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已矣,自當依禮而葬。
死者為大的思想自古便深入人心,無論壽終正寢的死者,還是慘遭橫禍的死者都該得到尊重,應有的禮節一樣都不能少、一樣也不能錯。
李亢雖為裡正,體內裝著的卻是一個來自另一個時空的靈魂,對於大虞王朝的喪禮自然一竅不通。
不過,喪禮在新豐裡世代相傳,遇上這樣的事,自有長者出面主持,李亢只需和一幫年輕後生跟在後面幫忙即可。
買棺材、入殮、停殯……十一家人,十三位死者,直忙到日落時分才安置妥當。
死者家的房屋都已經塌了,棺木隻得安置在各家的廢墟上,各家的幸存者守在棺木前哭得傷心,李亢看著也心酸,更難受的是肚子,自早上忙到現在,還粒米未進。
“去我家!”
負責主持喪事的老人叫劉伯,劉伯見諸事已畢便招呼起來,“先去我家吃口飯……後面的事還需要大家出些力!”
“好嘞!”
“先吃飯,餓得難受!”
幫忙的丁壯足有三十多人,這頓飯可不簡單,不過,這些錢糧也用不著劉伯自己出,朝廷自有補貼。
李亢跟在人群裡往劉伯家走去,剛走上大道便見本該在照顧傷員的樊屠匆匆地來了,身後還跟著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
“亢哥,”
樊屠還在往人群裡張望,那女人卻是驚喜地叫了一聲,擠開人群直撲李亢而來,一張未施脂粉的精致臉龐上笑容燦爛,“我終於找到你了!”
話音剛落,那女人已經撲到了李亢面前,張開雙臂緊緊地摟住了他,仰著頭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我聽樊屠說,你被塌下的房頂壓了……沒有受傷吧?”
溫香軟玉入懷,李亢卻渾身僵直呆若木雞。
這個女人是哪個?!
周圍的人都停下了腳步,笑意盈盈地看著這邊,見李亢有些手足無措,便有人起哄了。
“亢哥,你今天是怎啦?”
“對啊!你這樣就不像往日的亢哥了!”
“是呢!曹大嫂都不怕了,你還怕個啥嘛?”
“曹大嫂多著緊你,酒店都不管了,專門跑來看你,你可不能對不起她啊!”
……
曹大嫂?
該不會是有夫之婦吧?
李亢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慌忙就要推開懷裡的女人,面皮滾燙,聲若蚊蠅,“那個……曹大嫂,這麽多人看著我們……”
“管他們幹啥!”
曹大嫂秀眉一揚,卻抱得更緊了,“我稀罕的是你,管他們啥事?!”
“呃……”
李亢一滯,隻得苦笑,“我……”
“還有!”
曹大嫂卻是神色一肅,打斷了李亢,“你為啥要叫我曹大嫂?嫌棄我是寡婦了?”
說罷,她緊緊地盯著李亢,美眸之中蒙上了一層水霧。
龜兒的,這是“原來那個李亢”勾搭的小寡婦啊!
李亢恍然,可是迎上曹大嫂那張泫然欲泣的俏臉,頓時心中一軟,“怎麽會嫌棄你呢?我只是……”
“那就好!”
曹大嫂頓時展顏一笑,好似雨後花苞綻放,倒讓李亢這個單身了二十五年的靈魂都顫了顫。
“好了,”
李亢抬起手,輕輕地為她拭去了眼角的淚珠,聲音溫柔,“先讓我吃口飯……從早上忙到現在,還沒吃飯呢!”
“啊……”
曹大嫂俏臉一紅,
連忙松開了李亢,拉起他就走,“我給你帶了酒肉,放在樊屠家裡了……” 李亢任她拉著,心中湧起了一股暖流,有這麽個知冷知熱的女人倒也不錯呢!
