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權(12)
宮韞與宮長訣沉默良久。
一直坐到夕陽漸漸西沉,有下人進來點了燈,然後又忙退出去了。
昏黃的燭光下,
宮韞道,
“之前為父隻想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如今聽你這般說來,宮家再坐以待斃,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宮韞的聲音混濁沉重,
“如今,確實是我宮家危急存亡之際。”
父女二人對坐,表情皆是肅穆。
宮韞道,
“但這個決定,只怕不是輕易能下的。”
“如今宮家被朝廷孤立,形單影隻,怎能成事?”
宮長訣目光堅定,
“父親,就算是形單影隻,宮家也必須要放手一搏,如若不然,只有死路一條。”
“更何況,宮家並非形單影隻,如今,一樣有人在謀劃此事。”
宮韞撫著胡須,頗有些驚訝,
“除了我們還有誰?”
宮長訣抬手,拿起筆,在紙上徐徐寫下一個關字。
宮韞道,
“我竟也忘記了,他是關家的後人。”
這些日子以來,關無忘一直倍受元帝恩寵,大事都交給關無忘去做,甚至連虎符都給了他。而關無忘也是一副忠心模樣,宮韞便也下意識覺得,關無忘忠於元帝。
卻忘記了,關無忘是關家的後代。
宮韞道,
“長訣,你畢竟女兒家,這些事情,為父會思慮清楚,你不必太過操心,待我與你叔父商量過後再蓋棺定論。”
宮長訣卻道,
“父親可知,近日宮家的流言為何而來?”
宮韞道,
“想是朝堂之事流出致使流言四起。”
宮長訣定定地看著宮韞,
“父親,那謠言是女兒讓人放出的。”
宮韞混濁的眸中震驚,帶著幾分不可置信。
“為什麽?”
宮長訣在屋中緩緩渡步,
“您和叔父被削權的事情,在五日前便已經流傳到長安的貴族少輩中,並且大家猜測的,是宮家失寵,是陛下忌憚。”
“長訣知道,這言論能在這個小圈子裡流傳,他日,必定也能在長安中掀起滿城風雨。”
宮長訣的眸子灼灼,
“於是不等流言傳到民眾之中,我便讓人將流言放出,並且讓言論呈兩極趨勢,支持宮家的和認為宮家勾結陳王的雙方爭論不休,這樣,自然會很快地讓流言傳播,達到一個鼎盛。”
“在此之前,我利用兩個階級壓抑已久的矛盾推動這場爭論,又派了人假意因此爭論而鬥毆那麽,這場爭論勢必要擺上公堂。”
宮韞愈聽亦愈發震驚,看著自己眼前的女兒,一時間竟只能沉默。
宮長訣道,
“我放出流言時,之所以選定與陳王勾結為宮家之罪,是因為這個罪名對百姓來說,容易說服他們。”
“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個罪名對知曉真實情況的朝堂之人,貴族子女來說也算是是極其荒謬,子虛烏有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會讓他們相信。畢竟陳王反叛時,父親仍在關外。既然朝堂之人全都知道這種言論極其荒謬,此言論便無法蒙蔽朝堂視聽,元帝也無法利用這種言論來順勢扳倒宮家。”
“這些甚囂塵上的言論雖然一時間讓無數人質疑宮家。”
宮長訣停住腳步,看向宮韞,
“但是,是我們先出手操縱了流言,它會向什麽方向發展,
都已被我們預料千萬遍,這流言便會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一直都被我們牢牢掌握,我們不是赤手空拳等死,而是有備而來。” “若是我們坐以待斃,待流言傳到民眾之中的那一刻,我們便失去了所有主動權,被按上什麽罪名都是未知數。”
宮長訣眸底平靜,卻帶起宮韞心中的巨浪翻湧。
宮長訣道,
“那時,流言中宮家被削權的原因若是變得可迷惑朝臣,元帝絕不會心慈手軟。順著流言,便會將宮家殺之而後快。”
“女兒聽到流言的一點消息,便立馬開始了這些安排,因為,哪怕是晚一步,宮家都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宮長訣的眸中隱隱燃起火光,眼中倒映的是屋中搖曳的燭火,腦海中滑過的卻是潑天的鮮血和刺目瘡痍,無止境的尖叫與黑暗。
宮長訣道,
“父親,我們不能再坐以待斃!晚一刻,都是死路一條!”
宮韞心中竟被宮長訣的一番話驚起了滔天巨浪,眼前的女兒,到底是什麽時候變得可獨當一面,可引萬丈巨浪而不驚不懼,不卑不亢。
宮韞的心中有了些愧疚,到底是沒有自己護著,女兒受過太多苦,否則怎能成長得這麽快?
