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驛的驛長,自然認識高明。
當初高明大鬧長樂驛,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兒,指著安祿山的鼻子破口大罵,硬生生罵得安祿山拂袖而走,還落下了一個“年輕一代第一人”的稱呼。
驛長,當時可就在邊兒上看著呢。
自那以後,他就知道這位高明高禦史,堅決是不能得罪的呀。
說實話,要是以往,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過來討人嫌。
人家這個驛長,乾的,就是個迎來送往的活兒,最講究的就是眼力勁兒,現在高明跟小義兩兩枯坐無言,明顯跟長樂驛之中的熱鬧格格不入,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跑過來添亂,一個弄不好,就容易給自己招災惹禍。
但是,這不也是沒辦法嘛。
“拚桌……”
光明聽了就是一愣,抬頭,用眼一掃,就把大堂之中的情況盡收眼底。
確實好多長安權貴出京遊玩在長樂驛落腳,相互之間互相吹捧,一張張笑臉,仿佛把正堂之中的氣氛都烤得熱鬧了起來,甚至在大堂一角,還用帷幕單獨圍出了一個區域,雙眼不可見,卻能聽到裡面兒或銀玲或杠鈴的笑聲,那也是笑語言言,這一看就是權貴家中的女眷一同出門遊玩……
現在的長樂驛,確實人聲鼎沸,人不少,桌不多,仔細算來,還真就是高明這張桌子,能夠額外添上一個人兩個人的……
就在高明打量長樂驛具體情況的時候,旁邊有人不幹了。
誰?
賴忠。
這哥們其實也挺憋屈。
圍攻張守珪廢園的時候,長期跟在高明身邊的劉安,重傷,不得不臥床休養,小易就把賴忠三人組派到了高明身邊進行保護。
一開始都挺好,誰承想,偏偏是高明要去長安武庫劍走偏鋒的時候,賴忠三人因為沒有進出皇的腰牌,被監門衛攔在了皇城之外。
還就是這麽一回,賴忠沒跟上高明,出事兒了。
高明不但被何二一隻弩箭射穿了肩頭,還被何二拿刀架著脖子,威脅小義和兼門衛。
客觀的說,這裡面確實沒有人家賴忠的事兒,沒有跟在高明的身邊,一來是監門衛不讓進入皇城,二來是高明也沒讓他跟隨,高明寧可帶著任海川任老道前往長安武庫,也沒帶著賴忠三人組……真出了事兒了,埋怨不到人家賴忠的頭上。
但是,小義卻不這麽想,我派你們三個過去幹啥了!?讓人家把刀子都架在大少爺的脖子上了,要你們幹啥使!?
尤其是,長安武庫被引爆以後,高明在淮南進奏院養傷的這段時間,賴忠就算是想將功折罪,都沒機會。
一來二去,著實憋的不善。
今天,高明和小義在長樂驛相對無言,兩兩喝著悶酒,賴忠三人組就在邊兒上侍立。
聽了長樂驛驛長的話,賴鍾就不樂意了。
“放肆!我家少爺今日出行,乃是有公事在身……”
還沒等賴忠說完呢,高明卻擺了擺手。
“算了,什麽公事不公事的……不就拚個桌嘛……讓人過來吧。”
驛長在賴忠開口的時候,以為要壞,沒想到峰回路轉,高明竟然同意了,那還說什麽?趕緊安排!
千萬謝之後轉身離去。
不多時。一對主仆走進了長樂驛大堂,在驛長的帶領下,來到了高明和小義的酒桌旁邊。
對方到了,一眼就認出了高明,不由得臉色一沉。
“喲,這不是高明高禦史嗎?”言語輕佻,可不像正常的打招呼。
高明,抬眼一看,不由得暗歎一聲,冤家路窄。
誰呀?
尚書省兵部司庫郎中,姓張,
也就是原來孫員外郎的頂頭上司。這位張郎中,對高明可沒個好臉色。
為啥?
這還用問嗎?
光明推測黑衣人真正的攻擊目標是長安武庫,準備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劍走偏鋒,當時,直接找的是孫員外郎,可沒有找主管長安武庫的第一責任人,張郎中。
這件事在高明這邊可能有這樣的考慮、那樣的原因……
但是在張郎中那裡,可沒有那麽多的因為所以,在他看來,高明直接找上自己的副手孫員外郎,純屬坑害自己!
如果孫員外郎跟高明一起,成功的保護了長安無故,那是大功!在整個事件中,如果說高明是首功的話,那麽,孫員外郎就是第二功勞,明明是司庫的副手員外郎,卻完全甩開了自家的“領導”得了大功,把人家“一把手”張郎中置於何地?
