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說大理寺侵佔了刑部的一部分職責,這就要提到大理寺的另外一個職能了。
覆核京城范圍內杖刑以上的案件。
說這個,就得從京城,包括西京長安,東都洛陽,在大唐的特殊地位說起。
總所周知,大唐在建構整個官僚體系的時候,基本原則是四個字,強乾弱枝。
強,強在哪裡?
強在關中、中原。
強在京、都周邊。
強在西京長安,東都洛陽。
事實上,在州府一級的行政設置上,只有西京長安、東都洛陽,與北都太原(大唐李氏的龍興所在),設置為府,其他的地方,都叫州。
不光是名字上有所區別,品級上也是不同,京兆尹、河南府尹、都是四品高官,那都是卸任之後,便有能力衝擊政事堂的高官了,跟外州刺史所謂的“從三品”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那麽問題就來了,四品衙門的案件,交給你刑部這樣同樣四品的尚書省六部審核,還合適嗎?
答案是,不合適了。
怎麽辦?
大理寺來審核吧。
大理寺卿乃是朝廷九卿之一,從三品,恰恰比京兆府、河南府高了半格,他來審核,正合適。
前文說過,刑部的職責是審理全天下杖刑以上的案件,結果到了長安、洛陽,就不得不把這個權力交給大理寺了。
所以說,大理寺侵佔了刑部的一部分職權。
當然了,很多人在描述這種事情的時候,自然不能直接說你級別不夠,不配覆核京兆府、河南府,那可就相當於指著刑部的鼻子罵大街了,那肯定不行,所以就換了一種相對溫和的方式來描述——
京、都,乃是大唐首善之地,治安刑罰,尤為重要,故此,請朝廷九卿出面,親自負責。
這麽一說,是不是就好聽多了,反正好聽不好聽的,刑部也得把這部分權力讓給大理寺了。
除此以外,大理寺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職責,審理犯官。
以前說過,大唐社會,階級分明,普通老百姓和一般人家的部曲、奴婢,在律法上同罪不同罰,就是因為身份的不同。
到了官員這裡,身份又比老百姓高了一層。
怎麽辦?
除了同罪不同罰之外,還要在審理機構上動動腦筋,以此來彰顯官員身份的不同。
而這個具體負責審理官員的機構,就是大理寺了。
還是那句話,朝廷九卿親自出面,算是對得起你官員的身份了吧?
事實上,大唐的官員犯了罪,一般情況下,都是由上級官員做初步的審理,具體定罪,全都得送到大理寺這裡來。
從這個角度來說,大理寺好像又比刑部高了半格……
為啥?
因為刑部的人員,也都是官員,如果犯罪,同樣要到大理寺受審。
回到大理寺的職責上來說,要覆核刑部流刑以上的案件,要審理京都首善之地的案件,要審理、定罪一眾犯事的官員,職責不可謂不重。
事實上,大理寺其實在大唐的司法體系之中,肩負這相當重要的作用。
別的不說,就說三堂會審吧。
地點,一般情況下,都在大理寺,這個好理解,能夠動用三堂會審的案件,都是舉國聞名的大案、要案,能夠造成這種影響的,都是官員犯事,那麽官員犯事了,按照三法司的分野,自然是由大理寺出面主審。
主導三堂會審的,也是大理寺。
事實上,這就要看大唐三法司的分工了。
刑部,大理寺,禦史台,各司其職。
刑部,主要工作是取證,人證啊,物證啊,
跟這個案件有關的證據、證人,都由刑部來組織齊全,然後根據實際情況,對案件的基本情況進行一個了解和確認。大理寺,根據刑部提供的各種基礎情況,對犯案的官員進行審理,這就是審案、定罪的主體過程。
禦史台,在三司會審之中,基本不參與案件的審理,就是起到一個監督的作用,監督一下流程,看看在審理的過程之中,有沒有違法違規的操作,說白了,還是大唐要給官員這個特殊的社會階層一個體面,即便他們已經犯了法,也得在規則,或者說法律寬假允許的情況下,進行審理,一定要讓該官員認罪伏法個心服口服。
這便是大唐大名鼎鼎的三堂會審。
簡單點說,刑部做好準備工作,大理寺進行審理,禦史台進行監督。
杜九郎進入大理寺,在辛評事的陪同下,過了大門,前往二堂,一路走來,很是意氣風發啊。
自古以來,監督別人乾活的人,總是要比親自乾活的人高上一等,大唐的三堂會審也是如此,別看三堂會審的主體是大理寺,但是禦史台在三堂會審之中,仿佛也要高大理寺一頭一樣。
在杜九郎的心裡,如果把大唐三法司做個排序的話,頂頭的,肯定是禦史台,然後是大理寺,最後才是吃苦受累最多的刑部。
他今天就是代表禦史台來參加三堂會審的,別看他僅僅是一個正八品下的監察禦史,還是新晉禦史,在整個禦史台裡面,也不過是一個底層的存在,也就僅僅比吏員、白直啥的身份高一點,但是那又能如何?沒聽見辛評事說嘛,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兵部侍郎,一群四品官,都等著咱呢!咱不到,他們想開始都不行!