宮韞感慨道,
“父親不在的這些年月,你受苦了。”
聲音中幾分不忍與沉重。
他的女兒,究竟受過了怎樣的苦難,才能練就如今這般銅牆鐵壁,才能擁有這般匹敵朝堂之人的精辟見解和長遠目光,又是如何煉成這些自保的一招一式。
宮長訣眸中隱隱含著淚花,道,
“父親,女兒不苦,女兒只是為了宮家,想盡一份力。”
她眸中堅定道,
“我宮家沒有長子,無人為父親繼,長訣作為長女,自當扛起這個責任!”
宮韞的眸中倒映著少女的模樣,這是他的女兒,一字一句,堅定地告訴他,要幫他扛起宮家的責任。
宮韞不由得一陣心酸和感動,他的女兒,如今也是長大了,只可惜,卻是在他錯過了陪她長大的那些時光。
宮長訣道,
“長訣求父親不要將長訣當成孩子,不要將長訣當成女子,父親,我有獨當一面的能力,能擔得住保護宮家的重任,我雖不能上陣殺敵,可我卻也能用自己的方法護住宮家。”
宮韞沉默,卻是站起身來拍了拍宮長訣的肩膀,沉重地道一聲,
“為父,知道了。”
宮長訣道,
“與關無忘合作的事情,還請父親考慮一二,長訣不是小孩子氣說笑,這有關乎宮家的生死存亡。”
宮韞道,
“只怕這事,得與你叔父再商量,待商量出結果,為父…知會你一聲。”
宮長訣聞言,便知宮韞是同意讓自己插手宮家之事了。
宮長訣臨出門前,回頭道,
“眼前百姓們關於宮家的流言並不是問題,到時候,也許會給父親一個驚喜。”
宮長訣出了書房,卻見外面的天已經全黑了。
梳妗提了一盞燈,兩人穿過桃花林,花枝時不時擋在面前,宮長訣抬手撥開面前花枝,花枝上的花輕顫,帶著些露水。
梳妗低聲道,
“小姐,跟著萬姨娘身邊婆子的小廝來報,說是那婆子去了釵夢閣,但到底是女子買釵簪的地方,小廝進去太扎眼,恐打草驚蛇,便也不知那婆子去釵夢閣做什麽,不過,小廝倒是看見那婆子拿了一張圖紙交給掌櫃的,想是要打什麽首飾。”
宮長訣微微皺眉,打首飾?
只怕……沒那麽簡單。
梳妗道,
“大宴將至,只怕是二小姐想要豔壓群芳,要打新首飾做點綴。”
梳妗道,
“小姐,說起來,咱們還沒置辦什麽呢,到時候在大宴上,小姐定要好好得將那些人比下去。”
宮長訣道,
“比來比去有什麽好的,只怕越打眼的,會死得越快。”
大宴是為諸侯國和眾小國使者所設的宴,表面是為了招待,實則卻是為了和親。
為安撫諸侯國,向眾小國示好,和親早已成為必須手段。
只可惜,大周的安寧竟要這些女子的芳華來換取。
若是國強兵盛,何必如此?
強盛的國力予人一看便可直接封住眾國的嘴,誰敢隨意冒犯?更毋提要大周如此頻繁地送女子去和親。
這般大宴是元帝登基後幾年才開始有的。
先帝一路推上去,乃至高祖,又有哪個時期送女子和親送得如此頻繁?
可見大周在元帝的治理下已然危矣。
在此等大宴上,她若出風頭,便極易被看中,送去和親。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宮長訣回到紫藤苑沐浴過,坐在幾案前打算看看書。
卻見自己面前多了一個花樽,花樽裡插著一把紙鳶花。
梳妗道,
“那日小姐回來時,便見小姐將這把紙鳶花隨意丟在亭中石桌上。奴婢看了覺得怪可惜的,便將其用花樽插起來。到底是油紙折的,不會枯萎,顏色也不會變,看著倒也是栩栩如生,叫人看著舒坦。”
“只是沒想到,小姐也會買這種坊間用來示愛的紙花。”
梳妗笑道,
“不對,依著我家小姐這般品貌,怎需要自己買,想來是哪位公子送的。”
宮長訣一怔,
“這是民間用來示愛的花?”
梳妗點頭,
“對啊,一般都是平民百姓買來定情用的,因為平民百姓買不起什麽貴重的東西作定情之物,這般不會凋謝枯萎的紙花便成了風靡的定情之物。雖不貴重,但心意可貴,再者說了,這紙鳶花不會枯萎,是以能保存許久,寄托的情意也永不枯萎了。”
宮長訣忽然明白過來,為何那個賣花的小姑娘如此篤定楚冉蘅喜歡她。
原來,這是定情的花。
宮長訣喃喃道,
“只是假的終究是假的,成不了真。”
梳妗笑道,
“這花紙可都是用真花染的,雖是假花,帶著的芳華卻是真的,帶著的情意自然也做不了假。”
宮長訣看著那束紙鳶花,隻覺得心跳得極快,宮長訣慌忙移開了眼。
梳妗道,
“小姐…可是不喜歡這花嗎?若是不喜歡,奴婢將它撤下去便是了。”
宮長訣本想應一句好,卻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
“不要——”
梳妗有些驚訝,宮長訣忙裝作若無其事,
“我覺得有束花在眼前開著也算是養眼,還是別撤了吧。”
宮長訣平息著自己的心跳。
她是因為一點兒也不在乎,所以,哪怕就在眼前,她也能視若罔聞,何必撤下去?此花於她根本就只是一束普通的花,何必上綱上線,若她真的撤下去,那才是心中千萬個放不下,連放在眼前都覺得心慌意亂。她怎會如此?
