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濟渠。
楊玄璬快步穿過院子的中庭,在西廂房門口頓了一頓,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裝出一副心急如焚的樣子,這才衝入了西廂房的“會客廳”,同時高喊。
“羅縣尊,羅縣尊,大事不好,通濟渠青壯不穩,還請……”
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楊玄璬進門之後才發現,羅縣令和河南縣的主薄,竟然老神在在地坐在“會客廳”喝茶,聽了他的“危言聳聽”,竟然毫無反應,甚至看待他的眼神之中頗多玩味。
這……
楊玄璬愣了。
羅縣令呵呵一笑。
“楊士曹來了?來的正好,剛剛沏好的茶水,來嘗嘗吧……
這茶水乃是我縣原縣尉謝直謝三郎的手筆,茶不成團,取芽衝水,仔細喝起來,倒是必有一番風味,與平日裡茶道製茶別有不同,據說現如今,在洛陽城中,大為風靡,可惜你我忠於王事,多日不曾離開通濟渠工地,倒是比洛陽城中的同僚,完了一個月才能領略這別有風味,也是遺憾呐……
不過還好,謝直謝三郎雖然在我河南縣出任縣尉不過兩個月時間,如今更是調任了禦史台,但是人家謝三郎重情重義,還心中掛念我這個原來的上官……這不,還特意派人送來了新近炒製的茶葉……
士曹來的正好,一起品味一番吧……”
羅縣令面單微笑,聲音如同春風化雨、不帶一絲一毫的煙火氣,更不用說什麽焦躁之類的情緒了,當當當這一通閑篇扯下來,都給楊玄璬扯懵了,什麽情況這是?羅縣令親自坐鎮通濟渠兩個多月了,誰都看得出來他對通濟渠疏浚工程的重視,現在民亂在即,他竟然不慌不忙,還一個勁推薦謝直新製的茶水,有病啊!?
不過也正是羅縣令這種反常的狀態,給他震了一震,讓楊玄璬硬生生地沒有打斷羅縣令的絮絮叨叨,直到他說完之後,才心懷疑慮地說道:
“羅縣令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楊某佩服,但是通濟渠民亂在即,楊某學不來羅縣尊的沉穩,這不是有點著急嘛……”
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河南縣主薄卻輕輕一笑。
“著急?真著急的話,還能想起來派人來請我家縣尊到東廂房議事,也不知道是真著急還是假著急……”
楊玄璬一聽,頓時滿臉通紅,心中不忿,卻又無可奈何,人家主薄又沒說錯什麽,而且主薄身為河南縣的佐官,面對他楊玄璬這個河南府的佐官,平時說給面子,自然可以把面子給足了,但是要說不給面子,也就是那麽回事,都是佐官,誰比誰能強到哪裡去?況且人家正在為自家的正印官說話,即便言語中頗有不敬,日後傳到官場之上,不但沒毛病,說不定還能混個“敢言”之類的名頭。
河南縣主薄見楊玄璬一時無言,不由得輕哼了一聲,端起眼前的茶杯,輕呷了一口,哈出一口氣,滿臉的讚歎,也不知道他在讚歎手中的茶水,還是在讚歎自家剛才的言語。
楊玄璬臉色更紅了。
還是羅縣令哈哈一笑,給了他一個台階。
“楊士曹,還是嘗嘗這茶水吧……”
說著吩咐人上茶。
楊玄璬現在哪有心思喝茶啊?況且這玩意還是汜水謝三郎搗鼓出來的,更是讓他發自心底的厭惡,但是他來西廂房談事,還沒正式開口呢,就被河南縣主薄懟了個啞口無言,氣勢上就弱了,尤其他急急忙忙趕過來,人家羅縣令和主薄卻不為所動,還有心思品茶,一急一緩,兩相對比,更是顯得他氣勢弱了三分,想開口,卻也不知道如何說才好了。
巧了,
就在此時,庭院外邊隱隱傳來的嘈雜之聲,隱約間還等聽到一句兩句的閑話,“討個說法”、“不拿咱們當人啊”、“我要吃飯”……楊玄璬頓時精神一振。
鬧事的,來了!
楊玄璬一下子就站起身來。
“羅縣尊,楊某得到消息,通濟渠青壯因吃食粗劣而心生怨氣,已經和負責發放飲食的大師傅打了起來……如今這群青壯已經蜂擁而來,說是因為飲食之事,要與朝廷討要說法!
