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監察禦史,汜水謝直,彈劾幽州偏將史思明……”
滿朝文武都傻了。
還要彈劾?
現在嗎!?
你汜水謝三郎身為監察禦史,想要彈劾誰,那都是你的自由,別說彈劾一個小小的幽州偏將,就是彈劾幽州節度使張守珪,只要你能拿的出像樣的理由,也絕對沒人管你。
但是彈劾之前,是不是要看一下時機啊?
彈劾這種事兒,說句不好聽的,從根本上來講,就是告狀,什麽不符合朝廷規章制度的事兒啊,什麽違反了大唐律法的事情啊,你身為禦史來彈劾,知道消息了,在金殿之上,大朝會也好、常參朝會也好,你來告狀。
那麽,問題就來了,你這個監察禦史,來告狀,是向誰告狀?
滿朝文武!?
那可不對!
監察禦史告狀,主要的目標就是朝廷命官,說白了,滿朝文武都是潛在的彈劾對象,就是要告這些人的不法事、違規事,有指望著一幫嫌疑犯幫著處理自己的道理嗎!?
所以……
不管是禦史,還是誰,只要是彈劾,只要是告狀,真正指望了能做主的,其實是天子!
本來,監察禦史這樣的職位,屬於那種五品以下就需要天子親自下旨任命的職位,不同於正字、拾遺、補闕之類的“文字工作者”,是要被天子認可人品和能力的……人品什麽的就不多說了,就監察禦史而言,需要天子認可什麽樣的能力?
從監察禦史工作內容,就能看出來,天子到底需要他的什麽能力——風聞奏事!
能夠敢這種工作的人,說白了,就是天子耳目!
監察禦史,風聞奏事,天子耳目,再加上一個告狀……
這麽一說,邏輯就清楚了。
監察禦史,乃是天子耳目,在平日之中,發現了什麽滿朝文武的不軌事,不管是違法,還是亂紀,趕緊在常參朝會提出來,給天子提個醒,誰誰誰幹了什麽事,不符合朝廷的那一條規章、那一條律法哈,您可留神啊……
天子一聽,啥?還能有這種事!?那個誰,你出來,說說吧……什麽?還狡辯!?你要是沒乾,人家監察禦史怎麽聽到?查!
要是小事兒,天子直接就處理了。
要是大事兒,天子就下令,或者部查,或者三堂會審……
所以,監察禦史要是想真正地橫起來,根子,還是在天子身上——沒有了天子給他撐腰,監察禦史就是一個聽了消息打小報告的貨,還是一個正八品上的小官而已,在滿朝文武面前,算個屁!
這也是滿朝文武看到謝直還要彈劾,就感到非常差異的原因所在!
你沒看見天子李老三的臉都黑成啥樣了?你就別給人家添堵了唄,真把天子惹急了,你自己也不好辦啊!
史思明!?
一個小小的幽州偏將,他身上能有什麽大事!?
難道他還敢造反不成!?真要是這樣,倒是好辦了,人,就在金殿之外,一道命令傳出去,金吾衛一擁而上,還怕拿不下一個小小的幽州偏將嗎?
他要不是造反的話……這不就啥急事了吧?那就得考慮一下輕重緩急了不!?
現在天子這麽不高興,你還非要拽住他上告史思明,這不是沒事找事了嗎?
不提滿朝文武如何腹誹,也不提李老三如何面沉如水,謝直依舊堅持著自己的步調,朗聲在金殿之上說道:
“臣彈劾幽州偏將史思明,事了之後滯留洛陽城,結交天子內侍,其心難測!”
滿朝文武一聽,果然,就是點兒小事兒……
謝直彈劾地對不對?
當然對。
按照大唐律法,朝堂公事,自然要有相應的處理時限要求,小事一天,中事二兩,大事三天,涉及到人命的事情,最多也不能超過十五天。
史思明來洛陽幹啥來了?
護送安祿山前來洛陽城受審!
按照道理說,人送到了,就沒他的事情了,跟大理寺交接了人員,再到兵部報備一下行程,行嘞,該回去就得回去了。
大家可都別忘了,幽州方鎮剛剛戰敗,三萬邊軍盡喪塞外,這個時候,正是用人之際,你史思明乃是一個幽州偏將,這個職位在幽州方鎮,雖然算不得舉足輕重,但是也算是中堅力量了,你還不趕緊回去,等啥呢!?