如果孫員外郎沒能保住長安,依舊讓黑衣人引爆了,但是由於他跟高明一起前往長安武庫進行阻攔,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日後朝廷追責的時候,長安武庫被運進去三千斤火藥,負責管理長安武庫的兵部司庫是幹什麽吃的?必須追責,先追張郎中,後追孫員外郎,又因為孫員外郎的“苦勞”,一下子就把張郎中給顯現出來了,讓他連個甩鍋的地方都沒有,最少是一個屍位素餐的罪名扣在腦袋上!
說白了,一句話,張郎中,裡外不是人!
當初高明去找孫員外郎前往長安武庫的時候,就已經把這位張郎中得罪的死死的了,不管武庫炸與不炸,他這個司庫郎中,也算也算是乾到頭了,之所以現在朝廷還沒有處罰,就是因為案件懸而未決,真相還沒有摸清,處罰不處罰張郎中,不著急,索性就等謝三郎回到長安城以後,把所有事情都摸清楚了,再集中處理。
高明也是沒想到,這張郎中,心真大,這眼看著兵部郎中也乾不了幾天了,還有心思出門踏青?更讓他沒有想到的,偏偏在長樂驛碰上了他!
碰上也沒轍呀,該打招呼還得打招呼,人家一天沒被處理,就是一天的兵部司庫郎中,那是朝廷的四品官,堪稱整個朝廷的中堅力量之中的中堅力量,高明就算影響力再大,也不過是一個正八品上的監察禦史,按照品級,得先行禮。
“見過張郎中。”
“喲!不敢不敢,我這個郎中,拜高禦史所賜,乾不了幾天了,高禦史不必多禮……再說了,您高禦史眼裡,什麽時候有過我這個小小的兵部郎中啊?”
高明聞言苦笑。
說實話,要擱以前,什麽郎中大夫的,管你三品還是四品,敢這麽陰陽怪氣地說話,高明肯定懟回去。
但是呢,今天,情況終究不太一樣。
長安武庫這一炸,讓他真沒有心思跟這位張郎中置氣了。
一來,這個張郎中還能乾多長時間?跟他生氣,不值。
二來,繼續審查長安武庫一案的,正是自家師父謝三郎,也就是說,眼前這位張郎中最後的結果,乃是謝三郎一言可決,高明就不信了,這位張郎中除了陰陽怪氣地說上幾句之外,還敢對自己這個謝三郎收徒如何,既然如此,何必再搭理他?
想明白這些,高明也就不開口了,嘿嘿一笑,坐在桌邊,繼續喝悶酒,嘿,你還別說,經過張郎中這麽一打岔,這酒還挺香……
長樂驛的驛長在邊兒上一看,恨不得給自己一大嘴巴。
大意了!
今天來的人確實多,有點亂,弄得他腦袋有點蒙,怎麽硬生生的把這位張郎中,帶到高明面前了?!還想讓張郎中跟高明拚張桌子……就高明高禦史敢指著東平郡王鼻子罵大街的脾氣,這倆人一會兒就得打起來!
邀天之幸。
今天高明高禦史不知道怎麽了,沒拿出那天的勁頭來,反而淡淡的一笑,也不搭理這位張郎中……
好事!趕緊想轍!
“張郎中見諒,見諒,那邊還有雅座,剛才忘了……
這麽著吧,咱們也別打擾高禦史了……
咱們那邊,清淨……”
驛長趕緊補救。
卻不想。
“不!就坐這兒。”
出乎所有人預料,這位張郎中還來勁了,根本不聽驛長的勸說,也不理會高明的臉色,直接帶著仆人,還就坐這張桌子上。
這事兒鬧的……
不單單高明,就連旁邊事不關己的小義,都抬眼看了看這位張郎中。
年歲也不算小了,四十多,在大唐都可以稱自稱老夫了……人長得精瘦,體量不大,身量也不高,一雙眼睛開合之間透著一股短小精悍的勁頭,最主要的,聽口音,好像是蜀中那邊的老家……
就在小義仔細打量這位張郎中的時候,他主動開口說話了。
“高禦史,按理說,這話不應該我說,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
我兵部向來跟你禦史台井水不犯河水,雖然沒有多少情誼,卻也從來沒有得罪過您以及您身後的禦史台……
您做事兒的時候,犯不上給我們兵部潑髒水呀……”
高明聽了,頓時一愣,這話從何說起?
只聽得張郎中繼續說道:
“我手下孫員外郎,是跟您一起進了皇城,前往長安武庫,又死在了賊人的手中……
您高禦史固然拚盡了全力,卻也不能因為孫員外郎死無對證,就非得說他和賊人是一夥兒的,還什麽盜賣長安武庫之中的武備?
