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人物地點均是化名。

　　 2019年7月4日，星期五。河北省東平巿順南縣縣醫院。急診科。

　　董仲波，去年7月份從唐山醫科大學本科畢業。本想畢業後回家裡找個醫院上班，可是競爭激烈，處處碰壁後，最終在這個醫院簽了一年的試用合同。現在一年的試用期已滿，今天就要正式簽聘用合同了。

　　董仲波畢業前也有考研的打算，只是本科五年，學費的壓力已經很大了。自己小的時候母親去世。家裡沒有別的兄弟姐妹。畢業前一年父親也因為長期勞累，加上慢性的肝髒病，最終因為肝癌晚期，治療了一段時間後效果不大，也去世了。當時經濟壓力更大了，好在現在打個工掙些學費生活費還是容易些，於是送了一年多外賣，邊打工邊上學實習，終於在去年七月份順利畢業。如果當時畢業前選擇繼續考研，各方面的花費也不小。當然，如果能考上好的學校好的專業的研究生，而且得是學術型的，好處也很多。不過，按照眼下的條件，還是以後有機會再考慮吧，學了醫學，現在不考研，前景有限啊。

　　其實按照董仲波的畢業學校和本科學歷，進縣醫院也不是太容易，現在基本上縣醫院好些科室都要研究生以上學歷。如果有些關系，本科生甚至大專生也能進來。可惜他沒有研究生學歷，也沒有什麽關系，沒有辦法，想去的一些科室如骨科和外科去不了，只能去很少有人願意去的急診科。以後再找機會考研或者規培後再邊走邊看吧。目前雖然不是太滿意，但是對於一個農村出來的孩子，也還能接受。

　　畢業後到了這裡試用一年，根據醫院的最初要求，要在各科室輪轉一年，後來因為急診科有一個醫生考研脫產上學去了，另一個急診醫生辭職去了市裡的醫院，人手實在不夠了，就讓他提前結束輪轉在科裡幫忙。董仲波現在邊在科裡幫忙，邊準備執業醫師資格考試，考試過一段就要進行。考完後，如果通過，就能成為正式編制的醫院醫生了。今天下午順利簽下合同，成為一個有編制的縣醫院醫生，就是他現在的最大的願望。簽了合同，成了正式工，工資就能漲不少，這樣就不必擠時間去兼職送外賣了。急診科本身工作量大，再擠時間送外賣，身體真有些吃不消。雖然送外賣不是重活，但是為了擠時間，只能少睡覺，所以他現在經常感覺睡眠不足，平均每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

　　董仲波目前住在租的房子裡，一個又舊又小的一室。在吉祥寺附近。離醫院騎車二十分鍾的路程。醫院不給提住宿，下班後就回出租房住。他昨天晚上和主任一起值夜班，因為還沒有考下醫師資格證，所以不能單獨值班。按照規定，醫學本科生畢業後，在醫療單位實習一年後，才有資格申請醫師資格考試。所以他今年剛實習一年，不久就可以參加今年的醫師資格考試了。如果通過考試，不久就會發醫師資格證書，再注冊，取得醫師執業證後，他就擁有了獨立值班的資格。其實就是剛考下醫師證的醫生，科裡也不敢讓他們單獨值班，急診科危重病人多，讓一個新手獨立應付，他們還不完全具備處置的能力，所以這些新人也絕不會主動承擔這個任務，就算有的新人剛開始不知深淺，要求獨立值班，科裡，當然主要是指科主任，也不會答應，要不主任一晚上也睡不踏實的，很可能睡都睡不著。

　　昨晚和平時一樣，前半夜來的急診病人較多。主任一直坐診。現在他算一算，

大概來了三個輸尿管結石的，一個頭皮外傷出血縫合的，兩個疑似急性闌尾炎的，還有一個以急性腹痛來就診，後來確診為急性心梗的老人。　　這個老人是女兒陪著來的，說拉肚子三天了，醫生你們給我看看吧。主任根據問診腹部疼痛的產生時間，范圍，疼痛的性質和發展變化經過，很早就懷疑是急性心梗，建議做心電圖看一看。可是老人的女兒，有點懷疑。後來主任堅持讓老人做心電圖，老人的女兒乾脆拒絕，說我們就是拉肚子，為什麽讓我們做心電圖?心臟和肚子疼有什麽關系?主任看著她繼續解釋，說急性心梗的主要症狀是胸骨後疼痛，但也有部分患者的疼痛部位不是很典型，會是在腹部，左肩部，有的甚至會放射到左手指，還有的是表現為牙疼，等等。這下一邊的一直低頭哼哼的老人不幹了，突然用力地抬起頭，瞪著主任說:”你是怎麽當大夫的，你們醫院是怎麽對待病人的?我肚子疼，拉了幾天肚子，你得給我止疼，然後再輸點液，因為我拉得有點脫水，老百姓都知道的事，你帶個主任的小塑料片片就能騙了我?”主任扭臉準備安撫老人，只見老人越說越激動，眼睛睜得大大的，手也開始哆嗦，就在右手抖動著緩緩抬起準備指向眼前的他口中的白衣狼，說著”我要投訴你，我要告你，我要你道歉。”時，他本來還要什麽什麽的，可能還沒想好，也可能想好了沒來得及說出來的時候，就出現了急性心梗引起的心侓失常，心臟立馬驟停了，轟然一頭倒在地上。

