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長樂驛歇腳的,都是長安城中出門踏青的權貴,在今天這場合,要沒個官員的身份,還真不一定能進得了長樂驛的大門。
在這麽一種情況下,門口兒的人,張嘴就是“老子”、“滾”之類的,等於把長樂驛大堂之中所有人全給罵進去了。
原本熱鬧喧囂的長樂驛大唐,竟然因為這麽一句話,為之一靜。
當時就有很多人臉色發黑,剛想發作,但是,在看清來人之後,頓時臉色一變,或目光閃爍,或滿臉堆笑,或一聲悶哼……種種表現,不一而足,唯獨,沒有人站起來斥責來人。
不但沒人斥責,還有不少官員站起來,招呼自家的老婆孩子以及家仆等人,急匆匆地離開。
長樂驛的驛長,表現得也很奇怪,見到來人之後,唯有一臉苦笑,隨即站在大門之外,不斷的向匆匆而去的官員們拱手致歉,雖然“多有得罪”之類的致歉話語不絕於耳,但是看他這種表現仿佛也在明確地在表示,這些官員現在離開,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時間補償,長樂驛大堂之中的官員,竟然走得七七八八了。
高明,沒動。
不過,這張酒桌上,卻有人動了。
誰?
張郎中。
早在門口之人一聲斷喝之後,張郎中看清了來人的面目,直接起身,滿臉堆笑的迎了過去,不斷抱拳拱手,滿臉諂笑,哪裡還有一個朝堂六品官員的身份體面?
“三管家,別來無恙啊?”
“你是?”
“三管家貴人多忘事啊……十天之前,下官還曾到府上拜會,不巧,貴主人沒有空閑,緣吝一見,下官隻得留下名帖、獻上禮物……當天還是三管家親自收取了下官的禮物……”
“哦哦哦,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有點印象……你是兵部的……什麽官來著?”
“兵部司庫郎中,下官姓張。”
“哈哈,你看我這記性……今天真是巧了,竟然在這裡得遇張郎中……怎麽,張郎中也是出門踏青嗎?”
“是是是……今天早晨一出門的時候,就看見喜鵲在樹枝上叫個不停,下官就知道一定有喜事……想不到到應驗在三管家的身上了……額……不知道三管家此來長樂驛,貴主人今天……?”
“哦,我家主人馬上就到,今天乃是五府出遊踏青的日子……這不,我給我家主人打個前站,張郎中也知道,我家人多,正好把這個長樂驛的大堂清一清,好方便我家主人歇腳……”
“哦,原來如此……只是不知道貴主人今天可得暇?要是方便的話,下官還想拜會一二……”
張郎中一邊說著,一邊往前湊了一步,動作很是隱晦,從懷裡掏出來什麽東西,直接塞到了這位三管家的手裡。
高明遠遠地看著。
張郎中迎上前去,一臉卑躬屈膝的諂媚,高明就是一撇嘴。
那三管家原本也是皮笑肉不笑的在敷衍張郎中,等張郎中向前之後,明顯能看到,三管家的袖口一沉。
高明見了,就是冷笑了一聲。
只聽那位三管家說道:
“張郎中,能否拜會我家住人,我這個做嚇人的,可不敢給你打包票……今天乃是五府踏青的日子,我家主人有沒有心思見一見外人,誰也不知道……不過呢,看在你這麽懂事兒的份兒上,一會兒我向我家主人回稟一聲……具體見與不見,張郎中,您莫要過於期待……”
“好,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有三管家這句話,下官今天就算不虛此行,還望這三管家在貴主人面前,為下官多多美言。”
說著又湊上前去,
三管家的袖口,又是一沉。高明見了,不由得一聲冷哼,這位兵部的張郎中,還真是“能屈能伸”,為了“抱一條大腿”,竟然對人家的一個奴仆如此卑躬屈膝,簡直難以想象,這竟然是一個朝堂六品官員能乾出來的事兒。
不過,說實話,高明看不上這位張郎中如此醜態,撇嘴、冷笑,這倒是還好,最後那一聲冷哼,聲音卻有些大了,尤其在人員漸漸稀少的長樂驛大堂之中,顯得有些突兀。
三管家,聽見了,不由得看過來……
張郎中也聽見了,回頭一看,正是高明,眼珠子一轉,反而湊到三管家的耳邊,低語了幾聲。
三關鍵一邊盯著高明,一邊聽著張郎中的低語,一邊臉色變得陰沉。
他們倆說這麽幾句話的功夫,長樂驛大堂之中的人,已經走的七七八八了,角落中,光明一桌,卻毫無動靜,還有是冷笑又是冷哼的,在這個長樂驛愈發空曠的大堂之中,顯得格外的顯眼。
哼!
