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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祭》第2章 臨別情重
  飛瀑下遊,清溪蜿蜒,延向不可知的遠方。清溪之畔,翠竹成林,灑下沁人心的陰涼。

  竹林旁邊,三間同樣大小的簡陋木屋佇於其間,一張半丈長的石板凳橫在中間草屋的門外一側。走過木屋外的小片草地,清溪潺潺流淌,一道古樸的石橋橫跨河流,迎接歸人。

  凌浪涯挽著老人的手,身後跟著白猿,走過老石橋,來到草屋前,坐在石板凳上,聽竹林濤聲,看繁星漫天。

  不知何時,老人手中拿著一個酒葫蘆,時而灌幾口酒,再意猶未盡地悠悠回味。凌浪涯好奇道:“師父,你又喝酒。真的那麽好喝嗎,我也好想嘗一口。”

  老人搖頭示意不可,而自己沉浸於美酒之中,偶爾還低聲呢喃,凌浪涯恍惚聽到是“古今成敗九霄外,生死愛恨一壺中。”然而他並不懂其中意韻。

  直到酒意足,夜色朦,老人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銅鍾,把頂端的黑色小繩索解開,鄭重地系在凌浪涯的頸脖上,說道:“為師耗費半生心血,方得此物,今傳於你,萬望你勿辜負此物的存在。”

  凌浪涯見師父話說的鄭重,細細地打量著它。小銅鍾不足方寸,似是青銅打造,上面銘刻古老符篆,恍若隱藏著無窮奧秘,顯得愈發形色古樸。系在脖頸上,貼在胸口,從此成了他此生的護身符。

  凌浪涯吃著白猿給的鮮紅果子,吐出一枚墨黑色果核到地上,同樣鄭重地道:“好,人在鍾在,鍾失人亡。”

  老人開懷一笑,寵溺地摸著他的腦袋,道:“於我而言,沒有什麽比你更重要的。”

  凌浪涯順勢靠在他懷裡,撒嬌道:“隻是,我不想什麽一統三道,顛覆七朝。我隻想和師父一起,自由自在地活著。”

  老人臉色微變,搖頭道:“既修天道,吾輩當願縱橫天下,又豈能平庸此生,為兒女情長所困。更何況,自你入我門下,已非自由身。縱觀世間,百家爭鳴,諸朝相殘,更有異獸肆虐,以致民不聊生。此際正是我縱橫家入世之時,一統三道,顛覆七朝,舍我其誰?”

  凌浪涯道:“那我應該如何做?方能如你所願。”

  老人沉默良久,方幽幽道:“自天地之合離終始,必有戲隙,不可不察也。察之以捭闔,能用此道,聖人也。聖人者,天地之使也。世無可抵,則深隱而待時;時有可抵,則為之謀;可以上合,可以檢下。能因能循,為天地守神。”

  凌浪涯皺眉搖頭,道:“師父,你總是說我聽不懂的話,我想不通。還不如你每天給我講的故事動聽,你還是給我講故事吧,講講外面的世間,究竟如何。”

  老人心想,如果可以,我也想坐在石板凳上,給你講那些古老的往事。

  可是,沒有時間了。

  老人仰望著漫天群星,道:“涯兒,總有一天,你會懂的。事實上,我也不知如何做。也曾經努力過,可是功敗垂成。如今我已把平生所學盡授於你,望你能承我衣缽。吾輩縱橫家,行天道之路,得空間之垂憐,縱跨千古,橫越八荒。但縱橫家又與別家不同,一生隻收兩名弟子,一縱一橫,相惜相爭,最終卻隻能存其一。而你,如今是我唯一的選擇了。”

  凌浪涯如今方知此事,頓時疑惑道:“那我是否也有一名師兄,可是我卻從來沒有見過他。”

  老人回憶道:“曾經有。他是天縱之才,卻心高氣傲,另辟外道,鑄成大錯,終不如吾願。自當年一戰,我也多年未曾見他了。

但你要謹記,皆因為師當年所為,如今縱橫家正被諸子百家所仇視,若你入世歷練,非生死之際,不可暴露師承身份,亦不可暴露一目雙瞳的體質。”  “倘若是,不小心暴露,結果如何。”

  “此二者,世人知其一,你皆會死。”

  凌浪涯點頭道:“明白了。隻是師承可瞞,體質我當如何藏?”

  老人回頭,凝望著他一目雙瞳的清澈眼眸,道:“明天睡醒,就會暫時消失了。隻要不是陷於生死,它不會輕易出現。”

  少年問:“那入世是什麽時候?”

