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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不長訣》浣紗自苧羅(一十五)
浣紗自苧羅(15)

 宮韞面色卻似忽然想到什麽一般,一瞬極凝重,

 “出戰,自是義不容辭,只是……”

 一個書生道,

 “宮將軍,您若是有難處,還請相告,我們必以最大能力助您。”

 “是啊,咱們這麽多人,總能想想辦法。”

 “宮將軍,您快說吧。”

 宮韞面色不忍,無聲地歎了一口氣,沉重道,

 “到底是害怕渡江焚船,鳥盡弓藏。宮家之所以被貶,是因為匈奴戰休,宮家無用了,更因為聖上……”

 宮韞終究是未將剩下那半句話說出口。

 他隻道,

 “一時用,一世休,只怕歸來時,宮家便活不了了。”

 他的手微微顫抖,一雙眸中的情緒卻半分不作偽,宮韞似乎能見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宮錦宮大將軍,拿著紅纓長槍,一身紅披風在風中飛揚。

 宮韞的語氣帶了幾分無奈卻憤怒的悲哀,聲音淺淡,

 “我亦非宮大將軍,宮大將軍早已死去,這樣的悲劇,我只怕再度發生。”

 眾人聞言,不由得一怔。

 聽不見忙詢問宮韞所言,卻都不由自主變了面色。

 年少些的不明白宮韞在說什麽,年長的人們卻一瞬明白了過來。

 眼前這位他們叫了許久的宮大將軍,原先並非宮大將軍。

 早已逝去的宮錦才是。

 而他們也是多少知道些內幕的。宮家當年在戰場上,實在無法抵擋,決定撤城,

 而宮家三將歸來後,竟被抓進天牢裡,聖上口中說出的理由更是驚人,是通敵叛國,因為和敵國勾結,所以故意棄城。

 當時引起了不小的波動,有人信有人不信,可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清楚的,宮家怎可能通敵叛國?若是宮家要通敵叛國,何必要沙場上搏命到奄奄一息才肯撤退,直接倒戈向敵軍不就是了?

 更何況,宮家有何理由要通敵叛國,一國的太尉,護國大將軍,鎮國大將軍,三人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祖上太廟供奉,百姓敬仰,根基穩健。

 而投身敵國,則必然被視作奸佞,受人鄙夷,毫無根基,無疑是在自討苦吃。

 且宮家家眷全都在長安之中,若宮家就真的通敵叛國,難道就不怕通敵叛國之後,家眷遭難麽?

 這其中利弊,顯然是明擺著的,宮家除非是瘋了才會有這般冒險且不利己的舉動。

 如此一來,說謊的,便不是從始至終都說自己未曾叛變的宮家,而是陛下。

 陛下在編造罪名,栽贓宮家。

 知曉過往世事的眾人不由得一怔。

 為什麽,為什麽陛下竟這般作為?

 宮家曾經自己擇了權宜之計,退兵棄城,盡最大力保存實力,留下了翻盤的可能。那時,尚且是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情況下。

 這般行徑,陛下沒有讚許便罷,竟然還給宮家冠上罪名,押入天牢,受盡折磨,據說,宮大將軍宮錦,就是那個時候扛不住酷刑逝世的。

 陛下……竟這般冠以罪名折磨人,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都能看得出宮家絕不可能通敵叛國,那陛下也必然能看得出,那為何還要這般折磨宮家?

 難不成,是因為明知這一切,卻因為一時氣憤,為了出氣麽?

 眾人齊齊面色大變。

 怎麽會這樣?

 長隱關不過是極小的一個城池,還沒有什麽百姓居住,陛下都為了這個這般折磨人,陛下的控制欲望,未免也太強了,甚至都超脫了理智。

 那時,宮家沒有順從陛下,尚且是權宜之計,因時製宜。

 而此時,宮家若未得帝命便擅自出戰,只怕……後果更加難料。

 上次是通敵叛國,這一次呢?

 私聚兵馬,舉兵造反嗎?

 知道當年事情的百姓們面色一變,而不知過往的百姓們卻是以為,宮韞是在說宮家如今,是因為被用完了就被丟棄一旁,飛鳥盡,良弓藏,陛下本就有打壓,消磨宮家的意思,若宮家再妄自舉動,只怕陛下眼裡決容不下沙子。

 堂堂開國功臣都被貶為庶民,遭受如此劫難,若作為庶民的宮家還敢再度違背陛下的意思做些什麽事情,只怕在劫難逃!