“亢哥,”
看到李亢被曹大嫂拉出了人群,樊屠連忙迎了上來,一張大黑臉笑開了花兒,“你們早就該這樣了嘛!本來就你有情我有意的……以前那樣扭扭捏捏的,俺看了都替你們著急……”
李亢面皮一熱,狠狠地瞪了樊屠一眼,立刻讓他閉上了嘴。
曹大嫂卻給了樊屠一個讚賞的眼神,聲音溫柔,“去把夏侯他們也叫來,在你家喝酒!”
“好嘞!”
樊屠連忙答應一聲,興匆匆地跑了。
夏侯和樊屠一起接了郎中回來,就跟在後面幫忙,朱邪和羅平跟著李亢一起在這邊安置死者,此時得了邀請自然也跟了上來,卻又不好意思跟得太近。
曹大嫂本本名曹曦,其實還不到二十歲,只因是個寡婦,才被稱了曹大嫂,雖是一身布衣釵裙卻也難掩麗質,此時,牽著李亢的手走在大道上,羞喜的樣子頗有幾分熱戀中小女兒的姿態,引得路人紛紛打趣。
“曦丫頭,又準備嫁回我們新豐裡了?”
年長的女人帶著慈愛。
“曦姐姐,恭喜你啊!”
小丫頭帶著豔羨之色。
“李亢,啥時候請我們喝酒?”
李亢則成了年長的男人們打趣的目標。
一路走到樊屠家門前,李亢和曹曦都已滿臉通紅。
曹曦抬頭一望李亢,“噗哧”笑了,那神態猶如牡丹綻放,嬌豔奪目。
望著那張俏臉,李亢也“嘿嘿”地笑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但此刻心中卻很歡喜!
莫名其妙地來到了新豐裡,莫名其妙地又多了這麽個相好的,或許,這都是老天安排的吧!
管他的呢!
老天最大,老天的安排不能拒絕!
“亢哥,”
朱邪和羅平也跟了上來,笑呵呵地打趣著,“我們是不是該改口叫嫂子了啊?”
“呃……”
李亢一怔,猶豫著望向了曹曦,卻見曹曦也正緊張地望著自己,頓時心中一蕩,“你願意他們喊你嫂子嗎?”
曹曦紅著臉沒有吱聲,但眼中卻泛起了喜意。
“嫂子!”
“嫂子!”
朱邪和羅平連忙笑嘻嘻地叫了。
“嫂子?!”
樊屠驚喜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亢哥,你和曹大嫂成了?”
說著,樊屠連忙擠到了朱邪和羅平中間,望著曹曦笑呵呵地叫了一聲,“嫂子好…!”
夏侯默默地跟了過來,先望了李亢一眼,這才強笑著喊了一聲,“嫂子好!”
“先去吃東西,”
李亢搞不懂夏侯那一眼的意思,隻得當先推門而入,笑著移開了話題,“我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縣城路遠,菜涼了,”
曹曦連忙跟了進來,“我先去熱一熱……”
說著,曹曦便匆匆地往屋裡走去了。
“俺幫忙生火!”
樊屠殷勤地跟了上去。
“這個樊屠!”
朱邪笑著搖了搖頭,“平日裡三五天見不到他生火做飯,見了嫂子就卻這般殷勤,當屠夫倒屈才了!”
樊屠是個屠夫,和李亢一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閑時就和李亢幾人四處廝混,一年到頭也做不了幾次飯。
“到了他家,他就是主人了嘛!”
夏侯笑了笑,“你和羅平也去幫把手,都得餓慌了,早點熱了早點吃!”
“好嘞!”
不知為何,朱邪和羅平倒也答應得爽快,匆匆地跟進去幫忙了。
“亢哥……”
夏侯拉住了李亢,神色猶豫,“你真要娶她?”
“嗯……”
李亢回頭,疑惑地看著夏侯,“她不好嗎?”