  老人道:“等我離開你的時候。”

  凌浪涯忽而道:“為什麽,我們一定要活成別人想要的模樣。”

  老人沒有回答,少年沒有再說話。

  繁星寂寂,子時過半,老人道:“涯兒,生辰快樂。你該長大了。”

  凌浪涯聽到長大二字,心有所觸,但依舊歡欣道:“謝謝師父。”

  老人伸手揉揉他的頭,道:“好了,夜深了,去歇息吧。”

  凌浪涯乖巧地道:“好。那我去了。”

  說罷,凌浪涯站起來,往右側的木屋走去,準備推門進屋。

  老人突然叫了一聲:“涯兒。”

  凌浪涯驀然回頭。

  老人沉默不語,最後擺擺手,道:“沒什麽了。”

  凌浪涯道:“好。師父,明天見。”

  木門嘎吱一聲響,凌浪涯左腳踏進屋內,右腳尚在屋外。

  而他暈倒在地,不省人事。

  石板凳上,傳來一聲沉重的歎息。

  可是,也沒有明天了。

  夜色濃,酒已盡。老人白眉緊皺,顯得愈發蒼老。他看著漫天星辰依舊,再次長歎一聲,道:“老白,帶他去吧。”

  白猿本是一直坐在地上聆聽,當凌浪涯昏迷時,它立刻出現在他身旁,雙眼悲戚欲泣。聽到老人的呼喚,白猿嗚咽兩聲,猶豫再三,雙手抱起凌浪涯,沿著清溪逆流而上。

  老人環顧著石橋清溪,竹林木屋。風景依舊,而即將物是人非。片刻之後,他的身影消失在石板凳上,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知道,明天之後,余生再也沒有機會回來了。

  下一瞬,老人已出現在九道飛瀑的石橋中央。看著腳下深潭幽幽,等了一會後,白猿抱著凌浪涯來到他的身前。

  老人向白猿點頭致意,便率先從石橋一躍而起,向著正中間那道飛瀑而去,白猿啼叫一聲,緊隨而上。

  穿瀑而過,水不濕身。飛瀑之後,別有洞天。一個方圓百丈的石洞內,上空鍾乳懸掛,流光溢彩如光明白晝;下方小橋流水,芳草繽紛若煙火人家,遠處甬道交錯,深深不知往何方。

  老人站在洞口,道:“老白,自你遠離族群,跟隨於我,這些年來,浪跡天涯,也是苦了你。把涯兒安置好,收拾好一切,你也離開吧。你我也許無緣再見,此當為永別。若涯兒遇難歸來此地,你與他自有相逢之日,也不必終日牽掛。就到這裡吧,若後會無期,別後請珍重。”

  白猿聽聞,雙眸通紅,無語凝咽。它輕放下凌浪涯,雙膝跪地,對著老人跪拜三下,哀啼一聲,再度抱起他,向著石洞左方的一條甬道走去,三步一回頭。

  直到白猿抱著凌浪涯消失不見,老人也沒有再看一眼。

  老人經過小橋流水,往石洞正中的甬道走去,腳步聲落下,孤獨淒涼。甬道悠長,壁上鍾乳細碎,反射微光,盡頭出現一個數丈方圓的石室。

  室內陳設簡陋,一張石桌位於正面牆下,上面供奉著一個空白牌位,無姓亦無名。牌位前一盞油燈,積滿灰塵。石桌前,正擺著一副玉棺,棺蓋碧玉通透,可視其內。

  棺內躺著一名女子,白裳勝雪,黑發如瀑,傾城絕色,然而雙眸緊閉,已不會再醒來。

  “師妹,我回來了。”

  老人緩步走到桌前,慢慢地擦拭燈盞,點亮油燈,燈火嫋嫋,映著玉棺。

  老人低頭,目光柔和地看著女子安詳容顏,眼前似乎又出現當年與她攜手浪跡天涯的逍遙時光。

  然而,那已經是數百年前的事了。

  他撫摸著玉棺,呢喃道:“記得當年,你說喜歡我穿白衣的模樣,從此我一襲白衣闖天下。而如今,我已是須眉皆白的糟老頭,想罷也不好看了。幸好,你依舊和從前一樣。”

  話音回響於石室,恍若回答。老人站了一會,直接坐在地上,背靠玉棺,閉目自語道:“後事我已安排好,當年之約,我會履行。倘若他們冥頑不靈,我自不肯束手待斃。我自問縱橫三道, 智算天下,又怎肯折腰半分。”

  “現在,唯一讓我牽掛的隻有涯兒。他身世孤苦,皆因我一念之差而起,終成天下之禁忌。我瞞著世間人,收留他於此,雖有彌補之心,亦有傳人之意。他天性聰穎,深得我傳,可惜未經世事,童稚未退。如今世間險惡,亦難測結局。更何妨,他和你我一樣,皆是重情人。這幾年來,我刻意疏遠他,又何嘗不是害怕淪陷太深。”

  老人看著油燈漸枯,又再次續上燈芯,歎道:“後來,我才明白,這世上愈重情的人,往往最後傷得愈深。你曾如此,我亦如此,但願他不是。你說,為一人,舍此生,值得嗎?”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再說話。

  燈火殘,淚痕乾。夜幕盡,白日過。

  老人背靠玉棺坐一宿,最後一次把熄滅的油燈點燃,道一聲:“師妹,我走了。下回再見,黃泉相會。”說罷,大笑三聲出門去。

  老人回到木屋時,白猿已把凌浪涯所有的生活痕跡皆已抹去,連酒葫蘆也消失不見,而它也隨後離去。

  他們就像從未存在過,這裡隻有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生活。

  老人獨自坐在石板凳上,看暮色漸深,聽竹聲陣陣,隨後閉目養神。

  待到夜色已濃,忽而,他睜開雙眼遠觀,眸中滄桑盡逝,變得深邃有神。

  今夜無繁星,有明月。

  清溪石橋上,四人踏月行。一道溫文儒雅的聲音,緩緩傳來。

  “鬼谷王釋,故人如約而至。多年未見,別來無恙。”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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