不管幽州張守珪的下一步是什麽,是嚴防緊守胡人進攻邊塞,還是積蓄力量出塞報仇,都需要直接統兵三千的幽州偏將史思明效犬馬之勞啊,你史思明就賴在洛陽城不會去,這不是耽誤正事嗎!?
可別說什麽要營救安祿山的屁話!
你作為他的好友,可以這麽乾!
但是,你作為一個幽州偏將,在現在的這個時候,不能這麽乾!
這麽幹了,就是公私不分!
真要是幽州張守珪讓你這麽做的話,好辦,幽州節帥的公文拿出來!沒有!?那對不起,起碼朝廷這邊是不可能認可你這種說法的!
當然了,人生在世,誰還沒有個仨親倆好的,你就硬抗著怎麽幹了,要是沒人跟你上綱上線的,也沒啥,沒看到你滯留洛陽半個多月了,安祿山的三堂會審都開完了,也沒有人轟你回去嗎?大家要不就是不在意,要不就是沒拿這事當回事,自然容得你上躥下跳。
但是,這種事情,要是擺到明面之上,那可就得說道說道了……
這不,謝三郎今天在金殿之上正式彈劾!
這還有啥說的!?肯定是史思明理虧啊!
更不用說,跟他攪和在一起的牛仙童,剛剛被打了八十大板,如今生死不知……
在這種情況下,就連天子李老三都不好多說什麽。
聽了謝直的彈劾,李老三心頭的怒氣再一次向上一湧,就這麽點破事,沒完了還!?
不過他抬眼一看,正好看到謝直頭上的獬豸冠,身上的獬豸跑,不由得又把心頭的怒火往下壓了壓。
謝三郎的這個彈劾,沒問題,說的都在理上,如果非要說有毛病,也就是人家挑選的這個時機不對而已,這對人家的職責和工作內容沒有影響。
要不怎麽說李老三是堂堂的開元天子呢,這要是放在一般天子身上,怒了,煩了,然後就得翻臉,他沒有,依舊強壓著心中的不快,默然地點了點頭。
“好!
幽州偏將史思明罰俸半年!
著金吾衛監督,令他即可離開洛陽,到幽州陣前效力!
政事堂傳召幽州方鎮,讓張守珪嚴加管束!”
一句出口。
金殿之上的氣氛,略有緩和。
滿朝文武一看,行,天子不愧是天子,處事還算公正……
幾位為謝直捏了一把冷汗的官員,紛紛長出一口氣,剛才謝三郎不問時機地彈劾史思明,著實嚇了他們一跳,他們是真怕天子發怒……現在看來,情況還不錯……
不說他們,隻說當值的殿中侍禦史。
他剛才扯謝直的衣袖,就是想讓謝直跟他一起退回禦史台的官員方陣之中。
結果謝直一甩衣袖,竟然硬頂著李老三的黑臉,彈劾了史思明……
好在結果還不錯,至少李老三沒有發火不是……
行嘞,見好就收吧。
要說你謝三郎也真是行了,所謂三年不鳴,一鳴驚人,說的就是你吧?上一回在金鑾殿上連放三炮,一舉掀開了洛陽糧案的大幕,要說滿朝文武都受了震動,那是肯定的,不過要說收到震動最大的,肯定是禦史台的這一眾官員,你看看人家,剛剛入職幾天啊,就能破獲了這麽大的案子!堪稱一戰成名,怪不得人家能混出來一個“大唐辦案第一人”的名頭來……
隨後呢,不管謝直禦史台的官員是羨慕嫉妒恨,還是對謝三郎心生欣賞,反正,幾乎所有人都牢牢盯著謝三郎的下一步動作。
結果,失望談不上,不知所措是肯定的了——人家謝三郎沒動靜了!
既沒有參與洛陽糧案的後續審訊工作,也沒有龍精虎猛地再次掀起大案、要案,反倒是想混跡朝堂多年的老油條一樣,玩起了韜光養晦。
欣賞他的人,更加欣賞,這孩子,知進退!
而那些羨慕嫉妒恨的人呢,這可就算是逮著理了,各種閑話就甩出來了,什麽一是運氣而已,什麽掀開洛陽糧案,還不是因為謝三郎是洛陽大車幫的幕後恩主,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打擊洛陽漕幫而已,現在漕幫在他的手上覆滅,那還折騰個啥啊?至於什麽洛陽糧案,不過是謝三郎打擊洛陽漕幫的時候,摟草打兔子的順手而為,算不得能為!