宮長訣胡思亂想了一通,隻覺得煩躁。上了床榻倒頭就睡,蒙著被子,什麽也不去看,什麽也不去想。
過了幾日,長安中早已將宮長訣那日辨清宮家名聲的話傳了個遍。
不少人聽聞是因為陛下心疼宮家大將,一開始隻覺得有幾分荒謬。
心疼怎麽還削權?
到後來,聽了旁人的敘述才知,那頂天立地的兩位大將軍,早已年近五十。
一個是長訣小姐的父親,連年征戰在外,陪家人的時間屈指可數,甚至在長訣小姐遭遇奸人所害時都沒有辦法回到女兒身邊保護女兒。平常百姓可盡享的闔家歡樂,子女承歡膝下,這位手握兵權的將軍竟都沒有辦法如常人一般擁有。
如今,征戰數十年,更是落了一身的傷痕,本該含飴弄孫,修養身心的年紀,卻仍在關外拚死搏殺。
聽至此,眾人已然無盡唏噓,心中亦是說不出的敬佩與心酸。
再聽至衛國大將軍竟年近五十還未娶妻,更是沉默不已,這可是當年手執一杆纓槍,俊俏得全城都知道的宮小將軍,當年征戰歸還朝野,有多少女兒家看著他紅了臉,往他身上拋過繡帕錦囊,卻沒想到,為了這大周,竟至今未娶。
聽完了這些,再想想陛下心疼宮家卻削權的舉動,忽然覺得完全能理解,感同身受了。
只是,他們這些一直受宮家保護,受宮家福蔭得以安坐長安的人,竟然如此陰險地去揣測宮家。竟將宮家與陳王這種亂臣賊子聯系在一起,當真是誅心!
要是那兩位征戰半生的將軍知道了,該有多心寒。
一時間,之前說宮家與陳王有勾結的流言驟然平息。
轉而掀起了另一股風潮。
百姓們因為之前汙蔑宮家的行為而愧疚,便自發地開始為宮家說話。
不少茶樓還根據早年間的所聞,串聯起來,寫出了宮家忠肝義膽,保家衛國的故事。
“要說宮家這位宮小將軍,當年可是風流俊逸無雙,在前嶼關,曾被那匈奴賊首笑說是娘氣的書生,結果,當年的宮小將軍一躍從城樓飛下,猛地用劍抵住了那匈奴賊首的脖頸,手起刀落,那匈奴賊首就身首異處,那些匈奴人一見自己的將領被殺,方寸大亂, 那一場戰役,宮家隻用了一天,就將匈奴打得落花流水,夾著尾巴慌不擇路地逃跑了。”
底下的眾人聽了,大聲叫好,
“果然是我大周的戰神,就該這般,將賊首一刀斃命!”
“宮小將軍果然是人中英傑,若不是這般大將,怎能護我大周數世安寧!”
“我大周有此大將,定有盛世永昌!”
說書先生笑道,
“說到這,可就不得不再說說咱們的宮太尉,宮大將軍……”
整條街的茶樓幾乎都在說各種版本,各個戰役上宮家將領的英勇之姿,且都是自發進行,百姓們對宮家的敬仰和崇拜一時達到了一個頂峰,比之從前任何時候都更甚。
不少少年青年都上宮家去上拜帖和自薦信,想要拜入宮家軍門下,像宮家一般,為國,為大周,拋頭顱灑熱血。
當然,亦還有一部分拜帖總讓人有點尷尬,常常有百姓自薦自家姑娘給宮霑,希望宮霑能成家。
當這些拜帖到了宮霑手裡的時候,宮霑隻覺得燙手。
宮韞看著那些雪花片一樣的拜帖和表達敬仰的詩詞、信件,忽然想起宮長訣那日在門口,背對著燭光對他說,
“眼前百姓們關於宮家的流言並不是問題,到時候,也許會給父親一個驚喜。”
宮韞握著信件,終於明白了宮長訣話中的含義。
眼前恍然是女兒堅定的眉眼,那個曾被他當作是孩子的小女兒,在他面前擲地有聲道,
“我宮家沒有長子,無人為父親繼,長訣作為長女,自當扛起這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