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草長鶯飛,長安城內外,一片喜樂安康。要不是,有無聊之人提到“灞水碼頭”、“長安武庫”之類的字眼,恐怕長安人都已早就忘記了,在正月底、二月初,還有兩場震驚大唐的案子懸而未決。
三月十六,正是長安人出門兒踏青的好日子。
數不盡的長安權貴,各路閑人,都要離開長安城,到城外去領略領略天寶十一載的春光,到底如何明媚。
權貴出城,前呼後擁,自然不用多說,即便中等人家出行,也盡量會租一輛小小的牛車,帶上老婆孩子,在三兩個家仆侍女的保護下出城,或自得其樂,或相約三五知己,在春光中飲酒嬉戲,當真是一片人生難得的消遣。
且不說長安城外的人潮湧動,隻說長安城東十六裡,長樂驛。
這個驛站咱們前文說過,乃是東出長安必經之地。
今天的長樂驛,熱鬧非凡,其程度,僅次於滿頭滿朝文武送行東平郡王安祿山的那一天。
不過呢,多少還是有點兒區別的。
那一天,滿朝文武為東平郡王出征塞外送行,那是天子親令,就大唐來說,那就是規格最高的行政命令,即便滿朝文武都參與了飲宴,那也屬於公事。
今天的這份熱鬧,主要是長安城的權貴出城遊玩,中途在長樂驛歇腳休息,一番休整之後,要再次起行,說白了,就是私事。
驛站這種地方,不僅接待公務往來,同時也接待私人飲宴,而且相對而言,驛站更喜歡接待私人飲宴,只要你給錢就成……
大唐這些驛站裡運營的費用,一部分是靠朝廷撥款,一部分是靠接待私人飲宴自籌的,而且單單從數量上來說,私人飲宴的自籌數量,要遠遠超過朝廷對驛站的撥款,那才是驛站運營的經濟支柱!說句不好聽的,要是沒有私人飲宴的費用,包括大唐長安城東第一驛站的長樂驛,都得黃攤子……
但是呢,該怎麽說就怎麽說,驛站一開始設立的目的,還是傳遞朝廷的軍情、政令,以及方便公務人員的往來。
即便自籌費用是支撐驛站運行的最重要經濟支柱,但是,就功能上來講,也是主要接待公務人員,然後才是在接待公務人員有余力的情況下,面對這個私人飲宴進行接待。
今天的情況就是主要接待私人飲宴。
說實話,長樂驛的驛長,從本身來說,更願意看到今天這種熱鬧,而不願意看到安祿山出京時候的熱鬧。
為啥?
心態不一樣唄。
接待朝廷往來的公務人員,一不掙錢,二來還得小心伺候,但凡出點兒紕漏,就是他這個驛長的滅頂之災。
接待私人飲宴呢?一來沒有那麽大的風險。二來,真掙錢呀!甚至接待的好的話,還能讓長樂驛本身有所盈余,錢多了,改善改善長樂驛的硬件設施,實在不行給驛丁驛卒發點過節費啥的……不香嗎?
所以,今天,長樂驛的議長,那真是滿面春風。
實打實的說,自從進入三月,長樂驛全員上下就進入了“戰時狀態”,一個個嚴陣以待,就為了把握住長安權貴出城踏青的這個機會,好吧長樂驛上半年的營收好好拉動一下。
很多事兒就那麽回事兒——
越有利益,就越上心。
越上心,準備得就越周全。
準備的越周全,“客戶”待得就越舒服。
“客戶”待著舒服,心情就好。
心情一旦好了,氣氛自然就好。
“張侍郎,別來無恙?”
“劉主事久違了……”
“老夫人可在,容我拜見……”
“這位就是貴公子吧?果然一表人才!再過幾年,
就是我大唐響當當的一位青年才俊……”有資格前來長樂驛歇腳的,都是長安城的權貴,權貴二字,在大唐專指,官員。
天天上朝在一塊兒,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就算平常時節接觸不多,今天踏青又碰一塊兒了,相互之間給幾句好話,這叫花花轎子眾人抬,正常,而且本來就是出門遊玩,帶著老婆孩子一塊兒踏青,看見熟人樂呵呵打個招呼,未嘗沒有觀察觀察對方子女的狀況,給自家孩子點個鴛鴦譜的意思……
日上三竿之後,長樂驛大堂之中,已經人聲鼎沸。
熱鬧,人也多。
甚至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逼得後來者,隻得見縫插針找地方拚桌,恨不得一進大堂,就踅摸有沒有熟人,有熟人的話跟人家拚一張,喝口水,緩口氣兒,聊兩句天兒,然後帶著老婆孩子準備一鼓作氣,殺奔長安郊外踏青去了。
那種非凡的熱鬧之中,長樂驛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張桌子,格格不入。
桌上只有兩人,一人士子白袍,一人圓領袍服。
兩人相對無言,時不時地喝一口悶酒澆愁。
誰呀?陽春三月,大好時光……怎麽跑這兒發愁來了?