杜九郎越想越是痛快,想著想著,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不對啊,今天是大唐三法司三堂會審,兵部侍郎張侍郎過來幹什麽?
想到這裡,依舊邁著禦史大夫李尚隱的“龍行虎步”,學著侍禦史梁升卿的“面無表情”,運用禦史中丞盧奕的“威嚴言語”,緩緩問道:
“兵部張侍郎,因何到此?”
辛評事跟在他身後,心裡正罵街呢。
你這個架子,在大理寺門口擺擺也就行了,都進了大理寺了,還擺給誰看?!大理寺之中除了一眾吏員,誰能拿你杜九郎一個小小的監察禦史當回事,就算我這樣的大理寺評事,也是正八品下的朝廷命官,雖然比監察禦史的正八品上稍稍低了一個品級,卻也沒相差多少吧,你要是真有能力,我還真得敬重你一番,可是你啥都不是,就會擺出一副這樣的架子來,什麽故作威嚴,豈不是徒惹人笑?
辛評事亦步亦趨地跟在杜九郎身後,看著他邁著四平八穩的官步,恨不得給他一腳,他麽你趕緊的行不,一幫子四品官員都等著你呢!
結果,現在聽了杜九郎的問題,還不能不回答。
沒辦法,即便辛評事從心裡看不上杜九郎,也知道這貨是代表禦史台出面參加三堂會審的,最重要的職責,就是監督程序流程,現在三堂會審還沒有開始呢,突然多了一個朝廷四品官員,這算是怎麽回事?
要是不給他解釋清楚了,辛評事真怕這貨犯二,給大理寺來個扭頭就走,到時候話還說不清楚,豈不是更鬧心?
“哦,是這樣。
本次審問的犯官,來自幽州節鎮,乃是一名偏將,名曰安祿山。
具體犯案的事由,是喪軍辱國,說白了,就是提兵三萬出塞,然後一戰皆歿,這才被幽州節帥張守珪扭送洛陽大理寺受審。
不過呢,這位犯官終究和普通犯官不太一樣,軍陣之上的事情,我等司法命官了解得並不精深,所以,我家少卿請示了政事堂的眾位相公之後,就請了兩位官員協理問案。
其中一位,便是這位兵部的張侍郎了……”
杜九郎聽了,默默點頭。
明白了,這是請張侍郎來做智囊以備谘詢嘍。
這個沒啥可說的,人家大理寺做的沒問題。
一來,軍方將領和普通官員自然不一樣,普通官員犯事,不是貪汙就是濫用職權,經濟問題,居多,就算有點刑事犯罪,也多是因為經濟問題引起的。
就像洛陽糧案,楊玄璬讓謝直給懟成那樣了,也沒說要主動弄死謝直,也是通過各種準備,在通濟渠煽動民壯暴-亂,然後通過監察禦史杜九郎的金殿彈劾,去打掉謝直身上的官身,隨後才是如何想辦法弄死他的安排,歸根結底,還是楊玄璬在洛陽糧案裡面參與得太深了,實在受不了謝三郎通過針對洛陽漕幫的這頓禍禍,想要反擊而已。
這樣的案子,落在大理寺手裡,簡單,順著經濟往來一個勁地查下去就行,先確定洛陽糧案的范圍,然後再把煽動叛亂的罪名給楊玄璬套上,該殺就殺,該流放就流放,雖然說起來繁瑣,只不過是因為涉案的官員太多,但是就案件本身來說,對大理寺,不難。
軍方將領犯事就不一樣了。
在大唐,軍方將領犯事,不是戰場上的輸贏勝敗,就是麾下親兵殺人越貨,基本都是跟人命有關。
這些案子之中,要是殺人越貨的還好說,按照大唐律法直接宣判就行。
但是涉及到戰場之上的勝敗,就得需要專業人士來提供參考意見了。
具體到安祿山的這次兵敗,大理寺少卿袁仁敬找來的幫手,就是兵部的張侍郎了,戰場上面的事情,總瞞不過大唐兵部吧?
