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紗自苧羅(4)
圍觀的百姓們見有人打了頭陣,害怕的心情也減少了,上去護住那個書生。
“你們蛇鼠一窩,吞了我們的賦稅,還要打站出來為我們請命的人,真當我們是傻的嗎!”
一個粗壯的老嫗上去扯住了衙役的領子,面色通紅,眉頭皺得可以夾死蒼蠅,
“你們怎麽能這麽做,那都是血汗錢呐!是我老婆子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是我老婆子繡瞎了一隻眼睛賺來的血汗錢呐!”
老嫗的一隻眼睛暗淡無光,另一隻眼卻充溢著濃濃的憤怒,死死地瞪著衙役。
一雙滿是溝壑的手緊緊地揪住衙役的衣裳。
眾人將滿身是血的書生扶住。
“你們這些人算是什麽東西,要不是我們拚了命地做工,你們這些拿著我們的辛苦錢卻不為我們做事的渣滓,還有過得這麽好嗎!”
“賦稅那麽高,長安內更是一個月就要收一次,好不容易有一個月不用交賦稅,居然還被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騙了這些錢。”
一個女子哭嚎,
“要是早知道不用交,我絕對不會交這些錢,我家小郎在交了賦稅之後,生了病,病得都快要死了,你們這些遭天譴的東西,還有點人性嗎!”
女子拚了命地打衙役,衙役掰開女子,女子卻涕泗橫流,面色猙獰地死不放手,
“把銀子還給我,還給我!”
衙役拽住女子就要甩開,旁邊的男人上前鉗住衙役的手臂,
“當著這麽多人的面,你們都敢打一個弱女子,私下裡還不知道幹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
其他人義憤填膺,上前扯住衙役,
“當街就對百姓拳打腳踢,有本事你就把全長安的百姓都打死,否則我們全長安的百姓都一定不會放過你們!”
“把我們的錢還回來!”
“把我們的錢還回來!”
有七八歲的小童猛地咬在衙役的手指上,用力之*牙之鋒利,幾乎要把手指咬斷。
衙役吃痛,猛地一甩,小童被甩出去,咕嚕嚕地滾下台階。
一個中年女子驚道,
“小郎!”
小童滾到了台階之下,頭被磕出一個大包,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另一個年近花甲的婦人雙手一拍膝蓋,尖聲哭嚎道,
“啊啊——”
“你們還我小郎!”
老婦發了狠勁拚命地撕打著甩開小童的衙役,且一邊用極刺耳尖銳的聲音尖叫著
“啊————”
一個頭戴白色錐帽的女子出現在衙門前,輕聲道,
“別怕,我是大夫。”
女子蹲下身,探了探小童的鼻息,又摸著小童的脈搏。
中年婦人哭道,
“姑娘,我家小郎可還有救?”
女子反覆查看小童身上是否有傷口,輕聲道,
“脈相上看,並未有大礙,只是頭上起了包,瘀血需要揉開。”
“年紀小,恢復得也快,去藥鋪裡買紅花,丹參、蒲黃、乳香,大青葉每樣二兩,分成十二份,三碗水煎成一碗水,每日喝一份,要是能喝到複元活血湯便更好,二者可相佐。孩子沒有大礙,今天或明天就會醒,不必太過擔憂。”
宮長訣輕聲道,
“孩子還有些發熱,大抵不是因為摔的這一跤罷?”
婦人哭著道,
“三日前受了涼,可是我們剛交過賦稅,怎麽有錢給孩子治病?那些城北的大夫怎麽也不肯通融,一直拖到現在,孩子好不容易好了一些,本來打算帶孩子再去一趟,想賒帳買些退熱的大青葉,可是卻沒想到,這一耽擱竟然讓小郎又添了病。”
婦人面色窘迫。
宮長訣掃了婦人一眼,婦人衣著打扮樸素,甚至還有補丁,就算在繁華的長安城裡,大抵也是屬於那一些過得不好的,只怕這藥錢對她來說,是一筆拿不出來的錢。
宮長訣將身上的荷包解下,拿出一錠銀子,放到婦人手裡,
“這錠銀子應當夠了吧。”
婦人忙擺手,
“怎麽能要姑娘的銀子,姑娘免費為我小郎看病已是感激不盡,如今哪能再要姑娘的銀錢。”
宮長訣將銀子塞進孩子的衣襟裡,
“大娘,誰家沒有點三衰六旺的時候,孩子總是要緊的。”
宮長訣站起來,待婦人反應過來,只能見其白色的背影了。
婦人淚流滿面,
“好人啊,遇上了好人啊。”
而衙門口一片混亂,最初引起紛爭的那個青衣書生早已不見蹤影。
宮長訣扶好錐帽,在街上走著,路過宮府,看著宮府的匾額,忽生一股想要回家去看看的衝動。
可是她不能,如今她的死在風口浪尖之上,只怕那些人都盼著她沒死,會回來,要是被人發現她還活著,計劃就全盤崩亂了。
不知道母親怎麽樣了,一下雨,母親就常常腿疼,這幾夜,夜夜下雨,母親會不會疼得夜不能寐。
父親和叔父不知最近在計劃什麽,上戰場的東西的準備好了嗎,父親上次從邊陲回來時,身上的傷都還沒好,不知道現在好點沒。叔父也是,瘦了一大圈,必然在邊陲吃了很多苦,現在不知養回來些沒有。
梳妗上次在街上遇見的那個男子,兩人可有進展?梳妗可是與之定情了?
還有李素姐姐,過幾日就是李媽媽的生日,大抵又要傍晚出城去陪李媽媽,天明才回來罷。
宮長訣站在那兒,看著朱紅的大門和門口搖曳的黃紙燈籠,忽然有些想哭。
但只是情緒有些翻湧,並未落淚。
風輕輕撩起錐帽上的白色紗簾,些微露出她的面容。
而站在樓台上看著宮長訣的關無忘,緩緩露出一絲笑意,
終於出現了,
宮長訣。
關無忘無聲地念了一遍,
宮——長——訣。
舌頭在齒間落下,與空氣摩擦,點住下齒。
他眸間帶著淺淡的笑意。
一個一個無聲的音節從他唇齒間落下。
風欲湮,欲不止。
宮長訣忙拉住紗簾,不讓自己的臉露出來。
她垂眸,掩住了起伏的情緒,轉身離開了。
長長的街道上,她快步地走著。
而他站在樓台上,手隨意地搭在欄杆上,看著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