起自己父母,不禁各自心酸。
荼蘼很快鎮定下來,扶了段夫人坐下,自己也在一旁依著坐了。段夫人握住女兒的手,細細看了她一回,這才道:“娘總擔心你在宮內不適應,今兒見你這樣,才算放心了些!”
荼蘼翹起嘴唇,撒嬌道:“娘,女兒已長大了呢,早會照顧自己了!”
段夫人一笑。憐惜的伸手擰了一下女兒的鼻尖:“你呀,長再大,也還是娘的小女兒!”因又問起承平帝待她如何。荼蘼怕她擔心,自不會將前兒之事說了給她聽,隻笑道:“皇上聽說娘來了,只是催著女兒過來,倒弄得女兒很有些不好意思!”
段夫人聽了就笑,因指著身後的東西道:“這些都是你指明要的,娘都給你帶了來了!昨晚上,娘收拾了許多東西打算帶來給你,你爹看得直搖頭,隻說宮內甚麽都有,卻不許我帶,娘想著你爹說的也有理,便隻帶了幾樣你日常用得著的物事來!”
她說著,便將身邊桌上放著的那隻黑漆描金嵌螺鈿寶匣開了,裡頭寶光燦然,卻都是些珠寶頭面之類,段夫人點了點那隻匣子,道:“這個,是娘親自去庫房裡頭撿出來的。你留著送人,莫要舍不得!”荼蘼來時甚是匆忙,有許多物事段夫人也不好當著宮內人的面給她,如今得了機會入宮,自然是盡其所有的,盡數帶了來給女兒。
荼蘼抿嘴笑道:“這宮裡,哪有這許多人要賞的!”她說著,卻看了一看那匣子,從裡頭挑出兩隻甚是珍貴的嵌寶鳳釵遞了給紫月、紅英兩個:“拿著!這是夫人賞你們的見面禮!”她刻意說了賞而不是送,卻是在隱晦的向段夫人表明這兩個丫頭已是自己人了。
紫月笑著上前福了一福道:“夫人適才已賞了,奴婢們可不好當著夫人的面再冒領!”
段夫人會意一笑,擺手回頭對二人道:“既給了你們,便隻管收下罷!好好伺候小姐,將後來,我清平侯府絕不會虧待了你們兩個便是!”
紫月等二人上前行禮謝了,這才接了鳳釵。荼蘼也不揮退二人,便問起段夫人家中如何。段夫人笑道:“家裡一切都好,只是你爹時常念叨著,總是不放心你!你二哥已啟程往蘇州去了,前兒剛有信到,信裡還托娘告訴你一句,說是一路順利,叫你不必擔心!”段夫人說著這話的時候,很有些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顯然對兒子這句畫蛇添足的話有些不以為然。
這話聽在荼蘼耳中卻是清楚明白,知道季竣廷已平安啟出了寶藏,確實讓她放心了不少。
畢竟是在宮內,段夫人也不好多留,午時前後。簡單用了午飯後,便行告退而去。荼蘼忙使人稟知承平帝,承平帝也未召見段夫人,隻使人賜了一隻累絲嵌寶雲頭金如意予段夫人。
段夫人謝了恩,恭敬的接了。再細看那隻如意,面上卻是不由的露出一絲笑意。那如意製的極其精巧,通體嵌了一十八塊大小不一的各色寶石,一看便是極為珍貴之物。尤令段夫人欣然的是,如意手柄上鏨刻的那四個篆體大字:“宜子宜孫”。
這東西一望便知乃喜慶之物,承平帝此刻將之拿來賜予段夫人,便隱隱然的有種暗示,暗示他對荼蘼非常之滿意,這種態度令段夫人怎能不心中欣喜。
荼蘼在旁看著,面上雖是笑吟吟的,心中卻更覺沉重。承平帝的來的恩寵實在太快也太過豐厚,讓她不得不暗暗警惕。畢竟前兒偏殿內林培之與林垣馳兩個那般針鋒相對,讓這位帝王即便不會對自己暗存殺意,至少也不該如此恩寵有加。
送了段夫人去後,荼蘼心情沉重的回房,紫月、紅英兩個正在收拾段夫人為荼蘼帶來的各色精油等物。她走過去,笑了一笑對二人道:“這些東西你們不懂,還是我親自來罷!”
說著,便指一指那隻揀妝匣子道:“那東西。你們且收了,再揀幾樣珍貴東西,一會子送了給這殿內的幾位女官,其他人,你們隻掂量著辦!”
