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9)
托盤傳至左晉面前,左晉笑,拿起酒杯,
“大家都說得極好,我怕是只能拋磚引玉,引後頭的精妙文章出來了。”
宮長訣看著左晉,面色有些動容,前世左晉從牢獄中將她劫出,卻因此讓他自己身陷囹圄,她那時在馬上回頭只見他拚命廝殺,卻不知他前世結局如何。
這個哥哥,是當真極值得她敬重的。
左晉說了一句詩,眾人也鼓掌,只是叫好聲遠不及左窈青和申行霈作詩時熱烈。
再見左晉,宮長訣隻覺得恍然如夢,耳邊嗡嗡地響,未曾聽清旁人說什麽。只看見流動的畫面。
宮長訣微挑起唇笑了,真好,眼前的他仍安好,沒有生死相搏的危險,沒有刺馬催她離開時的絕望。
托盤隨流水傳至宮長訣面前,宮長訣點住托盤,拿起一杯酒。
她眸色凝重,眼前恍若是前世。
“呦,我當是誰呢,原是無才無德,貌若無鹽,不守女訓,不識詩書的宮大小姐來了?怎麽,你一個同人無媒苟合的也想來參與這閨閣女子的聚會,你該不會忘了你自己已經獻身給你家小廝了?早不是閨閣女子了。”
前世的宮長訣握緊了雙拳,
“那都是流言。”
“流言?我可不信是流言,就算是我們讓你參加,你對得出那些詩文嗎?”
“你宮大小姐無才無德的名聲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不如借你鏡子好好照照你如今的樣子如何?”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好不承認的?”
前世的宮長訣眸子微紅,
“三人成虎,流言蜚語皆不可信,我沒有做過的事,為什麽要認?”
“朱鈺都說了,你往昔便在與孟公子有婚約之時勾三搭四,孟公子此番忍無可忍,看在宮家的面子上才勉強同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難道還不認嗎?你快走罷,勿要等我們趕你,你實在髒了眼前這塊地。”
她走出高閣,路上她被人認出,
“這不是那個無媒苟合的宮家大小姐嗎?”
“呦,大家快來看,故事裡的主角來了。”
“是那個同小廝私通的宮大小姐?”
“胡說,明明與她私通的是張生。”
“真是不要臉,才多少歲啊就知道偷漢子了,真是髒了宮家滿門忠烈的門楣。”
“長安竟還容得下這般不要臉的女子,依我說,就該將她浸豬籠。”
“孩子過來些,別靠她那麽近,她可髒了,你要記得可別學她做了賤種。”
眾人圍住她,她忙用衣袖遮住臉,在眾人的辱罵和叫喊聲中逃離。
街上的小茶樓裡隱隱傳出說書聲,
“哎呀呀,真是好香豔,那嫩白的一片肌膚似雪,正衝著張生而盡露,那宮家大小姐半露不露,衣衫掛在腕上,赤足而舞,用衣裳纏住了張生……”
宮長訣攏緊衣衫,步步垂淚,在大雪紛飛的長安街上孤零零走著,作為一個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名聲,她名聲盡毀,這輩子,她注定在絕望和痛苦中活著。
左窈青打著傘掩在她頭頂上,
“姐姐,雪這麽大,怎的穿得這麽單薄?”
宮長訣抓住左窈青的手,
“我毀了是不是,我此生都毀了是不是?”
左窈青一句“沒有。”卻已淚落如雨。
宮長訣面對著鵝毛大雪,跪倒在街上,
“所有人都知道我無才無德,
知道我無媒苟合,以為我奸邪淫逆,以為我從裡到外全然汙濁。關於我的事情在坊間變成一個個不堪入目的故事,人人都道我宮家長女敗壞門風,認識我的排斥我,不認識我的向我口吐惡言,我尤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沒有人再願意同我說一句話,沒有人願意多看我一眼,我還有婚約時尚有人登門提親,如今我沒了婚約,眾人卻避我如蛇蠍,勿說旁人,就是那些曾經願與我結親的人家亦是如此,這世間,我注定要孤零零自己一個人走,背負著所有的罵名與汙濁,不堪與中傷,你不必騙我,我知道我這一生盡毀了。” 左窈青半跪在雪裡,她雙眸含淚,
“姐姐,咱們回去吧。”
長安街,一夜雪落,紅顏蒼老。
她跪在大雪中,浸霜雪,隻恨不得死在那場大雪裡。
往事如煙,宮長訣的眸子微紅,她握緊手中酒杯。
宮家長女,再不要無才無德,名聲敗壞,眾人唾棄。
眾人見宮長訣拿起了酒杯,都有些驚訝,往前未曾多見這宮家小姐,倒不知她才學如何。
宮長訣看著酒杯中漾著陽光的液體,緩緩沉聲道,
“梧桐巢燕雀,枳棘棲鴛鸞。”
眾人聞言,場上頓時鴉雀無聲,靜謐十分。
鴛鸞是傳說中與鳳凰同類,非梧桐不止,非練食不食,非醴泉不飲的生物,而宮長訣的這句詩中卻將鴛鸞放在了惡樹上,讓燕雀棲在了梧桐上,實是本末倒置。
這般的詩,到底牛頭不對馬嘴,到底宮家小姐在詩中的寓意為何?