我兵部出身之人,都是糙漢子,自然不懂你們禦史台辦案審案那一套,不過我現在也有一個疑問,想問問高禦史,孫員外郎如果跟賊人是一夥的,他有怎麽會死在自己人的手上?
內訌?
你自己信嗎?”
這番話,說得有點咄咄逼人,張郎中說完之後,馬上轉化了語氣,聽著可能柔和了一點,但是內容,卻更加鋒芒畢露。
“您高禦史要建功立業,我們兵部自然不能攔著……
但是,難道就不許我們也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難道就不能是孫員外郎提前發現了長安武庫之中的不妥,繼而前往探查的時候,被賊人所殺?
您高禦史非說一個死人,跟賊人是一夥的……
怎麽,難道是怕我們兵部搶了您高禦史的功勞不成?”
高明看著這位張郎中,徹底無語了。
身為兵部司庫郎中,管的就是長安武庫,結果……
孫員外郎夥同何二盜賣武備,他不知道。
何二運送了整整三千斤火藥進入武庫,他同樣也不知道。
等到武庫被引爆之後,就看到孫員外郎死在何二的手上,就能認定孫員外郎是個“好人”?啥邏輯!?什麽腦子!
就張員外郎這樣的官員,說“屍位素餐”都是客氣的,這就是一個廢物!
還“怕兵部搶功”?
如果高明真的阻攔了何二引爆長安武庫,他是當之無愧的首功,誰敢搶!?誰又能搶!?
高明又深深地看了這位張郎中一眼,配合他剛才說的那兩句話,已經明白了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一來,心中不甘,借著這個機會,甩兩句沒用的閑話,痛快痛快嘴罷了。
二來,也有未嘗沒有給自己開脫的意思在裡面,如果真的照他所說,孫員外郎提前發現了長安武庫不妥,那就可不是孫員外郎一個人的功勞,而是他所統領的司庫的功勞,甚至可以算是兵部的功勞,武庫確實被引爆了,但是我們也發現了不妥,沒能阻止,是敵人過於強大,不是我們不管事兒……真要是讓他把這句話說出來,還真備不住讓他從這個案子裡面脫身呢……
不過……
高明不由得啞然失笑。
事實俱在!
不是你隨便編一個說得過去的道理就能掩蓋的!
說句實在的,一開始的時候,高明還覺得有點對不起這位張郎中,現在發現,純屬自己想多了,要不是他這麽廢物,也不能讓孫員外郎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讓何二偷偷運送三千斤火藥進入長安武庫!
這貨要是因為武庫被炸一案被殺,或者被流放,高明就一個字評價,該!
想到這裡,高明也懶得跟他廢話。
“張郎中,與其擔心孫員外郎的身後名,我建議你還是琢磨琢磨你自己吧……”
張郎中臉上的怒色一閃,隨即卻哈哈大笑。
“不勞高禦史費心。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張某人在司庫郎中的職位上兢兢業業,即便長安武庫被賊人引爆,那也是張某失察……
不過一個失察的罪名,還拿不掉我身上這件紅袍!”
高明一聽都驚了,這是哪兒來的自信呐?長安武庫上百萬軍械付之一炬, 一句“失察”就想交代過去!?別說你一個小小的司庫郎中了,就是兵部尚書、兵部侍郎,說不定都得跟著吃瓜落!還想繼續身著紅袍,做夢呢!?
高明轉念一想,哈,明白了,我說現在怎麽跟我說話這麽橫呢?這肯定是找到靠山了……
這下子,高明倒是來了興致,眯了眯狹長的雙眼,嘿嘿一笑。
“哦?原來張郎中已經心中有底了呀……哈哈,卻不知是哪一位,能保張郎中平安?”
張郎中聞言,不由得哈哈大笑。
“高禦史果然聰慧!
不過呢,具體這位貴人到底是誰?就容張某賣個關子。
張某此來踏青,本也沒想到能碰到高禦史,今日相見多有得罪……
最後,還有一句話要提醒,高禦史,莫要,攀咬!
如果引得在下身後貴人,與汜水侯之間不快,卻是非福了……”
高明聽他這麽一說,這就更感興趣了,能讓師父謝三郎正視的,全大唐,恐怕只有安祿山一個人,怎麽到你這兒還又多出一個來……誰呀?
還沒等高明發問。
長樂驛大堂門外突然一片嘈雜。
慘叫,喝罵,悶哼……把大堂之中的歡快熱鬧,一掃而空。
混亂之中。還有一股刺耳的叫罵之聲。
“我家主人馬上就到!閑雜人等速速退避!都給老子滾!”
高明都楞了。
張口叫“主人”,顯然大門外就是個家仆之流,他這是要給誰當“老子”呢!?
誰家的家仆這麽橫!?真會給自家主人“招災惹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