這些閑話一出來,你還真別說,在洛陽官場之上還有了點市場……也怪洛陽糧案牽連的官員太多了,他們的一些同年、同僚、親戚、朋友,就算知道了親近之人罪有應得,也難免心中不快,對一手掀開洛陽糧案的謝直,自然是喜歡不起來,當面罵街,背後使壞?倒不見得每一個人都會去做,但是幫著堂堂汜水謝三郎傳播兩句閑話,那還不是舉手之勞嗎?
就是在這種隱晦的推波助瀾之下,種種閑話喧囂之上,民間不說,反正官場上,好多中立派倒是漸漸地看輕了謝三郎……
本來就是嘛,一個人的名聲可以吹出來,不過吹噓的根本還是要落到實際的事情上。
你汜水謝三郎這麽大的名頭,結果就因為單單一個洛陽糧案,太單薄,俗稱,根基不穩。
也不怪人家看輕了你。
在這種情況下,一般人肯定得想轍啊,你不是說我根基不穩嗎,我再多辦兩個案子,看你還能說啥!?
但是,人家謝直,就不!
不但龍精虎猛地再下一城,反而一紙“請假條”到了禦史台,歇了!
你看這事鬧的……
這回,連對他心生欣賞的那幫官員,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這位當值的殿中侍禦史,姓周,正是被張九齡舉薦才進入了禦史台,那肯定算是張九齡一系的官員,從這個角度來說,和謝三郎天生就一直很是親近,自然,他也是屬於欣賞謝三郎的那一波啊……
說實話,他也不知道這位大名鼎鼎的謝三郎到底是想幹啥……
結果,今天他算是見識了……
謝三郎果然是謝三郎!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你們不是說人家是機緣巧合才掀開了洛陽糧案嗎,不是說人家徒有虛名嗎?
看看!
一旦人家謝三郎上殿彈劾,這是什麽效果!?
一紙彈劾牛仙童,杖責八十,現在生死未卜!
第二本彈劾史思明,天子聽了,不問情由,直接下令罰俸,同時把讓他即刻出京,這是啥?這等於是天子直接下令把史思明給轟回幽州方鎮了,更不用說還讓政事堂正式行文幽州,讓節帥張守珪嚴加管教,想必史思明回了幽州之後,恐怕也沒有什麽好日子好過了……
這還怎麽著!?
絕對穩準狠!
誰不服,誰上!
一個天子寵信的內侍,一個幽州偏將,就讓謝直三言兩語地給收拾了!誰又這份能耐!?
你還別說誰有這份能耐了,就是能當場抓住這樣機會的人,又有幾個!?
沒看到牛仙童跪地為安祿山求情的時候,滿朝文武都一言不發嗎,他們當時誰想到了,這就根本不是一個內侍應該乾的事情!?
結果呢,還不是人家謝三郎一眼挑出了錯處!?
你以為是個人就可以在天子的面前毆打內侍嗎?那還不反了天了!?可是今天李老三為啥聽之任之?還不是牛仙童做錯了,一下子被謝直抓住了痛腳,要不然以為堂堂開元天子那麽好的脾氣呢!?
至於史思明這件彈劾, 結果雖然輕描淡寫,不過在周禦史看來,才是更顯功力。
沒看見天子想讓史思明上殿的時候,禦史台老大李尚隱都出面了,面對天子的威嚴,只能以朝廷規矩相抗,要不是人家朝堂大佬的面子在那,還真不一定能攔住李老三。
而人家謝三郎出手呢?
上來就是彈劾!?
你還想讓他上殿!?他違反了大唐律法好不好!?你也不用讓他上金殿說話了,先說說怎麽處理他吧!
看出來區別沒有!?
如果說禦史台老大不過是被動防禦的話,人家謝三郎就是主動出擊,而且攻擊的角度堂堂正正,讓天子不得不把史思明轟出洛陽!
實話說,這種情況,別的官員可能一時半會還體會不了,但是身為殿中侍禦史的周禦史,還能不知道嗎?
正是因為知道,他才由衷地欽佩謝三郎!
不過,在欽佩之余,也是暗中為他捏了一把汗,沒看見天子的臉黑得都如同鍋底一樣了?!
咱撤吧……
作為殿中侍禦史,周禦史再次扯動謝三郎的衣袖,準備讓他回歸禦史台方陣,這也本來就是他的責任——金殿議事是不錯,你該向天子匯報就匯報,但是匯報完了,該回去就回去,要不然站在金殿正中不動地方叫個什麽?這不是擋了別人匯報的位置嗎?
不過,周禦史卻沒有想到,這一次,他依舊沒有扯動謝直。
不但如此,謝三郎還回頭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說……
這才哪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