“不是,”
夏侯輕輕地歎了口氣,“曹曦也是新豐裡長大的姑娘,哪個也說不出她一句不好來,可是,她……她畢竟是……”
“夏侯,”
李亢輕輕地拍了拍夏侯的肩膀,“謝謝你!但是,我是喜歡她的……真地!”
說著,李亢輕輕地歎了口氣,“我這輩子也沒啥追求,就是想安安生生地把日子過好……”
“可是……”
夏侯的聲音一揚,連忙又壓了下來,神色激動,“你忘記對我說過的話了?”
“呃……”
李亢頓時惡寒,連忙搖頭,“夏侯,這個……男人和男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夏侯一怔,滿臉懵然地望著李亢,顯然並沒聽懂李亢的話。
“夏侯,”
李亢又拍了拍夏侯的肩膀,轉身便走,“你也趕緊找個女人吧!”
“不是……”
夏侯怔立當場,良久才回過神來,一抬頭,卻見李亢已經走到了門口,隻得無奈苦笑,“亢哥啊亢哥,你不是說男人生於世間當立鴻鵠之志嗎?可是,如今你怎地如此消沉……”
夏侯怔立當場,望著李亢的背影喃喃自語著。
李亢卻已聞到了屋內飄出的肉香,頓時又加快了腳步,三兩步便進了屋。
屋子很大,進門的角落裡便是灶台,灶台很小,上面只有一個陶罐,那便是新豐裡人用的鍋了,火苗在灶膛裡跳動,肉湯在陶罐裡咕嚕。
灶台邊只有曹曦一個人在忙碌,見到李亢進來,抬頭衝他溫柔地笑了笑,“馬上就可以吃了,你們一邊吃,我一邊熱剩下的菜……”
李亢笑著走了過去,指著灶台上擺著的十多個陶碗,“怎帶來這麽多?”
“你的脾性我又不是不清楚!”
曹曦低頭添著柴禾,“帶得少了,你一分還能剩啥?”
“呵呵……”
李亢訕訕一笑,蹲在了曹曦身旁,“我是說……這麽多,你怎麽帶過來的?”
“不是有牛車嗎?”
曹曦抬起頭衝他嫣然一笑,“今天店裡也沒生意,我乾脆關了門,讓盧成趕車送我過來了!”
說著,曹曦抬手一推李亢的肩膀,“快去,莫擋著我乾活!”
“對呢!”
樊屠在屋中央笑著,“亢哥,你也快過來,俺們要幫忙都讓嫂子趕過來了。”
“好,”
李亢隻得起身過去了。
屋子中央是個火塘,火苗已經燃起,樊屠正在往火塘裡添柴。
火塘旁就是床鋪了,高不過尺余,卻很寬大,床中央擺著張尺余高的小幾,到有些像李亢在影視劇裡見過的東北大炕,朱邪和羅平正在收拾著散亂的被褥和小幾上的灰塵。
或許,在不同的時空裡,人類文明有著不同的軌跡,但不論在哪種文明裡都有人類智慧的結晶,一如這大虞王朝,一如這些簡陋卻實用的家具。
“夏侯怎了?”
樊屠見夏侯遲遲沒有進來,便隨口問了一句。
“呃……”
李亢一滯,笑著應付,“可能他還不餓吧!”
“夏侯,”
李亢話語剛落,樊屠就扯開嗓子朝屋外喊了起來,“你還不餓嗎?我們要準備開始吃了……嫂子這次帶了十幾個菜,都是她店裡的盧成做的呢!”
“你狗日的才不餓呢!”
樊屠話語剛落,夏侯就鑽了進來,笑罵著,“那麽大的嗓門兒!”
“嘿嘿……”
樊屠訕笑著,“俺就是餓了,嗓門兒還是這麽大……”
“好了,”
樊屠話音剛落,曹曦便抱著一壇酒,端著一碗菜過來了,“你們先吃著,喝著,剩下的菜馬上就好……”
“我來,”
李亢連忙去接了酒壇子,望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曹曦,越發地覺得自己的選擇沒有錯了。
這樣的女人正是居家過日子的良伴!