羅縣令,如今通濟渠青壯上千,齊聚在一起,如同柴薪堆積,一個不慎,就是天雷引動地火……”
楊玄璬把早就準備好的說辭一起噴出來,言語焦急、內容嚴重,仿佛天馬上就要塌了一般,眼神去滿含了探究,一動不動地盯在羅縣令的臉上。
讓他想不通的是,人家羅縣令竟然一點著急的意思都沒有,聽到上千青壯聚集鬧事,就仿佛聽到通濟渠早飯不好吃一樣,事,不能算不得好事,但是,根本沒到撓心撓肝的程度。
只見羅縣令輕輕呷了一口茶水,哈處一口氣,動作跟主薄剛才的如出一轍,卻又比主薄淡然,仿佛他才能真正領略到茶水之中的韻味一般。
他的這套做派,都給楊玄璬看急了,什麽情況這是!?都這時候,你還有心思喝茶!?就算喝茶,也不用“哈、哈”地吐氣吧,什麽好茶啊,品這麽細,這玩意能比門外的一千青壯鬧事還重要!?
羅縣令又喝了一口之後,仿佛過了癮一般,很是滿足,隨後才把手中的茶杯放下,抬眼看了看楊玄璬。
“以楊士曹之意,我等應當如何?”
楊玄璬聽了,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不是,你這節奏也太慢了了吧!?都火燒房了,你還找人問怎麽辦呢!?這個時候,難道不應該趕緊救火嗎……不是,難道不應該趕緊平息民亂嗎?
“羅縣尊,你我身負皇命,在通濟渠主持疏浚工程,這個主持,可不僅僅是把通濟渠給疏浚了就成,還要肩負維持穩定的重責!
如今青壯不滿,聚集到一起鬧事,稍有不慎,就是民亂!
您現在問我如何處置?
這……這……”
楊玄璬一時之間竟然說不下去了,因為他還真沒弄明白羅縣令到底是什麽意思,也不知道他是天生的慢性子還是有成竹在胸……
突然,他目光一閃。
難道,羅縣令這是要……甩鍋?
雖說他和羅縣令都親自坐鎮在通濟渠,但是一個是河南縣的正印官,一個是河南府的佐官,相互之間的統屬關系極為混亂,與其說有個正常的管理層級,不如說兩者之間各有分工,楊玄璬代表河南府負責相關後勤工作,而羅縣令代表河南縣組織勞力負責疏浚,說白了,就是河南府管錢糧,河南縣管施工,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通濟渠的青壯真的鬧起事來,真正的責任人,自然是他羅縣令——即便是因為錢糧問題鬧事,彈壓青壯這件事,他羅縣令責無旁貸!
現在他卻問“如何”?
楊玄璬不由得一曬,明白了,這就是要甩鍋!
他問我,怎麽辦?我要是出個主意,嘿,人家羅縣令一聽,這個主意好,行嘞,既然是楊士曹提出來的好辦法,就請你出面施行吧……
到了那個時候,楊玄璬就被話頭給頂住了,不出面也不行了,辦成了,是羅縣令采納了他楊玄璬的建議,楊玄璬出面辦事,固然是首功一件,但是他羅縣令也負有領導責任,功勞簿上也有他一筆……如果辦不成……嘿嘿,這事誰辦的?誰就是第一責任人,羅縣令大可把責任一推,自己就負一個領導責任而已……
想到這個,楊玄璬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人家羅縣令一點都不著急,原來是早就找好了甩鍋的人選,成了他也有功,敗了,人家金身無損,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盤。
不過楊玄璬心中又是輕輕一聲嗤笑,你想置身事外,想得也太美了點!
如果通濟渠“臨時指揮部”還延續著以往的分工模式,還真有可能讓你成功了……
為啥?
因為河南府楊士曹負責錢糧,通濟渠鬧事的導火索就是吃食不好,追根溯源,自然要找到負責錢糧的楊士曹頭上。
但是,現在的情況變了。
通濟渠青壯,不僅僅是應役百姓和“勞改犯”,還包括了你羅縣令做主雇傭來的洛陽青壯,這些人的錢糧吃食,可是由你河南縣負責!現在錢糧吃食出了問題,想把一切因果都推到河南府身上,恐怕不行吧?府尹崔隱甫、少尹嚴安之,可沒有我區區士曹參軍楊玄璬這麽好欺負!
想到這裡,楊玄璬自以為弄明白了羅縣令的所思所想,直接開口。
“羅縣尊……這是怕了?”
既然是羅縣令想讓自己背鍋,咱也沒必要跟他客氣了,直說吧……
“上千人聚集在一起啊……
不僅羅縣尊還怕,我區區士曹參軍,也怕!
不過,光害怕可不行啊,朝廷既然讓你我負責通濟渠的疏浚工程,就是信任你我二人!
如今民亂在即,怕,可解決不了問題!
既然羅縣尊害怕了……
也罷!
楊某世受皇恩,如今又得了朝廷的信重,斷然沒有坐視不理的道理!
既然如此,還請羅縣尊寬坐,楊某自去處置便是!”
一番話說得義正辭嚴,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是一個勇於任事的大唐官員呢!