商管的冷哼一聲,闊步直奔跟高明而來。
“老子讓你們讓地方,沒聽見嗎?”
說著,竟然揚起手中的馬鞭,一鞭子,狠狠地抽在高明眼前的酒桌之上!
酒桌上本有酒菜,一鞭子下去,頓時杯盞狼籍。
好巧不巧,高明面前的酒壺,被他一鞭子抽了個正著。
啪!
碎了。
酒壺中的酒水飛濺。
高明一個沒注意,竟然被濺了一身的酒水,連前襟都濕了。
高明大怒。
還沒來得及說話,緊跟著三管家過來張郎中,倒是先開口了。這哥們兒笑得跟剛偷完雞的狐狸似的,看著高明,眼神之中全是揶揄。
“高禦史,我勸你還是讓開吧。
這位,乃是貴妃族兄楊中丞府上的三管家。
今天是楊家五府踏青的日子,三管家受了他主人的命令,前來長樂驛打個前站……
高禦史你也知道楊家多是女眷,前來長樂驛歇腳的話,要是有外人,多有不便,高禦史,我勸你們還是趕緊讓開為妙……”
貴妃族兄楊中丞?
楊國忠唄。
高明能慣著他那毛病!?
轉頭,向著賴忠三人組。
“掌嘴!”
賴工早在三管家自稱老子的時候,就已經不高興,也就是高明沒發話,他不敢擅自行動,現在得了高明的命令,那還有什麽客氣的?
帶著身邊兒的梁三梁六直接上前,一腳,就把楊府這位三管家踹翻了!
梁三梁六兩人上前,一人抓著一條胳膊,又把這三管家給拎了起來。
楊府三管家被踹懵了,隨即被拎起來之後,滿臉的不可置信。
“你敢打我!?”
這還有什麽不敢的?賴忠根本不廢話,蒲扇大小的大巴掌,左右開弓,就呼在楊府三管家的臉上。
“啪、啪、啪……”
聲音清脆!
“高明,你瘋啦!?”
張郎中都沒想到,高明一言不合直接動手!等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楊家三管家已經被架了起來,他還想上前阻攔呢,卻被梁六想都沒想,直接甩開膀子一推,差點兒摔倒在地……
張郎中一看,動粗,肯定不行了,直接轉向了高明。
“高禦史,你不要命了不成?如今楊府聲勢顯赫,他們家仆人連公主都敢打,你敢打他家的三管家?就不怕給自己招災引禍嗎!?還不讓他快快助手。”
高明聽了,頓時冷哼一聲。
張郎中說的這事兒,他還真知道。
那是天寶十載,正月十五,金吾不禁,熱鬧非凡,尤其是長安東、西兩市,更是通宵達旦、沸反盈天。
那一天,廣平公主,和駙馬程昌裔,也前往西市遊玩,在西市大門處,正好碰上了楊家五府夜遊,雙方都想早一步進西市遊玩,互不相讓,就在西市大門口爭起先來後到來了。
說實話,老楊家沒理。
怎麽說?
當時廣平公主和駙馬程昌裔,已經到了西市的門口,而楊家五府中人,只有幾個打前站的楊家家仆到了大門左近。
這便是楊家五府在這件事情上的第一層囂張跋扈了。
楊家家仆,愣是攔住了廣平公主一行人,就是不讓他們進,說不但不讓他們進去,其他要到西市遊玩的人,也不讓進,必須等楊家五府的主人都進去了,才放開道路。
這他麽是封路啊!
廣平公主,畢竟是天子李老三的嫡親血脈,說是宗室也好,說是皇家也罷,在大唐,無論如何也有著一份常人難及的身份體面,楊家人呢,不過是仰仗著楊玉環受寵的外戚而已,身份地位,本來跟人家廣平公主就有所差距,更何況一個區區的楊家家仆,結果,楊家家仆,就敢硬生生地把路封了,哪怕你是天家血脈,照樣不好使!
如果說,封路,僅僅是楊家人的第一層囂張,那麽他們隨後的第二層囂張,簡直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楊家家仆封了西市大門,攔住了廣平公主等人的去路,更可氣的,人家廣平公主兩口子都到了西市大門口了,這都不讓進,人家廣平公主能樂意嗎?
