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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人安好》第5節 玉蘭花香味的戶口簿
  母親連忙拍了拍我的後背。屋內的其中一人遞給我一杯水,我投去感激的目光。但,似乎這水,也並未能緩解空氣中的緊張氣氛。

  獨坐沙發的那位,放下翹著的左腿,身體向前傾,在滿是煙霧的屋子裡,衝著母親說道:“東西帶來了嗎?”那聲音透過凝紗般的繚繞飄渺,仿佛是從牆壁的轉角傳來,又像是從幽遠的上空盤旋而下,我聽起來,隻覺得後身有股莫名的情緒湧來。

  母親聽罷,急忙拿下放在我身上的手,慌張地把那布兜又緊緊地攥了攥。那位男士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路過身邊時候,看了我一眼,便伸手接過了母親手上的袋子。

  他把煙叼在嘴裡,用雙手去解那兜子上的繩。我並不知道那裡頭放的是什麽,待其打開拿出來,我才知道,原來是我和母親的戶口本。我不清楚那個年代,戶口簿是原本那般破舊不堪,還是因為,母親因不舍而在上面摩挲出留戀的痕跡。我只是清楚地記得,當那個人從母親手裡試圖接過那小本兒的時候,母親抓住本子邊緣的指關節,因用力而明顯發白。

  那男人眉頭皺了兩下。接過戶口簿的一瞬間,母親靠在我身邊的身體,晃動了一下。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母親,氤氳之中,似乎這個女人的頭上籠罩的一層煙霧更像是歲月落霜般的冬風摧蕊,一下子,母親便成了這世上孤獨的一員。

  我曾在自己成人之後,無數次地猜測起母親當時的心境。或許,她是堅強如隕石的那個,因為,那本唯一能讓她感受到世界暖如炊煙的薄薄幾頁紙,在被人從手裡接過去的一刹那,她,便只剩了無愛的軀殼。以至於後來,我便不忍再去體會其中的複雜且單純的情愫,我知道,無論我怎樣,歲月不可回首,母親,也已傷暮多年。

  男人嘴裡的煙,又短了一截。屋內空氣更加渾濁不堪,我一直沒有停止咳嗽。男人翻開本子,簡單看了一看,便讓方才帶我們來的人送我和母親回去。母親在即將轉身出門的一瞬,忽然轉頭問:“曹牧呢?”那男人眼睛微抬,淡淡說道:“去上海了。”母親的眼神黯淡了很多,她謝過說話的人,有氣無力地帶我往家的方向走。

  回去的路,似乎變得比一生還要長。母親沒有了方才氣勢洶洶的急促步伐,轉而代之的,是頹靡、消沉、無語。我是在那天,知道了我的生父名字,曹牧。關於母親與其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或者說,我上學這事,究竟是怎麽樣的一種交易,我當時尚且不知。但那一天,我從母親的眼神裡讀出了兩個詞——期望、失望。

  回到巷子深處的家裡,母親在我身後,踩著沉重的腳步,緩慢地上樓。我曾幾次回頭去望她,卻看不清她的眼睛。我不知道母親當時的眼裡,是否有強忍的淚水,或者,已經在我不經意間偷偷流幹了。進屋子之後,母親放下那個布袋子,袋子因內裡空蕩蕩而變得軟綿綿地攤在門旁的椅子上。母親在已經板結的白糖罐兒中舀出一點兒,為我衝了點糖水。然後,自己便獨自坐在椅子上,看著那癱軟的袋子,發呆許久。

  我不知道母親究竟坐了多久,並且一直在想著什麽。待我一覺醒來,母親仍然坐在原地,但,天,似乎有些黑了。

  門外傳來鄰居的敲門聲,是母親的牌友招呼其去打牌。母親拒絕了。一行人嘟嘟囔囔地,小聲碎語地下了樓梯。那一天的母親,就像失去了魂兒一般,其實,布袋子裡的,是母親的青春和生命。但,

已經敗給了世俗之見。  兩天之後,我與鄰居家孩童玩耍的時候,母親獨自出去了。當天晚上告訴我,有了上學的錢。我欣喜若狂,繞著屋子裡一圈一圈地跑,跑到棚頂那昏暗的黃燈泡晃花了影子,跑得周圍的一切都風聲呼嘯,跑到我在那屋子裡看不清了母親定坐的身影。是的,我暈了,暈在了母親的庸人之盼裡。

  在未發生這事之前,母親雖沒錢,但卻喜打扮。母親特別愛用香膏,尤其是玉蘭花的味道。童年的記憶裡,玉蘭花香,就戛然而止在1990年的梅園街道。

  我曾以為,日子就這樣簡單下去。當我以曹沐夕的名字站在班級裡的時候, 我甚至覺得這名字好聽極了。因為它給了我與同齡人平等的一切,哪怕這一切並不是最好,但,我已經知足。

  母親漸漸地似乎也習慣了這一切。當我順利地上了學,一切慢慢恢復了原有的樣貌。母親又開始塗香膏,只不過,再也不是玉蘭味道。母親白天會和人打牌,偶爾去一個個人的戲苑唱幾曲掙點錢。但,畢竟年齡大了,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自然也是精神文化需求和要求的硬性前因。年輕一代的戲曲人員一茬接一茬,而母親又因為長期吸煙,嗓子大不如從前,所以,這錢,掙得是愈發艱難。

  我上了學,卻因6歲之前家庭基本教育的缺失,表現在學習上愈發吃力。到了二年級,我便成績越來越差。

  母親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女人,會唱戲,也是她從小耳濡目染偷學來的,除此之外,她似乎只會打牌,和打牌。母親並不能輔導我任何功課,就連最基本的教輔都做不來。

  小學二年級下學期,一時間興起了開家長會和家長簽字閱卷。母親寫自己的名字很是吃力。我記得,她第一次給我簽名的時候,急了一頭汗。後來,別別扭扭地寫了幾筆,以至於,老師偏說是我自己偷寫的。

  家長會,母親去參加。她被同學嘲笑老,被同學嘲笑土帽,連老師都說和母親交流不了,因為她就像聽不懂一般,溝通十分吃力。我的自尊心瞬間佔據了理智。我開始在傍晚撓頭做題的時候,偷瞄母親。

   1992年,那一年,我在偷瞄的余光中,看到了那個被時光愛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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