二女答應著,便自商量了一回。荼蘼卻自過去,打開段夫人送來的那幾瓶精油,微微的發了一回怔。這些東西據說是從西面傳來的,一瓶精油的價值便是等量的黃金,因此極是珍貴。從前在廬山時,她偶爾自盧修文口中得知有這東西。便來了興致,畢竟求了季煊,花了不少銀子購置了幾瓶。其後季煊見此物甚是好用,便又不惜代價的買了一些來。
她沉思的坐在那裡,細細考慮是不是該將這些東西用在承平帝身上,或者,她現在唯一該做的事兒便是韜光養晦。不過……她伸手拈起一瓶玫瑰精油,打開瓶塞深深的吸了一口,幽淡的花香緩緩溢散開來,使她一陣心曠神怡。
將這些心思暫且擱下,她收好精油,整頓儀容後,方才起身往禦書房行去。
大乾傳承至今已百五十年,這其中既有英名帝王亦昏庸之輩,在這歷代的帝王之中,承平帝算不上如何英名卻也絕稱不上昏庸,除了沉迷女色令人詬病外,他上朝尚算勤勉,對於朝廷眾臣控制也還得力。雖無開拓之功,卻也將大乾這片廣闊土地治理得井井有條。
他每日準時下朝,無事便早早退朝,有事便會稍延一刻。每日在昭德殿禦書房內批閱奏折,若遇有要事,亦會在禦書房內召見朝中大臣議事。
荼蘼也因而常可見到林垣馳與林垣掣兄弟,畢竟他們如今都監管著一部分朝政。
林垣馳顯然因了那日之事而心存提防,這幾日見了她,也只是向她輕輕點頭,偶爾一笑,卻極少與她說話,反而林垣掣湊巧見著她,會笑吟吟的停下腳步與她說上幾句。
從他簡單的隻言片語裡頭,荼蘼有些詫異的發現,原來林垣掣與高嫣的婚事也一般的被擱置著,亦不知承平帝是如何想的。不過她轉念一想,倒也不以為奇了。因林垣掣本就比林垣馳小些,現如今的局勢,斷沒有先為弟弟定親卻將兄長丟在一邊的道理。
不過這麽一來。想來嚴婕妤必要心急了,畢竟,一日娶不到高嫣,高雲飛又怎肯傾力相助林垣掣,她暗暗的想著,很快卻又覺得自己這真是杞人憂天,何苦來由。
況且面對如今的林垣馳,林垣掣便真得了高家之助,怕也爭不過他。
不過因昭德殿份數皇城,而非宮城,因此這些日子以來,她卻並不經常見到后宮妃嬪。這倒也讓她大大的松了口氣,憑心而論,她實在並不想面對嚴婕妤與袁婷玉二人。
畢竟這兩個人一個站在林垣掣身後,對於至今未曾塵埃落定的婚事想來已極為不耐,而另一個,想來卻是幫著林垣馳,不過她之所以肯幫林垣馳,怕是其中自有曖昧。如果她的猜測當真,那麽這位玉貴妃,只怕更是視她如眼中之釘,肉中之刺。
一邊烹茶的宮女秀蓮將托盤遞了給她,荼蘼接過,緩步入了禦書房。禦書房內,幾員大臣正立在下頭,與承平帝說著話,其中也正包括林垣馳兄弟二人。
她垂眉斂目的上前,為承平帝將案上陳茶撤下,換上新茶,便自悄然退下。
出門後,她才微微的蹙了下眉,因為適才一掃眼間,她竟看到了自己的舅舅段元清。搖了搖頭,她將滿心疑惑壓下,朝中之事,她並無多少興趣,目下還是先處理好自己的事兒。
不多一刻的工夫,承平帝便使人喚她,荼蘼入了禦書房後,卻見承平帝閉目斜靠在龍椅上,有些文秀的雙眉微微蹙起,似在為甚麽事兒憂心。她上前一步,輕輕喚了一聲:“皇上!”
承平帝淡淡應了一聲,並沒睜眼,隻問道:“你那些藥油上回不是已帶了入宮,卻怎麽不見你用?”他語音平和,只是緩緩道來,卻也沒有責怪之意。
荼蘼驟聞此言,倒也並無驚懼之意,隻低聲道:“皇上龍體金貴,臣女又怎敢胡來,這些藥油,臣女已各取了一小部分,送去太醫院,請諸位太醫斧正,確定無礙後,才敢使用!”
承平帝微微點頭:“你辦事倒也細致!”
“臣女謝皇上誇獎!”荼蘼平和回應。
承平帝便不再說話,半晌之後,才歎息了一聲,忽而問道:“荼蘼,朕問你一個問題,你務必老實答朕,你可肯答應?”
荼蘼心中一驚,頓了片刻後,才輕聲道:“臣女不敢!”
承平帝不耐的擺了擺手:“沒有甚麽敢與不敢的,你隻老實答話,朕一概赦你無罪便是!”
荼蘼心念疾轉,暗暗揣摩著他究竟會問自己甚麽樣的問題,一時便沒顧著回應。承平帝也不待她回話,便自睜開雙眸,坐直了身體,鄭重開口問道:“朕若不在,誰可為帝?”
這個問題恰似一道霹靂劈在荼蘼頭頂,將她驚得臉色都白了,想也不想的跪了下來,只是垂頭閉口不敢答話。承平帝注視她良久,才道:“平身,朕已說過,赦你無罪,隻管答來!”