廣平公主上前呵斥。
楊家的第二層囂張跋扈就來了——楊家家仆,二話不說,直接揮動手中馬鞭,一鞭子驚了公主的坐騎,兩鞭子直接抽在公主的衣物之上,三鞭子直接嚇得公主墜馬倒地!
這可把駙馬程昌裔給嚇壞了,趕緊上前攙扶。
老楊家第三層的囂張跋扈,緊跟著就來了——楊氏家仆一見公主倒地,不但不怕,反而更加肆無忌憚,抄起鞭子,竟然直接往公主的身上招呼,也就是駙馬程昌裔來得及時,沒讓他抽中公主,即便是這樣,程昌裔,愣是替公主挨了三鞭子!
這事兒可就太大了。
這還玩個屁!?
告狀去!
廣平公主,直接找李老三哭訴!
這件事情,最牛逼的地方,就是李老三的處置。
對楊家,直接下令,仗殺楊家惡仆!
對廣平公主一方,沒有出言寬慰,也沒有讓楊家向她道歉、賠禮,直接給出了處罰決定,駙馬程昌裔保護公主不力,杖二十,停官,罰閉門思過!
這決定一出來,所有人都懵了!
這什麽跟什麽啊!?要是沒有人家駙馬,楊家家仆那三鞭子,不就直接抽在廣平公主身上了!?這還保護不力!?
還說讓人家駙馬閉門思過,官都不讓當了!?人家駙馬有什麽過錯?不應該去西市遊玩,還是不應該替公主挨鞭子?或者是……不該與楊家爭奪道路?
震驚過後,所有人都沉默了。
把複雜問題簡單化,不去談這件事情本身的是非對錯,隻說結果——楊家與廣平公主爭路,公主墜馬,衣服挨打,駙馬被打了三鞭子,楊家就僅僅仗殺了一個家仆,然後駙馬程昌裔還被奪官、被罰閉門思過。
看著這個結果,幾乎所有人都得出來一個結論——離他麽老楊家遠點吧……
自問惹不起老楊家的,別往前湊了,不是自取其辱嗎?
自問惹得起老楊家的,犯不上,真要是剛起來,老楊家接著跟你玩“兌子”怎麽辦?隨便扔出來一個家仆,你這邊又是奪官又是閉門思過的,自家這身份地位,跟老楊家“兌子”玩,值當的嗎?
所以,自那以後,長安城中人,都對老楊家的人“敬而遠之”。
不得不說,人家老楊家,也正是因為這件事,確立了自家囂張跋扈的“家風”,在長安城裡面,更是肆無忌憚了,幾乎所有人都不敢惹,也不願意招惹他們,張郎中剛才說的“聲勢顯赫”,也正是基於此。
但是,這“幾乎所有人”裡面,可不包括高明!
家仆敢揮鞭?
掌嘴就是客氣的!
高明非但沒有理會張郎中的勸解, 反而眯起狹長的雙眼,冷冷地看著他。
“張郎中,抱上了一個楊府管家的大腿,你就覺得能保你平安?想瞎了心了吧你!
下一步,查長安武庫一案的,是我家師父汜水侯!
我師父這個汜水侯,固然是因為改革鹽法、發展海運得來的,但是你也別忘了,我師父對他楊老家是什麽態度!
第一次揚名天下,是因為楊二姐通奸的案子!
隨後通濟渠破獲洛陽糧案,就是針對當時楊家的家主楊玄璬!
你拿楊家做靠山,對付我師父?
嘿嘿……以前我還以為你這個司庫郎中就是屍位素餐而已,今天一見,你怕不是腦子也不好使吧?
與其現在幫楊家這位管家說話,不如想想,日後到了公堂之上,誰敢為你說話!”
張郎中聞言,不由得臉色大變。
高明冷哼一聲,不再理他,卻把目光轉向了楊府三管家。
“停手吧……”
賴忠聞言,這才住手。
楊府三管家被抽得老慘了,一張臉左右通紅、高高腫起來,擠得眼睛都快看不見了,就這,還不服呢……
“高禦史……你……好……
我就是楊家一個管家,上不了台面,你打我,我認!
不過,我家主人,隨後就到……
你敢等他來嗎?”
高明聞言,不由得哈哈大笑,早就聽說老楊家人囂張跋扈,今天一看,還真是這麽回事……
不過,誰怕!?
“有何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