眾人細思,方驚覺,眼前的這株鈴白菊不正是如此本末倒置了嗎?
眼前這株在春天綻放的菊花還是菊花嗎?
菊花之所以被傳為四君子,會被眾人追捧,會被文人墨客書寫千年而不朽,就是因為它經霜雪而傲枝頭的氣節,因為它此花開盡更無花的風范,如今沒了這季節時令的特殊性,這株菊花縱使再美,它也不是真正的菊花,因為它少了那份傲骨。
這不是正相當於將鴛鸞放在惡樹上一般本末倒置?
這般在春天開放的菊花只會磨滅菊花的品行,不僅不是良物,反是會帶偏正道之物,若是所有菊花都在春天開放,所有人都在安寧無憂中,再無人去經風雪,歷霜塵冰寒,這世間的情狀只怕會好逸惡勞,再無那堅毅的秋菊可傲世。
這般見解,實在精妙且深刻至極。
不知是誰先爆發出的一聲好,眾人忙反應過來,讚歎聲不斷,拍案叫絕者亦有之。
申行姝笑,
“沒想到妹妹竟有如此見地,我尋得這株鈴白菊時,父親便與我說過這樣的道理,說我這春時菊花不是好事,然我還是開了這場宴會,父親說,若是這場宴會上有破局之人,他定然要見見,我本以為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一深層次隱含的東西,沒想到妹妹竟一語中的,當真是叫人拍案叫絕。”
眾人聞言,對宮長訣的敬佩更深一層,申行姝此言這豈非是在說宮家小姐的見解堪當丞相?
連丞相都說要見這能破局之人,想來這宮家小姐雖未揚名,也甚少出現在人前,卻是有真材實料的。
有詩文才華如申行霈,左窈青者自然是有的,可是要說出這般的道理,在眾人對春時白菊一連串的讚歎中說出一個不字,絕非易事,果真是將門之女,這膽量與見地當真不凡。
一旁記錄的人忙將宮長訣的詩文寫下來。
一位公子高聲道,
“我看宮小姐此詩句定然要叫長安掀起一場風浪,若是這詩不止這一句,而是有一整首,只怕是要洛陽紙貴,人人追捧了。”
“說得是,這詩句雖樸實無華,字句精巧方面不敵申公子與左姐姐,卻實在構思絕妙,寓意也極深,當真是好詩。只是若是能再寫幾句湊成一首五言,再與左姐姐潤色一二,定然更為出彩。”
左窈青笑,
“堂姐何時學得了這詩才我還不知道呢,我哪敢指導她,此番我認輸了,這將門之女真真是不好惹的,連寫詩都如此厲害,方才堂姐說我小瞧了她,我還不信,原來真是我小瞧了她。”
眾人聞言哄笑。
宮長訣看向記錄的人一筆一劃將她方才所說詩句寫下,目光灼灼。
此宴的詩文過不久就會流傳至坊間,這一世,宮家長女不是無才無德的廢物。
不遠處高閣之上,楚冉蘅看向那小小的青色身影,手中的江山圖已被他折皺。
“楚世子,以戰養戰之法,依老夫看確實是個可行的,不若你我再細說其中一二?”
楚冉蘅緩緩轉身,看向申丞相,淡淡道,
“申大人說得是。”
曲水流觴間。
一位藍衣公子道,
“聽聞丞相府上長亭處的景致十分動人,長亭立於湖心,湖水環繞,竹樹環合,回廊下也是綠水蕩漾,不若大家前去一觀,繞廊亭作詩賞玩也是好的。”
廷尉小姐道,
“這提議好,方才來的路上我路過一回長亭,那處的景致真的是相當不錯。”
申行姝笑,
“既是如此,各位願意過長亭交談的便隨我去長亭,想繼續行令的留在此處,如此也可叫各位貴客賓至如歸了。”
宮長訣站起,隨著去長亭的人一同抬步前往長亭。
路過湖洞,宮長訣將腰間錦囊解下,扔進湖中,錦囊隨她放手的動作而墜下,頃刻間便消失不見。
出了湖洞,眼前景色開闊起來,回廊和亭子皆建在湖上,旁邊種了不少竹子和美樹,當真是湖光山色。淥水在廊下流動,人在回廊上行走,別有一番滋味。
眾人說說笑笑,聲音都不大,忽然一道極突兀的聲音傳出,眾人都停止了說話。
仔細一聽,卻又未再聽聞,眾人便抬起腳步繼續走,仍舊說說笑笑。
穿過回廊,入目卻是不遠處湖心亭中那滿地凌亂的衣裳,首飾玉佩散亂一地,兩個交纏的人影落入眸中,在紅亭中,一聲聲令人臉紅心跳的喘息聲和皮肉相碰的聲音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