還能是誰?
高明和小義。
高明本來長得就白,如今比兩個月之前還白,只不過臉色蒼白之中,隱隱泛出來一股青氣,病態。
怎麽會這樣?
因為高明重傷未愈。
那是長安武庫大火那天,高明被何二用軍中強弩射中了肩頭,雖然事後延請名醫,悉心調理,確定不會落下什麽病根兒,傷好之後,也不會影響以後的正常活動,但終歸是傷筋動骨一百天,更何況是強弩近距離攢射,事實上,直到今天,高明肩頭的傷口都沒好利落,時不常的疼痛,讓他嘴角直抽抽。
對面的小義見了,許是已經習慣了,完全麻木了,就這麽看著高明不時抽抽一下。
兩人相對無言,對視一眼,同時舉杯,碰也不碰,仰頭就將酒水倒入口中。
悶酒。
這哥倆怎了這是?
發愁唄。
愁啥呢?
當然是愁長安武庫被引爆的這件案子。
事實上,長安武庫被引爆,天子震怒之余,引發了朝臣動蕩。正所謂天子一怒,血流漂杵,李老三金殿上都直接罵了娘,這都到什麽程度了?
所謂忠君,不就是急天子之所急?現在這李老三真急眼了,作為朝臣,作為忠臣,是不是應該幫助李老三好好的處理一下涉案人員,給李老三出口氣?
結果……尷尬了。
因為所有人都發現,還真不知道處理誰!
黑衣人,死絕了。
何二,跑了,事後在整理長安武庫“遺跡”的時候,發現了一條密道,大部分都認為,這貨就是順著密道跑了……
幕後黑手,就知道一個彌勒教,具體是誰操縱何二帶領黑衣人引爆了長安武庫,不知道。
甚至連孫員外郎都沒法定罪。
為啥?
他死在了長安武庫,而且還就死在河二的手上,即便有高明指正,他與何二曾經合謀盜賣武備……也沒法證明。
為啥?
武庫炸毀,數以百萬計的軍械,灰飛煙滅!
你說盜賣,咱都沒證據!
又趕上孫員外郎死在何二的弩箭之下,除了高明,沒有任何人還能證明孫員外郎,跟何二狼狽為奸。
這種情況下,怎麽給人家定罪?人家好歹也是兵部司庫員外郎,也是堂堂的六品朝官,要就聽信高明一面之詞,強行定成叛逆……
兵部,不乾!
這怎辦?
大唐武庫被毀,愣是連一個嫌疑人都找不到……總不能隨便找一個出來殺了,給李老三出氣吧……
得了,既然暫時找不到嫌疑人,咱先處理這件事情上有失誤的相關方責任人吧……
問題是,找誰?
大唐首相李林甫?
不行。
人家雖然在謝二胖子求援的時候,沒有及時奏請天子出動十二衛位,從客觀上延誤了拯救長安武庫的時間,但是,客觀的說,人家那是按流程走的,他不確定這個事兒本身的準確性,沒有說直接找天子的報告的道理……碰著事兒,就慌裡慌張趕緊找李老三,那這大唐首相要他幹啥?所以說,這事兒還不能怨在他的頭上。
禦史大夫王鉷?
不行。
人家禦史台的老大,得到了消息之後,第一時間就派出了禦史台辦案能力最強的監察禦史,縱然長安武庫被引爆了,也不能說人家禦史台對這事兒不重視。
東平郡王安祿山?
好像可以……畢竟有一個黑衣人,是在他的東平郡王府裡面被發現的……
但是,事實上,還是不行。
且不說安祿山出塞作戰,根本沒在長安,隻說在長安武庫爆炸之後,第二天一早,東平郡王世子安慶宗,直接白衣入朝負荊請罪。
怎麽說的?