二來,程序也沒有問題。
而且最讓杜九郎滿意的,人家找幫手的這個程序也沒有問題。
少卿主持三堂會審,發現了問題,按照規程,傳書政事堂,要求請幫手,政事堂同意之後,人家才行文請了兵部張侍郎以備谘詢,合理,合法,合規。
杜九郎雖然擺架子擺得很是過分,但是他也知道,要是想借助這禦史台的旗號,在大理寺之中維持著“高人一等”的架子,就得把禦史台交代他的任務辦好了。
禦史台的任務說得簡單,參與三堂會審,但是做起來可就麻煩了,讓他來又不是真的讓他杜九郎審理安祿山,而且讓他代表禦史台監督這一場審訊的“合法性”,自然要對程序、流程之類的東西上點心,要不然的話,稍微不留意,程序上有一點疏漏,他這次差事就算是辦砸了,現在就以他在大理寺作威作福的德行,他不被人家打出去就算是好的。
所以,杜九郎對程序這些東西,都特別看重。
聽了張侍郎前來大理寺的前因後果,這才算是長出了一口氣,剛要抬腳前行,卻突然一頓。
不對,他不是說兩位“幫手”嗎?
“辛評事,既然是少卿通過政事堂的同意,親自請來的幫手,自然沒問題,
不過……
一位是兵部張侍郎,另外一位是誰!?”
辛評事終於忍不下去了。
有病啊!?現在問個沒完!?沒告訴你都在等著你嗎!?你快走兩步,到了二堂,不是什麽都明白了?現在問,問個屁!?
辛評事橫了杜九郎一眼, 臉色古怪之中帶著一絲陰沉,冷哼了一聲。
“另外一位?
不過就是個正八品的官員,誰還拿他當回事啊!?
反正也和我家少卿,以及兩位侍郎,都在大理寺二堂等著杜禦史呢,又何必多問!?”
說完之後,也不跟著這貨了,直接甩開兩條大長腿,真奔大理寺二堂而去。
“你……!?”
杜九郎萬萬沒有想到,辛評事竟然把他給晾這兒了!
尤其剛才那句話,什麽叫“一個正八品的小官,誰會在意”?這話是幾個意思!?難道不知道監察禦史也是正八品上的官員嗎!?這話的意思,就是我這個監察禦史也沒人在意唄!?不知道我是代表著禦史台來的!?
杜九郎頓時勃然大怒,有心找辛評事理論,卻見辛評事已經轉入了大理寺二堂。
這個時候,杜九郎也顧不上擺什麽架子了,都他麽被人家指著鼻子罵了,還有個屁架子可擺!?
連忙快步追了過去,也衝進了二堂。
一進二堂,杜九郎就頓住了,相對於找辛評事算帳,他更注重自己的表現,總不能在大理寺、刑部等其他三法司官員面前,丟了禦史台的臉面吧?
李尚隱大夫是怎麽“龍行虎步”來著?
盧奕中丞是怎麽“言語威嚴”來著?
梁升卿侍禦史是怎麽“面無表情”來著?
架子端起來!
結果……
杜九郎剛剛把架子重新端起來,放眼一看二堂之中的官員,頓時破功了。
“你怎麽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