　　董仲波現在想想，”告”和”投訴”難道不是一個意思嗎?為什麽老人當時要在說”我要告你”後再說”我要投訴你”?也許”投訴”更正式些?代表的語氣更重些?意味著我對你施加的壓力更大些?還是顯得更文明些?按照董仲波近半年來在急診科的經驗，患者因為各種原因導致不滿，對急診醫生說”我要告你”的還是多些。說”我要投訴你”相對較少。當然，還有一些人，他們是既不肯說＂我要告你＂也不會說＂我要投訴你＂的，他們往往開口必說的會是＂老子他媽告你”，他們多是半夜喝了酒摔倒後，身上有傷口出血的，往往需要縫合包扎。如果是在夏天，這些人常常還光著膀子，露出胸前後背胳膊上形狀各異的黑黑的紋身，這種情景下董仲波就機警地觀察屋裡就診患者的人數，以及他們的身高體重強弱，準備在其他醫生被群毆時，及時出去找保安。其實如果遇到說＂老子他媽告你＂的也並不是最壞的情況。就怕你還在為一個急診外傷的患者縫合或者做其它處理的時候，進來另一批喝得東倒西歪的人二話不說，照著你的後背就是結結實實的一腳。所以急診醫生在處置病人時還是以面對屋門為宜，至於有的醫院的急診科在屋裡窗戶下隨時置放一張椅子，以便危險時刻奪窗逃生的應急措施，也常有奇效，可因地置異，不妨一試。不過昨天董仲波並不害怕，也就不急著去叫保安，因為一個老人和一個婦女也只是嘴上說幾句罷了。

　　好在老人倒下時，主任已有心理準備。就在董仲波跑到急救架上取除顫儀和老人的女兒突然縱聲大哭的刹那，主任已經快速彎曲雙膝跪在老人身體右側，以最快速有效的方法確定老人已經失去了意識，脈搏和呼吸後，開始了心肺複蘇。老人的女兒也在老人倒下後也跪在老人身體左側，雙手一直緊握著老人的左手，伴隨著主任＂1234…….，＂口中發出的計數聲，嗚嗚地哭著，還不時俯下身，舉起老人的左手左右不停地搖動幾下，喊著＂爸，爸，爸＂。然後又直起腰，緊張地盯著忙碌的主任。主任繼續按壓，根據他三十年的急救經驗，有種感覺，老人快要恢復心跳了，這是一種急診科醫生才特有的感覺，董仲波目前還不具備。果然，在經過主任快速有力的接近五分鍾的心臟按壓後，老人的意識很快恢復。主任立刻準備下步安排。老人的女兒見到父親的危機化解，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再落回到橫膈膜上。她松開老人的手，轉而雙手輕按在老人的雙肩，俯身低頭扭著脖子，把自己的左臉輕輕地挨著老人的臉，抖動著身體，無聲地抽泣著。片刻後，才控制好自己的感情，直起腰抬頭仰望著主任，反覆地說著謝謝。要求主任按照他自己的判斷進行治療，她和她父親完全聽從主任的建議。

　　主任沒功夫和他客套，也不說一句”不客氣”或者有時候電視上演的＂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什麽的，隨即告訴董仲波找人把老人抬到急診觀察室，並立刻電話通知心內科來醫生會診，準備轉送病人到心內科。因為主任深深地明白，現在病人分分秒秒隨時可能再發生心臟驟停，只有以最快的速度把病人轉送到處置心臟急性病發作經驗更豐富的心內科醫生手裡，才是最好的選擇。

　　好在老人之後也沒有再次出現心臟驟停，心內科的值班醫生也在接到電話後，及時來會診。此時董仲波已經連接好監護儀。心內科醫生初步給老人做了重點體征檢查，再移步到監護儀前，微微伸著脖子，注視著上面的各項指標，重點當然是心電圖，12345導聯上的ST段均有抬高， 小紅旗已經打起，沒有問題是急性心梗，而且是廣泛前壁急性心梗。梗死范圍較大，決定立刻把老人轉運到心內科。

　　老人被安全地推送到了心內科，她的女兒陪著走了。至於老人的手後來還抖不抖了，董仲波沒注意。不過老人的女兒沒有再大哭或者長時間的抽泣。至少老人不會去投訴了吧。幸虧老人歪打正著，得了腹瀉，來到急診科才出現心臟驟停。否則在家裡犯了急性心梗，又是大面積的話，就凶多吉少了。不過這也是老人急性心梗的特點之一。部分有心臟的各級分枝血管已經不同程度堵塞的人，雖然以前從沒發作過心絞痛和心梗，但是在腹瀉多天等情況後，由於體內電解質紊亂，脫水等因素，誘發心律失常，導致急性心梗的情況並不少見。在這種情況下，尤其是對年紀較大的病人，急診醫生建議病人和家屬做心電圖以排除急性心梗的可能，他們往往不太理解，醫生再三解釋，一些病人才不情願地接受，其中一部分心電圖揭示急性心梗，他們才後怕。至於還有一部分人，最終也不接受做心電圖，其中一些確實是急性心梗的病人，有些就在回家或者去別的醫院的路上心梗發作，能否存活一言難盡。

　　之後急診科較為平靜，沒有頭皮外傷出血，尿道結石和疑似急性闌尾炎以及急性心梗患者，也沒有來光著膀子露著紋身罵著＂老子他媽告你”之類的人來。這樣，董仲波就能在後半夜小睡一會。早晨交了班後，可以在白天再去兼職送外賣了。今天周五，因為昨天夜班，周六可以休息。周六再送半天外賣，可以掙三四十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