他說了,這個東平王府,是天子親賜府邸,我們家沒準備啊,雖然從幽州帶來了不少奴仆,不過數量不夠,難以支撐這麽廣闊的府邸,隻得從長安本地招募一些人做點粗糙的活計,這些人都是這兩個月時間之內從長安臨時招募的,這其中,難免有那麽一個半個的心懷不軌……
安慶宗這麽一說,還就真沒法處理人家東平君王府了。
為啥?
他麾下才出了一個奴仆,是黑衣人假扮的,你長安十二衛呢?連帶著何二,再加上五名黑衣人,足足六個,都是從你十二衛出身!你要處理東平郡王府,那麽,長安十二衛,就得從上到下地就好好清理清理了……
在這種情況下,你怎麽埋怨人家的東平郡王府?
至於十二衛……
別鬧!
那是天子親軍,如何處置,自有天子自持,不容朝臣置喙!
再說了,在場的朝臣,尋找相關方責任人,是為了給李老三出氣,是為了做“忠臣”,又不是為了做“諍臣”,何苦招惹天子親軍去!?
說實話,這件事,尷尬到了極點……這麽嚴重的案子,嫌疑人找不著,竟然連相關責任人也找不到一個……這得是多廢物的一個朝廷!?
不對!
相關的責任人,還倒是真有一個……
誰?
高明。
不過,說句不好聽的,長安武庫雖然炸了,但是這件事兒,無論如何也不能埋怨人家高明吧?
從正月二十六灞水碼頭大火開始,追查這個案子,一直到長安武庫爆炸,別看短短的就那麽五天時間,人家高明乾出了多少事兒?
第一個發現三千斤火藥被偷運進長安的,高明。
在張守珪廢園擊殺了三十余名黑衣人的,高明。
第一個發現黑衣人藏身東平郡王府的,高明。
攻破劉神威舊宅的,高明。
第一個發現孫員外郎形跡可疑的,高明。
第一個發現長安武庫有被引爆的危險的人,還是高明!
甚至到了最後時刻,高明硬闖皇城、獨闖武庫,與何二以及黑衣人正面相抗,失手被擒後,因為自己的性命阻擋了監門衛以及淮南諜報司,為了阻止黑衣人,高明竟然撞向刀鋒!
這是要拿自己的生命,為長安武庫來爭取時間!
別管他是怎麽得到的消息,也別管淮南諜報司是不是在他的手下聽令,要是沒有高明,就算長安武庫被引爆了,估計現在朝堂眾臣還得蒙在鼓裡,根本不知道怎麽回事呢!
硬說高明是長安武庫爆炸的相關責任人,誰都沒那麽大的臉!
到了最後,還是一個人都找不出來……
李老三差點氣瘋了!
要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強行下令,命令汜水侯謝三郎回京,也不能讓他率領三千淮南鐵甲肅清長安地面!
不過呢,也正是李老三的這一次“一意孤行”,倒是給了朝臣一個新的思路。
有膽大的,直接上奏。
既然這樣的話,要不……圈定嫌疑人、界定相關方責任這些事, 咱等等再說吧……
畢竟長安武庫爆炸,從結果上來說,很嚴重,但是這背後的真相到底是什麽,還有待勘察……
與其咱們現在草草了事,不如等汜水侯謝三郎回來……讓他頭疼去……
當然,現在咱們也不是什麽都不做,起碼要嚴謹長安城防,防止何二逃竄!
另外,要嚴控所有相關責任人,不得離開長安城!
剩下的,等汜水侯回來再說吧……
李老三一聽,雖然不願意,但是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默許。
就這樣,長安武庫爆炸一案,算是取得了一個微小的平衡,就掛那兒了。
別人怎麽想的,不知道,但是高明挺鬧心的!
費了那麽大勁,又是敢死,又是大鬧長樂驛的,到了最後,不但讓人家把長安武庫給炸了,還讓何二給跑了!
倆字!
憋屈!
想到這裡,高明不顧肩頭的疼痛,舉杯,仰頭,又是一杯悶酒!
不過呢,相對於憋屈,高明高禦史,其實還有更深一層地擔心……
“小義哥,一會兒……你可得救救我呀!”
小義聞言,一臉苦澀,現在淮南笑面神都笑不出來了,我救你?我倒想!誰救我呀!?
兩人繼續相對無言,隻得再次端起了酒杯,碰也不碰,直接倒進了嘴中!
還是悶酒……
就在此時,兩人的桌邊兒來人了。
誰?
長樂驛的驛長。
“高禦史請了,在下有一事相求……”
“什麽事兒?”
“能拚個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