荼蘼猶疑良久,終究咬牙下了決心,緩緩起身,抬起頭來,低聲問道:“皇上之所以問臣女,可是想知道臣女心中最是中意何人?”
“不錯!”承平帝頷首。
荼蘼複又垂首,輕聲道:“既如此,臣女願擇堰王!”
這個答案顯然大出承平帝的意料之外,他愕然注目看向荼蘼道:“為何?”
荼蘼安靜答道:“因為堰王要娶的人並非臣女!”
“因為掣兒要娶的人不是你,所以你反而擇他為帝?”承平帝不覺啞然失笑,且頻頻搖首:“你這孩子,還真是令人意外得緊!”語氣在不知不覺間已松了許多。
“說說你心裡是怎麽想的?”過了片刻,承平帝方才問道。
荼蘼並不遲疑,隻道:“臣女知道,從來都有紅顏誤國之說。臣女卻大不以為然,甚至臣女一直都在想,天下人都在譴責紅顏誤國,但那些誤國紅顏最後的下場又是如何呢?”
承平帝皺起雙眉,沒有說話。
荼蘼得了這一機會,自然不會錯過,因繼續道:“臣女不幸,得二位王爺青睞,以致弄到如今不上不下的境地,心中常自惶恐乃至夙夜難眠。若二位王爺只是王爺,憑臣女家世,便鬥膽僭越由心自擇,想來亦無不可。但如今局勢難明,使得臣女愈發如履薄冰,生恐累及父母兄長,卻又因此更加蛇鼠兩端,畏首畏尾……”
承平帝歎了口氣,慢慢道:“你倒是個聰明孩子,卻不似一般女子鼠目寸光……”
荼蘼默默垂首,沒有答話。
禦書房內沉寂了片刻,外頭卻傳來吳源尖細的公鴨嗓子:“稟皇上,寶親王在外求見!”
承平帝淡淡應道:“傳!”見荼蘼有退下之意,卻又忽然開口道:“不必退下,便一同見見他罷!他這幾日一直不曾入宮,朕估量著,他此時求見,想必也有見你的意思!”
荼蘼輕輕應著,便緩緩的退開,立在一旁。書房的門很快被人推開,林培之大步走了進來,見了承平帝竟也並不下跪,只是長揖一禮,喚了一聲:“皇兄!”卻並沒去看荼蘼。
承平帝對他恩寵有加,早年便賜了他特權,可見君而不行跪拜之禮。
但林培之並非侍寵生嬌之人,在京中亦素有謙和之名,因此外人在旁的多數時候,他見了承平帝,禮數卻是從不缺失,今兒這般孟浪態度,卻還真是頭一遭。承平帝心中詫異,點了點頭後他問道:“今兒怎麽忽然想到要進宮見一見朕了?”
林培之淡漠道:“稟皇兄,臣弟是來辭行的!”
承平帝吃了一驚,脫口道:“辭行?”
“臣弟此來京城,原是為了與季家的婚事,如今事既不諧,徒留京中亦是無益,倒不如及早求去,一來眼不見心不煩,二來也可讓皇兄少操些心!”林培之答的愈發淡漠。
承平帝顯然被這話噎得有些難受,皺眉良久,才緩緩道:“此事,還在兩可之間,培之又何必如此心急?”這話說的甚是虛弱無力,怕是連他自己都覺不可相信。
林培之冷笑了一聲,答道:“臣弟只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這話說的甚是剛硬,非但有頂撞之意,話裡更是似有若無的帶了幾分嘲諷。
承平帝雙眉一軒,有些不快,卻還是壓了下去,說道:“此話怎講?”
林培之輕笑,說出口的話卻是愈發的尖刻刺耳:“皇兄這般左顧右盼,前瞻後顧,只怕等到皇兄做下決斷那日,便是臣弟人頭落地之時!”
這話莫說承平帝,便是荼蘼在旁亦是聽出了一身冷汗,心中隱約猜到了一些,但又不敢當真相信。承平帝猛然立起,寒聲道:“莫要遮遮掩掩,有話你直說便是!”
林培之冷笑一聲,上前一步,將擱在袖中的一封奏折遞了上去。 承平帝伸手接過,一言不發的打開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他已是面色大變,跌坐椅上,半晌也還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林培之見他面色大變,非但不曾閉口不言,卻反步步緊逼道:“敢問皇兄如今是打算讓臣弟速速離去,還是決意留下臣弟來日好陪著皇兄一道上路?”
承平帝深深吸了口氣,抬頭吩咐道:“荼蘼,你先代朕陪培之去禦花園內走走!”
荼蘼怔了一下,忙點頭應了,微微側身,對林培之作個手勢:“王爺請!”
林培之也不告退,便自往外行去。荼蘼對承平帝行了一禮,便跟了上去。禦案上的承平帝面色慘白,只是看了那奏折後的一瞬之間,便似老了十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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