菜都是燉的,原汁原味;就都是純糧的,入口甘甜、醇香。
有酒有肉,幾人便吃喝說笑起來。
曹曦的確是個能乾的女人,不多時,後面的菜便陸陸續續地送了上來,自然也是些燉菜,有些家禽家畜,也有些山鄉野味。
畢竟是冬日,待菜上齊,天色已經黑了,曹曦洗了洗手,便來告辭,“你們吃好喝好,但不要喝太晚,早些睡覺,明天事情還多呢!”
“我送你吧!”
李亢連忙就要起身。
“送啥送!”
曹曦笑著按住了他的肩膀,“又沒幾步路,你吃了飯早些休息才是正理!”
說罷,曹曦一轉身,婷婷聘聘地走了。
“嫂子真能乾!”
樊屠喝了兩碗酒,臉色有些潮紅,嗓門兒也更大了,“亢哥,你得多謝這場雪,要不你還找不到這麽好的女人呢!”
“對對!”
朱邪和羅平連忙點頭附和,“像我們這些破落戶,找個好女人真的不容易呐!”
“莫出息!”
夏侯喝了不少,醉眼朦朧地一瞪兩人,“男子漢大丈夫,當立不世之功!”
說罷,他猛然一回頭望向了李亢,神色激動,“亢哥,你真地甘心和一個小寡婦窩在這小小的新豐裡過一輩子?”
“夏侯,”
李亢還沒有搭話,樊屠卻有些不高興了,“你怎說話的?嫂子真地很好,嫁給那個短命鬼也是她命苦……”
“老子沒說嫂子不好!”
夏侯大聲打斷了樊屠,依舊緊緊地瞪著李亢,“亢哥,你怎說?”
樊屠悻悻地閉了嘴,朱邪和羅平有些無奈地望著夏侯,欲言又止。
“我……”
李亢有些明白夏侯的那番話了,只是無奈地歎了口氣,“夏侯啊,你說我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
夏侯答得乾脆,卻依舊緊緊地瞪著李亢,“我跟你還有樊屠是同年生的,論月份,你最小,可是,你曉得我們為啥都叫你亢哥不?”
李亢一滯,暗自苦笑,老子啥也想不起來了,曉得個球啊!
“因為你仗義,”
夏侯卻幫著他答了, “就算你只有一張餅了,你也會跟兄弟們分著吃……而且你留給自己的肯定是小的!”
“我……”
李亢一怔,倒沒有想過“原來那個李亢”還是個仗義的家夥,難怪小小年紀就當上了裡正。
“因為你有大志向!”
夏侯又打斷了李亢,“我們四個本就是新豐裡的浪蕩子,要不是你那些理想打動了我們,我們可能早就像永豐裡的寧布一樣成了囚徒,或者像大豐裡的韓諭一樣被人所輕了!”
聞言,樊屠朱邪和羅平默默地點了點頭。
“可是,”
夏侯依舊在說著,“你現在突然就想過你的小日子了,你讓我們四個怎辦?我們還指望跟著你能乾一番大事呢!”
“我明白了!”
李亢輕輕地點了點頭,“我都明白了!可是……兄弟們呐,我們都是二十好幾的人了,不能總想著乾大事啊!”
說著,李亢端起面前的酒灌了一口,“啪”地放下了酒碗,“大事乾不乾都得娶老婆過日子……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年?不要等到老了還沒嘗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滋味,到時候你們都得後悔死!”
“可是……”
夏侯依舊有些不甘。
“兄弟,”
李亢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古語有雲,君子當藏器於身,待時而動……要乾大事,千萬急不得啊!喝酒,喝酒……喝好了就睡覺,先把眼前的事情乾好!”
回想前世,李亢哪裡還想什麽乾大事?
不過,老婆孩子熱炕頭……他倒是真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