 待事情結束,宮家絕對不會被輕易放過。

 不知為何,眾人心中竟忽起一股荒涼和兔死狐悲之感。

 原隻以為陛下老來有些昏庸,如今卻莫名覺得陛下似乎掌控欲望太強,宮家百年來忠心耿耿,竟都因為功高,而被懷疑,如今,更是被打壓到低谷,甚至是失去所有顏面與驕傲,這可是宮家啊。

 宮家從來都是這般地位,可是在大周,歷經九帝,卻從未有過這般對待宮家,懷疑宮家的皇帝。

 為何如今到了陛下這裡,明明是常態的東西,都被一再無情打壓,根本不論對錯,不論是非?

 這般像是急著要將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控制欲,竟隻讓人覺得背後發涼。

 那他們呢?

 他們不過是些平民,若他日,他們這些平民也有做得不合意的地方,他們是不是也要被這般對待?

 宮家百年之功,尚且如此,他們不過庶民,怎能有相抵之能?若是大禍臨頭,那他們……

 眾人竟不敢再想。

 宮韞道,

 “長兄被冤枉通敵叛國,如今,仍不得被供奉在太廟之上,背著罪名,含冤而死,而後,陛下將我與宮霑二人放出,卻再未提過這件事,也沒有半分要為宮家洗脫罪名的意思。”

 “如今亙在心頭,已是十六年。今,陛下不喜宮家,我若再度逆著陛下的意,自行掛帥出戰,哪怕是在為大周好,只怕都在劫難逃。”

 眾人面色五彩紛呈,方才不知道當年事情的人也從此言語中窺得了幾分實情。順而思之,愈發心涼。

 卻不由得想起當初公堂之上,那個為陛下辯駁的女子,容貌姝麗,眼圈卻是紅著,眸中帶著盈盈的淚光,

 “陛下心疼宮家兩位大將,知道以宮家兩位大將誓死衛國的仁心,絕不願意輕易放下這一切,也不會為了一己之私而給自己休養生息的時間……”

 “所以,這才奪了宮家的兵權,強製我父親與叔父休息。”

 “我父親連年征戰,已是滿身隱疾舊傷,我叔父年過不惑,眼見著就要到知天命之年,卻仍孤身一人。”

 “陛下也是心疼,知道再不讓他們休息就晚了,才以這般偏激的方法讓他們退出了朝堂。”

 女子一字一句將話吐露,卻極沉重,字字艱難。

 當初,他們以為是因為宮家被卷入陳王之流言,她才那般淚盈於睫,字字艱難,如今想起來,竟是完全不同的一番光景。

 那明明就是被傷害,還要為傷害自己的人辯解的委屈與憤恨。

 只是當時,這些她都不能說出口,她是宮家的人,也不敢相信自己所猜想的東西是真的,不願意那是真的,所以自己騙自己。

 只能堅持相信,陛下是真的為了宮家好。

 可那些言辭,如此看來,分明就是冠冕堂皇要打壓宮家,磋磨宮家的借口!

 借著為宮家好的名義,卸去宮家的傲骨,寒涼了宮家的熱血,縱使是再忠心耿耿的臣子,遭遇這般無端猜忌與磨難,又怎會毫不心寒。

 那個女子的神色在眾人腦海中回蕩,這個善解人意,堅忍頑強的女子,如今已然不在了。

 甚至她的死,就是因為陛下的女兒,大周的嫡長公主。

 眾人越想越心驚,自陛下繼位以來,宮家到底遭遇了多少?

 為何陛下竟這般折磨打擊忠臣?打擊絕不可能背叛大周和皇室的宮家?

 不……或許…或許並不只是宮家。

 那禦史左家的長郎左晉考中二甲第一,這般好的成績,這般出眾的才學,竟都不被任用。

 陛下…是不是也在借機打壓左家?

 如今,卻色令智昏,因為一個妃子,就隨便冊立朝臣,封了左家長郎。

 那將來,陛下會不會也肆意打壓不喜歡的,因為一個妃子,而胡亂封賞,混亂朝綱?

 這麽多的人聚集一街,竟一時寂寥無聲。

 忠臣被打壓,而陛下卻會因為一個妃子胡亂封賞,那朝廷中,那些掌管江山與百姓的朝臣,都會變成些什麽人?

 往後,能為他們做主的,又還有什麽人?

 對朝堂是這樣,而對他們,現在是胡亂征收賦稅,因為一個妃子動蕩民生,那將來呢,是不是還要亂政刃民,獨享他所想要掌控的一切?