結果……
“噗嗤……”
主薄。
一口茶水就噴了出來,隨後咳嗽連連,在楊玄璬怒目而視下苦苦憋著笑。
楊玄璬頓時不樂意了,啥意思啊這是!?我說得如此慷慨激昂,你就這反應!?沒你們這樣的啊!自己不乾事,還嘲笑乾事的人,啥品行這是!?
他剛要出言呵斥,卻被羅縣令攔了下來。
“楊士曹,不必動怒……
民亂?
不會的……
楊士曹危言聳聽了……
來來來,品嘗一下這茶水吧,還是燙口時候別有風味,涼了就不好喝了……”
楊玄璬愣了,這……難道我剛才想岔了,人家羅縣令不是要甩鍋,是真的胸有成竹?不能啊……
“羅縣尊,如今通濟渠青壯……”
這回羅縣令都沒讓他說完,直接就打斷了。
“好好好,我知道,楊士曹不必在意……
通濟渠青壯不是我河南縣的應役百姓,就是我河南縣送來贖銅的罪犯,還有我河南縣出面雇傭的洛陽百姓,別說沒有民亂,就是真有,也是我河南縣出面處置,楊士曹急朝廷之所急,羅某佩服!
不過,終究分工不同,這件事情,我河南縣當仁不讓!
多謝楊士曹關懷了,請坐,還請寬坐。”
楊玄璬這回是徹底不會了,他絕對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自己一個勁的著急,人家穩如泰山,結果按照責權一劃分,還真是人家分內的事情,那我是幹嘛的?皇上不急太監急?鹹吃蘿卜淡操心!?
“那……那……羅縣尊倒是出面處置啊?”
一句話問出口,主薄不樂意了。
“楊士曹,請自重!我河南縣如何行事,還輪不到你一個河南府士曹參軍指點!”
楊玄璬臉上怒色一閃。
羅縣令卻笑得特別和藹。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楊士曹也是關心則亂……”
說著,再次轉向了楊玄璬。
“實不相瞞,我縣戴捕頭率領縣衙一種衙役、獄卒,今早到了通濟渠,如今就在庭院外布防……
這些通濟渠的青壯,不過是因為吃食不合口鬧事而已,算不得什麽大事。
況且他們也都是我河南縣治下的百姓,有戴捕頭出面勸阻一番,也就是了……”
楊玄璬一聽,心中一聲冷笑,我還以為羅縣令有什麽高招呢,原來是這樣……怎想的這是!?河南縣衙役十八人、獄卒十四人,就算全來了,三十二個人,面對上千人的通濟渠青壯,光靠說道理就能把人勸回去?做夢呢這是!?
楊玄璬一想,這樣也好,戴捕頭帶人彈壓不了,他羅縣令必然出面處置,有了自家安排的那些有人信在其中作梗,羅縣令自然也會無功而返,等到了那個時候,他楊玄璬再親自出面彈壓,正好顯出咱們的手段來!正好,到了那時候,你羅縣令想跟著我蹭功勞,也得問問我答應不答應了!
楊玄璬踏實了,羅縣令還一直勸呢。
“楊士曹請坐,喝茶,喝茶……”
楊玄璬都無奈了, 自從進門開始,羅縣令就一個勁地推薦他品嘗茶水,一回兩回,三回四回……這是這麽好茶啊,值當你這麽路子推薦?怎麽著,以後不當官了,準備回家賣茶葉去!?
想到這裡,楊玄璬端起了茶杯。
跟大唐傳統的茶飲果然不一樣,大唐喝茶,一般都是把茶葉碾壓成粉末,然後根據各種工藝的不同製成各式各樣的茶團,喝的時候,把茶團重新碾壓成粉末,衝水之後,再添加各種香料,以及蔥薑蒜,最後用小刷子打沫攪拌……最後喝到嘴裡,也不知道是個什麽玩意……
而眼前的這杯茶,竟然透過清涼的茶水,能夠直接看到水中漂浮的茶葉……這是……直接用茶葉衝泡的!?
倒是新鮮!
嘗嘗。
茶水入口,草木清新之氣隨之而來,初時略苦,後有回甘,張開嘴,滿口余香。
楊玄璬頓時精神一振,別有風味,大為不同,好茶!
羅縣令一見,哈哈大笑,還一個勁地誇耀呢。
“怎麽樣?
楊士曹,不錯吧?
這便是汜水謝三郎的手筆了,有忘憂之功啊……”
楊玄機突然心中一動,頓時臉色大變。
“果然是好茶……
記得楊某剛剛進入西廂房的時候,聽羅縣尊說過一句,但是心煩意亂,卻沒有留心……
請問羅縣尊,這茶,是謝三郎什麽時候送過來的?”
羅縣令聽了,頓時一笑,似笑非笑地看著楊玄璬。
“昨天夜裡。”
楊玄璬終於臉色大變。
再聽外面,通濟渠青壯,已然到了庭院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