 宮韞的面色並不比百姓們好多少,雖是做戲,七分真三分假,但是說的,都是他一直以來想說的話。

 宮家,真的受難太多,太久了。

 雪花竟又悠悠落下,與方才不同,方才只是細雪,而此刻,仔細看,那雪中竟混著絲絲血色!

 漫天紅霜降,或跪或立的百姓們卻沒有了方才的轟動,他們滿心,都是絕望的荒涼,第一場雪,讓他們覺得生而有望,如今這場雪,卻是叫人覺得絕望。

 就算宮將軍答應出征,可是若真的一直在這般君主的統領下,他們能過得好嗎?

 眼下是長久的隱患乍露痕跡,不知還有多少事情是他們沒有察覺到的。

 還有將來呢,將來,也是如此,甚至還要因為老來昏庸而變本加厲麽?

 冰涼的雪落在人肩上,冷得刺骨。

 似乎從來沒有這般絕望過,看不見山川烈日,看不見青天豔陽。

 整個世界,都變成蒼茫的一片,不知該往哪裡走,因為無路可去。

 原來宮家經歷的是這般的絕望。

 宮長訣站在樓台上,看著樓下人群死一般地寂靜,而她伸手去接那些雪,雪化在她手心裡,變成淡紅的流水,自她指縫間滑落。

 宮家曾經經歷過的,隻比百姓們想到的更為慘烈。

 忠君,而君無德,大抵是宮家最大的絕望。

 有一些人正從人群中走出,卻無人注意到。

 任玄機道,

 “原來你要借定王府的戲伶,就是要作此用。”

 宮長訣看著樓下人群,除卻他們這個樓台,無人可見人群中混著唱戲之人。

 那是上次楚冉蘅帶著她在定王府遊覽時,遊走戲閣時發現的,他說因為老定王妃愛聽戲,定王府曾經蓄養了許多伶人,如今因為年老色衰,無法謀生,念著往日為老定王妃唱過戲的舊情,所以就一直養著。

 宮長訣聞言,便生出借這些伶人一用的想法來,伶人們生活在定王府內,依靠的是定王府,為了半生衣食和恩情,會守口如瓶,也少有外出。於她而言,最是合適。

 那些唱戲的伶人隱於陣中,其實就站在百姓們身邊,但百姓們卻看不見,隻以為戲聲從天地間來,聲音極大,直達耳際。

 實際上,卻是因為聲源就在身邊,怎麽會不覺得聲音大。

 雪,是她寫信回去,托母親所為,眼前所見,確實如天際而落一般,實則不過是有人匍匐於屋頂,用大扇將冰碎扇下去罷了。

 前世裡,七州受災,三年不雨,所以她敢將之寫在公侯女的戲本子裡。

 她早早算好這些,不過是為了今日而已。

 本是打算推動流言,來傳播公侯女的深意,而如今,得了這些伶人和雪,倒是不必如此麻煩了。

 元帝要做天子,她偏會不讓他舒舒服服地做這個天子,若上天不認,引百姓相疑,只怕這皇位,他再坐不穩。

 要壯大聲勢,要一步步置元帝於死地,使元帝在百姓之中的形象一步步倒塌,萬民唾棄,長安內賭咒相殺,高呼其背信棄義。

 前世的宮家如何死,她便要元帝如何死。

 如今,還只是開始。

 街上,

 一個男子道,

 “我就不信了,就算我們所有人都去為宮將軍請命出戰,陛下會真的不讓宮家出戰。”

 “可是如今這急報都到了兩天了,陛下還沒有半點要急著讓宮將軍支援鄞州的意思,陛下真的會同意嗎?”

 “可…可我們真的就這般坐以待斃,等著西青來殺我們嗎?”

 說話的女子抹著淚,

 “到底是為什麽,陛下為什麽這麽做,明明……”

 女子被旁邊的姊妹捂住嘴,有些事情,縱使心知肚明,卻不能說出口。出口即是禍啊。

 一個男子道,

 “不,就算是終究失敗,也決不能坐以待斃,方才我們才說過要守護宮家,如今,難道都拋諸腦後了嗎?難道就等著宮將軍救了我們,救了大周之後,活活等死嗎?”

 “說得對,就算是徒勞無功,我們也決不能坐以待斃,就算有一絲的希望,我們也要試試看。我不信陛下真的敢眼睜睜看著大周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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